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簡史(六):烏臺詩案大劫,柏臺霜氣夜悽悽,魂飛湯火命如雞
告別徐州,重回江南,時值暮春時節,到處是落英繽紛,飛絮撩人。蘇軾心中感慨萬千。從熙寧四年離京赴杭,熙寧七年調密州,元豐二年移任湖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這條路線上奔波。經泗州、渡淮河,過揚州,抵金山,赴京口,到吳江……一路上處處美景,也是處處回憶,不免得催人淚下。
揚州的平山堂,是三十年前歐陽修任知州時修建的名勝,當年他常常和賓客在此納涼賞荷,憑欄遠眺。他的一首《朝中措》更是讓平山堂名揚天下: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如今,來到這裡的蘇軾,看到堂前恩師親手種植的柳樹,牆壁上他親筆題寫的詩句。陳跡依舊,可往事已如煙。撫今追昔,蘇軾情難自抑,揮筆寫下了一首《西江月》: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恍然有一種人生如夢,萬事皆空的嘆息。這個時候的蘇軾似乎已經神飄萬里,思接千載,只是呆呆站立,久久凝視,完全忘記了身旁那些瘋狂簇擁著的粉絲。。。 “紅妝成輪,名士堵立”,爭相看著他落筆揮毫……
一路行來,京口的萬松岡,松江的垂虹亭,五六年前在這一帶結伴同遊的刁約、張先、陳舜俞,都已經先後故去了。“人亡琴廢,帳空鶴唳”……
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宇宙無窮,人生苦短;行舟水上的蘇軾,思索著這些人生終極哲理
,輾轉難眠,艙外細雨沙沙。蘇軾於是披衣而起:
《舟中夜行》
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
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
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
滿湖月色,波光粼粼,微風輕動,菰蒲搖曳,舟人、水鳥都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大魚驚竄激起的水波聲。月華如練的湖面,似乎成了草地,恍然還以為‘大魚’是狐狸在奔走。這境界,如夢如幻、極遠極近、極奇極美,將“靜”字渲染地無以復加。
這萬籟俱寂的夜境,如此的讓人歡喜。哲理沒有爭鬥,沒有喧譁,也沒有機關算盡。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滯,瞬間成了永恆。蘇軾體會著心靈與自然的無間的契合,懷著狂喜,默默感受著心靈的超越和昇華。然而,
此生忽忽憂患裡,清境過眼能須臾。
雞鳴鐘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
時間當然不會真的停滯,日出之後,萬物萌動,喧鬧的一天又將來臨。他忽然感慨起來,在這勞碌奔波的匆匆人生裡,這樣的寧靜和清幽又能欣賞多久呢?
四十四歲的蘇軾,在赴湖州的途中,不斷感慨著,思考著,漸漸上升到一種樂天知命、無可無不可的境界。在《靈璧張氏園亭記》中,他這樣寫道: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於飢飽而已。
一切都順應自然,保持個體精神上的獨立自由,也不推卻應盡的社會責任和義務:
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於以養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
此時的蘇軾,雖然還不能完全做到,但已經明白要極力追求這種“不必仕,不必不仕”的理想人生境界。
一、風雨欲來
元豐二年(1079)四月,蘇軾抵達湖州任所。蘇軾很快就為這裡“環城三十里,處處皆佳絕”的好山好水所沉醉。
重回江南,倍感親切,蘇軾心中開始醞釀著許許多多新的規劃,他迫切地想為湖州的百姓辦一些實事。在《湖州謝上表》中蘇軾表示,希望“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給皇帝進謝上表,本來是新任知州的慣例。
蘇軾卻沒有想到,一場小人針對他的陰謀已經在醞釀之中,
