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才是國劇密碼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高情商：希望大家都能參加一個月後的慶功宴。低情商：我看諸位裡面有些人的日子很有“判頭”。

《掃黑風暴》裡中央督導組組長駱山河的這句話，真是意蘊無窮，頗有些敲山震虎的從容。開篇便是群賢畢至的接風洗塵宴，表面上和和美美的樣子，卻不能掩蓋綠藤市背後的一池深水。

在典型的官場話術中，酒桌上不經意的隻言片語，往往暗含了多方勢力的明暗交鋒。這大概也是人民群眾對涉官場、尤其是高層官場劇集深為著迷的原因——打工仨飽倆倒，永遠是生活的乙方，若能把自己代入五六十歲的老領導在權力旋渦裡翻雲覆雨，可不是一般的帶感！

範偉在《私人訂製》裡的情緒與此相仿，被“假裝”成高層領導的他，對訂製團隊就一個要求：“盡情地腐蝕我！”而從《人民的名義》到《掃黑風暴》，觀眾除了豐富政治知識，瞭解官場內幕，實現政治教育的功能和意義，更重要的是獲得了一張“官場體驗卡”。

當清官可以心如明鏡，與黑惡勢力鬥智鬥勇；當貪官可以縱橫捭闔，完整體會心靈被腐蝕的全過程；當奸商則可以紙醉金迷，親身解鎖僮僕千人的快樂。從“使用與滿足”理論看，掌握了“官場話術”的劇集通常也get了型別創作的財富密碼。

畢竟，除了資深計程車師傅的高談闊論，咱普通人獲得政治常識、瞭解“海里”風雲的途徑也只有禁書和反腐劇了。相比禁書的獵奇和的哥的內幕，大尺度塑造當下政治生態圈的劇集還是離老百姓、離當下更近一些，幾乎是凡有出手，必能大爆了。

官與場，謀與術

官場的謀與術，原本就是一種獨屬於中老年男子（現實情況，沒有不女權的意思）的智力遊戲，棋差一著粉身碎骨。《管子》雲：“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就是說心深藏不露以靜制動，雖“無為”而能控制九竅。

《掃黑風暴》裡的石門區區長董耀，就深諳此道，是九一五專案組組長何勇（劉奕君飾）口中的“明白人”。在“菜霸”楊冬落馬後，沒等何勇興師問罪，董耀就把關係撇得一乾二淨，說與楊冬僅有數面之緣，事關老百姓菜籃子的事，是自己失察應該擔責。

在董耀嘴裡，何勇也只能聽到董耀想告訴他的無效資訊，其餘線索門兒都沒有。到了馬帥妻子那邊，董耀又假裝成替嫂子考慮的老好人，想低價套出新帥集團伊河新村的專案，再轉手賣給長藤資本。既撈了一筆，又賣了高明遠人情，小算盤叮噹響。

以專案組到來那天薛梅的遇害為開端，到馬帥提審意外死亡為轉折，《掃黑風暴》用現實主義手法諷刺了官場的腐敗現象，讓觀眾看得過癮的同時還隱隱覺得拳頭髮硬。黑惡勢力就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橫亙在專案組與清白真相之間，妄圖翻雲覆雨抹去一切痕跡。

不管是被控制的菜價，還是被裸貸所威脅的少女，抑或包庇惡勢力的公安局長，整個綠藤市已經快爛到根裡了。孫浩飾演的胡局長，甘為高明遠（王志飛）的走狗。一天測N次血壓保溫杯裡泡枸杞的他，到了酒局上一干就是整壺，身體哪有官位重要。

高明遠則是不露聲色的典型反派，可怕之處在於笑面下的陰鷙。剛派殺手埋了女友媽媽，轉眼又能和女友耳鬢廝磨還勸對方看望母親，這是何等變態的心理素質？面對專案組，一句“線索都到這兒了，掐掉”讓人後背發涼。在高明遠的謀與術裡，掐掉就等於“做掉”。

除了正反兩派的人物塑造，《掃黑風暴》對於灰色地帶的探討也凸顯了其敘事上的創新和進步。孫紅雷飾演的李成陽，帶著眼鏡笑眯眯給你講法律的樣子，十足是個“訟棍”，然而他心裡卻對十幾年前師父林漢的死無法釋懷，即便可能性渺茫也沒有放棄。按照套路反推，李成陽極有可能在後期“自證清白”並且成為同學何勇的神助攻。

透過對角色在物慾與情慾拉扯下、命運與權力搖擺下的掙扎狀態的著力刻畫，《掃黑風暴》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臉譜化。外在強勢的孫紅雷，經常躲在餛飩店，並不是因為垂涎女老闆的美貌，而只是想找個有煙火氣的角落避世。

官場想象與觀眾期待

反腐作品的劇情邏輯、文字敘事和價值觀取向，是對文字所隱含的意識形態的透視。它們透過劇情向觀眾展示人物關係結構，滿足其對政治生活的探索欲。而檢察機關的辦案細節披露，本就是一次面向大眾的“掃盲”。

在《掃黑風暴》之前，《人民的名義》開創了大尺度先河。觀眾不僅可以從劇中人的職務來梳理我國黨政機關的職能和關係，還可以瞭解黨員幹部的“雙規”和省紀委書記違法違紀時的處理流程，突破了以往“寫到副省級為止”的紅線。

