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媽會傳染」:華語歌曲中的月經想象
從閨蜜間的私密分享,到公共空間的痛苦共鳴,再到跨越性別和身份的月事共情……關於月經,我們已經、或者還可以討論些什麼?只有「來月經的女人」才能討論月經嗎?由私人跨越至公共領域的歌曲傳播,能讓更多人實現月經共情嗎?還有哪些「來月經的人」的生命體驗沒有被充分表達、甚至被社會常規無視?
本文選取的華語音樂,恰好體現了月經共情的不同層次,也映照出公眾對月經的種種刻板印象。
今年7月,臺灣歌手9m88釋出了為某衛生巾品牌創作的完整單曲《Hello Bye Bye》及其MV。
▲在《Hello Bye Bye》歌曲MV中,臺灣歌手9m88泡在紅酒杯裡,以隱喻女性經歷月經。
歌曲以衛生巾的視角、用輕鬆幽默和隱喻的方式來訴說月事體驗,廣受好評。
▲網友對《hello bye bye》的評論
在公共領域,尤其是網際網路空間中,關於月經去羞恥化的呼聲逐漸增多。而歌曲作為表情達意的絕佳載體,在這一主題上的突破卻是有限的。華語樂壇以女性身體為創作主體的歌曲本就並非主流,其中表達月經體驗的作品就更為難得。
01.姐妹私語
在與月經相關的華語歌曲中,像「Hello Bye Bye」一樣在自嘲中接納甚至慶祝月經的作品寥寥無幾。這也符合大眾對月經的一般想象:
月經代表著麻煩與痛苦。
在2017年,當大多數創作者都沿襲這種思路來表現月經時,一首應商業推廣需求而生的「月經嗨歌」橫空出世。這首衛生巾廣告歌名叫「大姨媽會傳染」,由楊紫同學演唱。
▲《大姨媽會傳染》歌詞寫到:「Ah yeah 就是這麼妙/連姨媽都在同一天/對就是這麼巧」。
儘管這首歌在華語樂壇中稱不上上乘之作,其表達的情感卻真實而普遍。它將姐妹共享月經體驗視作重要的友情加分項,創作靈感來源於好閨蜜、尤其是舍友間總是莫名其妙的「月經同步」現象。很多時候,「在同一天來大姨媽」甚至成為一種「姐妹認證」。而經期的共同抱怨和相互照顧,往往能打破從「好朋友」到「閨蜜」的隔閡。這種具有私密性的分享,能讓感情迅速升溫。
閨蜜小圈之外,月經體驗也具有獨特的連結性。「那個」「姨媽」「來m」「例假」「肚子痛」「不方便」……月經的無數個別名成為女生間的專屬暗語,一說出口,便能心領神會。當看到同學尷尬地四下借衛生巾、隔壁的同事弓腰抱著熱水袋時,女同胞們瞬間就能共情這份尷尬與痛苦。即使是平日以禮貌或疏離相對的人們,也能用三言兩語甚至在言語之外就準確傳達私密的身體體驗。
月經作為一種社交暗語的「傳染性」能夠很快跨越身份的不同,構建起親密而微妙的女性關係。
02.痛苦聯盟
痛經是談論月經時無法繞過的話題。
臺灣歌手魏如萱在2007年發行的《女人經痛時》,就將這種疼痛透過音樂傳遞給大眾。這首歌不僅歌詞大膽,其MV中更是直接出現了衛生巾和馬桶的鏡頭,這樣直接的表達恐怕至今都沒有華語歌曲能夠超越:
這種感覺雖然不像拉屎
but卻讓女生們痛的要死
一到這個時候
又要花錢買該死的衛生棉
……
女生真痛苦,男生最可惡
大姨媽找碴,就像在跳肚皮舞
呼呼呼 呼呼呼
再過5天煩惱不見
後28天
哎呀我的天哎呀我的天
痛痛痛痛痛痛
這種感覺雖然不像拉屎~
我不想拉屎喔喔~
but卻讓女生們痛的要死。。la……la……when we menstruating the pills will keep us alive
——《女人經痛時》歌詞節選
▲歌手魏如萱在《女人經痛時》的MV中痛苦地蹲坐在馬桶上,展現女人痛經場景。《女人經痛時》歌如其名,嚎叫著控訴慘絕人寰的經痛,有相同體驗的朋友聽到大概會小腹一緊。