而這份《謝上表》成了導火索,給他引來了潑天大禍。
元豐二年的政局和熙寧年間已經大大不同
。那些當年為了變法和反變法吵得不可開交的核心人物都已經不在其位。王安石三年前被罷相,支援變法的韓絳、呂惠卿也被罷相、罷執政;韓琦、歐陽修都已去世多年,富弼也已經退休,司馬光則是閉門著書,不問政事。
如果說當年的變法反變法之爭,還有些君子之斗的意思。現在的朝中,鬥爭的焦點已經不是變法問題,而純粹成了官場上的傾軋。
現在的朝堂上,兩位宰相,一位是對變法持中立的吳充,另一位是以和稀泥著稱的“三旨”相公(請聖旨、得聖旨、傳聖旨)——王珪。
王珪雖是庸才,卻是政治鬥爭中的狠人,他與參知政事蔡確聯手,整垮了另一個參知政事元絳,接著想吳充射冷箭,逼得他自請罷相;不僅如此,他還培植了幾位親信:權御史中臣李定、權監察御史裡行何正臣、舒亶等,他們結成攻守同盟,隨時關注,只要發現有不合他們心意的人可能出頭,便想方設法打擊下去。
蘇軾就這樣不幸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蘇軾從嘉佑二年進士考試開始,就名震京師。雖然到現在,由於種種原因,還沒有獲得朝廷重用,但他在文人中的地位卻已經如日中天,已經是婦孺皆知。神宗皇帝平日裡最喜歡讀的,也是蘇軾的文章詩詞,讀到妙處,總是情不自禁地擊節叫好,還常常向身邊近臣誇讚蘇軾——這當然讓這些嫉賢妒能的小人頗感不快。
如果僅僅是文名大盛也就算了,偏偏蘇軾在徐州、密州、杭州都政績斐然,深得百姓喜愛。在徐州的抗洪鬥爭中更是表現突出,神宗皇帝甚至親自下手詔稱讚他,還特意撥款給他修防洪堤。蘇軾任滿,離開徐州時,百姓痛哭流涕,追送數十里,這些訊息,令李定等人的心中不由得妒火熊熊。
偏偏蘇軾還生性放達,有時候口沒遮攔,不免語含譏諷,早已經將這些小人得罪得不輕。更可怕的是,蘇軾兄弟二十年前就有“兩宰相”的美譽,如今政名、文名、德名,都聲名鵲起,這在李定等人看來,活脫脫就是“眼中釘、肉中刺”啊。
怎麼把蘇軾搞下去呢?這幫人開始了‘兢兢業業’地開始了苦苦思索。
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蘇軾常常在詩文中嘲諷時政。但李定等人也不確定這樣是否可行,一方面是宋朝開國君主有“不以言罪人”的祖宗家法;另一方面,沈括(對,就是寫《夢溪筆談》的那位)曾出賣朋友,將蘇軾詩文抄錄,然後告他“詞皆訕懟”,但是神宗置之不理,並未放在心上。
這幫善於揣摩上意的小人,終於還是找到了辦法,他們明白十多年的帝王生涯,已經讓神宗皇帝日益獨斷專行,越來越不喜歡聽反對意見。如果告蘇軾“愚弄朝廷”或者“指斥乘輿”,也就是糊弄皇帝,直指皇帝之過,很可能就會收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二、大禍臨頭
當這群小人在邸報上看到蘇軾循慣例進的《湖州謝上表》後,他們終於覺得找到了機會,這上面的許多文字,都太值得做文章了!
李定等人
,圍坐一起,思議再三,
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制定出了一個圍剿蘇軾的周密計劃。
六月二十七日,何正臣首先發難,上書彈劾,並附蘇軾詩集一冊作為罪證。他引文摘句,斷章取義,指蘇軾謝上表“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而且說蘇軾的這些譏諷文字已經傳播極光,故而要求對蘇軾“大明刑賞,以示天下”。
七月二日,舒亶、李宜之同時進奏。舒亶再附四卷蘇軾詩集,他先是說蘇軾謝上表譏諷時事,流俗爭相傳誦,已是誹謗朝廷云云——這是和之前的何正臣呼應。接著,他煞費苦心,從詩集中選出一些附會為“謗訕君上”的文字,以激怒神宗。
比如:
聖上救濟貧困,貸款於民,蘇軾嘲諷說“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聖上為推行新法令百官學習,蘇軾則嘲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
聖上為贈國家收入推行官鹽專賣,蘇軾又譏諷為“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
最後,總結說“觸物即是,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傳播中外,自以為能……可謂大不恭矣,雖萬死不足以謝聖時!”
