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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好人生的道理,我們吃著炒米粉學會了

作者:由 人間theLivings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9-11-09

剁椒與蛋的鮮辣,夾雜在米粉的甜裡,熱油逼出的蔥香,洇染著豆芽的甘脆,在這一碗炒粉裡,每一樣食材都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彼此包容,不增不減。

作者:索文

遊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連載11

1

張文第一次吃炒米粉,是外婆做的,米粉是豬油做底,格外的香。

外婆做事總是慢條斯理的,廚下也一樣。大白菜掰幾片葉子洗淨,由梗向葉細細地切成條,磕一個雞蛋小碗盛著備用,舀一勺剁辣椒,再切些蔥花。燒紅鍋子,炒白菜也有步驟,先炒梗子,軟了再加葉子,炒好盛出;重新加油,放雞蛋,再將米粉放入翻炒,加醬油、剁椒,白菜倒入時,是快要起鍋了,灑些蔥花再翻炒幾下,海碗盛起端上桌。

嫩白的米粉已呈深淺不一的褐色,其間嵌著金黃的蛋碎、嫩黃的芽白,青的蔥花與紅的剁椒點綴其間,熱油逼出食物的香氣,讓人垂涎欲滴。一口吃下,剁椒的辣與鹹開啟味蕾,蔥花提味,米粉被油溫逼出的甘甜裡夾雜著蛋碎的鮮,張文一口接一口地扒著,一海碗全吃下都不覺得飽。

“慢點吃啊,細嚼慢嚥對胃好。”外婆喜歡坐在桌邊看張文吃,眉眼彎彎,笑出一嘴白牙。

那是上小學時,外婆常常趁著暑期來家小住,幫著做幾天事情。她每天起得很早,一個人去逛菜市。米粉便是外婆“發掘”出的食材,“這東西好多年沒吃了,我年輕時吃過啊。”外婆買了米粉回,獻寶一樣給張文看,“鄉里沒得買咧。”

“就是米粉啊,媽媽經常買的,煮給我吃。”張文有些疑惑,在他的意識裡,這種食材毫不新奇。

可吃過一回外婆的炒米粉後,他對米粉的看法完全改變了,那和母親的蔥花白水油湯做底的湯粉完全是兩個味道,張文甚至一度認為母親在糊弄他——這麼好的東西,之前的做法實在太浪費了。

某一天,他悄悄地將心裡的想法說給外婆聽,外婆聽了哈哈大笑,“你媽不是慢待你,她也沒吃過,不曉得搞啊。”外婆嘖嘖嘆著,“我上一次吃炒粉,都是五零、五一年,劃成分之前呢,陪你外公進貨,去長沙,在黃春和吃的。”

張文聽不太懂,只知道很多年過去,外婆至今未忘,他使勁點頭表示認同,很狗腿,想著外婆能多做些炒粉給他吃,中午、晚上都吃這個也吃不膩。

“不行啊,天熱,米粉放不久的,沒到中午就餿了。”外婆擺著手,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2

在張文的印象裡,外婆一直是清瘦的樣子,齊肩的短髮花白,戴著黑色髮箍,穿著布鈕的布衫,洗得發白,卻也精精神神的。她到家來從不空手,提只雞或兩條魚,另加一封紙包的雞蛋,臂彎裡還挎個小布包,裡頭裝著換洗衣衫。

每次外婆要來,都會託人捎信給母親,“某月某日,你媽來看你。”捎信人把話帶到,母親初時還會囑咐張文,“今天哪也別去,在家等外婆啊。”可外婆卻不會直接來家,她會去母親的單位,等母親下班一起回來。

於是,張文只能在興奮逐漸消退的無奈中枯等,頻繁地上陽臺打望,直到看到那雙熟悉的身影,親熱地相挽著出現在視線遠處,就興奮地在陽臺上揮手,大聲地喊著:“外婆!”

