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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話雪芹:想到他,心會痛

作者:由 奧卡姆剃了個刀 發表于 書法時間:2022-01-26

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

雅識我慚褚太傅,高談君是孟參軍。

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

曹雪芹落魄京城、在為皇室宗族子弟開設的官學中當差謀生,此間識得敦誠敦敏兩兄弟,成為終生不渝的摯友。

此詩即是敦敏所寫,名為《贈曹雪芹》,詩前有題,記敘了此詩的由來:芹圃曹君霑別來已一載餘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

芹圃,即曹雪芹,本名霑,字芹圃,後另取別號雪芹。

蘇軾有詩“泥芹有宿根”“雪芽何時動”;蘇轍有詩“園父初挑雪底芹”。

芹根入土,終冬覆雪,新春從泥中出,自雪下生。生命在泥土中,在冰雪下,在春天裡。

雪芹,這是一個深沉、高潔、生機勃勃而又詩意盎然的名號,名如其人,我們也大約可以想見曹雪芹具有怎樣的風采與性情。

曹雪芹年少時舉家被抄,遷往北京,家道日益中落,他逐漸長成大人,遍嘗人間冷暖,更是在“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境況下著書《石頭記》,破茅屋中,寒雪圍氈,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在心力交瘁之時,他是否還記得舊居的江寧織造府,秦淮河水、揚州舊夢是否湧上心頭?

曹雪芹是否曾回過江南,歷來是“紅學家”們探討的一個課題,從敦敏寫的這首詩中,我們約略可以看出一二跡象。

這首詩寫於乾隆二十年秋,敦敏在明琳家的養石軒,意外遇到雪芹,詩題中說,“別來已一載有餘”,詩中還有“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之句。

敦氏兄弟是雪芹在京城乃至落居到西山黃葉村之後依然交遊甚密的好友,而“別來一載餘”,顯然雪芹這一年多來並未居在西山;“年來聚散感浮雲”“呼酒話舊事”的這種感嘆又急切的語氣,可以想見他們已很久未見了。

那麼雪芹在這一年之中,能去哪裡呢?

詩中帶出“秦淮舊夢”,顯然是指曹家曾經在江南的繁華,很像是雪芹回南所見,北返後與友人共敘,憶昔日秦淮富貴,看今朝只落得燕市悲歌,很是激動,喝著喝著就已微醺。

無獨有偶,敦誠也在乾隆二十六年作《贈曹雪芹詩》,其中有“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之句,顯見寫的是“舊家”已成“廢館頹樓”,舊家,當然是指南京。

總之,在乾隆二十四、五年間,即雪芹四十五、六歲時,他可能確實離京遠行,南下尋夢。

如果真是如此,那是怎樣的一種摧人心肝的場景啊——曹家三代人主持的江寧織造府依舊繁華,那裡留下了雪芹人生最美好的記憶,只是主人已換,門楣已非,曹府,如今叫“隨園”了,隨園的主人,叫袁枚。

雪芹也只能隔牆一望,而他見到的情景,或許正如《紅樓夢》第二回中賈雨村所敘:“去歲我到金陵地界,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山一帶花園子裡,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

雍正六年,曹家獲罪被抄,陪伴雪芹度過童年時光的表姐表妹、伺候過他的丫環婢女,或入宮,或發賣,近三十年風塵歲月,早已死生不明,輾轉星散。

雪芹回去,哪裡還能找得到一二故舊呢?

物雖是,人已非。

每每想到雪芹,心就隱隱作痛。

他的生前事蹟行狀,史料無一記載;他將自己化身於一部鉅著,茫茫隱身於浩瀚的文字之中,在燕市悲歌中以酒當哭,躑躅而行,直到消失於西山黃葉村……

01

生於豪門世家

曹家是漢姓旗人,隸屬正白旗,曹雪芹的祖輩跟隨這支歸屬皇帝、太子、太后的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在關內外征戰,屢有戰功,清王朝建立後,他們“從龍”入主,從而開啟了曹氏豪門巨族的發跡。

曹雪芹高祖曹振顏在順治年間曾任大同府知府,後又升任兩浙鹽運使,掌管浙江鹽務,曹家幾十年在江南作為皇家財賦的代理人就此開始。

曾祖曹璽是順治帝的親近侍從,後升任內務府工部郎中。順治帝第三個兒子玄燁出生,曹璽的夫人孫氏進入宮中成為了玄燁的保姆,玄燁七歲登基,即康熙帝。

康熙在位61年,對曹家關懷照應,無微不至。

曹璽於康熙二年被委為江南織造,擔任此職務長達22年。

祖父曹寅曾入宮陪伴康熙讀書,十幾歲時成為皇帝侍衛,當曹璽在江南織造任上病故,康熙讓曹寅繼承父職,聘任蘇州織造、江寧織造,兼任兩淮巡鹽御史。

曹寅在江南任職,曾四次為南巡的康熙接駕,康熙四次均住在曹府。

曹家之勢,此時真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曹雪芹父祖輩中,曹寅可能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他的氣質、教養、文化底蘊,都與曹寅一脈相承。

