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古典”和“今之古典”
正在上網的雲樹剛想起身去倒杯水，忽然看到電腦右下角的QQ閃爍了起來，點開之後他有些驚訝，因為訊息來自一位多年未曾聯絡的朋友。
QQ的另一端：好久沒聯絡了，雲樹，近來如何？
雲樹：先別問我啊，佑，你這傢伙銷聲匿跡幾年了？為什麼連個動態都沒發過。
佑：前些年出國留學，QQ就沒怎麼用了。今年剛畢業，可能不再繼續讀了，我也才回來不久。
雲樹有些感慨地打字道：我還真不知道你出國了，一別就是四年啊。對了，還不知道你讀什麼專業？
佑：文學，但更偏古代，比如拉丁詩歌這些。
雲樹：哦，我以前也讀過一點，那你要學拉丁語？
佑：是啊，古典語言幾乎是必備的。
雲樹：如果不讀下去的話，之後準備去哪？
佑：我還沒想好，可能再看看吧。
雲樹安慰道：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佑：謝謝。對了，還沒問雲樹，你這幾年過得如何？
雲樹：倒還算一切順利，我之前讀的是古希臘羅馬的哲學，說來和你還有些相近。不知道佑感興趣的是哪位古典作者？維吉爾？奧維德？
佑：很難說，還記得我前面和你說過我不準備讀了麼？其實是我不願意再讀了。
雲樹：啊，什麼原因嗎？不喜歡古典？
佑：其實我並不討厭古典，但我總擔心我會不會越學越僵化，一方面拉丁語在生活中沒什麼用，另一方面身邊的同學和老師都熱衷於古文字、文物這些。誒，反正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看到這，雲樹才對佑如今的心境有了一些理解。
雲樹：其實兩年前，我也有和你類似的感覺。
佑：真的嗎？
雲樹：嗯，當時我一頭扎進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比較研究中，結果發現不僅古典作家們的思想紛繁複雜，而且後世對他們的研究更是不計其數。看著浩如煙海的文獻，我感到非常頭疼，甚至有點想放棄了。
佑：誒，你說的沒錯，我至今還有這種感覺。
雲樹：
我還記得那一年裡的某天，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些疑問——我是不是掉到古人的書袋裡去了？我想學習和追隨古典的動力到底是什麼？
佑：對，這就是我的困惑，我覺得古典和我、和世界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了。
雲樹：但我現在已經完全不這麼想了，我愈發意識到真正的古典不在古而在今。
佑：古典不在古而在今，這是什麼意思呢？
雲樹：不妨發給你一段話，它曾讓我有當頭棒喝之感：“
既不是遺忘自我和愛好痛苦的好古癖，也不是遺忘自我和令人陶醉的浪漫主義，誘使我們懷著熱烈的興趣和無條件的意願轉向古典政治思想的研習。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是因為我們時代的危機，西方的危機
。”
佑：轉向古典並非出於對古代的熱愛，而出於對現代的關心？
雲樹：是的，這段話出自《城邦與人》這本書的導論。
佑：研究古典與應對現代危機之間存在某種聯絡，這聽起來匪夷所思啊。
雲樹：但事實可能確實如此，我覺得只有在現代社會廣泛存在的弊病（包括精神疾病）面前，古典的價值才得以真正彰顯。
佑：為什麼這樣說？這好像和我所瞭解的古典有很大不同。
雲樹：其實我最初和你一樣，以為古典就是指古代的經典。但我後來慢慢意識到，古典實際上分出了兩大截然不同的方向，我稱之為“古之古典”與“今之古典”。
佑：這個說法有些奇怪。
雲樹：其實我解釋一下你就明白了。
“古之古典”與考古學、金石學、古典文獻學沒有太大的區別，其本質是一種復原——對古代文字、文物和文化的復原
。
佑：這似乎就是人們常說的古典。
雲樹：是的，
“古之古典”的立足點是古代，研究“古之古典”的人的動力實際上是對某一種或幾種古代文化的愛好
。
佑：比如說？
雲樹：比如說喜愛並研究古代的某種語言、樂器、服飾或者文體。我不認為這些東西不好，但問題在於，“古之古典”或許遺忘了古代的其他珍貴之物。
佑：其他珍貴之物是什麼？
雲樹：
去蕪存菁下的古典視野，一種不同於現代人的思考方向和精神導向
。
佑：這麼說來，“今之古典”的立足點是現代？
雲樹：沒錯。
研究“今之古典”的人最關心的其實是現代社會，他們實際上是透過請教古典的方式尋求如何解決現代社會的弊病
。
佑：可解決現代社會的弊病可以靠古典嗎？這似乎在時空上有些錯亂。
雲樹：你的質疑有道理，“今之古典”不論如何都不可能給出一個可以立即在現實中生效的藥方。因為經歷幾百年發展的現代性已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古典思想和原則不可能直接適用於現代社會。
佑：那麼研究“今之古典”的意義是什麼？
雲樹：
“今之古典”不提供藥劑，但提供對製藥人的教育；“今之古典”服務於那些願意思考和試圖解決社會弊病的現代人
。
佑：如何服務呢？
雲樹：
透過探討古人如何迴應他們面臨的問題，透過正確理解古典著作闡明的原則，現代人能借助古典獲得一個超越現代性的視野——不僅是對庸常意見和腐朽習俗的突破，而且是對近現代以來的主流思想框架的反思
。
佑：近現代以來的主流思想框架是指什麼？
雲樹：從關於自由、平等和公正的教導，到對事實和價值、實然和應然的區分，最終變為無人可以否定的意識形態。
佑：你是說，
現代性已經淪為了一種束縛人的意識形態
？
雲樹：
是的，任何偏離普世價值的人都被排斥在現代社會之外，這已經與現代性最初反抗的物件沒有區別了
。而這種張牙舞爪的現代意識形態，不可能為現代的危機提供一個合適的解決方法。
佑：好像這一兩年來世界各地確實有些動盪。
雲樹：現代性危機越來越迫近了，就以其中最典型的民主危機為例——從2016年美國大選至今，堅持普世價值的美國人與“沉默的大多數”之間已經產生了鴻溝，國會山騷亂事件更是將這種危機演繹到了頂峰。
佑：所以說，對現實的關注而非古典本身，這才是你轉向古典的原因？
雲樹：對，正是如此。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區分“古之古典”和“今之古典”。
佑：好像我有些理解自己不想讀的原因了，我擔心的恰恰是自己陷入“古之古典”中去。
雲樹：我之前和你一樣，但
當我想明白這些之後，我就意識到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古典的視野，而不是古代的文字和文化，因為直面現代性危機才是更急迫的事情
。
佑：雲樹剛才所言，讓我忽然想起一首詩。
雲樹：哦，什麼詩？
佑：弗洛斯特的《未選擇的路》——“
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一片樹林裡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
雲樹：哈哈，不愧是學文學的，這首詩確實很符合我的心境。
佑：時間不早了，下次再聊如何？
雲樹：嗯，下次再聊，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如何？
佑：沒問題，到時候見。
雲樹關閉了聊天視窗，起身去倒水，QQ列表中佑的頭像再次變為灰暗，似乎等待著下一次的閃爍。
北京丨2021年9月
公眾號丨天義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