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唯：活在夢中的鳥人
竇唯身上有種氣質，這種氣質叫做——夢。竇唯是個活在夢中的鳥人。
黑豹時期，夢已經開始，至少，“夢”這個字常常出現——
獨自等待，默默承受，
喜悅總是出現在我夢中……
——《Don‘t break my heart》
一切一場夢，一切將成空，
一切留在孤獨回憶中，
一切不是夢，一切也不是一場空，
不要把我關在門外
——《怕你為自己流淚》
子夜二時請你推醒我
告訴你我夢見了什麼
——《Take care》
——這是竇唯的青春熱血搖滾夢。然而在《Take care》這首與其他幾首歌有著完全不同氣質的歌中，已經預示了一個更深的夢，一個與竇唯的才華和氣質更為契合的夢……
離開了黑豹之後，他直接進入了這個更深的夢，——《黑夢》。
夢中沒有錯與對
夢中有安也有危
夢的時代我在胡說
夢醒時刻才會解脫
——《黑色夢中》
內心這衝動編織著我的美夢
美好在夢中閃動讓我擁有它
——《還有你》
讓我勇敢走向未來
去尋找愛
直到最後
結束這場悲傷的夢
——《悲傷的夢》
也許你我時常出現在彼此夢裡
可醒來後又要重新調整距離
——《上帝保佑》
無法擺脫夢的誘惑
可夢把我們欺騙
——《噢，乖》
……
幾乎每一首都是夢囈，夢中的呢喃和呻吟，夢中的反省和質問，夢中的自嘲和嘆息，在這個多少有點幽閉的迷離世界裡，是一個“自閉患者”的夢遊狀態：孤寂，壓抑，掙扎，抗爭……一切都在夢的黑海中浮沉，在生命的荒原上無處棲身……
然而竇唯很快又越過了這個夢，並且否定了它，“夢”已經做上癮，他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必須沉入真正屬於他的、更深更深的夢中。
於是，有了《豔陽天》。
《黑夢》是黑色的，在《豔陽天》這場夢中，開始透進了光，有了些色彩。竇唯從夢的黑海中躍出，沐浴著陽光和清風，眼神清澈，臉上帶著解脫者的微笑，世界輕盈，明亮，悠遠，飄渺。竇唯輕輕地飛了起來，像一個自我祝福自我加持的鳥人……
睡夢酣，夢中天外的青山
抬頭望向天空藍藍
——《豔陽天》
這樣的一種狀態，分明在指向一種更加純粹的存在，指向一場更加純粹的夢。
於是，有了《山河水》，有了《雨籲》，藉著《豔陽天》的清風朗日，竇唯飄上了雲端，並在那上面撥開了一條通往一個失落世界的幽幽古道，——那至少是一個未被汙染的世界，——一種純粹的存在，一場純粹的夢。竇唯在此化身為一個恍兮惚兮的出世高人，嘴裡吟著天書，帶著深不可測的表情飄然而去，與我們的世界漸行漸遠。
從前那些匆匆過往的歡樂歲月像是夢的季節日和夜把我帶向遙遠久別的一切
——《出遊》
《山河水》中，他還沉吟著世人可以聽懂的“告別詞”，在《雨籲》中，他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那獨屬於他的、獨屬於那個純粹世界的晦澀“方言”，——真正的夢囈，絕對的鳥語：
潸浩飫淚
肓詵君眾
弆殤落
雨籲
症悻祟意
詡諍朗斡
惶瞠目妄驚喜
幾或言勖
令旺書筲笙箏
夭武
少暮
影音遮霧
須校士噤諱猖
徒嗚呼
待熹楚
寘眾處
寘眾處
請別告訴我你看懂了什麼。每一次看到某些熱心人費心費力查閱字典試圖對所有這些詞語進行解釋以理出一個可以看懂的“意思”，我就不禁暗暗偷笑。我想竇唯也必定在偷笑，不過估計他也不屑於偷笑了，或許反而會有些悲哀：人們真不懂他在幹什麼……對於一個已經完全投身於音樂之夢的夢中人來說，可以解釋的、“有意思”的詞語已經不再有意思了，歌詞幾乎是一種累贅，一種干擾夢中人飛翔的障礙，——他只想投身於音樂之中，投身於純粹的音樂之中，只有純粹的聲音，沒有詞語，沒有意思，——所謂的意思，都是障礙，都是限制，都是束縛，而竇唯這個鳥人所想要的，是一種無掛無礙的東西，一種脫盡塵累的逍遙自在，——一場純粹得讓你彷彿置身於創世之初的夢。
他開始進入了這個夢。《雨籲》之後，竇唯不再發聲了，——正確地說，他不再用詞語說話了，他領悟了何為“言語道斷”。他拋棄了言語，——把語言文字叫還給作家和詩人，讓音樂迴歸音樂，而他，必須像一個“無何有之人”化身為各種樂器，化身為各種聲音，從而進入那絕對純粹的音樂“桃源”：《暮良文王》、《鏡花緣記》、《東遊記》、《水先後古清風樂》、《簫樂冬爐》……
至此，夢中的竇唯已經完完全全遠離了濁世喧囂——進入了遁世狀態，進入了一如前人所說的“獨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存在，或者，進入了“道”，或“禪”——當然，你不妨也可以說，他只是出逃了，躲起來了。無論如何，再沒有多少人能看懂，也再沒有幾個人能夠聽懂了——實際上絕大多數的人根本就看不到也聽不到，人們只能看見的是：這個叫竇唯的人“發福謝頂”、“潦倒落魄”地坐地鐵、吃九元的面……他們實際上只是看到了自己的無聊和卑賤……
作為夢，它的一個特點就是：拒絕這個現實世界，尤其是，拒絕這個由許多隻能看見一個叫竇唯的音樂人“潦倒落魄”的人所組成的世界，——它對這個世界背轉了身，自行創造另一個獨立世界，在那裡，一切自然生長，自給自足，自在美好。
竇唯就是這樣的一個夢，他活在這夢中，也把自己活成了這樣一個夢，一個越來越純粹的夢，純粹到已經無所謂夢不夢，也無所謂自我不自我了——人們說他活得很自我，事實上，這不過是種淺薄的評價，竇唯早已過了那個所謂張揚個性、活出自我的虛榮年齡，他僅僅是自然而然，就像他的音樂一路自然而然地流淌、跳躍、飛翔……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活著，自然而然地做他要做的事，自然而然地玩他想玩的音樂……
對一個音樂人，我們最應該關注的首先就是他的音樂，其他的，我們是可以閉嘴的，對竇唯，那些只熱衷於八卦他的私生活而從沒有好好去聽聽他的音樂的人，是最沒有資格談論他的，不僅沒資格，簡直沒人格。
一個夢就在那裡，你聽，或不聽，它都在那裡，既封閉又敞開，既不排斥你，也不取悅你，事實上，它無視你，無視這個髒亂苟且而喧囂浮躁的世界，它隱身於人群中，卻像置身於“無何有之鄉”，那裡有棵無用之樹，樹上有個極小又極大的鳥巢，鳥人竇唯就在那鳥巢裡安靜棲居，看著日落，聽著風吹，偶爾橫笛撫琴，吟哦一聲，天地寂寥而明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