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首頁 > 文化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作者:由 晉公子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1-12-23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這些年來,我參加過一場又一場婚禮。每逢此時,主持人總要在聚光燈下熱情洋溢地朗誦《詩經·擊鼓》裡頭的這四句詩,祝福大婚的新人。

只是新人們和觀禮嘉賓沐浴著幸福喜悅的時候,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四句詩講述的其實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要開啟這個不為人知的故事,鑰匙就在“

死生契闊

”四個字上。這四個字該怎麼解釋,自古以來,眾所紛紜。

影響最大的《毛詩傳》說:“契闊,勤苦也。”《毛傳》所理解的“契”,大概就如《小雅·大東》“契契寤嘆”之“契”,作勤苦講。

而“闊”字則很可能被當成了“活”的通假字。“活”有流動之意,照《毛傳》的意思串講詩文,大意該是“生生死死,奔波亡命之際,我仍記得當初的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毛傳》的解釋有個問題:《擊鼓》的下一章說:

于嗟闊兮,

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

不我信兮。

如果“闊”字是“活”的假借,那“于嗟闊兮,不我活兮”就變成了“于嗟活兮,不我活兮”。“活”字不但重複兩次,而且還要分訓二義。怎麼看,這都不近情理。

更別提“死生契闊”的“契”,照《經典釋文》說該讀作“qiè”,而“契契寤嘆”的“契”卻讀作“qì”。漢字的造字原理本是因聲以求義。讀音差別這麼大,字義是不大可能相同的。

漢代四家詩中的《韓詩》一派對“死生契闊”另有說法。

《韓詩》說“契闊”當作約束講。這一派學者大概是將“契”視為“絜”的通假,而以“闊”為“括”的借字。無論“絜”還是“括”,都有約束的意思。這樣一來,“死生契闊”四句就成了“從前,我與你定下生死之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這個解釋照樣是顧得了頭,顧不了尾。“闊”如果通作“括”,訓為約束,那“于嗟闊兮,不我活兮”,豈不是成了“哎呀,拘得我如此難受,我不活了”!這還成什麼話呢?

其實,要想從字面兒上把這四句詩串講一通,並不需要像《韓》、《毛》那樣迂曲為釋。“

死生”既是對文,“契闊”也不妨作對文看。“契”訓為合,“闊”意為疏。“死生契闊”便是生離死別,聚散分合的意思。

只不過從下一章“于嗟闊兮,不我活兮”反推,詩人只言分而不及合;只說死而不論生。“死生契闊”似乎只好做偏義詞罷了,也就是有死無生,有分無合而已。

大概是因為看到了這一層,朱子索性讀“契”為“鍥”(割裂之意),於是“死生契闊”便成了“生死永訣”。

在不少人心裡,“死生契闊”云云,該是像美國電影《戀戀筆記本》那樣的故事——一對真心相愛的青年男女經歷風風雨雨,攜手到老。直到最後緊緊相擁,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可在我的腦海裡,這四句詩勾勒出來的卻是另一幅場景。它像法國電影《漫長的婚約》:年輕的馬蒂爾德在一戰的硝煙漸漸散去的時候,沒有盼來未婚夫曼尼奇的榮歸,反而接到了他陣亡的噩耗……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之所以我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是因為詩人在《擊鼓》的第三章裡寫道:

爰居爰處,

爰喪其馬;

於以求之,

於林之下。

《毛傳》解釋這四句詩說,“有不還者,有亡其馬者”。換句話說,男主人翁正置身於一支行將分崩離析的軍隊。軍律已然名存實亡,根本約束不了人心惶惶計程車兵。開小差逃跑者有之,心思懈怠以致戰馬遺失者亦有之。

要知道,這支來自衛國的軍隊此時正遠離本土,在南方的陳國境內與宋軍廝殺。孤軍南征,構兵異域本來就是極其兇險的事兒,更何況此時久役於外,以致厭戰的情緒氾濫於全軍,上無約束而下有敗形。

難怪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主人翁會向遠方的愛人發出絕望的吶喊:“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衛國都於帝丘(今河南濮陽),而陳國遠在淮陽。衛國為何發兵入陳?它又為了什麼非要和殷宋在陳地刀兵相見呢?

