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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

作者:由 漫遊在雲海的鯨魚 發表于 體育時間:2022-07-30

【原創】求知若渴,虛心若愚。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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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 正文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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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湧流的記憶的潮水,並且隨之膨脹著。對今日扎伊拉的描述,還應該包含扎伊拉的整個過去。然而,城市不會洩露自己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

你知道在歸程的漫漫旅途上,為了在駝峰間或平底帆船艙內的搖搖晃晃中保持清醒,你會再度翻出所有的記憶。

裝滿矢鏃的箭囊有時表示一場戰爭的臨近,有時又代表收穫豐厚的狩獵,還可以是出售兵器的商店;沙漏可以代表已經或正在流逝的時間,又可能是製作沙漏的作坊。

語言當然比那些物件和手勢更能表達每個省份和城市的重要的事物:建築、市場、風俗、植被和動物;但當波羅講述那些地方每天每夜的生活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語,結果,還是回到用手勢、表情和目光來表達。

於是,在用準確的語言講述了城市的基本情況後,他會對每座城市進行一番無言的評論:伸出手掌,掌心或手背向上或向兩側,直截了當或拐彎抹角,動作迅速或緩慢。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新型的對話方式;可汗戴滿戒指的白皙的手動作莊重地回答商人結實靈活的手。兩人之間的默契與日俱增,他們手的動作也就開始採取固定的姿態,這些姿態代表各自在各種時刻的心情變化。而代表事物的詞彙為豐富的實物樣品所補充更新,無聲的評論趨於封閉和定型。雙方對採用語言對話的興致逐漸在減少,他們的對話,大部分時間是在沉默與靜止狀態下進行的。

見到身材不高但苗條纖細的年輕姑娘,在浴缸裡悠閒地浸泡著,在懸空的噴頭下彎腰屈身,在沐浴,在擦拭,在噴香水,或者在對著鏡子梳理長髮。陽光下,噴頭裡灑出的扇面形水線、水龍頭裡流出的水柱、噴出的水絲、濺出的水花和海綿浴刷上的皂沫都閃動著七彩光。

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爾德拉達,有陽臺的房子層層疊疊,高處的街道臨湖一面都修了護欄和圍牆。來到此地的遊人便能看到兩座城市:一座臨湖而坐,一座是湖中倒影。無論湖畔的瓦爾德拉達出現或發生什麼,都會在湖中的瓦爾德拉達裡再現出來,因為這座城市的結構特點就是每一個細節都能反映在它的鏡子中,水中的瓦爾德拉達不僅有湖畔房屋外牆的凹凸飾紋,而且還有室內的天花板、地板、走廊和衣櫃門上的鏡子。

瓦爾德拉達的居民都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鏡子裡的動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別的尊嚴,正是這種認識使他們的行為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即使是一對戀人赤身裸體地纏繞在一起肌膚相親時,也要力求姿態更美;即使是兇手將匕首刺進對方頸項動脈時,也要儘量使刀插得更深,血流得更多,因為重要的不在於他們的交合或者兇殺,而在於他們在鏡中交合或者兇殺的形象要冷靜清晰。

別是無言的,淚水在流淌。天氣寒冷,所有人頭上都裹著圍巾。船伕的一聲吆喝打斷了所有人的拖延,旅客們聚集在船頭,依然聚集在岸上的家人凝望著漸漸變小的遊子;他們的面目已經難以分辨;海上有薄霧;小船靠近一艘拋了錨的大船,最後一個縮小的人影爬上了扶梯,消失了;人們能隱約聽到鏽蝕的鐵鏈在拉起時碰撞錨鏈孔的聲音。岸上的人們依然站在碼頭大石塊上,目送著大船駛出海灣,不斷揮動著白手帕。

我知道,我的帝國像一具沼澤地裡的屍體一樣在腐爛,它的病毒都已經傳染給啄食它的烏鴉和把它當做肥料的竹子。

帝國是染上了疾病,並且還在努力使自己習慣於自身的傷口,而這是更糟糕的事。我探察的目的在於:搜尋尚可依稀見到的幸福歡樂的蹤跡,測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圍有多麼黑暗,你就得留意遠處的微弱光線。

