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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如明:《遼金元散文》導言

作者:由 金周大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8-13

丁如明編著《遼金元散文》,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

丁如明:《遼金元散文》導言

提到遼、金、元三朝文學,一般人就會想到諸宮調、雜劇、散曲,連帶會想起文詞優美的董《西廂》、王《西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之類。至於這三朝的詩詞,人們也還可以記起一些,但唯獨對這段時期的文章,對不住,就所知甚少了。這也怪不得讀者,因為目前書坊中所出的各種古文選本,留給遼、金、元的地盤是過於吝嗇了,有一些選本則乾脆闕如;文學史也大都對這三朝的文章評介惜墨如金,甚或一字不提,從南宋的陳亮、葉適、謝翱一下子跳到了明初的宋濂、劉基,似乎這三百年間的散文園地是一片空白。

這種看法也並非始於今日,早在明代時就已經有人說過類似的話了。例如後七子領袖之一王世貞就說,元無文章。元代尚且無文,更遑論遼、金兩朝。王世貞是以“文必秦漢”的老眼光來打量元文的。因此他得出這種斷然的結論,倒也不足為奇。但這說法對後世的影響很壞,容易使人將這幾朝的文章視為無足輕重的一堆廢紙,不屑一顧。

平心而論,遼、金、元三朝的文章,就總體而言,當然比不上以前的幾個朝代,似也難以與後繼的明清文抗衡,但是我們還是應當去了解它,應當給它在文學史上留有一個位置。

為什麼呢?

首先,它是唐宋散文與明清散文之間的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這三代的文章,尤其是金、元兩朝之文,是直接繼承北宋的文統的。這一點,前人早已提到過。阮元《金文最》序說:

金之奄有中原,條教詔令,肅然丕振。故當大定以後,其文章雄健,直繼北宋諸賢。

莊仲方《金文最》序則說:

……為金文之極盛。及其亡也,則有元好問以宏衍博大之才,足以上繼唐宋而下開元明,與李俊民、麻革之徒為之後勁。跡其文章雄深挺拔,或軼南宋諸家。

近人吳梅在《遼金元文學史》(實為顧巍成代作)中評述元代文章時指出:

其文或蒼茫渾灝,或淳泓演迤,或崛強可喜,或瀟灑不群,上足以嗣響唐宋,下亦無慚於有明。

這些論述,雖然未必一定很全面,但其中都指出金、元文章繼往開來的重要作用。

這種繼承與開啟自然是指思想與藝術兩方面而言。王惲對劉祁的輓詩說:“道從伊洛傳心事,文擅韓歐振古風。”說得頗為確切。“伊洛”指北宋程顥、程頤的理學。《宋史·食貨志下》:“(宋真宗景德)三年,詔民以書籍赴沿邊榷場博易者,非九經書疏悉禁之。”元豐元年,又重申賣書北界告捕之法。可見遼代初期,所得書主要是一些儒家經學著作。金兵攻下汴京後,圖書經籍,滿載以歸。金熙宗還親自瞻拜孔子廟,北面伏謁如弟子禮。蒙古軍攻克德安時,姚樞獲江漢先生趙復,於是獲睹周、程性理之書,河朔之間,儒學始振。《元史·劉因傳》載,因初為經學,只鑽研漢儒的訓詁疏釋之說,嘆日:“聖人精義,殆不止此。”及得周、程、張、邵、朱、呂之書,即說:“我固謂當有是也。”這些都說明北方的文人都是以繼承程、朱之學為己任的。就文章而言,金、元兩代大抵不出韓、歐、蘇三家。韓文雄健,歐文平易,蘇文快利。若細分之,則北地作家學韓的為多,南方作家則以師法歐蘇為主。當然各個作家還有其本身的特點,由於經歷、修養的差異,形成不同的風格。學韓學歐學蘇,只是就其大體、主要方面概乎言之。

其次,三朝之文,儲存了不少史料無論從史學、思想哲學史、經濟史、社會史、風俗史及文學史、藝術史來說,都有其一定的價值。我們讀了王鼎的《焚椒錄》,就可以知道那皇宮深院中竟也會有這檔子男男女女恩恩怨怨的情事;讀了《焚驢志》,我們還能知道那時候的人們是如何來對待自然災害的,從現代的科學眼光來看,實在荒唐可笑;讀了馬祖常的《送簡管勾序》,我們就可知目前個別地區大造佛寺道觀、塑菩薩、起造城隍廟,搞得金碧輝煌,香菸繚繞,而另一方面則教學經費不足,校舍破舊,斯文墜掃,原來是古已有之的事。這些情況,正史上有的己有記載,但是語焉不詳,有的則根本沒有記載。三朝大量的文章,正可以起到補充正史的作用。

最後一點是,這三朝文章中自有不少較好的篇章,若僅以“披沙揀金,往往得寶”來形容,似乎還嫌太看輕了一點。總之,遼、金、元三朝之文同樣是我國古代文化的寶貴遺產,我們對待它必需有一個正確的態度,別讓王世貞之流牽著鼻子走,人云亦云。

