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辛棄疾

習慣上，我們會把辛棄疾歸到“豪放派詞人”這一類，而辛棄疾把吳鉤看了、醉裡挑燈看劍，最多不過是被剝蓮蓬的小孩子萌到，或者是和白鷺拜把子這樣的行為和心理，以及中小學教材選文的侷限性，的確會給我們造成誤解，認為辛棄疾是一個只會喊著打打殺殺的鐵血直男，或者是一個壯志難酬的寂寞英雄。

但是，綜合讀稼軒詞，會發現很多辛棄疾以女性視角寫就的詞作，其描寫之細膩、揣摩之精確，常常讓我大呼：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辛棄疾！

一個例子是，在去長沙的路上，辛棄疾看到一處牆壁上有女人的題字，內容似乎在抒發自己的無盡遺憾和哀怨。於是辛棄疾腦洞大開，揣摩主人公的心思，即興寫下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盈盈淚眼，往日青樓天樣遠。秋月春花，輸與尋常姊妹家。

水村山驛，日暮行雲無氣力。錦字偷裁，立盡西風雁不來。

辛棄疾以第一人稱寫作，大膽把這個不知名的女子想象成一個從良而後被拋棄的青樓女子，每天站在西風中望眼欲穿地等著良人的書信。照這個想象力、敘述能力和文字功底，辛棄疾如果生在現代，當一個言情小說家，一定是不成問題的。

辛棄疾寫過一首很有名的《鷓鴣天》，題下注明瞭是“代人賦”，所以寫的當然不是自己的心事，而是假裝自己是一位剛剛離開意中人，正無限憂愁的婦人。在這首詞裡，他是這樣渲染感情的：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以女性視角寫作的辛棄疾，連看柳樹都是溫柔的。辛棄疾筆下的女子，流淚斷腸、登樓遠望，明明知道視線被山隔斷了，還要一往情深地倚欄杆。這種情懷，和那個每天喊著打打殺殺、寫詞明裡暗裡罵皇帝的直男，簡直判若兩人！

而可能是這種情感細膩的寫作真的會上癮，這一首之後，辛棄疾又寫了好幾首《鷓鴣天·代人賦》，也都和女性視角有關。同樣寫思婦的還有一首《祝英臺近》：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在這首詞裡，辛棄疾可謂是把思婦的情感把握到極致了。比如因為想心上人而心裡煩，於是看什麼都不順眼：怎麼沒人來管管這滿天飛的花瓣啊！外面的黃鶯不要再叫了，我好煩！我的郎君什麼時候回來接我？

最最關鍵的是：試圖拿鬢邊的釵子占卜一下心上人什麼時候回來，剛把釵子插回去就拔出來再數一遍，這麼小女人的心思，辛棄疾怎麼能這麼清楚！

辛棄疾寫起香豔的題材，也是很拿手的，比如這首《朝中措》：

綠萍池沼絮飛忙，花入蜜脾香。長怪春歸何處，誰知個裡迷藏。

殘雲剩雨，些兒意思，直恁思量。不是鶯聲驚覺，夢中啼損紅妝。

先寫到了綠萍、飛絮、花香，光看意象就覺得唯美到不行。但是寫到女主角的夢裡，就雲雨巫山比較香豔了。所以這樣看來，辛棄疾還有可能是個……老司機？

對於自己的這些以女性視角寫的詞章，辛棄疾可能會辯解說：“我寫女性，有的時候用女子視角寫詞，很多時候是為了表達特殊情感！”仔細一想，好像的確是這樣。

比如，辛棄疾說：“傾國無媒，入宮見妒，古來顰損蛾眉”，藉此說明官場也是如此，有才能的人往往會被埋沒，被排擠。辛棄疾不但清楚後宮傾軋，還能拿過來用後宮比前朝。

比如，他透過女子寫春天：“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後來知道這句詞是辛棄疾寫自己夫人的，原來不管是在外征戰多麼神勇、閒居時期舉起酒杯多麼牢騷滿腹，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語氣都可以這麼溫柔。而這首《摸魚兒》，說到底也是在抒發“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的家國憂思。

比如，辛棄疾那句特別有名的“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不但對女性裝束這麼清楚（可能這就是直男辛棄疾與當代被吐槽的直男們的區別吧），還能借邂逅來表達心志。

不過，這才是我們熟悉的辛棄疾：一上馬，胸中萬字平戎策，百萬軍中直取上將首級，一腔熱血報國殺敵；回到家裡見到夫人，筆端就潺潺流淌起溫柔動人的情話。

他能有理有據、條分縷析解說兵法，也能將女子纏綿細膩的心情表達到極致；他可以用刀劍抒懷，即使壯志難酬依然熱誠，有氣魄，有名節，也能借女子陳明心志，有情懷，有神韻。

這樣的辛棄疾，真正稱得上我們心中的英雄。

作者：海客，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