李宜之更是強詞奪理,他說蘇軾給一個秀才寫了一篇《靈璧張氏園亭記》,內有“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是教天下人不要有進取心,這樣會亂了取士之法,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云云。
而李定在這場圍剿大戰中最後登場,他在七月三日上奏,說蘇軾有四大該殺之罪。說其一,蘇軾是無能僥進之輩,卻動不動就毀謗朝政,陛下寬宏大量,不予論罪,他卻“怙終不悔”;其二,不僅不知悔改,還“傲悖之語,日聞中外”;其三,他這些毀謗性的詩文,極具蠱惑性;其四,說蘇軾既然讀書明理,卻因一己之私不能滿足,而“肆其憤心,公為詆訾(zǐ,說人壞話)”,是明知故犯。
李定這篇奏章,是想明明確確告訴神宗,蘇軾所怨恨、譏諷、毀謗的,不是別人,正是皇帝陛下本人!
一連數天,接到狀紙,本來就覺得“輿論沸騰”的神宗,讀完李定這篇奏章後,終於震怒了,於是,他下旨:
“將蘇軾謗訕朝政一案送御史臺根勘聞奏。”
三、和時間賽跑
李定等人聞旨大喜,立即著手派人前去湖州拘捕蘇軾。人選是個問題——這個人既要精明幹練,又要善於虛張聲勢,還不能心慈手軟,對蘇軾抱有同情。他們選來選去,最終選定了太常博士皇甫遵。皇甫遵攜帶拘捕令和他兒子以及兩名御史臺兵士迅速出發了。
蘇軾在京城,到底是有幾個朋友的。最先得到訊息的是王詵(shēn),他是開國元勳王全斌的後代,是神宗的妹夫。這位擅長山水畫的駙馬爺,和蘇軾交往密切,感情深厚。聽到訊息後,王詵震驚萬分,立刻派人火速趕往南都(今河南商丘)通知蘇轍。蘇轍聽聞訊息,也是如五雷轟頂,立刻派人飛奔湖州報信,希望趕在皇甫遵之前,好讓蘇軾有個準備。
蘇轍的信使本來無論如何是追不上日夜兼程奉密令行事,沿途隨時更換良馬的皇甫遵一行的。好巧不巧的是,到潤州時,皇甫遵的兒子忽然生病了,求醫問藥,耽誤了大半天。蘇轍的信使才終於搶先一步。不過,王詵也因為這個,後來落了一個‘洩露密令’的罪名。
就在官差和蘇轍的信使進行著火速賽跑的時候,遠在湖州的蘇軾,還渾然不覺,不知厄運已經逐漸逼近。
他有條不紊地處理公務,閒暇之時便帶著兒子和從徐州追隨而來的學生王適、王遹(yù)兄弟一起出城遊覽。七月初七,古人本有曬書的習俗。蘇軾在家中晾曬書畫,看到表兄文同所繪的《篔簹谷偃竹》,想起他已經去世半年,睹物思人,不禁痛哭流涕。蘇軾寫下了《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以抒發對亡友的悼念之情。文同所開創的“文湖州竹派”,在我國繪畫史上有著深遠的影響。蘇軾的這篇文章回憶了舊事,也對這位著名畫家的藝術經驗進行了總結,提出了繪畫理論中關於“神似”和“形似”的著名論點。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成語“成竹在胸”便是來源於此。
蘇軾也是這一畫派的重要成員,他的竹石枯木畫水平也非常之高。今天我們還能看到的《竹石圖》、《枯木怪石圖》,據傳就是蘇軾的作品。蘇軾曾自題竹石圖道: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牆涴壁長遭罵。
不嗔不罵喜有餘,世間誰復如君者。
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鋩。
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
四、粗暴拘捕
七月二十八日,皇甫遵一行抵達湖州。這時的蘇軾也剛剛得到訊息,他匆忙辦理了告假,將州中事務移交給通判祖無頗,由他權且代理。
皇甫遵一行氣勢洶洶,徑直闖入官廳,面目猙獰。蘇軾從未見過這等架勢,不免心中發虛,雖然知道朝廷要逮捕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來勢竟然如此兇猛,倒有些不知如何應付。
一時之間,廳堂上氣氛凝重,所有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最後,還是蘇軾開了口:“軾自來激惱朝廷,今日前來,必是賜死,死固不辭,只求能與家人訣別。”
皇甫遵冷冷回道:“還沒這麼嚴重。”
皇甫遵將詔命拿出來,蘇軾開啟一開,不過是革職進京的普通公文,先暗暗鬆了一口氣。但是沒成想,皇甫遵催促著要求蘇軾立刻上路,兩名兵士更是前來將蘇軾五花大綁,隨即就推出門去。
聞訊而來的夫人王閏之急忙追趕出來,全家老少呼天搶地緊隨其後,看得旁觀者無不唏噓哽咽。
蘇軾心如刀絞,不知如何安慰妻兒。他想起宋真宗時楊樸的故事:
楊樸被人推薦,說他長於作詩,真宗就召見了他,讓他當場作詩。楊樸卻連說不會。
真宗就隨口說道:“那臨行前,有人作詩送行嗎?”
