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的黑暗與暗黑

《芳華》看似一部青春片，鮮明歡快的基調，到處是紅旗、標語和領袖像，令人緬懷那理想飛揚激情燃燒的年代，一波回憶殺收穫了不少青年男女的熱淚。但是對於瞭解一些電影史的人來說，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姜文這種大院子弟乾的事，馮導的出身不同，他是被姜文、王朔、葉京這幫正牌大院子弟所看不上的，因此他的回憶殺，角度必定有所不同。例如，同樣是在莊重、宏大的背景下，馮導要麼刻意加進了大長腿、內衣、淋浴等元素，要麼就是讓年輕戰士在標語和領袖像中抓豬！這種表現手法傳遞著什麼？影片最露骨的是在主席逝世後的一次排練中，這群文工團員拍著拍著笑了！馮導您想說什麼？

其實，馮導這點私貨，各種看官也是心知肚明的。畢竟馮導已經不是拍《凱旋在子夜》時那個一上場就被擊斃的小軍官了，也不是《甲方乙方》期間那個滿口官話的小領導了。這個沒有被主流接納過的人，如今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主流了！所以他要在《芳華》（還有《１９４２》）中暴露黑暗，要展示那血雨腥風、殘酷慘烈的戰場畫面。我明白馮導這點小心思，佩服他這點勇敢，但還是有點兒瞧不上。

《芳華》展示給我們，無論時代的主題是什麼，高幹子女郝淑雯和陳燦似乎永遠站在最好的位置。郝淑雯雖然連手風琴都拿不好，卻自然而然成為樂隊的C位，想懟人就懟人，“革命江山都是我爸爸打下來的，濺你點兒水怎麼了？！”改開之後這兩個將軍的後代們結合成家庭，成為了能夠到海南拿地的大地產商人，而同為戰友的劉峰到了海南只能開三輪。

男主角劉峰，學雷鋒做好事立功受獎，表面是那個時代的先鋒，可是高幹子弟們把劉峰看作笑話（讓他抓豬）。劉峰向心中的女神林丁丁表白，林丁丁卻說“誰都能抱，就他不行！”不是因為他是活雷鋒，而是因為他是木匠的後代，而林丁丁卻出自高幹家庭！女主小萍生父被下放，母親改嫁，出身跟林有若天地之別。小萍想改變自己的出身，所以才會在兩天兩夜的火車之後積極表現，一直沒機會上臺還堅持練功，卻遭到了林丁丁們的群嘲！（類似的經歷，我讀書時也有過！我考到本市的重點中學後被視為鄉下佬——因為我的土話，因為我的總是大一號的衣衫，因為我不會用洗髮水和沐浴露。我的同桌是一縣委書記的公子，他最喜歡跟一個同學比頭髮長，贏了就請我們吃甜筒。他沒有一次考試不亮紅燈，但是身邊經常圍著一幫同學，老師也對其另眼相看）

文工團解散了，軍區副司令的兒子可以早早得到訊息，知道軍師一級的文工團會被裁撤。來自上海的女孩可以有在亨得利保養的高檔手錶，見識過軍區首長家的沙發。臭老九的女兒，可以等到父親的平反信，喜極而泣。右派的女兒，等來的就是生父的遺言。等戰爭爆發後，整個文工團的高幹子弟紛紛縮沙，參加戰爭的卻是劉峰和小萍兩個人，都是苦出身！最後劉峰斷了胳膊，跑車拉活，小萍精神受了刺激。兩個人苦巴巴的相依為命。劉峰車子被扣，人被城管打，路過的郝淑雯大罵城管，表面上是為了殘疾的戰鬥英雄義憤填膺，其真實的心理動機不過是向舊日戰友展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同樣是暴露黑暗，敢說真話，還要數同一題材的老電影《高山下的花環》。《高山下的花環》講述了軍人高幹家庭出身的機關幹部趙蒙生想要進一步“發展”，在其母親的安排下從機關“曲線”到了基層連隊鍛鍊，結果不久部隊接到了上前線的命令，其母竟然打熱線電話求軍長放人，而尚存軍人良知的趙蒙生沒敢離職而是隨部隊南下。在戰爭的感召下趙蒙生表現英勇，戰後榮立一等功，但戰友傷亡慘重，連長梁三喜為了掩護他而犧牲，副連長靳開來為了砍甘蔗給部隊解渴被地雷炸死，來自北京部隊的戰鬥骨幹“北京”因“八二無”炮彈臭彈被越軍用高射機槍打死，還有戰士在穿插時活活累死。電影暴露出當時的軍隊內部高幹喪失信仰，以權謀私；高幹子女驕奢淫逸，貪生怕死；基層官兵（包括連長梁三喜）揹負著沉重的家庭負擔，卻在為國獻身的信念支撐下流血犧牲，但是《高山下的花環》還安排了一個主旋律形象群包括平民階層的梁三喜一家三口和靳開來等，結尾趙蒙生因戰爭中對部隊有了新的感情，決定在基層部隊繼續工作，誰說這就不是歷史的真實呢？只有心中全是黑暗的人，才會只看到黑暗、只表現黑暗。

作為８０年代人，我也沒有動力非得去為那個過去的年代辯護。我非常討厭那些說舊的三十年沒有腐敗的人，因為這不是事實。如果真的那麼好，也不用費盡心思推倒重來了。我想說的是，問題不在於那個時代有沒有腐敗，而是階級基礎，政治路線，與後來畢竟是兩樣。貪多少不是關鍵，關鍵在於誰掌握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和分配權，從而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即法權。中國歷史上每一個朝代，一開始時皇權集中，除了皇帝和他的少數親信以外，沒人敢亂來。可是，這樣的局面總是不穩定的：親信貪汙，親信的親信也要貪汙；再後來親信的親信的親信也要貪汙……這種腐敗總是要不斷擴散的。正如魯迅所說，用人頭嚇退革命的事，在歷史上是沒有的（只記得大意）。同樣地，剝皮實草就能嚇退腐敗，這只是妄想，只有當人民或多或少參與了國家的管理，劉峰和小萍的悲劇才不會重現。《芳華》把那個看上去黃金般水晶般透明的年代毀滅給人看。我覺得，這倒是馮導的一大功德，他讓世人看到，“法權”二字雖然現在不提，但並不等於不存在。否則，飾演小萍的演員，就不用在高堂之上為馮導的貴賓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