陛下,只要你做一個手勢,就會築起一座美輪美奐、獨一無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為讓位於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燼,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會被人記起。

英明的忽必烈汗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能將城市本身與描述城市的詞句混為一談。然而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關係。我若要給你描繪奧利維亞這座物產豐富的城市,表現它的繁華康泰,只能列舉鑲金鏤銀的宮殿和雙扇窗臺前的流蘇軟墊,庭院圍欄內旋轉的噴水嘴子在澆灌綠草坪,一隻白色孔雀在開屏。但是,從這番言辭之中,你也能立刻就聯想到奧利維亞城市上空籠罩著的煤粉和油煙怎樣把房屋的牆壁弄得汙穢不堪,吵鬧喧囂的街道上過往的拖車是怎樣把行人擠到牆根上。我若要給你描繪市民如何勤勞,就得提及散發著皮革臭味的鞍具店,邊說邊笑著編織棕席的婦女,還有推動磨坊水車的運河流水。但是,這些詞句在你明智的內心裡,喚起的印象卻好似銑床齒輪咬合的心軸,按照預定的轉速,經千萬隻手的輪班操作,千萬次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我若試圖說明奧利維亞人如何傾向更自由的生活和精細的文明,就會講述那些駕著燈火通明的獨木輕舟,唱著歌兒在夜色裡劃過青色河口的女人;不過,也只是提醒你,每夜都有成隊的夢遊者一般的男男女女湧向市郊,總有人在黑暗裡爆發出一陣大笑,引起串串玩笑和譏諷。

踏進以埃烏特洛比亞為首府的地區,旅人見到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散佈在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許多城市,她們大小相同,形態相似。埃烏特洛比亞不是一座,而是所有這些城市的名字,每次只有其中一座住人,其餘都是空城;這情形總是依次出現。我來告訴你們其中的原由。如果有一天,埃烏特洛比亞的居民厭煩了,再也忍受不了他們的工作、親屬、房子、街道、債務,以及那些他們必須打招呼的人和對他們打招呼的人,全城市民就決定遷移到鄰近那座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嶄新的空城裡,在那裡,每個人都開始從事新的職業,娶一位新的妻子,開啟窗戶就能看見新的景緻,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談新的閒話。於是,他們的生活在一次次搬遷中不斷更新,而每座城市的方位、傾斜度、水流和風向都使她顯得與其他城市不同。因為他們的社會是有序的,人們的財富和權利沒有多大差別,所以從一個職業換到另一個職業幾乎沒有什麼波折;多樣化的職業保障了人們工作的多姿多彩,以至於極少有人要在一生中重複已經做過的工作。

這樣,城市在她空著的棋盤上不斷移動著,重複著她始終如一的生活。居民們反覆演出同樣的場景,只是更換了演員;他們重複著同樣的臺詞,不過改變了口音而已;他們張開不同的嘴巴,打著同樣的哈欠。

是觀看者的心情賦予珍茹德這座城市形狀。如果你吹著口哨昂首而行,你對她的認識就是自下而上的:窗臺、飄動的窗簾、噴泉。如果你指甲掐著手心低頭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溝、下水道口的蓋子、魚鱗和廢紙。

可汗在皇宮高高的陽臺上,注視著帝國的壯大增長。起初是邊界線容納進了新徵服的領地,然後是前行中的軍隊開進人煙稀少的地區,那裡只有茅舍零落的村莊、稻麥不生的沼澤、瘦弱多病的百姓、乾涸的河床和蘆葦。“我的帝國已經向外擴充套件得太遠了,”可汗心想,“到了該讓它向內生長的時候了。”於是,他夢想成片的石榴樹林裡熟透的果子裂開,穿著牛肉串的燒烤叉子在火上滴著油滴,地殼運動塌陷的地表露出閃光的黃金礦脈。

如今,連年的豐收把穀倉裝得滿滿的。漲水的河流帶來大批的木材,用做支撐廟宇和宮殿銅頂的大梁。大隊的奴隸搬動若干座蛇紋大理石山,跨越了整個陸地。可汗注視著他的帝國已經遍佈城市,重壓著大地和百姓,到處是財富,到處是擁擠繁忙的交通,到處是過多的裝飾和龐大的建築,是複雜的等級結構,是臃腫、緊張、沉悶。

