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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一個小流氓是如何感動讀者的

作者:由 陳醜醜不醜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2-01

看過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些技法考究的作品後轉回來看他1947年發表、1964年再版的第一本小說《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一樣感到驚喜與驚歎。雖然這第一部作品與他後期創作相比還顯稚嫩,但已基本奠定了一個作家的風格。

值得慶幸和安慰的是卡爾維諾經常為自己的作品寫序,序言既是對作品主題的解釋和補充,又是對自己創作心理和創作理念的一個清楚說明,其中可以看到作家自己在某段時期內如何思考創作風格以及關於時代背景如何運用在虛構故事中的設想,讀來依然是很有意思的部分,也能幫助讀者加深對主題和人物的理解。

我在讀這本書序言的時候,還有一個感慨,就是人類歷史何其相像!卡爾維諾創作這部小說的時代背景類似於我國建國以來的某段特殊時期,似乎戰後文學的思想導向都會朝政治高於藝術的方向倒,如作家自己說的:“

在那個時代,義大利的文學爆發首先是生理行為、存在主義行為、集體行為,其次才是藝術行為

”。卡爾維諾在這個時期思考的是“新現實主義”文學的問題,即他認為其主旨是“如何把我們認為是世界的那個世界轉化為文學作品”,而採用的手法應該是“多種聲音的組合”。他要寫邊遠地方的聲音,特別注意語言、風格和節奏的問題。作為始終關注時代與歷史的作家,卡爾維諾在他的故事中非常講究如何把時代背景巧妙而恰當地放在他的故事之中,看似是隱藏在背後的第二位的東西,但其實對於主題的闡述至關重要。

本書採用的技法裡,卡爾維諾吸取了上世紀初風靡一時的表現主義的很多元素。他讓語言是自然的、客觀的,卻對人物形象誇張扭曲成漫畫式來突出每個人的性格,從而形成他慣有的幽默和遊戲式的敘述風格,對於主題起到的作用當然是揭露批判。也許如此,他才會說這本書帶給他的感觸是“內疚”,畢竟,用戲謔荒誕來掩飾的往往是作家對於時代的理解和對於小人物的同情。

卡爾維諾這本書的故事是由各色各樣不正派的小人物構成的,他們是街頭混混,流氓、小偷、憲兵、懶漢和隨時可能叛逃的人,主人公是妓女的弟弟,這群人出於偶然被收編進愛國組織,成為抗擊德國法西斯的游擊隊成員。不能說他們是徹底的烏合之眾,因為他們的支部司令德利托還是有一定指揮能力的,且他們中的每一員都懷抱著個人的私心、慾望和目的而具備一定行動力。

吉姆無疑代表了當時某類鬧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思想,他的理論邏輯清晰卻冷漠傷人。吉姆頭腦清醒,擅於分析人類群體,他最為滿意這樣一支由最沒有階級覺悟的邊緣群體構成的支隊,他最知道怎樣來利用這樣的隊伍達成自己的愛國目的。他對旅司令費烈拉高談闊論的一段話是本書中的出名章節,吉姆分析了各類人眼中的“祖國”概念,認為德國人燒房子、搶奶牛的戰爭是最原始的人類戰爭;工人階級嚮往生活中的美好東西並願為之而戰,這是他們心中渴望征服的“祖國”;某些知識分子和學生眼中的“祖國”充其量是由幾本書構成的;而外國俘虜之所以參加戰鬥是因為想回到遙遠的祖國,“正因為遙遠才是祖國”。

吉姆揭穿了德利托支隊的本質,認為這支由亂七八糟的人構成的隊伍裡存在著一種渴望,“他們沒有任何東西要保衛,沒有任何東西要改變……他們像被綁在磨石機的輪子上,不可能產生革命理想”,而他們之所以會去戰鬥,是因為“他們沒有任何祖國……但是他們身上有勇氣,也有怒氣”,正因為他們的生活受到損害,所以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能導致他們心血來潮,隨便加入或背叛自己的隊伍和組織。德利托支隊的戰士們只是用射擊來發洩,這種發洩和法西斯分子是一樣的。卡爾維諾故意不寫那個時代要求寫的正面英雄,他認定只有不寫英雄,而是掉頭去寫最沒有階級覺悟的人,才是最正面最革命的作品。這本書裡,他透過吉姆的思想和闡釋,成功地達成自己如此宏偉的創作意圖。