曹寅幼而聰慧,被稱為“神童”,青少年時“臨風玉樹,溫潤伉爽,道氣迎人”,他是個書法家,曾作詩“不恨不如王右軍,但恨羲之不見我”,可見他對自己書法的自負;他還是個藏書家,家中有古本萬卷,他還曾受皇帝之命,刊刻《全唐詩》,本人也是清代有影響的詩人,他還曾作劇本《北紅拂記》和《續琵琶記》,著名詞人納蘭容若說曹寅“兼文學政事之長”。

有這麼一位“風流過王謝,文章擅天下”的祖父,曹雪芹肯定聽過家人對祖父的講述,對此很是驕傲,直接把祖父的著作《續琵琶記》寫入了《紅樓夢》中,第五十五回中,賈母和眾人賞戲,指著湘雲對眾人說,“她爺爺有一班小戲……《續琵琶記》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曹寅任職21年病故。

曹寅死後,其子曹顒承父職,但僅兩年即病亡,曹雪芹即為曹顒的遺腹子;康熙帝命曹寅的侄子曹頫作了曹寅的繼子,以繼承江寧織造之職。

曹雪芹究竟何年何月何時出生,並未有明確定論,但一般認為他生於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南京江寧織造府中,這樣,他能趕上曹家火紅的年代,而後又親歷了曹家的敗落,這才能有“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嘆。

曹家是 “呼吸通帝座”的八旗豪門世家,當然也有不少顯貴的親戚,尤其與姻親李士禎、李煦父子一家最為關係深厚。

李士禎是曹寅的岳父,是個封疆大吏;李煦即曹寅妻舅,做過寧波知府,後與曹寅輪流兼任兩淮鹽務監察御史;杭州織造孫文成本就是曹寅親戚,一時間,江南地區織造、鹽務,東南財賦都在這“連絡有親”的三家掌握之中。

這樣的世家,是不是很像《紅樓夢》中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事實上,曹家李家孫家,也確實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最後俱被抄家。

曹雪芹,就是這豪門世家的唯一傳人。

02

長在綺蘿叢中

雪芹是祖父遺下的唯一的嫡生孫子,祖父和父親雖說已亡,但祖母尚在,極受祖母疼愛;而其叔父曹頫,作為雪芹的養父,自然也是負起父親的職責,一心教養雪芹讀書,以再續門楣光耀。

這種關係,像極了賈母、賈政與賈寶玉的關係。

雪芹從小就在曹府內眷中生活,他有叔伯姐妹、表姐表妹,丫環侍女,富貴鄉里生,綺羅叢中長,可說是雪芹幼時最真實的寫照了。

他也同寶玉一樣,他親近與尊重這些女孩子,無論地位高下,他和她們結下了純真的友誼,《紅樓夢》曾名《金陵十二釵》,可以想見雪芹對那些女孩子的懷念和對她們命運的牽掛。

但作為百年望族的少年公子,雪芹受到了那個時代最嚴格最全面的教育,

家中有業教授五書四經,還要練習騎射,曹府中就有習武的射堂;他還要學習繪畫,曹府中藏有諸多名人書畫,其中就有唐寅的《美人圖》,這不難令人聯想到秦可卿房中掛著的唐寅的《海棠春睡圖》……

下棋、聽戲,甚至於世家子弟們的遊樂,不外乎“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豔飲”之類……

雪芹這個貴族少年公子,在富貴溫柔鄉中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03

摧於大廈傾覆

雪芹十三四歲時,曹家家運遽然中落。

曹家赫赫揚揚,歷經百年,成為江南豪門巨族,雪芹曾祖、祖父、父親、叔父三世四任江南織造達六十年,扼朝廷財政命脈。

其勢可想而知。

然而,康熙一死,雍正上臺,境遇陡變。

先是李家遭難,李煦先是與皇八子有過交往,而皇八子正是死於與雍正爭奪帝位,加之又有鉅額虧空,被雍正定為“奸黨”,雍正五年,七十三歲的李煦被解送東北苦寒之地服刑。

李家一倒,曹家勢所難免,雍正五年末,曹家也等來了抄家的命運。

雍正六年,曹家被遣返北京,雪芹的祖母、母親、嬸嬸攜雪芹一行人束身北去,一百多口男女家僕被留在南京,任人發落,或為奴僕,或被髮賣,曾經氣焰熏天的曹家,就此煙消雲散。