他一直喊,直到外婆走到近前,聽見了,抬頭仰望。

“莫探出來啊,外婆就上來。”外婆也高喊著,聲音顫顫的,帶著緊張。

外婆來住的時間不長,兩三天就走,來了就帶著張文睡,只這一件事,張文有些抗拒,外婆會打鼾,又尖又脆,往往張文剛剛適應了,朦朧有了些睡意,外婆的鼾聲就又變調了,一晚上能變幾回,張文心裡氣悶,瞪著眼睛望天花板等天亮,氣著氣著就睡著了。可那時,也往往到了下半夜。

為這事,張文沒少跟外婆申訴,“外婆你別打鼾了要得不?我睡不著咧。”

“真的啊?”外婆笑嘻嘻的,臉上的表情和語氣的驚訝完全不搭,她指了指鼻子,“可是這裡,我也管不住啊。”

外婆回家時,會帶上張文,“接我外孫去家住住。”張文樂意跟著去,婆孫倆總是清晨出門,走路回鄉。早上天氣涼快,外婆在前走,張文揹著書包跟在後頭。

外婆的手裡除了那個小布包,還拎著一大包母親送她的東西,張文的書包裡除了作業、換洗衣服,還塞著零食與童話書,也挺沉。二人穿過大半個城區,一路向西,出了城,再走7里路,就是七里橋。

向西鄉已經有了班車,七里橋是最近一站,但家裡所有大人都覺得,為了區區7里路花錢坐車不值當,張文人小是沒有發言權的,可體胖腿短又不堪長途,常常跟不上外婆的步伐,走一段就落下了,快跑幾步攆上去,再走一段又落下了。

“外婆你慢一點。”張文時常急得喊。

外婆會停下來,轉過身等等張文,她咧著嘴,笑出一彎白牙,“文妹仔你冇鍛鍊的啊,回去了叫你紅哥帶你爬山去。”

張文後來常常疑惑,自己是個男孩,為什麼外公、外婆乃至母親家族的所有長輩都管自己叫“妹仔”,可當時自己也沒問過,因為他們也管大表哥叫“年妹仔”,管二表哥叫“紅妹仔”,管大外婆家的輝表哥叫“輝妹仔”,在那樣的語境裡,張文並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稱呼有任何不合理之處,也就這麼一路叫下去了。

外婆的家在山衝裡的一個小坡上,背倚大山,土磚房,一堂三廂,大舅兩口子帶著3個子女與他們住一塊,原本小舅也住一起,後來當兵去了。

房子前有一個小小的地坪,坪周栽著柿子、櫻桃、石榴與木芙蓉。

回家時,只要到得坡下,一隻老狗就會躥出來接他們,那狗高大,背上的毛色黃黑相間,眼神倦怠,繞著外婆搖尾巴。偶爾撲到張文面前,在他胸前嗅嗅,又走開了。

外婆管狗叫“毛砣哩”,偶爾摸摸它,它會高興得趴下,尾巴甩得歡實,張文看著直樂,對外婆的崇敬油然而生——這麼嚇人的生物都對外婆服服帖帖,外婆太厲害了。

一條7裡的歸鄉路,婆孫倆走了好幾年,總是在清晨的和風中出發,在炎熱的午後到達,張文始終胖,在望見大山的身影時總安慰自己快到了,卻忘了望山跑死馬。

直到有一天,外婆越走越慢,她停了下來,扶著路邊的樹喘了會兒氣,“文妹仔你幫我提一下包吧。”外婆不好意思地笑,話裡帶著懇請。

外婆扶著樹又歇了歇,打定了主意,走到馬路上,攔下一臺西去的班車,“師傅我實在走不動了,送我一腳(程)。”她訕笑著,低聲請求著。

司機罵罵咧咧,讓她上了車。

“外婆他罵你咧。”張文氣不憤,等下了車,扛著外婆的大袋子,氣喘吁吁地說。

“他還是讓我上車了啊,”外婆跟在張文後頭,哈哈笑著,“罵兩句有什麼關係,記恨別人只會讓自己心裡不舒服。”

“恨?”張文問。

“就是記仇。”