這本書裡,卡爾維諾主要的敘述視角是孩子皮恩的視角,只有在吉姆出現的章節,敘述視角才悄悄轉化成吉姆的。

奇特的是,不管是孩子皮恩的視角還是吉姆的視角,讀起來都讓人感到悲傷。

我努力去發現作者放置在其中的給人造成悲傷的技巧,一部分在於

他不管以誰的語氣、心理在敘述,敘述者本身在敘述的同時會沉溺進自己的傷痛中,使得那一瞬間的敘述不再顯出冰冷冷的客觀,更進一步的是,沉溺的同時,或許正是因為太過沉溺,人物自己反而在短時間內跳脫出自己的視野,像個旁觀者一樣稱呼起自己的名字,作者也在不知不覺中不再對人物的想法打引號,人物的心理活動浮上來,漸漸模糊了與客觀文字的界限,讓讀者一時間分不清是敘述者的聲音還是人物的聲音。

比如吉姆在一番激烈的陳述之後與費烈拉分手,獨自一人走在路上,他回憶起往昔歲月,想起“人總是把自己在兒童時代的恐懼一輩子都埋在心中”,這時候吉姆的所思所想已經不再打引號,呈現出意識流的特點,他想到“我們每人都有別人不知道的創傷。我們戰鬥就是為了擺脫這個創傷”。一旦非常個人化的意識流湧現出來,讀者就輕易與人物共情了,不管他之前對外界如何言之鑿鑿或是像皮恩一樣一直在迎合討好那個他不理解又渴望融入的成人世界。

皮恩這個孩子總是讓人心疼。他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讓我總會奇怪地想起《人間失格》的主人公,儘管二者相去甚遠,但那種心疼是相似的。太宰治寫道:“

我越想越想不明白,只覺得唯有我是世界上的異類,因而更加不安與恐怖。我和別人幾乎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和他們說些什麼好。於是,我琢磨出來的對策,就是扮演小丑。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他又說:“我的不幸乃是一個缺乏拒絕別人能力者的不幸,因為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之中,以為如果別人勸我幹什麼,而自己拒絕的話,就會在對方的心和自己的心上切開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傷口”。

皮恩雖然是最為鬧騰的小孩,一出場就又喊又唱,被迫離開游擊隊也是因為他又喊又唱,他高興或悲傷的時候都可以表現得十分鬧騰,但心裡卻是恐懼不安。他是被社會氛圍塑造出來的小孩,有著不符合自身年齡的市井圓滑、油嘴滑舌,嬉笑怒罵插科打諢都是跟周圍大人學的。他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那些酒鬼無賴的痛點爽點,講下流笑話來激怒別人或調節氣氛。他扮演小丑,編些笑話、做些鬼臉,唱些動人的歌曲,折磨自己,甚至哭起來。但他又什麼都不懂,大人慫恿他乾的事,他會當真,作為加入團體的入場券,他願意信任大人但總被他們忽略和辜負。小孩也不跟他玩,因為他是大人的朋友,他只能留在大人的世界裡,儘管大人也不歡迎他。皮恩孤獨到只能自己吞嚥一切情緒,他只有一個蜘蛛巢寄存著所有的夢想。蜘蛛巢裡藏著他為大人們偷來卻還是被大人遺忘的槍,槍代表了他的野心抱負。他認定只有自己最信任的人、最偉大的朋友,他才會告訴他蜘蛛巢的秘密和藏槍的地方。