不得不說,「訴苦」在團結女性事業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微博和豆瓣,都有專屬於痛經的話題和小組。女孩們在瀏覽與分享中找到同類、相互打氣,在相似的經驗中尋求心理安慰。由於這種感覺太過「刻骨銘心」,
基於疼痛體驗的共情讓女性連結在了一起
,並在這無意間形成的「痛苦聯盟」中獲得慰藉與力量。
事實上,月經之苦遠不止於此。在跟月經有關的話題、小組和平臺中,時常能看到
「姨媽廟」
的存在。月經紊亂的群女誠心拜姨媽神,祈求月經準時而至;而祈求成功者則會回來「還願」,順便把「新鮮的姨媽」傳遞給其他姐妹,大家在帖子下紛紛
「接姨媽」
。
月經不調與女性生理健康、尤其是與受孕的緊密關係,使女性的月經煩惱延續至月經來潮期之外。廣義的「月經體驗」,也許就是一個女生每一天的日常生活。
▲小組內,女生們可以放心吐槽、分享、諮詢關於月經的一切。
2019年,周筆暢的《女流》橫空出世,這首歌代表了華語歌曲在月經表達上的新突破。
流著紅的淚 為了誰的罪
雪一樣的紛亂在流著
湧起了我的浪 翻起了誰的岸
偶然會折騰的
——《女流》歌詞節選
《女流》的月經想象飽含女性在「痛苦失控」和「掙扎自控」間的反覆。
在該曲MV中,周筆暢四肢遭繩索緊縛,不同的繩索牽連著不同情緒;她控制月相變化,引起繩索另一端舞者的舞動,卻同時牽制著位於中心的自己。
▲《LUNAR》全專概念及歌詞由著名詞人周耀輝一手包辦,專輯中的7首歌均與女性身體相關,是華語樂壇中一份相當亮眼的女性概念作品。
自然的 在圓缺之間活著
怪只怪自然的
一切停不了的 所以我流著
總是會瘋狂的
自己 在曲曲折折的流著
愛只愛自己的
——《女流》歌詞節選
歌詞除了表達痛苦之外,還把月經與外在於人的「自然」聯絡起來。雖然月經似乎是女人天生的枷鎖、是未經選擇與不可控的,但是女性如何看待月經、看待自己的身體和「天然的」女性身份——這個自主權最終落在女性自己手上。在影片結尾,周筆暢掙脫繩縛、脫下華麗外裙走出崖洞,一切迴歸風平浪靜——有如渡劫成功後卸甲歸來,象徵著完成了一次女性身體的「超越」。
在這種藝術化創作中,
月經被視為女性成長的一個階段而非汙點。
這與開頭提及的9m88《hello bye bye》有所類似,兩者都在正視月經痛苦的同時傳遞出了積極的態度,它們都認可月經是自然的、歸屬於生命規律的,也強調了女性的自主性。
▲《hello bye bye》歌詞:「用智慧感應生命的泉湧/…你知道 女人要有智慧/沒有唯一 喔你也會/接住自己 不會往下墜」。(動圖為該曲MV片段)
值得一提的是,詞曲基調都相當活潑的《hello bye bye》與《大姨媽會傳染》是同一衛生巾品牌推出的廣告歌。商家出於營銷考慮更樂於「美化」月經、展現女性自我,以賦予女性購買衛生巾新的意義。
近日,「散裝衛生巾」、「月經貧困」等話題引發熱議。顯然,商家的美麗話術無法粉飾現實中一片小小衛生巾背後的女性衛生問題。「女人苦衛生巾久矣。」
▲《月事革命(Period。 End of Sentence。)》是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2019)最佳紀錄短片。它講述了印度德里的一群婦女為女性獲得衛生巾的權利而抗爭的故事。根據BBC2020年「世界經期衛生日」釋出的報道,在印度3。55億擁有月經的女性中,只有36%能有條件使用一次性衛生巾。在中國,這個問題同樣嚴重。
03.不來月經的人
2004年,來自臺中的樂團「草莓救星」釋出了歌曲《自在》。女主唱用清新又俏皮的嗓音唱出了月經受難期女人的自由宣言:
上帝奇妙又無聊的安排
這種感覺你們男人怎麼會明白
我不自在
我的身體在等待自由
我的腳趾在等待自由
我的手指在等待自由
我的冰箱在等待自由
我的衣服在等待自由
