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鏡頭下的男男女女

用了大概一週多的時間過了遍婁燁導演的電影，除去早期一部比較平庸的恐怖片《

危情少女

》，片中的人物大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頤和園》裡想要擺脫生活的平庸、在愛情裡熱烈的、甚至奮不顧身的餘虹，《

春風沉醉的夜晚

》裡在世俗社會里偽裝玩世不恭心底也渴望愛情的江城，《花》裡在異國他鄉放縱自己追求愛情和自由而又回國結婚工作的花……他們都是矛盾的，這些男男女女以各種掙扎的昂揚的姿態在都市裡徘徊追問，在黑暗的角落裡發洩著自己的慾望，卻總以悲劇收場，或選擇死亡，或放棄妥協，再也不去追尋了，而這些人物所要追尋的無非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想過的：愛情、理想、自由……

婁燁的電影有著屬於自己的風格，比如大段人物的獨白、清冷陰暗的色調、搖晃的手持攝影紀實風格等等，故事通常以人物為主，沒有很強的戲劇性，而通常是散漫的、碎片化的，但一路走來婁燁也不是一塵不變的，從早期《

週末情人

》、《蘇州河》到後面的《浮城謎事》、《推拿》，敘事漸漸從風格中凸顯，可以看到婁燁拍電影關注的人群漸漸突破了某種侷限，不單是文藝青年在他們的時代裡放浪的青春和愛情，《浮城謎事》裡出現了家庭和孩子，《推拿》則是講盲人的群戲。

婁燁拍這些人物的同時也透出他對都市的親近與理解。

比如

《蘇州河》

拍上海，不拍大家熟知的上海地標，拍的是蘇州河。蘇州河是上海一條古老的河，本名

吳淞江

，直達蘇州。“上海開埠後，早期

殖民者

對商路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於是上海市區內的17公里吳淞江，由外國人叫起了蘇州河”。它見證了中國

工業文明

的歷史程序，同時也被汙染得臭氣四溢，北岸有上海有名的

貧民窟

，“蘇州河邊的人們，痛恨她，詛咒她，但卻只能忍受。”

於是《蘇州河》電影開頭便是一段河上的紀錄片式鏡頭剪輯，配著主角第一人稱視角的旁白：“我經常一個人帶著攝影機去蘇州河，順流而下，從西向東，穿過上海。這一個世紀以來的所有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裡，使這裡成為一條最髒的河。可是還有許多人在這裡，他們靠這條河流生活。許多人在這裡渡過他們的一生。在河上，你可以看見這些人……看的時間長了，這條河可以讓你看到一切。看到勞動的人們，看到友誼，看到父親和孩子，看到孤獨……”

所以婁燁在《蘇州河》裡講了河邊發生的兩段愛情故事，也在故事裡呈現出一個灰色的上海：城市快速發展建設的背景下慾望暗流湧動，城市裡的人們複雜迷離、空虛寂寞，愛情更像童話，人們越發變得同城市裡的高樓大廈一般冷漠：牡丹的父親新女友一來就把牡丹支走，

馬達

被黑道朋友慫恿綁架牡丹，事成後朋友卻在激動地上前擁抱時被自己人一刀捅死。同樣的，《春風沉醉的夜晚》拍南京也是破敗的，灰暗的，絕對不是我們在城市宣傳片裡看到的樣子。

這也說明，婁燁的電影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紫蝴蝶》

是其中唯一一部歷史頗為遙遠的民國戲，片中死的人也最多……題材和尺度都讓人不由聯想到《色戒》。主角

丁慧

是個革命黨人，在日本全面入侵之後滿腔熱血地投入於戰鬥之中，這時遇見從前的情人日本人

伊川

……在一番欺騙算計鮮血淋漓之後，結局閃回到一段回憶，丁慧和還活著的

謝明

在房間裡短暫交流，丁慧問謝明“我們為什麼要戰鬥？”然後她突然哭了，她說“我害怕。”之前塑造的一個無比堅強的女性形象原來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刻，戰爭年代，愛國主義是一種狂熱的信仰，多少年輕人為之奮不顧身前赴後繼，可電影在最後拍向他們的內心，告訴我們作為個體他們也會害怕，然而哭過之後，丁慧和謝明出門上車，丁慧又一臉堅毅地望向前方說：“我準備好了。”

