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安給韓國小孩做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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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在西安南郊買了一套房子，年底交房後就迫不及待開始裝修。由於沒有經驗，又防著被裝修隊宰，我加了小區的業主QQ群，上千人的大群，有麻煩隨時問，大夥兒都挺熱情，幫我解決了不少問題。

裝修結束，同時也成了房奴，經濟壓力隨之而來，只能埋頭努力上班，想辦法升職加薪，那個業主QQ群就很少關注了。

忽然有一天開啟，正好看見有個業主問：群裡有沒有帶四年級小孩語文的家教？我一個激靈，為什麼不找個兼職呢？儘管沒有此類經驗，但給小學生講講語文課還蠻有把握，就順口回答：我在報刊上發表過文章，可以教。

群裡面緊接著好幾個人都有意願，有的還寫了簡歷。我一看完了，人家都相當專業，有的還是研究生。沒想到下午對方給我發信息，問能不能去小區中央廣場見面聊聊。

我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到了廣場，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確定我是應聘家教後說：“不是我找家教哦，是我一個朋友，韓國人，租住在咱們小區，因為中文不好，委託我給她的小孩找個語文家教。”

我愣了愣，怎麼是韓國人，腦子裡面蹦出的想法是：新鮮！不管能不能幹，一定先接下來。於是我說沒問題，又和她亂七八糟聊了一同小孩子的教育。對方不停的點頭，最終拿起電話講了一通韓語，完了說韓國家長正從超市往過來走，馬上就到。

之後，當小孩家長走來她指給我看時，我的第一反應是：真優雅時尚啊，穿著草綠色小西裝，白色鉛筆褲，黑魚嘴皮鞋，扎著馬尾辮，遠遠的看見我們就笑彎了眼。她一手提一個超市購物袋，順帶拉著兩個小孩，大一點的男孩約有十歲，小一點的是個女孩，四歲左右，淘氣地趔趄走著，把媽媽拽得東搖西晃。

韓國媽媽走到跟前先鞠了一躬，用中文說：你好。兩個孩子也跟著鞠躬，稚嫩地喊著“你好”。中年婦女介紹，韓國媽媽姓李，需要教的是小男孩，叫小石，妹妹叫小慧。然後又用韓語向媽媽介紹了我的情況，媽媽不住地笑著向我點頭說“謝謝”。

我一時高興，順口就補上一句：我還可以教書法。

我少年時代在老家大院裡跟一位老先生學過毛筆字，工作後，為打發業餘時間也間斷練過兩年，水平差強人意。在漂亮的韓國媽媽面前，我忍不住嘴巴跑起了火車，說自己幼秉庭訓，有深厚的書法功底。

韓國媽媽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啊？你可以嗎？這樣太好啦！

事情就這麼順利說定，各自歡喜回家。等我冷靜下來才想起，課時費忘記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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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韓國三星半導體專案在西安正式開工，2014年開始量產，期間大量的韓國人來到這裡，我們附近的幾個小區集聚了很多三星及附帶企業的韓國員工，有的街道甚至整排都是韓語招牌的商鋪。小石的爸爸就是其中的韓國員工，帶著妻子女兒來到中國生活。

李媽媽是全職主婦，雖然中文很不好，但每天帶著孩子在外面上課、上游樂場、上教堂禮拜、參觀西安的名勝，看得出她非常喜歡西安。

兩個小孩的中文卻非常好，講話完全聽不出是外國小孩，後來我才知道，兩個小孩都在青島長大。

她們租住在我們小區的一間三居室，第一次我進門時，一家人全部站在門口鞠躬歡迎。他們的禮儀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剛開始我以為是客套，可我給小石做了一年的家庭教師，每一次我進門和離開，家裡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站在門口鞠躬迎送。我才知道，禮儀已經成了他們的日常習慣。

我講課的房間是兩個小孩的書房，三面靠牆都擺著書架，滿是各種學科的兒童書籍，我翻看了一些，有中文書，英文書，也有韓文的，都是精緻的原版書籍，還有一面牆上擺滿了各式玩具，我看了都愛不釋手。