楊樸說:“沒有,只有臣的老妻寫了一首絕句:‘
且休落魄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
真宗聽完大笑,就放楊樸還山。
蘇軾就回頭對妻子說:“你就不能像楊處士的妻子一樣寫首詩送我嗎?”
王閏之不禁啞然失笑。
州衙之內,被強烈的恐怖氣氛所籠罩,通判祖無頗一下大笑官吏都畏避不出。只有掌書記張師錫趕到郊外斟酒送別。蘇軾的學生王適、王遹兄弟也一直送到郊外。之後,他們又一起幫王夫人整理行裝,將蘇軾一家二十多口送往南都蘇轍家中寄住。長子蘇邁則獲准隨行,照顧蘇軾。
湖州百姓蜂擁相送,個個淚如雨下。孔子後裔,當時的著名文學家、詩人,和二蘇齊名的三孔之一孔平仲在《孔氏談苑》中記錄了這件事,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舟過吳江,因需修理,暫停太湖鱸香亭畔。當天晚上,月明如晝,波濤陣陣,蘇軾思前想後,輾轉難眠。這一天裡,自己就像江洋大盜一樣被拉出來,強行押送,也不知自己的罪名有多大,要連累多少親友。恍然間,竟有一了百了的衝動。
月色中,蘇軾瞥見“鱸香亭”三個大字,不由得一陣嘆息。他想起了晉代的張季鷹居洛陽,秋風起時,想起了故鄉吳中的菰菜、蓴菜羮和鱸魚,說“
人生貴適意,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
”,然後就辭官歸隱,得以免禍全身。
船過揚州,好友鮮于子駿早已等在岸邊,希望和蘇軾一見,卻被官差拒絕。蘇軾透過緊閉的窗欞,看到仗義前來的好友惘然離去,不由得淚水盈眶。
於此同時,御史臺又傳來命令,讓所在州郡搜查蘇軾家。當時蘇軾一家大小已在去南都的船上,州郡官吏竟然望風承旨,派遣大批人馬連夜啟程追趕,在宿州將蘇家船隻攔下,如狼似虎的官兵將蘇家老小團團圍住,一頓翻箱倒櫃,把全家老小都嚇壞了。
等這些什麼都沒搜到,悻悻離去的餓狼走遠,面對一片狼藉,性情溫和的王閏之不禁心頭火起,憤然說道:
“都是吟詩作文引來這潑天大禍,可他究竟得過什麼好處呢?倒是把我們都嚇得半死!“
五、烏臺柏寒
八月十八日,蘇軾被押解到汴京,隨即投入了一間陰暗狹窄的單人牢房。御史臺泗州遍植柏樹,並有數千烏鴉棲居其上,所以又稱為”烏臺“或”柏臺“。宋朝刑法規定,”群臣犯法,大者多下御史臺,小則大理寺、開封府鞫jū治“。蘇軾的這樁案子,皇帝御批的,自然屬於大案。
針對蘇軾的審訊從八月二十日開始,
一上來,就是按審問死囚的程式走
!問蘇軾有沒有誓書鐵券——皇帝特賜給功臣的詔書,下面寫明子孫死罪可免。這實在是這幫小人純心噁心,蘇軾出身寒微,完全是透過科舉出身的,哪來的鐵券?可見尚未立案,這幫孫子內心早已經將蘇軾定為死罪,只等屈打成招,便除之而後快。
欲治死罪,當然需要有充足的材料。
這幫人便拿著蘇軾的作品,一首一首地審問。
最初,蘇軾只承認《山村五絕》有諷喻時政的意思。御史們那肯罷休,他們或軟磨,或硬纏,或威逼,或恐嚇,三番五次,五次三番,輪流展開攻勢,直到蘇軾承認他們的曲解,否則就沒完沒了。試舉一例,蘇軾在杭州觀潮曾寫下《八月十五看潮五絕》,其中有:
