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時寶釵小惠全大體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

文/蕎麥花開

寶釵之能，尚不僅於“經濟”，還有“關防”。第六十二回：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她，皆因她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她明白了。若犯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她心裡已有了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鳳姐臥病，王夫人以“探春、李紈、寶釵”三駕馬車組成臨時內閣，照管家務。三人中以探春為主，李紈會辦，寶釵幫辦。讀者一定要說你說這個做什麼？——說這個的意思就是寶釵在三駕馬車中其實是拾遺補缺、叨陪末位的，她畢竟是個“客卿”嘛。但位雖最末，情況掌握得卻最多最透。寧不歎服？！你看寶釵這話“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言下之意，這是她知道的，但三姑娘和大奶奶未必知道——不然，以探春眼裡不揉沙子、正要找人扎筏子的個性作風，這幾件事豈有不叨登出來的？寶釵下邊兒這話更有意思，“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她，皆因她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她明白了”——可見這鳳奶奶的章程跟三姑娘一樣，都是一個字，嚴辦！而寶釵知道平兒素日是個“得饒人處且饒人”的人，故單告訴了她。

但讀者切勿以為寶釵的章程也是“得省的將就省些事也罷了”——寶釵是一個如鳳姐所說“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人，她畢竟是“客卿”，豈肯擅作威褔，得罪了眾人？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了，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內無主，少不得又大家計議，便報了尤氏產育，將她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體。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亦不肯亂作威福。第六十二回，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釵之不肯亂作威福，其意正與尤氏、探春不二。寶釵最大的章程就是倆字：避嫌。

1。第五十六回，大觀園承包責任制，臨時內閣商議承包人。議及蘅蕪苑的香草，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她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她還採了些曬乾了，綸成花籃葫蘆給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閒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

2。第五十六回，大觀園承包責任制，臨時內閣商議財務制度——如何歸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裡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裡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裡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她們誰領這一份的，她就攬一宗事去。”——按寶釵這一提議並非僅僅是經濟思想的“小政府大社會”，還有一層用意就仍是“避嫌”。如果歸帳歸到裡頭，就免不了讓人議論銀子錢沾過手的臨時內閣三位鎮山太歲。不如徹底不粘鍋的妙。

3。上引第六十二回，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為何，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

4。第七十八回，抄檢大觀園後，王夫人問寶丫頭怎麼搬出園子去了，鳳姐測度寶釵之意，答道：“我想，薛大妹妹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她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才搜檢，她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她，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她疑心，又仍命她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三則自我在園裡住，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裡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裡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

諸君！上述寶釵避處嫌疑之四條，後二條便是“嚴密關防”。第七十二回鳳姐冷笑賈璉有語：“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這正是“嚴密關防”四字之重要。大凡略有頭腦、經驗的管家人，皆知關防廢弛的嚴重性。讀者須記，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大太太當眾給鳳姐沒臉，就起因於賈母八旬之慶，榮府兩個婆子得罪了尤氏，鳳姐為給尤氏出氣，捆了這兩個婆子。而這兩個婆子犯事的直接起因，便是尤氏看門禁鬆弛，叫該班的女人。第七十一回：尤氏一徑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稍後周瑞家的來了，尤氏見了她，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芽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了她們，說這幾日事多人雜，一晚就關門吹燈，不是園裡的人，不許放進去。今兒就沒了人。這事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

——讀者不要忘了，第七十三回老太太聞知探春不以為意的彙報園內有開賭爭打之事，登時警覺：“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這事豈可輕恕！”立說立辦，不顧素日最寵愛的三個姑娘黛玉、寶釵、探春的討情，堅決嚴辦幾個聚賭的大頭家婆子。第七十三回老太太此話“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需與第七十一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參互合觀，吾人方悟“老祖宗聖明！”——可謂料事如神！關防不謹，門禁鬆弛，趨便藏賊，引奸引盜，潘又安就是這麼進來的，高鶚續書中活冤孽妙尼遭大劫，賊豈不也是這麼進來的？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嚴門禁、謹關防，太緊要！

第七十八回，抄檢大觀園後，寶釵藉著解釋她為何搬出園子之機，還建言姨媽：“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寶釵這話看似直說了節省費用這一條，“該減些的就減些”；實則還有一層隱約的意思，“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什麼意思？這不剛剛抄檢了大觀園嗎？園子太大，就如國防線太長，同等兵力的條件下，守衛、照管就難免更操心、更吃力、更容易出紕漏。如今收縮戰線，集中有限資源兵力，作重點防禦，也是提高治理效能的一個方法啊。寶姐姐之治理才能，真不僅在“經濟”！這一手氣魄之大，更出於王夫人和鳳姐之上。第七十四回，鳳姐道：“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辦完“咱們家的那些妖精”後，怒對襲人、麝月等人道：“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捱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讀者看鳳姐和王夫人的想法，

鳳姐想的只不過是裁員（攆丫鬟），王夫人想的是裁院（怡紅院），寶釵想的竟是裁園（大觀園）！

我有時揣想，寶釵日後嫁入賈府，主理家務，必是“恩威並施”四字章程。鳳姐如第六回周瑞家的對劉姥姥道“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了”；探春興利除弊一回，確也見霹靂手段，但似乎少了些恩惠。寶釵則“藏富於民”，命媽媽們裡頭也不必歸帳；更還“損有餘補不足”，命承包到活兒的媽媽們分些收益與不得管的。承包責任制是按勞分配，裡頭不歸帳是免稅普惠，將此補彼是二次分配——這豈不是現代經濟治理的八字方針：“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如果與賈府其他奶奶姑娘當家人拉通比較，可以說只有寶釵一人注意到了“小惠全大體”。有朝一日寶釵真的當了當家奶奶，不必再因外人身份避嫌，憑她骨子裡的厲害，恐怕跟平兒“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素性，未必是一個味兒了吧！寬嚴相濟，恩威並施，方是齊家治國之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