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集 答南元善丙戌

原文：

別去忽逾三月，居嘗思念，輒與諸生私相慨嘆。計歸程之所及，此時當到家久矣。太夫人康強，貴眷無恙，渭南風景，當與柴桑無異，而元善之識見興趣，則又有出於元亮之上者矣。近得中途寄來書，讀之恍然如接顏色。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亹亹千數百言，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浣慰何如！諸生遞觀傳誦，相與嘆仰歆服，因而興起者多矣。

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於意氣，感激於憤悱，牽溺於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鬱，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徹，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強剛毅，本自齋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捨。蓋吾之耳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聽矣，又何有於聰？目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視矣，又何有於明？心而非良知，則不能以思與覺矣，又何有於睿知？然則又何有於寬裕溫柔乎？又何有於發強剛毅乎？又何有於齋莊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於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乎？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捨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而窒吾淵泉時出之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鬱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刻乎？故凡有道之士，其於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而取捨愛憎也，若洗目中之塵而拔耳中之楔。其於富貴、貧賤、得喪、愛憎之相值，若飄風浮靄之往來變化於太虛，而太虛之體，固常廓然其無礙也。元善今日之所造，其殆庶幾於是矣乎！是豈有待於物以相勝而去彼取此？激昂於一時之意氣者所能強而聲音笑貌以為之乎？元善自愛！元善自愛！

關中自古多豪傑，其忠信沉毅之質，明達英偉之器，四方之士，吾見亦多矣，未有如關中之盛者也。然自橫渠之後，此學不講，或亦與四方無異矣。自此關中之士有所振發興起，進其文藝於道德之歸，變其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謂天為無意乎？

元貞以病，不及別簡，蓋心同道同而學同，吾所以告之亦不能有他說也。亮之亮之！

白話翻譯：

咱們離別後不經意間已經三個月了，時常會想起你，於是就會跟同學們一起感慨一下。計算你回去的路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家很久了。你的母親身體健康，妻子已經沒有大礙，你家渭南的風景，應該也跟我這邊廣西的情況差不多，並且元善你的識見和興趣，又有比陶淵明還要高的地方。最近我收到了你在回家途中寄來的書信，讀的時候就好像你就在面前。你一直勤勤懇懇的用為學功夫，只以能用心體悟天道為喜，隨時隨事問學為事，只以擔心自己不能達到聖人的心體為擔憂，你寫的這幾千字，沒有一個字涉及自己個人的利害和榮辱，這如果不是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堅定志向，是達不到如此境界的。我真的是太欣慰了。諸位同學傳閱了你的書信，都為之嘆服，因你的事蹟而鼓舞志向的有很多人。

世上這些正直，灑脫的人士，不在乎富貴，不在意利害得失，放棄爵位俸祿，毅然決然的避世隱居而什麼都不顧的人，也是不少的。這些人有的喜好外道詭異的學說，有的人縱情山水，詩歌，飲酒，琴棋書畫技藝的樂趣，又或者是因為恣情任性，陷入意氣之爭，又或者是心裡不爽憤世嫉俗，還有的被一些嗜好所牽絆，陷溺其中，互相之間還爭強好勝，是以必須要排除外在這些耳目誘惑，取之於心才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等到他們對所追求的東西倦怠了，意氣之爭舒緩了，憤慨之心鬱結了，喜好之情隨著事過境遷而轉移了，這個時候心中的空虛孤獨，憂愁悲苦才會隨之發作。這些人當真是能做到放棄富貴，不在意利害得失，放棄爵位俸祿，終身快樂，無入而不自得嗎？只有真有道德的人士，真正的見到了自己良知的昭明靈覺，圓融洞徹，大到與天地同體。天地之間，什麼東西不包含在其中？但是又有哪一個事物會成為太虛的障礙？我們的良知之體也是，本就聰明睿智，本就寬裕溫柔，本就發強剛毅，本就齋莊中正、文理密察，本就博博然，像泉水一樣時刻噴薄，本就不會去羨慕富貴，本就不會憂患貧賤，本就不會對外物的得失而歡喜或生氣，本就不會沒事兒去追求愛和恨。我們的耳朵，如果沒有良知，就聽不到任何聲音，怎麼能說是聰呢？我們的眼睛如果沒有良知，就看不到任何東西，怎麼能談得上明？我們的心如果沒有良知，根本就不能思考和覺知，怎麼能說的上是睿知呢？又怎麼能說什麼寬裕溫柔，發強剛毅，齋莊中正、文理密察？又怎麼能做到博博然時刻噴薄流淌？因此凡是貪慕富貴，憂患貧賤，欣戚得喪而取捨愛憎之類的情緒，都足以遮蔽我們的聰明睿知的本體，阻塞我們心體時時刻刻的發用。像這種情況，就像眼睛之中進了沙子，耳朵之中放了木楔子。這種情況必然疼痛難忍，必須馬上清除掉才行，怎麼還能忍耐很久呢？因此凡是有道的人士，對於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而取捨愛憎這些事兒，就像要洗去嚴重灰塵，拔去耳中的楔子一樣，必須馬上去做。這些有道的人，碰到了富貴、貧賤、得喪、愛憎這些東西，就好比一些細小的灰塵在天地間飄動，天地並不會因為這些灰塵而有什麼影響阻礙。元善你現在所遭遇的，應該也是可以這麼處理的！難道非要等到別的事兒勝過了眼前的痛苦才能去彼取此麼？難道非要激奮於一時的意氣之爭才能強顏歡笑嗎？元善，你要自愛！一定要自愛！

關中地區，很多英雄豪傑，他們的忠信，沉穩剛毅的品質，明睿通達，英偉的氣質，各地的人我見多了，沒有像關中這麼多的。然後自從張載先生之後，聖學之不講，可能也跟其他地方麼有區別了。將來關中人士能有所警醒振奮而起，從多才多藝走入道德，變氣節為聖賢之學，必然會從元善兄弟你而開始。這次你被貶回家，怎麼就知道不是天意呢？你怎麼知道不是天意呢？

元貞已經病了，來不及再另外寫一封信了，只要我們的心同，必然道同，為學也同，我跟他說的也不會跟你有什麼區別。

補充一個背景，南大吉是先生忠實的朋友，他這個時候因為傳播心學，得罪了一些權貴，被貶官回家了，先生寫這個是在鼓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