要釐清這裡頭的來龍去脈,我們的話題還得從公元前597年的清丘之盟說起。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也就是在那一年,不可一世的楚莊王兵鋒北向,在邲之戰中一舉擊潰晉軍主力。晉國自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戰以來辛苦建立的中原霸權無奈易手。

為了阻遏楚國的進一步北侵,晉國收拾起自己的殘餘勢力,與僅剩的幾個同盟國宋國、衛國和曹國在清丘舉行會盟,簽訂了“恤病,討貳”(即一國有難,相互救援;共同出兵,討伐叛逆)的同盟條約。

只是《左傳》的作者說,簽約各方心懷鬼胎,並不是真的同心同德。起碼,在同盟書上簽字畫押的衛國執政孔達是別有打算的。

因為不久之後,由宋國引發的一場軍事衝突暴露了孔達的心思。

清丘會盟剛一結束,宋國就出兵討伐楚國的附屬國陳國。此次出兵攻陳,宋國很可能是為了報復南楚。因為就在前不久,楚國剛剛滅掉了宋國的與國蕭國。

按照清丘之盟的約定,宋國兵發淮陽,作為盟友的衛國應該遣軍與它併力作戰,可衛國執政孔達不但拒絕援手,反而出兵救陳。對自己吃裡扒外的決定,孔達振振有詞地向宋國解釋道:

“先君有約言焉。若大國討,我則死之。”

——《左傳·宣公十二年傳》

孔達的意思是,衛國先君衛成公(實時任衛君衛穆公的亡父)與陳共公那是老交情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萬一召集清丘會盟的盟主晉國不能理解衛國的這份兒苦衷,我孔達一身任之,有死而已。

話說得雖然大義凜然,有情有義。但在晉景公聽起來,怕是有些玄外有音呢。

孔達口裡的衛成公是什麼人?40年前,晉國公子重耳流亡諸國,過衛之時曾遭到過成公之父衛文公的羞辱。而成公繼位之後,公元前632年晉、楚兩國爆發城濮大戰,他又左袒南楚。

楚軍攻宋,晉軍要求借道衛境,南下援宋;成公不允;晉國要求衛國與自己聯兵援宋,成公又不允。

父子兩代衛君鐵了心要與晉國為難,晉文公怎能不怒?於是城濮戰後,文公挾戰勝之餘威,用武力將衛成公趕出了衛國。甚至連周天子親自出面替衛成公求情,晉文公也不買賬,密令手下人鴆殺衛成公,差一點兒就把他藥死。

說到底,晉、衛兩國的矛盾並不是晉文公與衛成公之間的私人恩怨,而是衛國趨紅踩黑,不甘心在晉楚爭霸的夾縫裡選邊站隊,死心塌地做晉國的附庸。尤其當楚國勢力大張,深入中原的時候,衛國對晉國的態度就會越發曖昧起來。

城濮之戰讓晉國掌握了中原爭霸的主導權。可時間轉到公元前597年,楚莊王已經在邲之戰中還以顏色,摧敗了晉國的霸主地位。

在這當口,衛國執政孔達口稱成公遺命,公然背棄清丘盟約,發兵援助楚國的附屬國陳國,焉知道他不是要改換門庭,向楚國繳納“投名狀”呢?

邲之戰創痕未愈,自己的小跟班兒居然又要反水!收到訊息的晉景公勃然大怒。他遣使入衛,揚言說:

“罪無所歸,將加而師!”

——《左傳·宣公十三年傳》

如果衛國不就背盟投敵的行為作出解釋,不懲辦相關的責任人,晉國就將對衛國宣戰。從《左傳》簡短的記載中,我們看不到此時衛國國內的民心輿情,

但《邶風·擊鼓》這首詩卻以一個普通衛國軍人的視角,為我們展示了戰雲密佈之下,衛國國民普遍的恐懼心理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詩·邶風·擊鼓》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衛國勢單力薄,根本無力同時與晉、宋兩大強權開戰。所以晉國使者一旦發出戰爭威脅,衛國舉國上下便陷入一片驚恐之中。國都帝丘和重鎮漕邑紛紛開始加固防禦工事。“擊鼓其鏜,踴躍用兵”——是衛國首先擂起了戰鼓,派出了軍隊。

從詩人的語氣看,他似乎對執政孔達出師援陳的決定頗有微詞,埋怨他不自量力,與兩大國構釁。而更讓詩人憂心如焚的是,此時帝丘和漕邑都已經籠罩在戰爭的陰雲之中了,可他自己卻和衛軍主力一起深陷在陳國戰場,不得抽身回援。

國內已是危如累卵,人心惶惶,而入陳的衛軍又久役厭戰,軍心渙散。假如此時晉國真的出兵攻衛,恐怕詩人“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的預言就將成真!

幸運的是,衛國執政孔達兌現了自己出兵之前的諾言:“若大國討,我則死之”。他用一根白綾自縊身亡,向晉國謝罪,將自己的祖國從戰爭的邊緣挽救了回來。

“馬蒂爾德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她看著他。在溫暖的微風中,在花園的陽光下………,馬蒂爾德看著他,她看著他,她看著他……”

雖然《擊鼓》也像《漫長的婚約》一樣,寫出了戰爭的殘酷與戀人分別的滄桑,但或許,遠征陳地的主人翁還能幸運地活著回來,再見到他的“馬蒂爾德”吧……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浪漫愛情詩嗎——晉公子讀《詩經》之說《擊鼓》

標簽: 衛國  晉國  孔達  生契闊  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