等張文上初中時,外婆就很少來家了,大舅做花炮發了財,起了二層小樓,帶著外公、外婆住進了新屋,舅母辭了紙箱廠的工,專心回家操持家務,外婆便撂開手了。

後來,母親也會做炒粉了,但炒得少,出鍋前還愛加點水燜一燜,吃起來介於燉粉與炒粉之間,又軟又碎,張文吃得意興闌珊,權當代替,聊勝於無。

母親固執地認為,一切炒制的菜品都容易讓人上火,更何況是上鍋炒的主食,加點水是去去火氣,讓人健康。

直到上了高中,張文才又吃到外婆做的那種地道炒粉,因為他認識了一位同樣愛吃炒粉的朋友——老三。

3

老三與張文是同班同學。那個年代,老三還不叫老三。

二人都在文科班,老三寄宿,張文走讀。張文迷上了金庸,買了許多他的小說,就有許多人來與張文做朋友,以便借閱,老三就是其中一個。

張文借書要看人,老三借,總是可以。老三大眼睛、大鼻頭,很精神的長相,比張文瘦許多,與張文一般高,也一般懵懂,一樣充滿著對美食的熱愛,一樣總是餓。

他是時常在早上就把打飯的盆子帶到教室、放進課桌裡的少數幾個寄宿生之一,這樣方便他在上午下課鈴聲響後,能急速掏出飯盆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食堂跑,其他寄宿生還需要折回寢室拿。張文雖走讀,因父母工作忙,也常在學校吃中餐,他也帶著飯盒,但總跑不過老三。到得飯堂,老三早已經開吃了,而張文還得去排隊。食堂裡桌椅不夠,往往還得站著吃。

老三吃起飯來,看上去極香。而且他護食,抱著飯盆,筷子飛快地扒動,嘴包得鼓鼓的,眼睛從盆上頭瞟出來,四處睃,提防著,看到熟人來,還會退兩步,生怕別人搶他的菜似的。

而他的飯盆,真的是個小盆,足以裝下一斤米飯,再蓋3個菜,也不會冒尖,哪天不用了,填上土,栽株茉莉綽綽有餘。

老三的標準是8兩米飯,張文是6兩,不想吃時,4兩也差不多了,所以對於自己如何成為胖子這件事上,張文一度十分疑惑。

某一天,老三將借的一本《越女劍》還給張文,用力地呼氣,將鼻孔撐得老大,癔症似的嘆道,“這本書不好看,像不是他寫的一樣。”

“一劍劈掉半座山,搞什麼嘛?”老三像是生氣了,“好像我們物理白學了一樣。”

“那《七龍珠》還可以打出隕石坑咧,較那個真幹嘛?”

兩人偶爾也會說起女生。

“204的某某,長得真好看。”老三跟張文說起自己心儀的女孩,“眼睛那麼大,眉毛好長。”“嘴巴有點歪誒。”張文回。

“我怎麼沒注意到?”老三愣道。

“別逗了,瞟一眼就看到了。”張文嘆道,“還是208的某某好看些,長得像關之琳。”

當然,張文與老三要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老三學習好,似張文這種嚴重偏科的學渣,交一兩個成績好的朋友,也是裝點門臉。

為討好老三,張文請老三喝過門口小賣鋪的荔枝冰水、99號的蒸菜、萬里香的盒飯。而校門對面巷裡吃的炒米粉,更是二人的最愛,常常晚自習結束後去吃。

儘管多年以後,老三念念不忘的是,自己參加工作後,夜裡獨自踅去河邊的杯莫亭吃的一碗炒粉。那裡的炒粉張文也吃過,一大海碗,放了蛋和肉,油放得重,出鍋時加幹椒與蔥花爆香提味,吃到嘴裡,蛋鮮、肉香,米粉微微的鹹中帶著米的甘甜,還有些些辣勁,是一種很讓人滿足的食物。唯一讓張文不滿的是,那裡的炒粉油放得太重,不粘鍋。