皮恩總在揣摩大人的世界,努力搞清那些革命組織的名詞,那些無法理解的專業術語和黑話,希望有人帶他進組織,為他們去偷過德國人的槍,後來被德國人抓進監獄,捱打。在獄中結識了紅狼,紅狼是更成熟的革命黨,皮恩被他吸引,跟他越獄,告訴他自己有槍,但紅狼還是把他當小孩,遇到任務,把他拋下就走了。後來遇到溫柔又冷漠的“表兄”,願意帶皮恩到游擊隊。皮恩一開始充滿好奇,企圖摸清游擊隊裡成員的脾性,試探著配合迎合,直到他厭惡了所有人,揭穿了德利托和炊事員老婆的姦情,被德利托扭著胳膊,最終被迫離開。

“現在,皮恩走了,遠離這些多風的陌生的地方,回到自己的王國,溝渠,回到蜘蛛築巢的那個神奇地方,那裡有他埋藏的手槍,它有神秘的名字:P38型。皮恩將為了自己去參加游擊隊,帶上自己的手槍,沒有人扭著他的胳膊,幾乎要扭斷,沒有人派他去埋葬死獵鷹,自己卻和女人在杜鵑花叢中亂滾。

皮恩要單獨幹,做些驚人的事情,要殺掉一個軍官,一個上尉:他的狗奸細姐姐的上尉……同時,他發現自己對那些計劃的熱情是假的,預想的。發現他的幻想肯定永遠不能實現,他繼續是個迷途的、到處漂泊的可憐孩子。

皮恩抱著頭哭了。沒有人能還給他手槍了,……對皮恩來說,這是他在世上剩下的最後一件東西。……皮恩一個人留在世上。”

以上這段話是我近期看到的最憂傷的話。老卡怎麼能寫得這麼憂傷,怎麼能把一個孩子寫得那麼憂傷!

我以為故事已經結束,卻不想結尾還有高潮。皮恩最後遇上了特立獨行的“表兄”。“表兄”是個典型的厭女症,他的妻子趁他離家參戰的時間裡揹著他與其他男人發生關係,還向德國政府告發他。他認為所有結局不好的故事都與女人有關。

皮恩對姐姐有著複雜的情感,他為有這個出名的“長街的黑女人”稱號的姐姐自豪,又鄙夷作為妓女的她,嘲諷跟她有關的所有男人。皮恩最後回到姐姐住處,發現自己的槍在姐姐那裡,得知是叛徒佩萊給她的,皮恩曾把藏槍的位置告訴過佩萊,皮恩把槍奪走摔門而去。

皮恩最後只覺得“表兄”好,因為只有他對蜘蛛巢感興趣。所以在“表兄”告訴他想要找女人的時候,皮恩把姐姐的住處告訴了他,並跟他交換槍答應給他當警衛,這是皮恩表達友誼的慷慨方式,但他心裡為“表兄還是和其他大人一樣”感到絲絲遺憾。當城裡槍聲響起,皮恩擔心“表兄”被捕,“表兄”回來了並告訴他還是覺得女人噁心時,皮恩又重新認定了“表兄”是位偉大的朋友。本書結尾是一個大人式的孩子皮恩和一個孩子式的大人“表兄”手拉著手走在螢火蟲飛舞的路上,互相問候彼此已不在世的母親。

好的作家能夠洞察各個年齡的人的心理,卡爾維諾本身是個童話作家,他塑造過很多孩童,他以孩童視角敘事的作品不止一部,儘管如此,他筆下的每個孩子也是不一樣的。如果說其他作品中的孩童視角主要是為了突出特定敘事效果的話,那麼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徑》這本書裡,孩子不僅僅是為敘事服務的,他本身就是探討很多議題的重要入口。皮恩眼中的道德觀跟成人不一樣,他帶著挑釁的任務,像作者在序言裡談到的。從皮恩身上,能夠引發我們重新思考“暴力和每個人所作所為的歷史意義”。

標簽: 皮恩  卡爾維諾  表兄  吉姆  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