不能原諒我
原諒我不能擁有自由
我的床單在等待自由
我的男朋友也在等待和我的自由
——《自在》歌詞節選
男性作為「不來月經的人」出現在這首月經歌曲中。與魏如萱《女人經痛時》所唱的「女生真痛苦,男生最可惡」類似,《
自在》中的男人被刻畫為與月經無關的、不理解女性痛苦的形象,而這種不理解恰恰是由於難以逾越的生理差異的鴻溝
——「奇妙又無聊的安排」。
與女人流血、受難的身體形成對照的是男性「瀟灑自如」的身體。
除非依賴藥物,女人無法控制月經到來的時間、停留的長短、以及相應的生理痛苦和心理焦慮。結果就是女人「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部分地失去她對身體的自主權:
面對從體內升起的淡淡的臭味,面對不那麼紅的血,比小時候刮傷流出的鮮血更加可疑。她日夜都想著更換月經帶,注意著自己的內褲、床單、解決千百個實際而又令人生厭的小問題。擔心在旅行中擺脫衛生紙沒那麼方便、在街上或朋友家裡突然來月經……少女越是對女性的缺點感到厭惡,就越是警惕……
不再信賴自己的身體,就是失去自信。
——摘自波伏娃《第二性》
這一切都與男性的生命體驗過相去甚遠,
但卻並不意味著男性完全被排除在月經語境之外。
《自在》歌詞的最後一節已有暗示:我的男朋友也在等待和我的自由。這一句歌詞的出發點或許是一種男性中心視角——
月經作為「不速之客」,耽誤了男性慾望的滿足,因而處於男性的對立面。
2016年左卡樂隊的《大姨媽》是一首由男性創作、演唱的月經歌曲。
每個月她總會有那麼幾天
身也乏腿也酸動不動翻臉
就是心情煩躁瞬息萬變
就是想睡覺從早到晚
有時候痛的她不想在人間
淚滿面牙咬碎上帝快出現
這首歌中的男性表現出對月經痛苦一定的瞭解,並且嘗試傳達了他對女伴的共情。而歌詞後段筆鋒一轉,「大姨媽」又成了男性視角的「敵人」:
每個月她總會有那麼幾天
我不能有雜念什麼都不能幹
白天跑前跑後陪著笑臉
晚上抓耳撓腮徹夜難眠
可有時你又一個多月沒露面
我心驚膽戰又度日如年
——《大姨媽》歌詞節選
這種男性視角的月經煩躁——「心情煩躁瞬息萬變」和「跑前跑後陪著笑臉」——
符合大眾心中女人經期的刻板印象。
一面是男人的無奈——「女人每個月那幾天是不講道理的,作為男人只能讓著」,一面是女人的無解——「男人只會說多喝熱水,對我的痛苦和焦慮一無所知」。值得留意的是,歌曲在這裡展現的「經期印象」,難免失落於一種性別對立的舊景,加劇了性別成見。
除去兩性間的生理差異,社會原有的性別秩序也是造成「男人不懂女人的痛」的另一層原因:
月經不僅僅是個人身體感受,也受到外來眼光的凝視。
拿著衛生巾去廁所要藏著掖著、請假不好意思說生理期而說肚子痛——女性要為月經做出的這些「遮掩」,很大程度上恰恰是由於看似與月經無關的男性的在場。
月經作為生理現象無法傳染給男性,但
男性卻早已不可避免地被「傳染」上了月經文化,並且參與了「月經」這一社會現象的構建與傳播。
比如社會大眾對「不潔」的厭惡——這種「不潔」不僅是衛生意義上的,更是由文化建構而來的;女性私密被「暴露」時的羞恥;以及相比於男性身體的「方便」而感到的弱勢等等——這些都是造成女性「月經焦慮」的重要因素。
04.來月經的人
不久前,JK羅琳的一篇推文引起爭議。
▲J。K。羅琳對一篇呼籲為「來月經人士」創造平等環境的文章措辭表示不滿。她說,「來月經的人」過去有個名字,那就是「女人」。
羅琳的言下之意,是在說「來月經的人」只能是「女人」。但跨性別者也有可能來月經。以「是否來月經」劃分性別不僅將跨性別者置於身份的真空,還將月經初潮前、絕經後、以及因為特殊身體狀況而停止月經的女性踢出了「女人」的行列。到底,
只有「女人」才能月經共情嗎?又是誰在規定「何為女人」?