這些片裡我還想聊一部比較特別的，那就是帶有懸疑色彩的

《浮城謎事》

，《頤和園》之後，婁燁又找來郝蕾演女主。這次郝蕾演的不再是青春瘋狂的餘虹，而是生有一女的

家庭主婦

。故事的主要矛盾衝突來自男主喬永照出軌，喬永照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絕對算得上成功的男人，事業有成，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然而他還藏著一個所謂的小三，並和她生有一個兒子，不僅如此，他還在外面和女大學生偷情，被小三發現，然後小三又設計讓他正牌妻子（即郝蕾飾演的角色）看到。喬永照這樣一個遊走在各色女人間的男人，他快樂嗎？不盡然。起初他過得得意洋洋，被拆穿後只能將憤怒發洩在小三身上，後面妻子帶著女兒離開他，他想安定下來和小三過日子，可早已埋下的罪惡種子註定他不能如願，他最終被逼的衝動殺人，弄得滿身鮮血。

從

女性主義

的角度看這部片，喬永照是典型的男權社會里的直男，女人是他的身份標識和自信來源，他表面是強勢的，其實又是懦弱的、迷失自我的，他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他本來只想玩玩，卻因為小三意外懷孕，妻子二次流產，而他的母親要求他有一個兒子，才越陷越深。他的母親正是深受

男權社會文化

思想浸淫的女人，郝蕾飾演的妻子則代表著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不再受男人擺佈，即使她在一開始透過跟蹤毆打丈夫出軌物件洩憤，並試圖挽回出軌的丈夫，後面也終於毅然決然地選擇離婚。

比起正牌妻子，小三就要可憐的多，她明顯是在喬永照面前不敢反抗，地位低一等的，喬永照打她罵她都不敢反抗，郝蕾飾演的妻子問她：“如果他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跟他在一起嗎？”她點頭說她多麼多麼愛他，然而後面很快喬永照就衝她怒吼：“你以為毀了我的生活我就能和你在一起嗎？”在喬永照眼裡，她和他眼下擁有的一切比起來微不足道，多麼諷刺。

從《浮城謎事》裡對人物的塑造可以看到婁燁對現代都市人內心世界敏銳的考察，這些角色不再是邊緣人，也不是漂泊的為愛情奮不顧身的文藝青年，只是當下的普通人，而且故事有了一個明確的事件，一個少女的死亡案件，這是一大改變，也讓我們更多看到了當下社會的縮影和焦慮。

作為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人物，婁燁善於捕捉人物情緒，鏡頭關注人的內心世界，他鏡頭下的這些男男女女，呈現出的是靈與肉的矛盾，我們更多看到他們生活的反面，情感的角落，而那些頻頻出現的大尺度鏡頭無非是他們情緒的出口、靈魂的追尋，這些人開始飽含激情，渴求著熱烈的愛，卻無一不是走向無望和麻木的結局（《頤和園》、《紫蝴蝶》、《春風沉醉的夜晚》），這也是現實生活的真面目。而婁燁也從一開始的自說自話變得漸漸放開視野，於空洞虛無的情緒裡抓到具體的生活細節，好好講故事（《浮城謎事》），讓我們從冷酷黑暗裡看到一絲光明（《推拿》）。

但婁燁也始終是個不願妥協的悲觀主義者，即使拍《推拿》也不吝講黑暗和殘酷拍給你看，這些發生在盲人的世界裡，你看的也就更加壓抑。正因此我個人並不很喜歡婁燁的風格，但我還是同樣欣賞他。

最後附上婁燁導演片單：

1994年 《危情少女》

1995年 《週末情人》

2000年 《蘇州河》

2003年 《紫蝴蝶》

2006年 《頤和園》

2009年 《春風沉醉的夜晚》

2011年 《花》

2012年 《浮城謎事》

2014年 《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