粗略估計一下，這些書籍和玩具至少得好幾萬，我不禁感慨，是我們小時候家裡的條件差，還是現在對小孩子都這麼付出，反正我對自己以後能不能這樣養一個小孩充滿了擔憂。

小石淘氣，一節課一個小時，總坐不住。我第一次講課，講不多久，他手就伸過去摸摸航模，要麼用電子書打岔我講課的內容，再不就從哪個兜裡翻出紅薯幹嚼。小慧更淘氣，像只小耗子亂爬，一會兒鑽到矮桌下面，一會兒撐著門框攀上去，把我都驚一跳，小傢伙還咯咯笑個不停，媽媽不得不把她從各個角落裡拽出來。

但我非常喜歡這兩個頑皮的孩子，因為聰明又懂事。規矩起來的小石聽課非常用心，很會聯想知識點。有次我講到明朝戚繼光抗倭的故事，他馬上就說，我們韓國也有李舜臣，讓我還專門查了一下這個人物的詳細資料。

小慧在哥哥聽課時，就主動出去拉上門，不再吵鬧，一小時後我們講完了，小不點就撲過來拖著我的腿躺地上打滾，學著哥哥的樣子大聲喊叫：謝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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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講兩節課，第一節講作文，第二節講書法。每節課之前，我先用十分鐘講一句文言文或詩詞，都是從《論語》、《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等裡面選取的語句。我的朋友說：不錯，你響應國家號召，搞文化輸出了。

她媽媽說小石每次考試，作文成績最差，所以要好好補補。我想了辦法，他的書架上有很多閱讀刊物，我選取一些適合他讀的短篇，一句句教他先讀通順，再從文章的構成、思維方式，乃至造句用詞逐一講解，然後再讓他仿照講解內容自己寫一篇，我最後點評。

隨著深入認識，我發現小石的知識面非常廣博，從科技到歷史，再到地理文化，我每講一個知識點，他都能旁徵博引，儘管只觸及表面，但我能感受到，他之前所受的教育明顯是豐富的，所以小石學習能力很強，一點就通，我講得很輕鬆。由此我也對他父母的教育方式暗暗佩服。

講一小時課對他來說是漫長的，一到結束，他便爬上書架扯出大大的畫冊，給我看科幻故事，有些是立體書，有些是電子書，新奇的形式和內容我之前從沒接觸過，非常吸引我，後來我也能說出拉瑪外星、銀河三界這些是怎麼回事了。他也是我的老師，給我也打開了一扇窗。

有一次學校老師佈置的命題作文是寫一位家庭成員，小石寫爸爸在另一個星系生活，與我們處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裡，要靠粒子傳輸來交流。我看後覺得非常精彩，可是最終老師沒讓及格，評語是內容不符合命題要求。

我鼓勵他，這篇作文寫得非常棒，但考試要求如果是寫實際生活，就不能這樣寫啦。

十歲的熊孩子學書法更難安定，所以我初步的目標只是讓他能掌握寫楷書的筆法和簡單的結構。小石起初不聽講，拿著毛筆亂畫，小慧看見毛筆也稀罕，忍不住過來搶，弄得滿手滿臉都是墨汁。

好容易沒收了他們的筆，我先做示範，告訴他們怎麼執筆，怎麼運筆。小石卻像玩玩具，仍舊按他自己的方法亂畫一氣，不得已，我只能站在他身後，握著他的手，讓他感受運筆規則。

兩個月時間，小石終於能按照正確的筆法寫好自己的名字了，因為名字筆畫簡單，結構也好掌握，又是他的名字，就成了我教他最先學會的三個楷書。

對小孩子來說，學書法久了，容易感覺枯燥，我在教學的空當就拿出宣紙寫詩句，讓他休息著看。有一次我一邊寫《赤壁賦》裡的句子，小石一邊在旁邊靜靜地瞪大眼，完了題款，落印，對他說“送給你”。小石飛奔出門，拿到廚房給媽媽看，媽媽揹著溼漉漉的手“哦嗚哦嗚”地稱讚。我再次來教課時，這幅字就被貼在了小石的書桌前方。

4

秋天小石的小姑來中國了，是一個身材高挑的韓國美女，穿一身淺色運動裝，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她是梨花女子大學的大二學生。我先前知道這是一所出了很多總統夫人的學校，在這裡碰見這所亞洲名校的學生真是意外。

小姑叫小敏，在陌生人面前很矜持，我第一眼見她，她和小石家人一起站在門口迎接，其他人齊聲說“你好”時，她並未開口，只是鞠了一躬。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來中國，一句漢語都不會。