下面。我們對遼、金、元三代之文作一個概略式的介紹。

公元十世紀時,契丹族崛起於黑龍江流域,興兵擴張,建立遼國,“東自海,西至於流沙,北絕大漠,信威萬里”。建國之初,遼人以鞍馬為家,不尚禮文,至景宗、聖宗時期,才開科舉,崇尚儒學。帝王、后妃、朝臣漸好文學,吟詩作文。但是由於遼國“書禁甚嚴,傳入中國者法皆死”(沈括《夢溪筆談》),所以流傳下來的遼國文章不多,今人難以見到全璧。但就本書所選的幾篇短文來看,可以見出遼代作家們努力從事文章的情形。蕭觀音《諫獵書》理切辭正,引經據典揮灑自如。其文出自深宮弱女之手,確是不易。王鼎為文更臻成熟,漸可與宋室一般文士爭一席之地。耶律孟簡的《放懷詩自序》,粹然是一位風雅文士的口吻。耶律乙辛雖為權奸,但其《私伶官疏》,渲染點繪,從文章的角度來說,可謂奇篇。這樣的文字,漢族正統文人非但是寫不出,恐怕也不敢寫。

金國為女真族,原為契丹的附屬部落。遼天祚帝天慶五年(1115),處於白山黑水間的生女真酋長完顏阿骨打(金太祖)叛遼稱帝,改國號為金。金國建立初期,還沒有文字,但金太祖十分注意文化建設,在這一點上與遼國很不相同。他要求詔令都應選取善於為文者來寫,每攻略一地則令人訪求博學雄文之士,送赴京師,並參照漢文、契丹文創造了女真文,還鼓勵諸王子學習漢語漢文。太祖之孫金熙宗曾親自謁孔廟,追悔少年時的荒唐,發憤讀《尚書》、《五代史》、《遼史》(當是金朝耶律固等人修撰,非元代脫脫等人所著),夜以繼日。至後來的海陵、世宗、顯宗、章宗都能詩文,雅好文學。“惟帝王宗親皆與文事相浹,是以朝野習尚,遂成風會。金代文物,上掩遼而下軼元,非偶然也。”(趙翼《廿二史札記·金代文物遠勝遼元》)

《金史·文藝傳》載金源文士三十餘人,但尚有更多的文士及帝王貴族大臣不入“文藝傳”,當時都有文集傳世。但是大量的著作至元代中葉以後就亡佚了。元代蘇天爵《三史質疑》說,蔡珪、趙可、王庭筠等金人文集,兵後往往不存,他為了尋找金代史料,只能到京郊各大族的墳地上去摹拓他們撰寫的碑文,以備採擇。當時已是如此,則經歷明、清兩代之後,金文的散佚情況就可想而知了。

金代文章興於大定、明昌之際(1189),盛於貞祐南渡之後(1214)。前期作家以王寂、党懷英為代表。王寂宦途曲折,所為古文“博大疏暢”,時有感懷抒憤之作,略見衷曲。《與文伯起書》、《三友軒記》,可見一斑。党懷英,字世傑,泰安人,大定十年(1170)舉進士,事章宗為翰林學士承旨,高文大冊,俱出其手,當時被推為文壇盟主,聲名遠在王寂之上。為文踵武歐陽修,能得歐公之筆。可惜他的集子已經失傳,吉光片羽,散見於各金石碑誌及府志、州志中。

後期作家則以趙秉文、王若虛、元好問為代表。趙秉文也是宗韓祖歐的,體格雄大,所作《磁州石橋記》、《寓樂亭記》,健筆縱放,橫空結構。如《磁州石橋記》:“每夕陽西下,太行千里。明月東出,二川合流。徘徊近郊,則銅雀之臺,西陵之樹,高齊、石趙之所睥睨,信陵、平原之所馳逐。山川興廢,森乎目中,信天下之雄勝,而燕南之偉觀。”真可以當得起高響入雲、雄秀俊逸的考評了。

王若虛對韓愈、柳宗元、歐陽修常露不滿之意,以為“凡文章須是典實過於浮華,平易多於奇險”,持此標準,對韓柳歐文多所指摘,而獨傾倒於蘇軾,曾謂“東坡,文中龍也,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遊戲然,莫可測其端倪”。然其自作則不逮,體弱不能起其文。本書所選《詠白堂記》、《焚驢志》還算是可以一讀的文章。《詠白堂記》,直言無礙,揭露了一般士大夫所慕在此而所歸在彼、口誦玄元而心存利祿的虛偽面目,對今人有一定的認識意義。文字也收放自如,條達疏暢,意到筆隨。

