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物本身的詩意

引：本文是幾年前中國美術學院建築學院王澍老師在一本課程記錄上寫的序言，因為只是課程記錄，所以文章和書沒有出版，只在美院的圖書館裡，在這裡貼出來希望能讓大家更好的瞭解美院的教學，瞭解王澍老師的思想。

在中國美術學院建築學科的辦學過程裡，十幾年來，除了院內一眾青年教師的努力，來自校外的最重要的幫助就是和美國羅德島藝術學院建築系的交流。

我記得首先來的是他們的院長羅傑，2004 年春，我陪他看接近完工的象山校區山北一期，看完後，他對我說，

“你一定要來羅德島，給我們的師生講講中國的哲學。”

我有點意外，就問： “你是說讓我去講建築吧？”

他很認真地又說：

“不， 是去講哲學，我在這裡體會到真正的東方哲學，美國的建築師不會做這樣的建築。”

不久，他就派當時的建築系主任皮特教授來杭州，因為對手上勞作是建築學根本的共同認識，讓我們一見如故。皮特常常面對象山校區的建築說出些很哲學、很啟發人的評價，

如“用手思考”就出自他口，我則對之以“手上的思考比大腦更直接，更本質"，這些對我整理教學和設計思路很有幫助，也因此更清晰。

皮特是建築學開放工作坊的第一個外教，在200年春，我記得他帶學生做了紐約研究。5月，我在羅德島講座，在此之後，羅德島藝術學院建築系每年春季學期都派教師到杭州執教開放工作坊。他們的系主任是屆屆輪的，皮特之後的四五個系主任都來教過， 其中最有哲學氣質的設計教授就是tina女士，她來的時候就是系主任。

關於哲學，皮特說過一段話我印象深刻， 他說喜歡來杭州的原因很多，西湖，象山校區，杭州菜，龍井茶……但是

有一條很特殊， 就是可以在這裡討論建築哲學，美國太現實，在美國學校討論哲學，別人會認為你瘋了。

但他以為哲學太重要，美國建築已經迷失了方向。

我也認為哲學重要，不討論哲學，很多中國建築師連什麼是“現代”都搞不清楚就在討論後現代了。

Kyna女士大概五十歲左右，話不多，來之前，她發來段簡練文字，

大意是要帶學生從材料入手摸索空間的生成。設有任何功能目的。

在我們的開放 工作坊裡，這樣的教學主張並不奇怪， 在美術學院裡，這相當正常。 我就安排青年教師蔣偉華給她做助教。我記得她來後第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就是她需要找能做划船訓練的地方，四個星期後她返回美國， 要去參加比賽，所以不能中斷訓練。

Tima的哲學不是說的， 她說的時候更像詩人，有點神經質， 她的哲學是靠教學做出來的。 這種對學生的訓練從擺弄材料開始，什麼材料都可以，沒有主題，沒有參照形式， 沒有使用要求，沒有任何歷史與文學背景，沒有任何哲學與社會討論，沒有敘事，只有手的感覺，只思考材料之間如何連線。或者說，只有物料本身。這種直接面對事物本質的態度就是真正的現代藝術的態度，也是中國的教師和學生最不理解的態度，我拉開距離，遠遠看Tina怎麼教我的學生。

他們的工作場地在15號樓建築系的紅磚院子， 到處是亂遭遭的鐵絲、 塑膠瓶子、麻繩、木頭， 對學生來說， 這大概就是從黑暗中尋找光明， 唯一指引方向的就是物料本身。

我參加了最後的評圖。 那些作業的質量讓我震動，我沒想到我的學生能作出這麼抽象的作業，而且這麼有質量，紅磚院子裡展現出一群高質量的作品展覽，即使直接放到美術館也沒有問題，由此可見教師好的話可以好到什麼程度。

更讓我意外的是，學生不僅做出來這些東西，有的還能用語言表述。這裡說的語言不只是會說，建築師的語言首先是製圖的語言，Kyna 教出的學生作業，並不是一般當代藝術或雕塑系裡常見的抽象雕塑或裝置式的東西，最絕的是那些單線製圖，那是一種極度接近建築學但還不是的建築製圖，一種試圖用最精確的語言描述不確定的事物的製圖，一種學生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結束的製圖。 我對Kyna說，你真是個厲害的教師，你把學生帶到了一個他們原本到達不了的高度。Kyna 說，你們的學生太出色，甚至比羅德島的學生更出色。

我仔細聽我的學生試圖用一種極富邏輯性的語言述說他們這個看似極精確但沒有任何確定內容的思考與製圖過程。學生說的很好，這種作業可以把最沒有詩人氣質的學生也給逼成個詩人。

我對學生們說了一段話， 我記得大意是

如果你們能夠理解現代建築在和所有具體的內容平行之處存在著這樣一個抽象的顛覆層面，你們就可能成為了不得的建築師。

你們也許現在還不懂，但你們一定要記住今天這個時刻，也許有一天它會照亮你。我也對蔣偉華說，你這個助教看來當得不錯，Tina 老師的這個課程是可以營養你一生的。

我在課程中間就覺得這個課有戲，就讓蔣偉華注意做好過程記錄，課程結束後可以編書。我們這種實驗建築教學不可能使用固定教材，所以出版課程記錄就和出版教材一樣重要。蔣偉華做得很好，課程結束不久，就編出一本很有質量的書，Tina 的文字一如既往的短， 但我覺得蔣偉華的文字寫得太簡略，如此一拖又是幾年。

去年，Kyna 的合夥人也從羅德島來，教課的路子和Kyna不同，他是從繪畫入手，但結果一樣抽象而出色，與Kyna教的作業可稱雙壁。我有幾個從羅德島來跟我學習的研究生，他們告訴我，Kyma 從中國回去以後，就一直負責那裡建築系的基礎教學， 教法和在中國差不多，也許， 在中國的實驗有特殊的價值。不久，Kyna 給我寫信，她的教學內容要在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請我寫段話。我很花時間思想了一下，希望寫得簡練準確，內容是：“我始終相信一個真正的創作過程某種程度上總是從一種模糊的狀態開始的，因為真正的創作總是始於某種偏離，而你對此的判斷只能依賴於你的投入程度。在Kyna的書中，她生動地描繪了這個模糊的過程，更重要的是，至始至終，她試圖用一種確切但精煉的文字，描述這種初始的模糊的情緒和想象，使其能夠被清晰地表達出來。”這也提醒我，Kyna 的這本課程記錄該出了。

王澍

2016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