房思琪是被文藝病毀掉的嗎?
最近,劉戀和房思琪兩個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的名字,一起上了次熱搜。
前者是最近在綜藝《乘風破浪》裡熱度正盛的劉戀,身上還有著奧美創意總監、北大學霸、樂隊主唱等多重標籤。
後者則是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主人公。
這本小說的題材敏感。熱愛文學的13歲少女房思琪,被語文老師李國華打著文學的幌子,進行長期誘姦,她不得不說服自己愛上了老師,以完成內心的“自救”,但最終依舊無力地走向崩潰。
書本以外,作者林奕含的經歷也因為與故事相似而引發了廣泛的討論。人們常常把房思琪和林奕含混為一談,為她們的經歷感到惋惜與悲痛。
這本書也因為涉及到性教育、師生關係、性侵、家暴等多重話題,一直有著大量的關注。
這次討論的起因則是疑似劉戀幾年前,在豆瓣上釋出的一條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三星書評。
評論是這樣寫的,
“看了這個我只能建議:不要在心智未成熟前過早接觸過多文學作品或另類音樂。否則會因為文學濾鏡而沉浸於對苦難的自我獻祭。毀掉房的兩個原兇,一個是老師,另一個是自己的文藝病。”
有人覺得這是理性的表態,也有人覺得她弱化了苦難帶來的傷害,質疑她是無法共情的人。
其中有些爭議是值得討論的。
01,房思琪有沒有“文藝病”?
實際上,這裡有一個問題值得商榷,到底該怎樣來定義“文藝病”呢?
這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得到過明確解釋的概念,大多數人將其視作矯情與無病呻吟的代名詞。
因此,有讀者認為用“文藝病”來概括房的悲劇過於傲慢,也過於輕描淡寫。
他們覺得文學僅僅是房思琪在內心掙扎、走投無路時,用來保護自己的最後手段。
如果僅僅因為她喜歡文學,就把她經歷過的痛苦的一部分怪罪於她自己,那麼是不合時宜的。
他們雖然承認很多天性敏感的人在閱讀過多書籍後,會變得更加細膩,更加情感豐富,但這並不是一件壞事,也不能消解生活中的苦難。
因為老師帶來的不幸是真實存在的,不會因為她對文學的熱愛與否而發生轉移。
不過結合劉戀的書評來看,她提到“不要在心智未成熟前過早接觸過多文學作品或另類音樂,因為文學濾鏡而沉浸於對苦難的自我獻祭”,似乎是對“文藝病”的另一種解釋,更像是現象,而不是症狀。
以前人們也會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其實是差不多的道理。
因為文學確實有它的蠱惑作用。尤其在想法還沒有定型的時候,個人的思想和情緒都很容易受到閱讀作品的影響,對性格和處事方式造成影響。
共情與矯情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沒有對錯。
很多人因此覺得“文藝病”的評價是理性的,承認文學從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房思琪的痛苦與苦難,因為她對老師最初的孺慕就源於對文學的熱愛。
在兩個人的相處過程中,老師也不斷利用文學與典故,去欺騙一個熱愛文學的少女。
房思琪在受到侵害以後,不得不透過幻想愛上老師的方式來緩解痛苦,顯然也是精神上的自耗。
房思琪強調過不能只是喜歡老師,而是要愛老師。
正是因為她不斷地用文學的眼光去美化自己和老師之間的關係,才會導致自己越陷越深,最終在虛幻的泡泡被戳破時更加痛苦,難以接受。
文學成為了遮羞布,讓人不能直視現實中真正造成痛苦的那些源頭。
林奕含本人曾經說,這個故事最讓她痛苦的是,
“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他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
這也是她筆下角色房思琪的痛苦所在。
一個熱愛、信仰文學的年輕女孩,難以接受她曾注視過的文人,在脫離了美的語言和修辭以外,退化為狼狽、骯髒的的俗人,甚至爛人。
結果,
“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這種表現不一定能用“文藝病”來定義,卻的確與她對文學的認知與期待有關。
造成房思琪悲劇的源頭當然是老師,這點無可辯駁。
而其他因素帶來的微小而具體的壓力與重量,同樣不該被忽視。
02,劉戀有沒有“同理心”?