在張文的理解裡,少放些油,不急著翻炒,火候大些,米粉粘在鍋上再剷下來,一碗粉裡,邊邊角角、星星點點的焦黃,才是它的精髓,扒一口進嘴裡,糯軟中帶著絲絲的焦脆,那脆勁像包裹著米的靈魂,甘甜似乎完全地釋放了,是一種被恰好的溫度逼出來的,張揚的口感。就如校門對面的那一家。

“老闆,多放點粉啊。”老三總是說。

“加1兩啊,2毛錢。”老闆回。老闆矮胖身寬,站起來像半截門板,嘴裡總叼著一根相思鳥,急速地吸,菸頭在夜色中忽紅忽暗。老闆禿頂,半球在黃黃的路燈下反射著溫暖的光,圓頂周圍一圈似是捨不得剃,野蠻生長,冷風一吹,輕舞飛揚。

老闆炒粉,就在店門外的一個小煤爐上,如武林高手般從容、慢悠悠地扯去風罩,搭上鍋子,舀一坨豬油,抓一把豆芽放進去翻炒,老闆放豬油就像得了帕金森,手抖得厲害,搖下小半勺,剩的大半勺仍擱回油碗,豆芽炒軟了扒拉到鍋的一角,再舀一坨豬油,化了,磕兩個蛋,快炒幾下,再放一把米粉翻炒,加老抽、幹椒粉、剁辣椒、蔥花,急翻快炒,手勢大開大合,還會顛鍋,顛得很粗放,常有食材就回不來了。嘴上的煙燒到頭了,手下不得停,偏臉吐掉,好幾次迎著風,菸灰被風撞回來,嗆他一嘴,就使勁地咳。

米粉2元一份,老闆是一份一份地炒。這是張文與老三愛去他那地方的原因,雖然老闆不捨得放油,粉總是炒焦,也不捨得放米粉,多放一點都嚷嚷要加錢,可每一份炒粉的雞蛋都是實打實的兩個,“好多地方都只放一個咧。”老三說,“這個老闆不摳。”

“多吃一個蛋,我會記他一世的。”張文誇張地呼應,更何況,從內心裡,他很喜歡炒粉炒得微焦的那份脆甜,像粉裡面又多了一樣碼子一般,讓人竊喜。

為了回報張文,老三請張文看過一場“鐳射”。彼時鐳射是三級片的別稱,老三家在農村,有兄妹二人,父母靠種地、農閒時去花炮廠打零工維持生活,供不起兩個孩子,妹妹初中畢業就輟學打工了,老三一直過得很儉省,請張文看鐳射的錢,得從不多的餐費裡剋扣。

他們看了一部叫《聊齋豔譚》的錄影,裡面從女主到女配個個長得苦大仇深,於是一句與劇中人物產生強烈反差的臺詞,讓張文記到如今,“憑你的這身姿色,去勾引男人豈非易如反掌。”而當時,錄影廳裡鬨堂大笑。

直到高中結束,張文與老三隻看了那一場鐳射,卻不知道吃過多少頓炒粉,而他們心心念唸的某某,仍舊是思之夢之的某某。張文努力了一把,寫了一封情書,人還回信了,就一句話,“我不會做任何人的女朋友。”張文捏著信想了半天,心裡暗忖,“講假話,幹嘛這麼討厭我啊。”張文把信給老三看過,就一句話,老三看了好久,皺著眉頭,怕是在想著怎麼安慰張文,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問,“要不要陪你喝點酒?”

“就說我勇不勇?”張文頂著一臉噴薄欲出的青春痘,笑嘻嘻地問。

“勇!”老三翹著大拇指,“她們以為跟胖子談戀愛是忍辱負重,其實冬暖夏涼呢。”

4

又過了好幾年,一天深夜,張文打完一通電話,去廚房給自己炒了碗米粉,前女友去了上海,他以這種方式向她告別。

那個女孩大大的眼睛,鵝蛋臉,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穿正裝,與張文一般高,和張文在一起時從來不穿高跟鞋。張文說,“你穿一穿啊,治駝背。”又說,“我找的女朋友比我高,有面子咧。”女孩笑嘻嘻地穿過一回,跟張文去赴親戚的宴席。