▲不只「女人」,跨性別者、非二元性別者也會經歷月經。
2003年,摩登天空發行專輯《Badhead2: Girl‘s Day》。專輯封面為一位不明性別者舉著一片用過的衛生巾。
▲《Badhead2》是繼Badhead音樂廠牌於2002年9月推出的首張合輯《Badhead1》後所出的第二張合輯。與以往一般唱片所不同的是,這是一張以女性音樂為主題的專輯,所有曲目均由女性主唱樂隊演唱。該合輯涵蓋了獨立流行樂、民謠、朋克及Trip-Hop等多種音樂風格。
如果「女人」是一個固定的概念,且月經只能是「女人」的內部話題,這就意味著一部分「來月經的人」不被允許談論和分享ta們的身體經驗。
而在《Badhead2》的專輯封面上,主人公的短髮和風格粗獷的金屬飾品這些「不那麼女人」的特徵,都暗示著「人天生非男即女」的二元框架的失效。
在華語音樂乃至整個中文文娛市場中,能出現像《Badhead2》專輯封面這樣以「非性別二元」視角看待月經的創舉實在難能可貴。然而我們發現,
即使在「女人」內部,月經歌曲所涉及的物件也往往是年輕的、生育期內的女性
——從「女孩」、「女生」這樣的人稱用語,到「男朋友拜姨媽廟」等經典月經煩惱的展現,鮮少有作品提及中年女性也常有的月經不規律、特別是絕經前後要經受的種種生理和心理的磨難。這不僅受制於市場本身的年輕化,還體現了我們
把月經和生育聯絡起來的慣性,以及對女性衰老的認知
——生育期內女性的月經是值得討論、甚至被譜曲歌唱出來的。有關月經的歌曲創作一旦涉及到「衰老」相關的人群卻只能報以沉默。
華語音樂作為傳情達意的載體,展現了女性從個體到群體的月經體驗。男性作為「不來月經的人」,否能在月經歌曲中感知女性生命體驗,從而達到超越男性中心視角的理解和共情?還有哪些「來月經的人」的生命體驗沒有被充分表達、甚至被社會常規無視?
「來月經的人」的身體和生命體驗仍有更多表達和交流的空間。我們需要更豐富的月經表達,讓月經共情「傳染」給更多人。
參考資料:西蒙娜·德·波伏娃 著,鄭克魯 譯 《第二性》,2011
文中提及曲目:
[1]草莓救星《自在》。 收錄於專輯《太陽系》(2004)
[2]魏如萱《女人經痛時》。 收錄於專輯《甜蜜生活》(2007)
[3]左卡樂隊《大姨媽》。 收錄於專輯《麻朵》(2016)
[4]楊紫《大姨媽會傳染》(2017)
[5]周筆暢《女流》。收錄於專輯《 LUNAR》(2019)
[6]9m88《Hello Bye Bye》(2020)
撰寫 | 野山、Maggie
編輯 | lggy、陸召袂、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