在讀者們忙於解構房思琪與“文藝病”的關聯時,也有一部分人把爭論發散到了更高的高度,認為會寫出這種書評的人“毫無同理心”。
在他們眼中,這段書評充滿了高高在上的俯視感,是一個生活順遂、家庭幸福的人因為無法想象他人痛苦而發表的輕描淡寫的傲慢言論。
有人覺得自己讀出了其中的潛臺詞,是在指責受害者沒能及時從痛苦中抽身,是在規勸受害者放棄自己的權利(這裡指閱讀文學)從而避免被傷害,是在嘲諷受害者的脆弱與敏感。
也有人提到,即便作者也提到過文學會美化犯罪,但那只是受害者的自我檢討,當別人以這樣的口吻講述同一觀點時,則意味著共情能力的缺乏。
所以不斷有人給劉戀打上冷漠的標籤,覺得她沒有人性,無法與人共情,更無法與女性共情。
更有網友由此直接對所有簡體中文讀者開炮,認為簡中環境沒有嚴肅議題生存的土壤,所以讀者們都不懂得尊重他人的苦難。
甚至藉此控訴,正是因為這樣沒同理心沒共情能力的人太多,才導致現實世界如此醜惡。
一千個觀眾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一句話在不同讀者看來也有著不同的深意。
於是,出現相反的聲音也不讓人意外。
不是所有人都從中感受到到所謂的高高在上,也有人覺得很正常,只是簡單的就事論事,不必發散。
有人認為她沒有忽略老師造成的傷害,也不是在否認受害者的痛苦,也沒有指責其不積極自救的意思,只是純粹地認為文學的確給人帶來二次傷害。
而且認為她提醒了這些受害者應該在受到傷害後進行心理自救,比一味的同情更有意義。
在他們看來,這段內容僅僅是提供了另一種解讀的角度,更著重於悲劇已經發生後房思琪越滑越深的自救方式。
還有人覺得,短短几句話無法把一個人的態度全部展現完全,沒有提到的內容並不是被無視了。
單單透過這麼一百來個字,就來肆意鑑定評價者,並不是什麼值得支援的事情。
無論支援反對,其實都是讀者對原評價進行閱讀理解後的結果,並不一定代表評價者真實的想法。
以前有人開玩笑說,現在寫一句話要備註十個括號,強調自己並沒有多餘的意思,也證實了頻繁的閱讀理解已經成為網路環境中的某種常態。
伴隨著對文字的多次解構,字句根據需要被揉捏成不同的形狀。
另一方面,拋開作者本人的經歷不提,《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本質依舊是小說,是文學作品。
既然如此,它就不該排斥得到正常的文藝評價,這與“是否能共情”、“是否有同理心”無關。
人人都應該有評價的自由,你可以反駁這種評價,但並不應該由此去攻擊發出評價的人
。
03,林奕含和房思琪該不該被混為一談?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後不久,林奕含選擇告別這個世界。
隨後,林奕含的父母公開宣告,林奕含的痛苦源於曾發生在她身上的誘姦,並指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是林奕含本人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
小說扉頁標註著“改編自真人真事”,似乎也為這段宣告提供了驗證。
在很多讀者眼中,林奕含就是房思琪,房思琪就是林奕含,她們被混為一談了。
結合很多被報道的內容,以及林奕含公開發布的言論,她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很多共性。
兩人都是家教優良、熱愛文學、有自尊心的優秀女孩,透過補習班與“老師”相識,保持著一段不健康的親密關係,併為此飽受痛苦與煎熬。
但有些差異的確存在。
被認為是小說中老師李國華原型的陳國星,將自己與林奕含的關係定義為婚外情,並指出在他們確認關係時,對方已滿18歲,已經被抑鬱症所困擾。
林奕含父母則堅持,林奕含是在被強迫的情況下與陳國星發生性關係的,當時林奕含17歲未成年。
無論哪一種說法,都與房思琪的經歷有所出入,——小說裡結識老師時,房思琪才13歲。
另外,對陳國星的指控也沒有被確認,當地檢察署調查後認定,“無具體犯罪事證,為不起訴處分。”
這當然不能作為陳國星並沒有犯罪事實的鐵證,畢竟超過時限的性犯罪是非常難以取證的。
而且在師生關係中,年長的老師本身就很容易透過地位上的不平等,對年輕的學生進行勸誘與壓迫。
儘管兩者的痛苦可能是一脈相承的,是對自我的厭棄,或者是對老師的憎惡,甚至是對文學的懷疑,但兩者依舊都是獨立的個體。
她們共享著受害者這個共同的身份,讀者們卻不該將真實人物與小說角色完全對等。
房思琪不是林奕含,林奕含也不是房思琪。
林奕含筆下的房思琪,幻想自己愛上了老師來美化這種受到的傷害;而現實中的林奕含寫下這個故事時,何嘗不是在用文學進行加工呢?
所以她才會說,
“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
歸根結底,這是小說,不是自傳。
真實人物永遠有著比小說角色更矛盾、更復雜、更糾纏的情感。
她可能沒有那麼完美,沒有那麼無私,但不影響她透過這個故事想向外界表達的、警示的。
因而,不必把人物與作者混為一談;不必把對房思琪的評價,視作對林奕含本人的評價。
更不必把對書的批評,上升為對作者的批評;把對作者的喜愛,等同於書籍的文學價值。
去閱讀,去討論,去表達,就好。
04,我們能不能接受不同的評價?
那麼說到這裡,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我們究竟能不能接受與自己想法不同的觀點?
畢竟人與人之間由於不同的家庭狀態、不同的生長環境、不同的生活經歷,對不同人事物產生不同的看法與關注點,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世界上原本就不會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如果只要看到與自己立場相左的觀點,就去進行攻擊與指責,是一種自負,也是一種自私。
面對苦難,我們不一定只能表達同情,表達憤怒,也可以去思考苦難的源頭,去向內探究為什麼。
坦白說,如果當我們閱讀一本書、觀看一部電影時,永遠只能說出那些立場最為正確的評價,那這樣的評價反而是沒有意義的。
我一直覺得對文學作品的討論,其實也可以被視作作品的一部分。
由一本書出發,人們往往能看到的不僅僅是作者想要討論的主題,還有更多不同層次的感悟與思考,而且伴隨著時代的變化,很可能被附著上不同的價值。
這也是文學作品存續的意義,——讓人看到,讓人思考,讓人反省。
林奕含曾經說,“我要做的不是報道文學,我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的現況,我也不想與那些所謂大的詞連線,也不想與結構連線。”
透過書寫,她想叩問得更多、更具體:
“身為一個書寫者,我這種變態的、寫作的、藝術的慾望是什麼?”“這個稱之為藝術的慾望它到底是什麼?”
“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我想如今的某些討論或許能夠滿足林奕含的期待,因為確實有人正在同她一起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