女孩愛看韓劇,學那裡頭的做派管張文叫“哥哥”,張文初時聽著彆扭,懟她,“我顯老,叫大叔。”後來就習慣了。

兩人在一起,期間總有爭吵,再和好,張文少年心性,愛發脾氣,女孩溫柔,遇事先服軟。“你太大男子了,這樣不好啊。”女孩總勸他。

女孩會做湯粉與炒粉,那是她唯一會做的吃食,還是跟張文談戀愛之後學的,平日裡多是張文做飯,她洗碗。某天張文感冒,請她煮碗米粉,她手忙腳亂地用電水壺燒了一壺水,將米粉倒進去了,用開水做碗底,氽了一個蛋,做成蛋花湯,又加鹽、醬油,於是米粉煮爛了,湯鹹得澀口,張文吃了一口,覺得病好了一半,爬起來去下了碗麵條吃。

女孩從此開始學做湯頭、煎雞蛋,又開始學做炒粉,慢慢知道炒粉不必放鹽,放醬油就可以了。

女孩的炒粉除了雞蛋、粉、剁椒必備,還喜歡各種鑲嵌,火腿腸切丁,洋蔥切絲,牛肉切絲放在一起炒,就手的食材可以切出一堆,炒出一大盤四五人的份量,菜比粉多,常常得在菜裡挑粉吃。

週末,女孩常常陪張文去上網,張文呼朋引伴地打遊戲,女孩在一旁玩冒險島,操作著形象呆萌的遊俠弩手,在二維空間裡上躥下跳,偶爾打到好東西,會高興得搖手,她的工作強度比張文大,時常玩著玩著就累了,倚著卡座角落睡著了,大眼睛眯著,頭略略下垂,額角的髮絲垂下,掛在臉前,隨著酣睡的呼吸蕩起落下。

兩年後的夏天,一次爭吵過後,女孩收拾東西去了朋友的出租屋,張文等著她服軟,可這一次,她沒有。

半個月後,張文撥她的電話,成了空號,打到她女友的座機,“她走了,去了上海。”朋友冷冰冰地說,“換了號碼,我都沒有。”

張文就是在打過那個電話後,去炒的一碗米粉。米粉準備在那裡,本是作第二天早餐的,如今當宵夜了。米粉是二人份,張文以為和好了她會回來吃早餐。

於是,那一頓米粉有個漫長的準備過程,他切了香腸、洋蔥、蔥花等一應在冰箱裡能找到的食材,一大鍋炒出來,一口一口地吃完,什麼味道忘記了,只記得洋蔥辣眼睛。

張文擰巴了,轉折託了許多朋友,終於拿到了女孩在上海的新號碼,打了過去,女孩結束通話了,張文反覆打,女孩反覆結束通話。那天的深夜,張文收到一則簡訊,是女孩的,“我不恨你,只是累了。”

這句話張文消化了許多天才想明白,他給女孩回了條簡訊,“對不起。”

此後很長時間裡,張文但覺時日漫長難以消磨,他知道這是自作孽,愛情是脆弱的楊柳枝,易折易拋。然而這般任性會傷害別人,反噬自己。

而所謂成長,不過是道理聽一萬遍,不如走一遍,疼了就懂了。

5

關於炒米粉,後來的故事都乏善可陳,總結起來,就是一個尋找與發現的過程。

又過了許多年,張文覺得城裡任何一家店的炒米粉都不夠美味時,他決定自己去找一找原因,在廚房實驗了無數次,兩個蛋、蔥花、剁椒、幹椒、豆芽或芽白作料,細油快炒,還試過顛鍋——這是件手藝活,得練,將大半鍋炒粉灑在灶上後,張文終止了這種浪費行為。

辛苦鑽研,始終不得其味。從前的炒粉,細嚼起來甘甜,如今怎麼都沒有了。

而時間恍然而逝,也讓生活的變化顯而易見。張文早已不再願意走著去七里橋,出城7里路,不如坐車,七里橋的老屋早已出租又空置,柿子、櫻桃、石榴、木芙蓉仍在,長得越發葳蕤,毛砣這條守了一世屋的老狗,也早已死去了。外婆將它葬在了石榴樹下,它的窩旁邊。外婆說,那一年石榴花開得特別豔,花期過後,結了許多果實,等石榴熟了,一個個在樹上裂開,外婆都不準人去摘。