在兩座陡峭的高山之間有一座懸崖,城市就懸在半空裡,用繩索、鐵鏈和吊橋與兩邊的山體相連。你在狹小的木板上走動,戰戰兢兢唯恐腳步踩空,要麼你也可以抓緊大麻繩編織的網橋。你身下是萬丈懸崖,只有幾片白雲飄過,白雲下面,才能望到深邃的谷底。

有兩種神靈保護著萊安德拉城。兩種神靈都非常細小,以至非肉眼所能看到,他們為數眾多,以至無法數清。一種神靈棲身房屋的門口及室內衣架和傘筒處;在搬家時,他們也隨著交出鑰匙的住戶,定居在新住所裡。另一種神靈就在廚房裡,喜歡藏在炊具下、壁爐罩裡,或者在放掃帚的儲藏間裡:他們屬於房屋的一部分,當住戶搬遷離去之後,他們仍留下來,與新來的住戶做伴。在房子建造之前他們就或許已經棲息於當地,躲在雜草叢中,藏在生鏽的罐頭盒裡;如果把房子拆掉,再就地建造一座容納五十戶人家的樓房,那麼他們的數目肯定也會相應增長,分別安身於五十個廚房之中。為了對他們加以區別,我們把前者稱為宅神,後者則稱為守護神。

在一所房屋裡,並不是宅神總和守護神涇渭分明,互不混淆。他們互相交往,一起在飛簷和暖氣管道上散步,就家政加以評論,他們很容易發生爭吵,但也可以和平共處上幾年;如果讓他們排成一行,你肯定分不出誰屬於哪一類。守護神看著帶著不同出身和風俗的宅神穿牆而來;而宅神則要跟衰敗了的豪華宮殿裡傲氣十足的守護神爭搶地盤,與鐵皮破屋裡火氣大疑心重的守護神設法相處。

在水城斯麥拉爾迪那,一張運河渠道網與街巷道路網相互交織著。從一處到另一處去,你總有陸路和水路可選擇。在斯麥拉爾迪那,兩點之間最短的路線不是直線,而是具有多處分支的曲線,因而供行人選擇的路線就遠遠不止兩條,倘若你喜歡水陸兩種交替使用,你的選擇餘地就更大。

於是,斯麥拉爾迪那的居民就省卻了每日行走相同路線的厭煩。不僅如此,行走的路線絕不只限於一個層面上,而是一路上有上上下下的臺階,有駐足的平地,有驢背式的羅鍋橋,還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層面的路線組合變化,能使每個居民每天去同一地點時觀賞不同路線的景色。在斯麥拉爾迪那,最平常最寧靜的生活也不會千篇一律。

在幾個世紀的衰敗過程中,幾度瘟疫鬧得城空人盡,樑柱簷篷坍塌了,地勢變化了,昔日的巍峨不見了,人們心灰意懶,人去街空;然後,躲過災難洗劫的倖存者又逐漸走出地窖和洞穴,不僅像耗子似的急於搜尋和啃咬,而且像鳥雀一樣抓緊收拾和補綴。

克拉莉切又經歷了幾番衰敗,幾番復興。人口和風俗也多次改變;只有名字、地方和那些打不破的東西保留了下來。每次新興的克拉莉切都像有生命的肌體一樣,有自己的氣味和呼吸,把死去的克拉莉切的那些碎片當做至寶向人炫耀。

萊奧尼亞每天都在更新自己:清晨,人們在新鮮的床單被單中醒來,用剛從包裝盒裡拿出的香皂洗臉,換上嶄新的浴衣,從新型冰箱裡拿出未開啟的罐頭,開啟最新式樣的收音機,聽聽最新的歌謠。

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昨天的萊奧尼亞的廢棄物包在塑膠袋子裡,等待著垃圾車。除了擠過的牙膏皮、燒壞了的燈泡、報紙、容器、包裝紙,還有熱水器、百科全書、鋼琴、瓷器餐具。萊奧尼亞的富足,與其以每日生產銷售購買量來衡量,不如觀察她每天為給新東西讓位而丟棄的物資數量。你甚至會琢磨,萊奧尼亞人所真正熱衷的究竟是享受不同的新鮮事物,還是排洩、丟棄和清除那些不斷出現的汙物。當然,清潔工們像天使一樣寬容大度,他們的任務是將昨日的遺物搬走,充滿敬意地、默默地、以一種近乎宗教儀式的虔誠工作著,也許是因為人們一旦丟棄這些東西,就不願意再想它們。