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原詩自注裡清楚寫明:“是時有新旨禁弄潮”。舒亶等人偏要牽強附會,說此詩是攻擊陛下興水利,蘇軾自然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無理指控,他在供詞中說:”弄潮之人,貪宮中利物(獎品),致期間有溺而死者。“所以詩的最後兩句是說:東海龍王如果可以領會神宗愛惜生民、禁止弄潮的旨意,應該將滄海變成桑田,讓弄潮兒可以耕種自食其力,免得他們再去‘冒利輕生’,這完全是實話實說。可是這樣的供詞當然是要讓
御史們暴跳如雷的,他們汙蘇軾"隱晦不說情實",又不眠不休地逼供了兩天,蘇軾心力交瘁
,“再勘方招”。
後來,這群人有追問除了他們找出的這些已經受指控的作品外,還有沒有其他譏諷新法的文字,蘇軾說沒有。御史們自然也有招,他們
向各州郡發出公文,說收取散落在有關人員手中尚未刊印的蘇軾詩文
。高壓之下,誰敢隱晦?即使隻言片語,也都一一被追繳上來——光是杭州,就號稱供出了數百首——當時的人
稱之為”詩賬“
。於是乎,一番精心準備的抽絲剝繭下,又一輪的窮追猛開啟始了……
為了一網打盡,這些人更喪心病狂地逼問蘇軾和哪些人有詩文往來,哪些寫過嘲諷文章?蘇軾自然不肯連累朋友,一連數天,忍受著百般拷打,硬是隻有一句話:“更無往復!”
御史臺便故技重施,發公文給各州郡,於是
和蘇軾有往來的人一一被傳喚到官府問話
。經過一次次的提審,他們的成果越來越多:從蘇軾詩文中找出的問題越來越多,被牽扯進來的人也越來越多。這幫人小人得志,不禁得意洋洋,滿朝大臣唯恐引火燒身,都噤若寒蟬。
一天,群臣等候早朝,李定忽然說:“蘇軾確實是個奇才!” 大家不知他要搞什麼飛機,都沒有搭腔。李定無奈,環視眾人,然後緩緩說道:“即使是二十年前的詩文,蘇軾都引經援史,隨問隨答,竟無一字差錯——這還不是奇才麼?”
說完,竟然嘆息不止,大家依舊默不作聲,空氣一時之間十分凝重。
就這樣,從八月中旬到十月中旬,審問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月。為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幫小人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大聲辱罵、甚至撲打,日以繼夜,蘇軾在精神和肉體上鬥毆承受了極度的凌辱和折磨。當時另有一名大臣也因受人誣陷下獄,關押在蘇軾隔壁,親耳聽到御史們對蘇軾的種種非人虐待,為之悲嘆不已,他寫道:
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周必大 《記東坡烏臺詩案》引)
六、拯救蘇軾
漫長的審訊終於告一段落,蘇軾寫了兩萬多字的供狀,御史們整理摘要後,呈遞給皇上,指蘇軾攻擊新法、譏諷朝政。只待皇帝御筆一揮,就可結案。
蘇軾能做的,只是枯坐囚籠,等待最後的判決。蘇邁每天給父親送飯,父子倆約定,平時只送蔬菜和肉,
一旦凶訊來臨,就送魚
。不巧,一天蘇邁因錢糧用盡,出城借貸,便委託一位親戚代為送飯,卻忘了這個秘密的約定。這個好心的親戚,見蘇邁每次都送蔬菜和肉,便好心想給蘇軾換換口味,就特地買了一尾鮮魚,精心烹製後,送了進去。蘇軾一見,不禁大驚失色!