十四歲的少年雪芹,徹底改變了命運。

幸好,雖被抄家,並未株連九族,曹家還親戚故舊在京中為官,依靠這些親戚,最初幾年,他們過了些安穩日子,曹氏家族把命運寄託在雪芹身上,把他送入內務府主辦的官學讀了幾年書,渴望他能取得功名重振祖業。

然而,雪芹早已無意功名,更重要的是,隨著曹家親戚的沒落,他們徹底失去了翻身的希望,住的地方由皇城內而向外不斷遷移,他們的祖屋,也因窮而變賣,傳說他們住過什剎海南岸,西城舊刑部街,廣安門內千佛寺,甚至住過某王府的馬廄……

在這顛沛流離之中,雪芹逐漸長大成人,對於功名,他已是棄如敝屣,他此時心中已湧起了作《石頭記》,以小說家言以澆胸中塊壘的念頭。

04

隱於黃葉村中

倏忽之間,已過而立之年的雪芹,經人介紹,找到了一份謀生的差事——到朝廷為皇族宗室子弟開設的官學中去作文書之類的工作。

就是在這裡,他結識了敦誠敦敏兄弟。

我們後世所知道的曹雪芹事蹟,基本上來自於敦誠敦敏的詩中所記。

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

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蝨手捫。

此詩即敦誠所作《寄懷曹雪芹》,描寫的正是他們一干友人在宗學中竟夜長談之情景,勾畫出了雪芹雖遭落魄,但依然是高談雄辯、睥睨世人的風采。

在這種暢懷劇談的時候,雪芹興起之時,也為朋友們講解他正在寫作的《石頭記》中章節,他開玩笑地說:“若有人慾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此語出自己裕瑞所著《棗齋閒筆》。

雪芹在宗學當差,充其量僅能維持低水平的溫飽而已,清人趙惠夫《能靜居筆記》說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另有說其“落魄無衣食,寄食親友家”。

也可能正是在這個階段,雪芹回了趟南京老家,至於他回去作什麼,無人能知道,但結果我們都知道,他還是回到了北京,也許是秦淮舊夢徹底破碎,他回到北京後,燕市當歌,寫字賣畫,潦倒之中,醉眼迷離之間,在一沓又一沓的黃曆紙背面,寫下了字字泣血的石頭記。

大約在乾隆二十二年前後,雪芹離開了京城,隱居於西山腳下的黃葉村。

京華不能再羈繫於他,這是一個心靈巨人的自我放逐,西山留下了他的最後手跡,也留下了一代文豪最後的遺蹤。

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

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這是敦敏寫的《訪雪芹不值》,蕭瑟山寒,滿紙惆悵。

然而雪芹卻說:“雖今日之茅椽蓬壁,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

就這樣,雪芹日夕出入於他所構思摹畫的藝術世界,字字泣血,直至死神把他的筆奪下之時。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脂硯齋在《紅樓夢》第一回書眉上如此批註。

乾隆二十八年歲尾,雪芹去世,享年四十九歲。

他曾備極繁華,也陷底層泥淖;他留下的,只有一部《紅樓夢》。

05

斯人風采

如今,我們除了從《紅樓夢》中揣測雪芹的過往,雪芹的風采神韻,雪芹的放曠不羈,也只能從敦誠敦敏的一些詩中尋些這位藝術巨匠的痕跡了——

《題芹圃畫石》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

《贈芹圃》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

新仇舊恨知多少?一醉毷騊白眼斜。

《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曰,相勞醉碧茵。

《閉門悶坐感懷》

短檠獨對酒頻傾,積悶連宵百感生。

近砌吟蛩侵夜雨,隔鄰崩雨墮垣聲。

故交一別經年闊,往事重提如夢驚。

憶昨西風秋力健,看人鵬翮快雲程。

《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 》

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

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

河干萬木飄殘雪,村落千家帶遠暉。

憑弔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

《西郊同人遊眺兼有所吊》

秋色召人上古墩,西風瑟瑟敞平原。

遙山千迭白雲徑,清磬一聲黃葉村。

野水漁航聞弄笛,竹籬茅肆坐開樽。

小園忍淚重回首,斜日荒煙冷墓門。

小園忍淚重回首,又憶雪芹,想一想,心就痛……

標簽: 雪芹  曹家  曹雪芹  曹寅  織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