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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鏡花緣》看漢語修為

作者:由 顧先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7-12-28

《鏡花緣》讀到第六十四章,作者寫到武則天開科選才女,突然發了癔症,先寫了卞家七姐妹分別叫寶雲、彩雲、錦雲、紫雲、香雲、素雲、綠雲,然後又寫孟家八姐妹分別叫蘭芝、華芝、芳芝、芸芝、瓊芝、瑤芝、紫芝、玉芝,接著又有蔣家六姐妹分別叫春輝、秋輝、星輝、月輝、素輝、麗輝,還有董家五姐妹寶鈿、珠鈿、翠鈿、花鈿、青鈿,最後還有掌家四姐妹紅珠、乘珠、驪珠、浦珠。大約是為了湊齊司花的百位仙子之數,前面已經取了唐閨臣、陰若花、史幽探、紀沉魚等六七十個名字,這會兒索性偷個懶,一家幾姐妹一下就去了三十個。雖然有堆砌的嫌疑,但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詞彙。若是現在,估計只會用赤橙黃綠青藍紫或金木水火土來跟“雲”、“芝”、“輝”等幾個字配了。

接下來作者又寫到百位才女聚會宴飲、嬉戲玩耍。既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才女,自然玩的也是雅緻的遊戲,比的也是才華學識與機敏。除琴棋書畫外,作者還著重寫了她們鬥草與行酒令的經過。

鬥草本來是端午習俗,深受婦女兒童喜愛。晏殊的《破陣子·春景》裡就寫到:

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裡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鬥草往往有兩種鬥法:一是兩根草莖相交,兩個各持一根向後拉扯,誰的草斷了誰便輸了;另一種是廣為採摘,比試誰的種類繁多。《鏡花緣》裡的鬥草則是所謂的“文鬥”,即以花草植物名對對子。這種鬥法在《紅樓夢》裡有展現,香菱因為用“夫妻蕙”對了豆官的“姐妹花”而被大家嘲笑。(當然,“夫妻蕙”與“姐妹花”嚴格意義上講並不算植物名)與《紅樓夢》裡的丫鬟鬥草不同,《鏡花緣》裡的才女們鬥草更講究。比如,有人出了“木賊草”,對的是“水仙花”,“木”“水”都是五行、“賊”“仙”都是身份。又比如有人出了牽牛的別名“黑醜”,“醜”暗藏地支,很不好對;於是對的是茶的別名“紅丁”,“丁”是天干之一。再比如有人出了“木瓜”,本來對了“銀杏”,但“瓜”是總名,“杏”字對不上,最後對的是無漏子的別名“金果”。更別提還有“帝女花”對“王孫草”、“鬼醜”對“神麻”、“互草”對“交藤”,全都是別名與別名相對,到頭來比的都是學識多少。就算是這樣,作者還借人物之口嫌棄有的對子不合平仄,是“四等貨”。

之後作者寫了眾女行酒令的過程。《紅樓夢》裡也寫了射覆、佔花籤、竹籌等酒令。《鏡花緣》裡的這個非常難:先準備四五十支籤子,上面寫著天文、地理、鳥獸、蟲魚等等,旁邊還備註小字,或是“雙聲”或是“疊韻”——“雙聲”是聲母相同,“疊韻”是韻母相同——比如抽到天文疊韻就要說天文類的韻母相同的兩個字的詞,如穹隆、招搖、霹靂;然後說完詞要再說一句經史子集裡面的話,這句話中包含你說的詞中的一個字,還要包含雙聲或疊韻的兩個字。之後又七七八八地加了些規則,如:不能用今人書裡的話(《鏡花緣》寫的唐代,也就是說只能用唐代以前的書裡的話),不能用《詩經》、《爾雅》、《釋名》等名詞繁多的書裡的話,後一個人說的詞要與前一個人說的詞聲母或韻母一樣等等。

聽起來是不是很複雜?舉個例子:前一個人抽到的是列女疊韻,說了“延娟”(相傳為周時東甌所獻才女名),後一個人抽到的是戲具雙聲,於是說了“鞦韆”,兩個字同聲母,“千”與“延娟”韻母相同;然後說了《陸平原集》(西晉陸機的文集)裡的“採千載之遺韻”,“之遺”疊韻、“遺韻”雙聲。

看到這裡是不是已經要膜拜了?等一等,作者李汝珍是個音韻學家,還寫過音韻學的著作《李氏音鑑》,怎麼會在小說裡放過展示的機會?於是他在其中穿插了許多看起來不是雙聲或疊韻,但或因古音與今音不同,或因方言不同歸韻不同,最終被視為可以是雙聲或者疊韻的考證,簡直是訓詁癖發作。更別提這一大段中琴棋書畫、算數、占卜、射箭、猜謎林林總總,涵蓋之廣如百科全書一般。不得不敬仰李汝珍的博聞強識、機敏聰慧。

漢語的音意蘊藉如此豐富,古人要把它翻來倒去地掰扯熟悉到怎麼樣的程度,才能玩這樣精深複雜的文字遊戲呢?

我想起葉嘉瑩教授講中唐詩時說,她曾有一次去北京大學講座,有許多中老年人把自己寫的舊詩拿給她看。說到這裡,葉教授有些無奈有些哭笑不得,她說她自然很高興大家喜歡寫舊詩,但寫出來的舊詩實在是太不好了。究其原因,是因為語言太匱乏,文字修養太差。

《紅樓夢》裡寫香菱學詩,黛玉出了詠月的題目讓她試著作詩。香菱做了第一首是這樣的: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這樣的一首詩,還被黛玉說“措詞不雅”。

我們對漢語的把控能力與古人相比真是判若雲泥。每天都會說漢語多美,但我們真正體會和營造的漢語之美跟古人相比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想到這裡,不由感到遺憾和愧疚了。

標簽: 疊韻  鬥草  雙聲  鏡花緣  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