但是她要去參觀我們這裡的滻灞溼地公園，剛入大學時她就參加了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溼地保護專案，來中國之前專門查找了滻灞溼地的資料，這是她此行的一個重要目的。小石父母留我吃午餐時，小敏用英文說起此事並問我可否作伴導遊時，我便欣然應允。

▲滻灞溼地公園。圖 | 橡樹攝影@北原

小敏的英文相當好，我只能用不連貫的語句加比劃同她交流。但是除過語言障礙，認知上的差異也讓我同這位美女找不到共同的話語。

實在沒有話了，我就同她聊韓劇，我說我許多年前看過《藍色生死戀》和《冬季戀歌》，這些年還有很多韓劇在中國熱播，問她看過哪些。沒想到她居然沒有完整看過一部，從小周圍沒有人追劇，自己中學時在臥室的牆壁上貼過權相宇的畫報，後來學業繁重，對明星知之甚少，沒想到中國人對韓劇這麼熟悉。

在溼地公園，她更多的是聊氣候對環境的影響，還有什麼地貌變遷，由於太專業，我接不上話，我問她是不是學地理相關專業的，她搖搖頭，說專業是數學教育，令我大惑不解，我問：你學數學的為什麼研究溼地這些東西？跟專業有關嗎？

小敏也瞪大了眼反問：自己的興趣為什麼不去研究呢？還告訴我她們學校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參加有除過專業之外的興趣專案。

關於中國，她很對禮制很感興趣，以前讀到一本介紹中國古代禮法的書，講到不同的階層，不同的角色都有極其繁雜的禮節，但是她卻看得津津有味，問我現在是不是還儲存這麼多的禮節。我告訴她，很多古代禮節是當時社會良好秩序的象徵，而現代文明保留了其中優秀的傳統，那些不適用的繁文縟節只能存在於典籍了。

就這樣我們都很難找到可以聊開的話題，最後我不得不用男人的老套路讚美她，說跟韓劇的女明星一樣漂亮。小敏姬轉過臉來，用尖尖的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俏皮地說：這裡，還有這裡，在醫院整形過，我爸爸送我的成人禮。

5

李媽媽給我的課時費挺豐厚，每個月支付一次，費用裝在一個精緻的純白信封裡，我媽知道後立刻皺起眉頭，不讓再這樣裝錢了，太不吉利。於是我婉轉地告訴李媽媽，錢就不用裝信封了，可她說：我們信天主教的，白色代表純潔，為了表示尊重。我就沒再強求了。

她們一家人都是天主教徒，每週末都要去教堂，我給小石講課時，他好幾次插話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參加彌撒，我摸著他的頭說，你真是給主傳福音天使啊。

中秋節時，李媽媽邀我參加他們的家庭聚餐。我問韓國也有中秋節啊，小石的爸爸訝異地說，這可是韓國很重要的節日，你不知道嗎？我只好笑著說，那就祝你們遠在韓國的家人也都幸福安康。

她們飯前都會祈禱，我就低頭默默等待。小慧不認真祈禱，總眯著眼睛偷看我，我做了個鬼臉，她就緊閉上眼，張著嘴巴啞然大笑。

飯食很簡單，一人一份拌飯，一份炒年糕，一碗味增湯，飯桌中間是一個瓷罐，李媽媽開啟後，是滿滿一罐泡菜。吃完後我對她們的招待再三感謝，尤其讚歎泡菜好吃，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這回吃到正宗的了。

給小石代課整整一年，所幸他的語文成績進入了年紀前五，李媽媽非常感謝。可是到四年級結束，小石的爸爸要調職回國了，媽媽就準備帶兩個孩子搬到離小石學校近居住，她們是打算讓孩子長期在中國成長的，我的代課只好結束了。

李媽媽最後提出了一個要求，她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了個“聴”字，說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見這個字，也不知什麼原因非常喜歡，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中國字，一直忘不掉，但是不知道怎麼念。我說是“聽”的古代寫法。她希望我用毛筆給她寫下來。

我專門去了趟書院門，買了幾張團扇，寫了幾個“聴”字，選了一幅最滿意的，題款落印，蓋了閒章送去她家。

自然又是一番感謝，末了，李媽媽從裡室拿出一個精美的金色八角提盒，說是臨別禮物，感謝我一年來對她們的幫助。我接過後沒好意思問，拿回家開啟後，發現是一罐又香又辣的韓國泡菜。

注：文中出現的人名均為化名。

作者：七焱

西安居民

版式設計：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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