蘇軾的心中很快湧起一片悲哀和淒涼。從小便心存“致君堯舜”,不想卻要揹著”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的罪名死去,真是死不瞑目啊!自己不識時務也就算了,可憐留下妻兒無所依靠,還要拖累弟弟。他想起可愛的孩子,想起溫柔的賢妻,想起她跟自己走南闖北,荊釵布裙,自己死後竟然無法給她留下一點遺產……
他又彷彿看到了清瘦的弟弟子由,在淒涼的雨夜,獨自黯然神傷……
《獄中寄子由二首》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柏臺霜氣夜悽悽,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這
兩首絕命詩悽楚哀怨,情深悽愴,令人讀來潸然淚下
。蘇軾入獄後,
杭州、湖州等地百姓自發組織起來,連續數月為蘇軾做"解厄道場
“,祈禱神靈保佑這位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平安無事。蘇軾在獄中知道了這一訊息,感動萬分,所以詩的最後,他囑咐家人將他安葬在湖杭一帶,以表達他對兩地人民的眷戀與感激。
就在民間為針對蘇軾的救贖如火如荼地展開之時,
朝堂上也終於有不少正義之士站出來,冒著被株連的風險,為蘇軾仗義執言。
蘇轍從一開始得到訊息,就上書皇帝,請求解除自己的官職,為兄贖罪。他說:”臣早失怙恃,唯兄軾一人,相須為命。“
前吏部侍郎範縝,是蘇軾的忘年之交,案發之初,也被列為重點清查物件,但他依然不顧一切,上書皇帝請求赦免蘇軾。退休大臣張方平聞知蘇軾被解送京城,路過南都,痛惜扼腕,憤然上書營救。這位三朝元老,位至參知政事的七旬老人,對蘇洵、蘇軾、蘇轍兩代都有知遇之恩。他原想將奏疏在官遞文書中呈送,可是主事官員不敢接受。老人就叫自己的兒子張恕專門持奏疏進京,敲登聞鼓投遞。可惜他兒子生性怯懦,徘徊思慮再三,也沒敢投出。後來蘇軾出獄,才知道這件事,可讀到張方平的奏本,卻著實嚇了一跳。張老在文中劈頭就說蘇軾”實天下之奇才“,勸神宗惜才赦免於他。殊不知,蘇軾就說因為才名太高,才招來禍事啊,說他是奇才,估計當時更會激怒神宗。
而神宗皇帝本人,這個時候也是矛盾重重,一方面他惱怒蘇軾譏諷之言,一方面,從心底裡來說,他很欣賞蘇軾的才華,不忍加害。一天,神宗問宰相吳充曹操如何,吳充故意說道:”皇上以堯舜為楷模,自然應該鄙視魏武。然而就算是魏武這樣多疑的人,尚且可以容忍擊鼓罵曹的禰衡,而陛下您為什麼不能容忍一個寫詩的蘇軾呢?“
曹後像
這番話巧妙地擊中了神宗的心。幾日後,神宗前去探望祖母曹後,問神宗為何心神不寧,便說起了蘇軾之事。曹後,想起了當初仁宗皇帝的”二宰相“之言,勸神宗說”因寫詩而坐牢,開國百年無此先例啊。“
十月十五日,神宗頒了大赦天下的詔令。李定等人眼見蘇軾就要逃出生天,狗急跳牆之下,決定再次激怒神宗。這次出馬的是王珪,他說蘇軾說蘇軾寫”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明顯是有不臣之心!神宗說蘇軾只是詠檜樹而已,旁邊的章惇也幫忙解說。最後王珪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但他們仍然不甘心,李定、舒亶等人再次連連上書。最後,還是王安石一錘定音,退隱金陵的他也上書營救,說:”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
神宗終於打定主意赦免蘇軾,並在試探了一番蘇軾後,派人複審。
七、逃出生天
十二月二十八日,終審判決下達:對蘇軾從輕發落,貶官黃州。而牽連本案的大笑官吏,也根據情節輕重,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分:王詵被削除一切官職爵位;蘇轍貶官筠州;王鞏因和蘇軾過往甚密,遠謫賓州。張方平、李清臣等也因收受譏諷文字而不上繳,各罰銅三十斤,司馬光、範縝、陳襄、李常、孫覺、黃庭堅等各罰銅二十斤。
在暗無天日的幽暗監牢裡囚禁一百三十天之後,蘇軾終於得以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感受久違的舒暢和輕快。他情不自禁地提筆寫起詩來:
出獄次前韻二首
百日歸期恰及春,殘生樂事最關身。
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翩鵲啅人。
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従來豈有因。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中不鬥少年雞。
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几維摩病有妻。
堪笑睢陽老從事,為餘投檄向江西。
在表達了一番欣喜和對未來生活的初步設想之後,蘇軾想起弟弟受到的牽連,不由滿懷愧疚,在詩的最後注道:
子由聞餘下獄,乞以官爵贖餘罪,貶筠州監酒。
蘇軾,即將奔赴黃州。
在那裡,他的人生將再度得到昇華
在那裡,蘇東坡終於橫空出世!
參考資料:
王水照 崔銘《蘇軾傳》
林語堂 《蘇東坡傳》
《宋史·蘇軾傳》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
《續資治通鑑》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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