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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阮籍,王菲

作者:由 蕎麥花開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9-08-03

林黛玉,阮籍,王菲

文/蕎麥花開

“知人不易”,黛玉所受誤解尚不止“小性兒”(詳參鄙作《林黛玉並非心窄小性兒》),還有“勢利”二字。第六十七回寶釵饋土物:且說寶釵隨著箱子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逐件逐件過了目,除將自己留用之外,遂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玩意兒的;酌量其人分辦。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比眾人加厚一倍。……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環哥兒物件,忙忙接下,心中甚喜,滿口嘴誇獎:“人人都說寶姑娘會行事,很大方,今日看來,果然不錯。她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她挨家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搭拉嘴子,她都想到,實在的可敬。若是林姑娘,也罷了麼,也沒人給她送東西帶什麼來;即或有人帶了來,她只是揀著那有勢力、有體面的人頭兒跟前才送去,哪裡還輪得到我們娘兒們身上呢!可見人會行事,真真露著各別另樣的好。”按第十六回,黛玉父喪後二進賈府: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比較此二段迴文,可知第五回作者這段旁敘性議論確非虛語:“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同是送東西,寶釵是“連我們搭拉嘴子,她都想到”(第二十回: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閒時。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了一處玩。);黛玉則恐未必“並不遺漏一處”。但是否可由此得出一結論:黛玉“只是揀著那有勢力、有體面的人頭兒跟前才送去”?這顯然是趙姨娘以己度人。黛玉看重的是精神世界,趙姨娘眼窩子淺,層次限制了她的想象力,斤斤計較的卻只是功利的世俗世界。黛玉“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是因為這些人是“閨中之友”、“筆墨之友”,她平日來往甚密,與之有姊妹情分。趙姨娘想到的卻是環哥兒難道不是你正經姑表兄弟?要知道跟寶玉環哥兒都有血緣親的,是你林丫頭,不是寶姑娘!按此處還可參第二十七回:寶玉(對探春)笑道:“……趙姨娘氣得抱怨得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胡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我不過是閒著沒有事,做一雙半雙的,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她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胡塗了!……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黛玉送東西,正如探春做鞋,雖說在趙姨娘等看去,不免乎“燒熱灶”、“勢利眼”之嫌,但實則這只不過因為“姊妹情分”四字,套用探春句式,黛玉是“愛給哪個姊妹兄弟,隨我的心”、“姊妹兄弟跟前,誰和我好,我就送給誰”。這正如筆者一個朋友,究心學術,不愛世俗,尤其社恐十級,同學會畢業十週年聚會什麼的,一概謝絕。於是乎老同學中就傳他架子大(他考了公務員),不認人。實則我知道他可是冤哪。單位內外同事的飯局他照樣不去。也有性格,直接一句:我不想去。並沒有什麼為什麼。所以林黛玉送東西送給誰,其實質是以氣類同調定,而不是以勢力體面定。便如我那衙門中人的朋友,他不跟你們聚不是因為你們社會地位不夠,而是精神深度不夠。嚴格說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勢利眼,不過勢利的是風骨清峻、雅人深致,不屑的是淺薄功利、傖俗粗鄙。——這,便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本性懶與人共”的確詁。