需要警惕的是，在其他劇裡百試百靈的感情線，到了反腐打黑劇裡普遍成為阻礙。相比鄭勝利的情感戲、侯亮平的家庭生活，不管是年輕還是年老的觀眾，都更願意看在官場裡開會的場景、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一些精彩的政治話語，以及市長李達康懟人的爽點。看一堆老男人穿著“領導夾克”不露聲色的鬥智鬥勇，實在比心智倒退的俗世男女搞物件刺激多了，也有回味多了。

相比鮮肉演員，觀眾更願意看到老戲骨們的飆戲，他們對角色的把控能力與爐火純青的臺詞功底，時常讓年輕演員黯然失色。《人民的名義》裡陸毅完全被吳剛、許亞軍的氣勢“豔壓”，同一個場景大家都有臺詞，老戲骨們就要把目光全部收攏，成為戲眼。

《掃黑風暴》裡的孫紅雷和張藝興也是如此。儘管張藝興的年輕警員林浩演得已不算差，且確實帥氣，可是到了和孫紅雷的對手戲，仍然顯得生澀不少。從《征服》裡的“這瓜包熟嗎”到《掃黑風暴》裡的“這事兒過不去”，孫紅雷的角色覆蓋能力已經從黑幫升級為亦正亦邪，氣質這塊拿捏得死死地。

面對反腐掃黑的大是大非，觀眾自然會把正義一方的行為線當成主菜。《人民的名義》中以侯亮平為代表的正面人物，在山水莊園與祁同偉、高小琴“智鬥”，觀眾看得驚心動魄亦知正義的伸張殊為不易。

但令人遺憾的是，《人民的名義》的正面主角塑造不力。既有侯亮平這個角色本身的平面化，總有種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疾苦我來審判你們這些渣滓的勁兒，也有陸毅、柯藍等人本身演繹的問題。

大義凜然的正面角色反而不如亦正亦邪的反派人物令人共情愛憐，這真不能賴我們觀眾“三觀不正”。或許出於創作的掣肘，反腐劇的正派人物總猶如“天降聖人”，反派卻大多是有複雜心路歷程和正常愛恨貪嗔的“人”。

這種情況從陳道明主演的《黑洞》就是如此了，到了《人民的名義》裡的鳳凰男祁同偉更甚。硬糖君就很難代入天之驕子陸毅，卻能夠理解賭上性命也要“勝天半子”的祁同偉。其前途歸宿從根源上便帶有一種強烈的悲劇色彩，而這又源於他過於坎坷的遭際。可不，有幾個人能像侯亮平那麼順遂呢？

誠然祁同偉不值得效法，卻很可以代入。尤其是國人向來有同情悲劇英雄的心態，祁同偉的塑造顯然成為了這種情緒的理想容器。以《掃黑風暴》目前的發展看，孫紅雷好歹不會像陸毅，或許我們可以期待一個更復雜的正面人物。

從古到今的政治敘事

從場域社會學的角度看，官場無疑是布迪厄所說的場域。在矛盾鬥爭時，人們爭取自己的利益和對他人的支配權，就是在企圖改變原有的場域關係。這使得官場敘事處在變動不居之中，充滿了偶然和神秘的變數。

古代官場雖與現代官場有性質上的區別，但某些結構功能卻頗有相通之處。在《大明王朝1566》中，反腐的情勢不比現代劇簡單。不僅有嚴黨與倒嚴黨的衝突，更有反腐派內部的衝突。

徐階、趙貞吉等人將維護皇帝利益等同於維護人民利益，堅持“君為父，父無過”的倫理道德；但是海瑞秉持“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理念，直言朝廷的腐敗根源。如此，面對分裂的正義，陷入沉默的觀眾反而能更深刻地反思歷史的複雜性。

以“反貪運動”和“幣制改革”為背景的《北平無戰事》，也對現代題材的反腐劇有所啟示。其一方面是對時下反腐打老虎的時事關切，另一方面從大歷史的角度反思當年國民政府經濟潰敗的原因，也同樣意義深遠。正是“鐵血救國會”兩面作戰的宗旨，造就了梁經綸、孫秘書一眾核心成員的分裂人格與悲劇命運。而觀眾很難用“善惡忠奸”的二元對立模式分析這些人物的身份政治。

同樣經典的官場敘事，也體現在《潛伏》的角色塑造中。軍統天津站站長吳敬中，作為一個復興社時期的老人，最終把“凝聚意志，保衛領袖”的口號參透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所研習的，是古代做官術，只要儲存個人利益，其餘一切皆可犧牲。

若使用得當，《潛伏》完全可以當成一本官場生存指南。陸橋山透過洩露情報給中統來陷害李涯，被李涯反將一軍，說明永遠不要為了個人利益出賣部門利益；馬奎不懂官場潛規則，居然在查餘則成的同時查起了站長，最後落入餘則成圈套，說明永遠不要查自己的直接領導……

趙汀陽在《反政治的政治》中說：“當政治博弈退化為行政博弈，這種行政鬥爭的遊戲雖然在智力上是高水平的陰謀水平驚人，但在精神上是極低水平的。它沒有任何精神性的意義，毫無精神追求，毫無理想，道德和美學的意義都退化到趨近於零。”

作為整個古代社會心照不宣的生存技巧，權術絕非可歌可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然而其中的機巧，被反腐掃黑劇進行影視化呈現後，的確有引人入勝之處。不說以事為鑑，但至少可以玩味中華語言藝術的博大精深。

把這些官場話術的套路整明白，是否算是群眾參與政治生活的新形式尚未可知。但至少在遣詞造句上，能夠避免不少“社死”場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