至於清潔工每天把這些東西搬運到何處去,從未有人問過:肯定是運到城外。但是,城市在逐年擴大,清潔工就得越走越遠;垃圾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所佔面積的半徑也越來越大。另外,萊奧尼亞新材料的製造工藝越來越高,垃圾的質量也隨之越來越高,經久耐腐,不發酵,不可燃。於是,萊奧尼亞周圍的垃圾變成堅不可摧的堡壘,像一座座山嶺聳立在城市四周。

結果是:萊奧尼亞丟棄得越多,就積攢得越多;她過去的鱗片已經焊成一副無法脫卸的胸甲;城市一面在每日更新,另一面在把一切都保存於唯一一種形態中:昨日的廢物堆積在前天以及更久遠的過去的廢物之上。

萊奧尼亞的垃圾也許將一點一點侵佔整個世界,不過,這漫無邊際的垃圾堆最外圍的斜坡那面,也還有其他城市在排洩那些堆積如山的垃圾。也許,萊奧尼亞之外的整個世界都已佈滿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環繞著一座不斷噴發垃圾的城市。這些彼此陌生並敵對的城市之間的邊界,就是一座座汙染的碉堡,各個城市的廢物相互支撐,相互重疊,混雜在一起。

垃圾堆積得越高,倒塌的危險越大:只要一個罐頭盒、一個廢輪胎,或一隻大肚酒瓶滾向萊奧尼亞,就會引起破鞋、陳年日曆、枯花的大雪崩,整個城市就將被淹沒在她始終力圖擺脫的過去中,與鄰近城市的周邊混合在一起,終於徹底乾淨了。一場大災變,把骯髒的群山夷為平地,每日更換新衣的城市被抹掉了一切痕跡。而附近那些已經準備好壓路機的城市,則等待著平整這塊土地,拓展自己的領地,擴大疆域,讓自己的清潔工走向更遠的地方。

在路過而不進城的人眼裡,城市是一種模樣;在困守於城裡而不出來的人眼裡,她又是另一種模樣;人們初次抵達的時候,城市是一種模樣,而永遠離別的時候,她又是另一種模樣。

阿爾嘉與其他城市不同之處在於她有的不是空氣而是塵土。道路都滿布著灰塵,房間裡的泥土一直塞到屋頂,每座樓梯都另有一座反面樓梯,每個房頂都壓著一層層岩石,好像多雲的天空。居民是否能夠在城裡走動,是否得擠在蟲蟻的地穴和樹根伸展的間隙中,我們不得而知:潮氣摧毀人體,使他們沒有多少力氣;最好還是躺在那裡不動彈,反正是一片黑暗。

今年,我終於又掀開窗簾,整個視窗框住的只有一張張面孔:從這個角到那個角,上下左右,遠遠近近,在眾多扒著前面的人肩膀的手之間,到處都是靜靜的平平的圓臉,帶著一絲微笑。就連天空都消失了。我索性離開了窗戶。現在我要活動也不容易了。我的房間裡有二十六個人:我要挪動雙腳,就得打擾地上蹲著的人。我在坐在五斗櫃上的人的膝蓋和輪流靠在床上的人的肘臂之間擠過:幸好大家都是很有禮貌的人。

【我的書評】

這裡的事件描述好有趣。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把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連線起來。作者在描述完成上一個生命的故事之後,緊隨之後的便是開始講述引發上一個生命的故事的原因,也就是下一個生命的故事。就像是詩詞裡面的頂真修辭手法一樣,又像是玩遊戲時候的成語接龍。