事實上,黛玉與寶玉心意相通、心魂相近,同一情勝於理、情勝於禮,是整個賈府最自覺不自覺較少主奴意識的一個主子小姐。大觀園裡,只有黛玉一人,與貼身大丫鬟處得情同姐妹、誼比閨友。寶姐姐固無論矣,與黛玉正成反向兩極,鶯兒時常受教導連寶玉都知道。其他,如惜春對入畫的冷心絕情,迎春對司棋被攆的哭一哭勉盡主奴之情,探春對待書也是嚴守主奴分際(探春慣能借嚴辭喝令身邊丫鬟立威。如:1。第五十五回,待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幹你的去罷,在這裡忙什麼。”平兒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恐這裡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麼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簷外命媳婦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了這裡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她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你叫叫去。”——按此處探春才教訓了管家娘子們,等於是打一巴掌;這裡又藉著教訓待書等丫鬟們,反過來“幫著”管家娘子們說話,等於是給個甜棗。發號施令,恩威並濟,好個三姑娘!2。第七十四回抄撿大觀園,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聽她(王善保家的)說的這話,還等我和她對嘴去不成。”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孃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捨不得去。”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曹公唯寫黛玉一人,與紫鵑“沒上沒下”、“沒大沒小”,正是要寫出黛玉不愧是老太太的血胤,崇尚任真性情,欣賞德才兼備,老太太那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她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第三十九回李紈語),紫鵑在這方面,公然又是一個鴛鴦!所以,紫鵑體現出黛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重情不重禮、重人不重位,這一點,跟老太太、跟寶玉,驚人一致。寶玉之欣賞女兒、結交男子,同樣是重情重人,不重理學禮法、世俗名位。寶玉之欣賞女兒,並不以對方是閨英闈秀,或者丫鬟奴婢,而有所軒輊;寶玉之結交男子,但重風流人品,故上不以北靜王為貴,下不以蔣玉菡為賤,一以平等真性情結交,如是而已。所以事實上大觀園民調最高的主子小姐,不是寶姑娘,其實是林姑娘。黛玉是個真淳率真溫厚的、令人並不覺得威重難犯望而生畏的姑娘,所以丫鬟們樂意跟林姑娘做朋友:1。香菱:第二十四回,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她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她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2。鶯兒:第五十九回,二人你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個花籃兒,採了各色花放在裡頭,才是好頑呢。”說著,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採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她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頑。”說著,來至瀟湘館中。——可見,第五回曹公這句旁敘性筆墨,怕是作不得準的:“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笑。”倒是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怒懟小丫頭靛兒這句指東打西,遮莫道出真相:“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她們去。”寶釵此處皮裡陽秋,兩層意思:內裡真意,“你”指寶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指黛玉;表面意思,“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仍指黛玉,“你”則自指靛兒。(按寶釵對黛玉之“反擊反制”,反射弧比較長。第八回:紫鵑使雪雁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他,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她。——黛玉此處言此意彼,兩層意思:內裡真意,“你”指寶玉,“她”指寶釵;表面意思,“你”指雪雁,“她”指紫鵑。故寶釵“反擊”黛玉,全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_^。又按第四十二回黛玉戲寶釵: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她(寶釵)胡塗了,把她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而寶釵的“反擊反制”,仍然雖然遲到不會不來: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對黛玉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裡。”故脂批(庚辰雙行夾批)贊寶釵曰:“寶釵此一戲,直抵過通部黛玉之戲寶釵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緻,又不穿鑿,又不牽強。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法,非細心看不出。細思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諸君!寶釵的長反射弧,可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乎?寶玉此時是否走來瀟湘館,對黛玉有一句:“你也試著比你利害的人了?”)可見,黛玉和丫頭們必有“素日嘻皮笑臉”其實,寶釵方出以此言。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表明,正如真正的“小性兒”只怕是湘雲而不是黛玉,真正的“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去頑笑”的,只怕也不是寶釵,而還是黛玉。這可能是一個頗為顛覆性的、讓讀者大跌眼鏡的結論,然而卻是我們細按紅樓文字,所不能不得出的確切無疑確鑿不移的結論。第三十一回,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看看,如同黛玉初進賈府,老太太就給親外孫女兒挖坑,謔笑介紹鳳姐,“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老太太那是個“老不正經的”,黛玉就是個“小不正經的”,此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_^。由此不妨合理推測,大觀園裡,沒被黛玉這個文藝女逗比摩擦過的丫鬟,多乎哉?恐不多矣……第七十九回,寶玉對黛玉道:“素日你又待她(晴雯)甚厚。”第六十七回,寶玉對麝月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她東西,她看見是她家鄉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叫她閒時過去勸勸。”——對著麝月,卻專表叫襲人去勸林姑娘之意,可見襲人與黛玉素日不錯。讀者諸君須記得,晴雯可是隔牆怒懟過黛玉(當然她不知道是黛玉)讓黛玉好哭過一場的,以黛玉的聰明也不難知道是晴雯;襲人也是背地裡說過林姑娘的“不好”的話被林姑娘隔窗有耳聽到過的喲:“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然而重點是,林姑娘背後從沒計較!與其說,林姑娘心地寬大,不如說,林姑娘畢竟一身仙氣,除了她最看重的“我為的是我的心”,人世間的凡俗恩怨,瑣屑仇怨,她不是不care,是這些東西根本不夠資格縈於其懷。況之今日,不得不說,有點仙氣的王菲,率性自我,心如初嬰,頗有點絳珠仙子的意思。當然,那一定是文化低配版^_^。

曹公字“夢阮”,阮籍好為青白眼,愛憎分明,賈母看不上大兒子大兒媳,看不上環兒,並不是偏心,寶玉確實比這幾個強,老太太對鴛鴦欣賞倚重,言聽計從,以至於惜春半玩笑半含酸地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呢,她比我們還強呢。”鳳姐同樣愛憎分明,看不上的趙姨娘,那就明懟暗針對,毒辣手段一齊招呼,看得上的如岫煙,哪怕是“對家”大太太的親侄女,也憐疼有加。寶玉之願與清白女兒作堆,“成日家在脂粉隊裡攪”,而不願與那些束髮頂冠為官作宦的大人先生們揖讓進退,更不必多說。作為與老太太、寶玉、鳳姐同一個微信群的小夥伴,黛玉之愛憎分明,“青白眼”對人,其本質並不是重地位不重人的勢利眼兒,恰恰相反,是重人不重地位的“真人”。曹公之“夢阮”,不僅僅是寶玉之夢阮,黛玉身上也有魏晉風度啊。只不過,相對於狂者,黛玉更近狷者;正如相對於激烈的嵇康,曹公所夢之者,是相對不那麼激烈的阮籍,正如錢鍾書《管錐編》所論,“嵇、阮皆號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禍;嵇則忤世之狂,故以招禍。”曹公、寶玉、黛玉,並非孫大聖嵇康,而都是阮籍這一路“所以免禍”的“避世之狂”,此又讀紅樓者不可不細察而深悉者也。

標簽: 黛玉  寶玉  林姑娘  寶釵  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