元好問是有意自創格調的金代大家,不屑為韓柳歐蘇所牢籠。他留心世事,慨然以網羅前朝文獻及修史自命。所為碑誌,典重高華,雄渾挺拔,如本書所收的《雷希顏墓誌銘》,深得史法,且將個人感情投入,確是情文並茂之作。此外,元好問還表現出多方面的寫作才能和風格的多樣性,如《故物譜》、《送秦中諸人引》兩文,前者沉鬱,筆端飽含人世滄桑之感;後者輕快流動,讀者欣賞此文時,簡直像在聽一首指法跳動的鋼琴曲。而《市隱齋記》尖銳潑辣,直刺偽隱者之心。而且文中多用短句,語語如匕首投槍,真是快意之文。

本書所錄其他幾篇金文,或以語言波俏見長,或以閒雅夷猶著聞,或以自然天趣為人稱道,都是值得一讀的作品。

十二世紀中葉,蒙古族迅速崛起漠北,至十三世紀初,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統一了蒙古各部,隨即揮戈南下。到忽必烈至元十六年(1279),先後滅夏、滅金,出師西征,滅宋,鐵騎縱橫萬里,建立了強大的元帝國。

蒙古崛起之初,有語言而無文字,於文學之事無暇顧及。至太宗滅金後,金源文士悉歸蒙古;世祖滅宋,南宋文士,全歸大元。所以元朝文事之盛,大致上是借重他族。元朝的最高統治者,大都不識漢文,自然也不親風雅,與金代諸帝異趣。再說,元朝的開科取士,雖然議論得很早,但實行得很晚,而且時行時輟。終元一代,仕進有多歧,銓衡無定製,一般讀書人缺乏應有的上進原動力。所有著名文人,不是前朝遺老,就是他們的門人。

元朝一代文章作手,向有北派、南派之說。北派奉元好問為圭臬,羽翼之士有郝經、楊奐諸人,繼承者有劉因、王惲、姚燧、許衡之徒;南派則以吳澄、趙孟頫、虞集、揭傒斯、歐陽玄、戴表元、黃溍、柳貫為大家。北派的散文,以韓愈為法,力追唐音,以奇崛為氣勢,矯正蘇文之弊;南派為文平易流轉,渾成天然。

縱觀元朝一代散文作家及其作品,可以得到下列幾點印象:

一、元朝散文家大都是粹然大儒,所為文章大抵是儒者之文,所以《元史·儒學傳》說:

元興百年,上自朝廷內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經能文顯著當世者,彬彬焉眾矣。今皆不復為之分別,而採取其尤卓然成名、可以輔教傳後者,合而錄之。

所以在《元史》中不設“文苑傳”或“文藝傳”,而只有“儒學傳”。對於那些文名特大的儒者如許衡、劉因、吳澄、程鉅夫、姚燧、虞集、揭傒斯等人則列入專傳,而不入“儒學傳”。蓋《元史》的修撰者認為,僅以“文”不足以概括這些人的全貌。他們這批人所寫的文章一般都是典雅醇正,高華正大,這是元代散文的總體特點。

二、如前所述,元代文人大都緒自金朝與南宋,土生土長的文人很少。這批人雖然身入新朝,但故國之思未絕。有些人則表現出與新朝統治者堅決不合作的態度,而以金朝與南宋的遺老自居。這情形在本叢書《南宋散文》中當有述及,茲不贅。另有一些文人,雖然在新朝中做了官,甚至位置顯要,但黍離之感畢竟還是鬱結心頭,“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即使如深得元世祖器重賞識、後來地位顯赫的趙孟頫,在岳飛墳前也不禁發出“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句,水光山色不勝悲”的浩嘆,可見故國之心尚未泯盡。有一些人在無奈之下,入新朝為官,不久即託故辭歸;朝廷一再徵召,他們百般推託,寫出的文章悽惶婉轉,充分表現出不安與無奈的心情,令人動容。

三、元朝的文人,在新朝為官既不十分心甘情願(當然也有少數例外),則唯有放情山水,留連光景;或則以骨董書畫自娛;因此在元代散文作品中,這類題材也不算少。這類文章大都清新自然,有較多的抒情成分,或者託物寓意,發一點小感慨。

綜上所述,元代散文自有其思想藝術特色,不能等閒視之。

本書選錄遼、金、元三代文章四十九篇,按情感與內容分為十二類。同一門類中的作品則以作者出生年代先後排列。入選的文章,見於別集的,則以較好的別集為底本;不見於別集的,則取較好的金、元、明、清及經近人整理的選本、總集為底本;並均用他本校勘,文字擇善而從。註釋儘量做到有根有據,但限於篇幅,不引經據典。由於編著者學識淺陋,有無法作注者,也加以明白說明,以待高明者補闕。“鑑賞”部分,以闡明篇章結構、句法詞法及縱橫比較為主。

編著者對遼金元三代散文涉獵不深,見聞有限,而可以參考依傍的著作又不多,因此本書在選目、註釋、鑑賞方面難免會存在不妥之處,懇請讀者加以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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