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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楶蘇軾《水龍吟楊花》之比較

作者:由 朝夕亭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19-08-30

章楶蘇軾《水龍吟·楊花》之比較

《水龍吟·楊花》

北宋 章楶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

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

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

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

繡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

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

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北宋 蘇軾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三七則中說蘇軾這首楊花詞,“和韻而似元唱”;說章楶的則是“元唱而似和韻”。

託手中這集大全版《人間詞話》的福,及時看到了章楶、也即章質夫的楊花詞。

一看,心裡相當吃驚,章詞雅麗之外層次清晰,好過蘇軾詞很多,為何王氏這樣的褒貶?

看到了章詞,才知《水龍吟》怎麼個格律定式,才知蘇詞的斷句有兩處不對。

“也無人惜從教墜”,依蘇軾之意,這裡的斷句是:也無人惜、從教墜。

從教,任憑的意思。不知“從教”是一個完整獨立的詞,他這句怎麼也讀不通。

對比章詞的“正堤上、柳花飄墜”,可知蘇軾這裡錯了律了。依照詞牌要求,他這裡應該是這樣的:也無人、惜從教墜。

這亂的,句子都破了。

另一處在“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章詞這裡是這樣的: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於是蘇詞這句應該這樣斷句: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龍譜將他這首做為定格,就是這樣給他斷的。

依然是亂得句子都填破了。

細處尚還有一點不對,即這一韻的第一句應是個領起式,即一四的節奏。蘇詞“細看來不是”,成了三二了。

蘇軾當年寫完了寄給章楶,讓他別傳出去,估摸著就是這個不協律的原因。

蘇軾的這首,之前斷續見過片段,一直未及全貌。這回細看,一路通讀,只覺頭昏不已。

最怕的就是這種滿眼情語、幾無造境、層次不明的詞了。

沒有景緻、氛圍的鋪墊,情語很難讓人有代入感。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意思好理解。拋開“從教”,也能知道說的是沒人憐惜楊花。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這裡就開始跑火車了。

拋家?好吧,你有才所以你有理。

但再有理,這麼強塞給楊花一個“拋家”的說法,後面還接一句“傍路”,好端端的一上來就搞得這麼慘兮兮,我還是覺得很矯情,覺得莫名其妙。

“無情有思”,以及後文種種,乃至整首詞,都給人一種強塞感,全在虛裡落筆。

搜遍全詞,也不過下闋兩處勉強算得上實景,即:西園落紅;曉來雨過,一池萍碎。

這樣去看他這首,根本沒法卒讀了。完了忽然想起王氏論詞,是個寄託論的基點。

於是趕緊換了思維去看,這才豁然明晰了。頓覺得他這詞,就如某些民謠,它不好聽,但詞意深邃,耐人品味。

凡詩詞有寄託者,隨處可見象徵手法。

所謂楊花,就是蘇軾他自己。

都說他有才,實際卻沒能得到重用【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仕宦生涯,一貶再貶【拋家傍路】,

形容憔悴困頓【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貶到韶華逝去了【楊花,暮春物】,

卻還想著要找機會面見皇帝一展抱負【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

可惜這美夢總被殘酷的現實打破【又還被、鶯呼起】。

但他並不恨被皇帝貶謫,反而憂心國勢漸頹【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可惜貶謫的結果,卻令他遠離政治中心,沒法力挽狂瀾【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這大好河山百年基業,就要這樣消磨殆盡了【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遠離京都的每一步,都在淚中【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以這樣的視角去看,簡直整首都妙不可言了,啼笑皆非。jpg

其中柔腸指柳條,嬌眼指柳葉。具體形狀可參看頂部配圖。“縈”寫絮飛,損字煉;“困”則絮生而未飛,團於枝上葉間,以酣擬之,亦見煉焉。

句句都在寫楊花,又句句都別有所指。這是詠物詞的高階境界。

但若字面上不能做到銜接自然,象徵手法的表達,通常難免晦澀之弊。

這就是兩首楊花詞對比之下,個人覺得章詞高過蘇詞的原因。

其實我很奇怪,為何王氏能以寄託眼看蘇詞,卻不能同樣對待章詞。

明明章詞亦是通篇的暗喻,更兼鋪墊有致層次分明,情景相生,興寄無痕。

蘇詞是個以文入詞的作法,字句上不如章詞來得典雅含蓄。

章詞一韻韻讀來,折摺疊疊,不盡餘味。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摩景。暮春景象。

其中“鶯懶”二字,對照蘇詞中用典的那句“又還被、鶯呼起”,可知前者取實又取意,後者但取意耳。

順附原典:

唐人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繼續摩景,點點楊花飄於林間,畫面感很強。其中鏡頭潛行,柳堤、青林,逐楊花而漸遠。

“全無才思”,用韓愈頗有自況意味的《晚春》詩: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說輕亂無才思,實際指的是無意爭豔。

“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鏡頭掠過青林,來到人家庭院。

遊絲飛絮,遊絲即蛛絲。所謂深院,寓意其人被埋沒也。三句中滿是寂寞味道。

“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一層寫柳絮,貼合物理,擬態精絕;一層寫院中人,寂寞滋味可尋跡於:珠簾,垂下。

這個上闋,種種描繪。

彷彿不是柳絮,是《陳情令》中魏無羨化身的小紙片人了,精靈一般。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以“玉”寫這寂寞人,埋沒之意已明。

春衣,雪瓊,相互參看,都見暗喻。象徵手法。

“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詠楊花極精妙之句,有形象,刻畫精細準確,讀之仿見實景。

香球如夢,眼見著圓了,卻又破碎。

“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承接上一韻的“碎”字,既碎了,自然又再飄飛。粘及蜜蜂,跌落池水,被魚當餌。蜂、魚、池水,空間又見變換。

“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鏡頭深遠,空間再換。奢靡景象中的點點飛白,可不正輕盈如淚麼。

只是,恐怕人皆盡譽蘇詞之“點點是離人淚”,而不知其本乃是章詞這裡的“有盈盈淚”。

章臺路,浪蕩子冶遊之所,妓館林立。對此而有盈盈淚,豈不關乎離情。同時,章臺路上合深院玉人,又見暗指。

全詞條徑分明,騰挪得當,摩寫精準,前呼後應。字句章法,無不妥帖。

這裡的楊花,時而是個充當視角的領路人,看各類人物依序出場,演就一段“英俊沉下僚”;

時而粉墨登場,遊走人物間,自由化身各類深具意味的物象:點、雪瓊、香球、輕粉,以及,盈盈淚。

又哪裡“似和韻”了。王氏此評,實在不敢苟同。

標簽: 楊花  章詞  從教  蘇詞  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