在萊薩,每時每刻都會有一個孩子從視窗朝著一條跳上棚頂去叼一塊玉米餅的狗發笑;那塊餅是腳手架上的瓦匠掉下來的,他當時正向下面的女招待高喊:“我的小寶貝,讓我嚐嚐吧!”女招待端著一盤西紅柿肉醬面滿心歡喜地送給一位傘匠;傘匠正在慶賀交易成功,那把白色花邊的陽傘被一位貴夫人買去到賽馬場上炫耀;貴夫人愛著一位青年軍官,馬背上的軍官在跳躍最後一道障礙時朝她微笑,他很幸福,可他的馬更幸福,因為在跳欄時看到空中有一隻鷓鴣在飛;鳥兒剛剛被一位畫家從籠子裡釋放出來,快樂的畫家完成了一本書上的插圖,描繪出鳥兒的每根紅黃斑點的羽毛。

關於安德里亞居民的性格,有兩種美德值得一提:自信與謹慎。他們堅信,城市的任何改革都會影響天象,在做出每一變革決策之前,都要對給自己、城市和整個世界帶來什麼風險與利益做一番認真的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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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評

伊塔洛·卡爾維諾出身於一個名副其實的科學之家,父親是在大學執教的農學家,母親是植物學家,弟弟是地質學教授,連兩個舅舅也都是化學家,要命的還娶了兩個化學家的舅媽。在這樣的理科之家,卡爾維諾自嘲是「家中敗類」,唯一一個從事文學工作的。

如果對卡爾維諾的文學造詣,你還不甚瞭解。那麼,我大致可以用一句話來客觀評價:卡爾維諾在世時,瑞典文學院沒有跪在他面前,求他收下諾貝爾文學獎,是諾獎永久地、不可估量的損失。這份跪求名單,起碼還應該包括托爾斯泰、博爾赫斯、普魯斯特、喬伊斯、納博科夫、沈從文以及魯迅……世界上最重要文學獎的評委們,也常有犯糊塗的時候。

《看不見的城市》無疑是本「詩的書」。在這本書中,作為文學基本構件的語言成了神秘試驗的原材料,被裝進試管和燒杯混合加熱,伴著鍊金術士的偏執,反覆提煉,最終萃取出薄薄一百來頁的小書——一本短篇小說。

寫一本短篇小說有多難?這讓我回想起上小學每次寫作文的苦,為了訓練學生的寫作能力,語文老師佈置的作文都是有字數要求的,三年級以前要求必須寫到300字以上,對於小學生的我來說,簡直相當於一場萬米長跑,每次寫出一小段立馬停下來數字數,東拼西湊終於邁過終點線,馬上鳴金收兵絕不戀棧,古人不是說一字抵千金,才不會那麼容易便宜老師一個“以上”呢。後來,隨著年級的升高,字數要求層層加碼,變成500字、800字、1000字,對於我這種不善言辭,又尚未掌握作文技巧的小學生來說,每次都苦不堪言。當時要是有同學懷揣以後靠爬格子賺錢的夢想,幾年下來,也消磨殆盡了吧?直到升上初中,有次語文老師對我們抱怨字數說過一句話:「你們不要覺得要求字數很難,其實作文字數要求少更考功底」,當時心裡面的想法有兩個,一是不明覺厲,二是跪求老師提高難度。

單從技藝上講,把文章寫短的確很難。長篇小說能夠以諸多感覺,眾多憂傷和歡樂使我們受到作品的感染。長篇小說家可以慢條斯理地寫,他有足夠的空間轉來轉去,營造氛圍,醞釀感情,既便有一兩處失敗,對於全域性也並無大礙。漫漫長篇,換個角度重新再來又有何不可。但是對於短篇小說家來說卻必須做到簡明、凝練以及精巧,所有的元素都必須進行有力的壓縮。如果把寫小說比作投箭入壺,長篇小說家可以有上百次機會,而短篇小說家只有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回到《看不見的城市》,翻開小說你會發現這本書被無處不被既精準又模糊、充滿意象、富於情感的結晶所覆蓋,彼此之間用具有節奏感的蜘蛛絲串連,融為一體,在關於城市的想象、象徵、寓言和隱喻的空間中,展開對異域都市的描繪。語言的精練是一個神奇的過程——另一種由量變產生質變的過程——當語言被提煉簡約到一字不可刪的狀態,美妙的化學反應就此產生,讀《看不見的城市》,近乎於讀詩。

