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村子：楢山上的神

電影《賽德克巴萊》中有這麼一幕：為了讓丈夫專心對抗入侵的日本人，家裡的女人們主動攜著孩子上山，有尊嚴的死去。

讀完日本作家深澤七郎的《楢山節考》這本書，它帶給我的蝕骨悲涼，絕不亞於薩爾加在《地球之鹽》中被逼往另一個國家卻又慘遭驅逐、最終慘死剛果叢林的圖西人。

群山之中，有個名為“對面的村子”，阿玲家就在此村盡頭。

69歲的阿玲，肩負起照顧鰥夫兒子辰平以及四個孫兒的重擔。

這個村子，食物極為匱乏，日常所謂的飯，其實就是玉米麵疙瘩和蔬菜做成的湯。與其說是“吃”，不如說“喝”更確切些。村子裡有個叫“阿銀”的老太婆，抱上曾孫那天，也是被村裡人羞辱的那一天。她家接連三代都早熟、多產，因為連曾孫都抱上了，她的“惡名”就就被留在了山歌裡。歌中，把她的曾孫描述為“老鼠崽”。

村子裡有個風俗，老人只要一到70歲，就得由兒子背上楢山，由神靈“賜福”。而楢山上，的確是住著神靈的，因為進過楢山的人，都見到過神靈。對於這一點，沒人懷疑過。

人所崇拜的東西，常常是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明年就要上楢山了，阿玲卻擔心著兩樁事：第一，為兒子辰平續絃。第二，想辦法敲掉自己一口好牙。

不過，剛好附近的村裡有個寡婦，為了能有口飯吃，已經答應過門了。阿玲破天荒去河裡摸了馬哈魚回來，招待那寡婦飽餐了一頓，但吃飯的時候，阿玲捂著嘴巴不敢大聲說話，害怕兒媳看到自己的牙齒。

自從上了年紀後，阿玲的牙一顆都沒掉，這讓她感到羞恥。兒子辰平好幾顆牙齒都掉了，但阿玲這麼老了卻仍有一口好牙，讓人覺得她一點也不肯少吃，什麼都能吃，連自己的親孫子都戲謔阿玲的好牙為“鬼牙”。

為了日後自己坐在兒子的背架上“上楢山”時，是一個掉了牙的體面老太婆。先前，阿玲用打火石先是將一些牙敲掉了。但兒媳婦來了後，她發誓使出畢生的勇氣與力氣，將門牙磕在石磨稜上，鮮血冒出來，紅得悚然，足以使人覺得目睹怪獸。

圖：辰平將母親背上了山

很早之前，阿玲就釀好了自己上路前請村裡人來喝的米酒，也儲備好了留給家裡人吃的食物。上過楢山的人告訴辰平，到了那裡後，“不要開口，也千萬不要回頭。”

爬過七座山、經過三個池塘後，楢山就到了。但最後一座山與楢山之間，隔著一道很深的山谷，簡直叫人聯想起十八層地獄來。他揹著母親，一邊走一遍跟她搭話，但阿玲從離開家門的那一刻起，就什麼話也沒說了。

終於爬上一個半坡，在經過一個大岩石時，他發現了岩石後面坐著個死人。路一直往上延伸著，越往上走，烏鴉數量之多，令辰平震驚。再往前，遍地白茫茫一片，全是屍骸。

最後分別的一刻終於到來了，怕孩子難做，阿玲緊緊握住兒子的手，將他的身體轉向來時的方向，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辰平頭也不回地走了。但還沒走出幾步，他就被屍骸絆倒了，他開始流淚。在半山腰的時候，下雪了。他想起平日裡母親的話：“我上山的時候，肯定會下雪的。”

他猛地轉過身來，開始朝山上跑去，他要將下雪的好訊息告訴母親。她用草蓆蓋住了頭和肩膀，可她的前發、胸脯和膝蓋上已經開始積雪了。

“媽！下雪了！”阿玲平靜地伸出手來，朝兒子回家的方向揮了揮。彷彿在說：“回去！你快回去！”

“媽！你很冷吧！”阿玲搖頭。

“媽！還真的下雪了啊！”說完，他就兔子一般地跑下山了。突然，他發現村裡錢屋家的兒子正站在雪中，背架上是被捆綁起來的老父阿又。他突然想起來，阿又是被扔到這兒一次，自己爬回去了，家裡人卻不讓他進門。之前村裡有個老婆婆，也是像阿又這樣爬回來吃了閉門羹，在屋外哭了整整一夜。

再看的時候，只見錢屋家的兒子竟然連楢山也不上了，只將老父親從那個深得如同地獄一般的山谷活活推下去了……

途徑羅生門，惡向膽邊生。在人類的歷史長河裡，我只聽說過將父母背上楢山的孩子，卻從未聽說過將子女背上楢山的母親。

誰願意帶著恐懼、走入楢山群鴉的盛宴中呢？

半個世紀的養育之恩終究沒能越過愚昧無知，奈何母愛早已超越生死，她不怕烏鴉與漫山遍野的屍骸，她只怕兒子為難，所以不敢眷戀人間，只是“平靜地伸出手來，朝兒子回家的方向揮了又揮”，彷彿在說“天黑了路滑，快回去。”

對面的村子，除了阿玲，根本沒有人存在過。楢山上，也沒有神明，直到阿玲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