幾年後,外婆過世,外公日日守在靈前,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出殯前的一夜,他撫著棺唸了一首外婆喜歡的詩:“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外公外婆成親於解放前,是媒妁定親,雙方家境殷實,後來屢遭變故,一生相攜,半世顛沛。那夜,張文值守,推著坐著輪椅的外公去了靈堂,外婆躺在棺木裡,如同傀儡斷線進了木匣,匠人收了山。

前女友與張文早已和解,她在上海結婚成家,一雙兒女,日子過得飽滿,她運氣太好,公司年會總能抽到獎,都寄給了張文,頭一年是一個PSP,後來是諾基亞7710。張文投桃報李,託人燻了一堆臘魚、臘肉寄給她。到如今許多年了,他們沒有再見面。

老三大學畢業回鄉便與張文聯絡上了,常聚,依然是好友,後來關係鐵的幾個朋友結拜兄弟,張文行四,老三才真的成了老三。

他們時常一起喝酒,聊天,友誼持續至今,老三在感情上比張文簡單,初戀即正果,張文屢屢不順,老三張羅著給他介紹,也不成,“這個事我自己解決,不勞煩你了。”某次酒後,張文對老三說。

2015年張文股市虧慘了,拉著老三去重慶玩。2019年張文心情差,老三又拉著他去了成都。他們一路喝酒看景聊天,回味那些舊時光。

“聽說炒粉大俠早死了,肺癌。”某夜在九眼橋的一間酒吧,三個男人喝著一瓶紅酒,老三告訴張文。

“他那個炒粉好吃,”張文誠懇地回道,“是個實在人啊。”這麼多年,他們一直管高中時宵夜的炒粉攤主叫炒粉大俠,為他在月夜下大開大合的炒米粉,也為他給學生仔放兩個蛋。

臺上的歌者在唱著抖音紅曲,張文叫過服務生,想點一首《大海》,翻包找錢。“不用的,大哥。”服務生抬手拒絕,“我去問下他會不會唱。”

身形略胖的歌手接受了,用鏗鏘的節奏將它唱成了一首快歌,然而歌曲基調的悲傷難以抹去,張文放下酒杯,大聲地唱著與他應和,煩惱哀愁帶不走,只是短暫消失於酒後。

老三若有所思地看著張文,猛然飲下一滿杯紅酒,像是下定決心一樣,他告訴張文,當年的高中,他與張文一樣,春情萌發忍無可忍給他的某某也寫了一封情書,最後他們殊途同歸,張文與他分享秘密的那一晚,他並不是單純的安慰,是真想喝酒。

“我記得她的樣子,是我看過最好看的女孩。”老三高舉著酒杯,與張文碰杯。

“過去了。”老三說。

尾聲

成都之行回來後,機緣巧合,張文終於找到了原味炒粉的配方——原來是要用手工粉,那種一板一板的,自己切,切寬條,加輔料,細油大火快炒,出鍋時,就是外婆的那個味道。

剁椒與蛋的鮮,夾雜在米粉的甜裡,熱油逼出的蔥香,洇染著豆芽的甘脆,在這一碗炒粉裡,每一樣食材都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彼此包容,不增不減。

老三曾經的某某,是張文的微信好友,點贊之交。某日,某某在朋友圈裡發了一段彈鋼琴的影片,張文轉發給了老三。

好半天,老三回,“好聽,這人是誰?”

張文愣了,不是說記得嗎?半晌,還是回道:“我也覺得好聽,就發給你看下。”

那一刻,張文忽然覺得老三是人生的智者,有看穿一切又假裝不知的聰睿。漫長歲月裡,愛是消耗,恨會滋長,而遺忘,是撫平一切的良方。想來外婆也這麼教過他。

編輯:沈燕妮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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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好人生的道理,我們吃著炒米粉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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