《看不見的城市》最常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它建築般的結構和幾何影象的美。卡爾維諾奇妙的形式和他有名的“輕盈”,如同作家的金字招牌被廣為傳頌。遺憾的是,這些特徵在讀者群體中逐漸變成對作家的刻板印象,高牆似的阻擋著讀者對卡爾維諾作品更深入的探索。

《看不見的城市》由兩大部分交替構成,其一是馬可·波羅和忽必烈汗之間的對話,在文中以斜體字印刷;其二是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描述他旅途中所經城市。全書共9章,每一章的開始和結束是兩人的對談和詰問,正文共講述了55個城市, 涉及11個主題。

卡爾維諾最初是以系列的方式進行寫作,每一個主題都有一個單獨的資料夾,斷斷續續地寫,每次一小段,經歷了不同的階段。有的時候只想象悲慘的城市,有的時候則只想象幸福的城市。當這些資料夾被漸漸裝滿時,關於城市的篇章像磚瓦一樣,被打亂、重新組合,變成我們現在看到的模樣。

即使後來寫了《命運交叉的城堡》、《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些意象和結構都更為複雜的作品之後,卡爾維諾在諾頓講稿《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依然略帶偏愛的認為,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含義最豐富的仍然是《看不見的城市》,因為在他這本書中把他的各種考慮、各種經歷與各種假設都集中到同一個形象上。這個形象像晶體那樣有許多面,每段文章都能佔有一個面,各個面相互連線又不發生因果關係和主從關係。

因此,我們很容易發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每個概念和每個標準都有兩重性,概念與主題「相互交替,相互交織」,正如城市裡蜿蜒曲折的街道,城市間筆直寬闊的鄉道,一條街引你走上引一條街,一條大路讓你從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小說的繁複性,以及因繁複所展現出的空間性,進而構成的對城市形象的模仿,還不止是限於表面形式上。如果再繼續深挖就會發現,《看不見的城市》在章節主題的指涉上,也潛藏著相互交織的線索,每一條線索都是向外延伸出去的路,拓展小說創造的空間,提供更豐富的閱讀可能性。

總之,這是一座沒有官方推薦的旅遊路線圖的城市,它邀請甚至鼓勵讀者化身成「漫遊者」,盡情依照自己的喜好,在城市間遊蕩,順著一座城市留下的蛛絲馬跡,找到進入下一座城市的鑰匙,或者乾脆直接享受迷路和發現的樂趣好了,或許在某一個時刻,找到一個出口,或者是多個出口,找到一種開啟一條走出來的道路的可能性。

卡爾維諾借馬克·波羅之口講出小說的目的和奧秘:生者的地獄是不會出現的;如果真有,那就是這裡已經有的,是我們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們在一起集結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方法有兩種,對於許多人,第一種很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種有風險,要求持久地警惕和學習:在地獄中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

我們為什麼要讀小說?作家為什麼要寫小說?如果要寫一個女人跳軌自殺的故事,一篇新聞報道的篇幅足夠把事件的前因後果、警示教育意義講得一清二楚,何苦去寫(讀)一本洋洋灑灑厚近千頁的《安娜·卡列尼娜》。因為作者在用文字搭建一套VR系統,把人最細微、最難以捕捉的感覺精準還原給讀者。

小說這個行當從古至今都是自由的樂園,你只需要稍稍具備想象力和說故事的能力,小說之門隨時隨地向任何人敞開。它沒有拒絕過盲目的吟遊詩人、循規蹈矩的保險公司小職員、拋家棄子的自私鬼、生性孤僻的美國老頭,還有半路綴學的未來律師。如果你不指望靠它養家餬口(除開趕上網路好時代的今天,其他小說作者要靠它養家餬口也真不容易做到),甚至可以不需要讀者,吃飯工具也簡單到寒酸,有紙有筆,隨時開工。

在《看不見的城市》幾段對話裡,忽必烈汗和馬可·波羅化身成雙方的代表,一個是抽象化的、純粹理性的、鋪天蓋地而來的、讓世界臣服的概念思維;另一個是專注的、興味盎然的,把目光聚焦到經驗的、記性的、眼前一棵樹的、一片林子的實體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