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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1、《詞家有道》香港16詞人訪談錄之林夕篇

作者:由 時驚野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0-05-28

我唯一有意為之的,是希望讓流行曲有其哲學性。無論是一首情歌,抑或是勵志歌。初期將老莊與佛學放入歌詞,做得比較笨,大鑼大鼓明顯如《觀世音》。現在,並不很願意用這手法,反而大部分是綿裡藏針。——林夕

以前買的書,現在翻來看一看,相比本書其他詞人,林夕在內地的名氣更大,為王菲、陳奕迅及楊千嬅所寫的《約定》、《暗湧》、《給自己的情書》、《開到荼蘼》、《香奈兒》、《人來人往》、《夕陽無限好》、《富士山下》、《再見二丁目》、《少女的祈禱》等作品膾炙人口。

林夕在香港詞壇獲獎無數,重要獎項包括:1995年至2009年,先後十三次奪得叱吒樂壇流行榜叱吒填詞人大獎。2003年至2007年,分別憑《人來人往》、《觀世音》和《富士山下》三度獲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獎。2008年,獲香港電臺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金針獎。

新詩與流行歌詞

朱耀偉:你認為應該如何區別新詩與流行歌詞?

林夕:什麼叫新詩?新詩即無定體,可以突破所有的限制,分行隨作者決定,他認為節奏去到哪裡就分行。但歌詞須配合音樂的節奏感,音樂本身已經給歌詞建立了一個藍圖。新詩是你自己用文字建構一種節奏感,創作一種跳躍思維;相對而言,歌詞的跳躍則需要管理,由音樂的旋律來管理。歌詞,畢竟接收的第一個channel是“聽”,歌詞的思維太過跳躍,唱起來了反而不自然,不過,亦有例外的。如果聽過我為莫文蔚寫的《幻聽》,裡面完全沒有一句連句,全部都是並排的片段,這是非常新詩的寫法。

我曾經故意用一首舊詞放進大學出版的一本新詩詩集裡,神不知鬼不覺。誰說新詩不準寫成歌詞的樣子,其實,識貨的人看得出新詩是很少押韻的。歌詞具備有新詩的素質,同時它們又可以配合音樂唱出來,所以太在乎將文學題材下一個定位,並且為固執的時候,就是學者的盲點。一個念過大學的人,不應那麼狹隘去看事情。如果你說不準把歌詞寫成新詩的體裁,張惠妹唱過原是新詩的流行歌詞,後來更成為很hit的歌,請問又如何看待這首詞原來的新詩身份呢?羅大佑就曾譜寫新詩作為流行曲,鄭愁予亦有把新詩譜曲成了歌詞,那又該如何看待呢?

當然能夠適合譜曲的新詩,一般來說思維邏輯都比較單純。其實把新詩譜曲唱起來也不太自然,如同將張愛玲小說拍成電影,很多時候後會顯得不自然,因為她寫的對白實在是非常精警,並“金句”得不似人講的話。除非全家都是智者,一開口個個都是政治家如奧巴馬。我想,每個人年輕的時候,始終也會嚮往一種流行文化,正如歌詞一樣。只要寫流行歌詞的人,能夠不純粹只求流行,把目光放遠,才能令流行歌詞有它真正值得流傳的價值。受過它影響的人,日後若是當了教師,教授或學者,如果他們沒有忘記當初的耳濡目染,所謂的集體回憶並不只得軀殼,而是實在地有一些內涵,他們就可以消除對歌詞的偏見。

從這一方面來看,我是比較樂觀的。近幾年,出席本地學校以及內地的講座,似乎都有很多聽我歌詞長大的老師,也對流行歌詞抱著欣賞的態度,多年來,不少教育機構和大專院校,都願意邀請填詞人到學校談創作或分享人生經驗,我非常僥倖能扮演這個角色。對此我是樂觀的。我認為我現在寫歌詞的風格,動機及目標是等於在這個行業自殺,我知道唱片公司心目中的target(聽眾)是明白不了我的歌詞。陳奕迅初出道的時候也是這樣。初出茅廬的人,沒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我唯有強迫陳奕迅唱《我的快樂時代》。他唱的時候不明白,聽時也不明白。十年以來,陳奕迅總共提及過兩次“我愈來愈明白”《我的快樂時代》中‘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的意義在哪”。當他知道,在這個行業生存,要辦好一個演唱會需要的妥協,才明白什麼都要付出代價的,幸福也有代價。他要在唱這首歌的十年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我寧可無人找我,都覺得必要為流行文化留下一些東西。我希望所寫的東西不是基於貴古賤今或是“經典”而傳世,而是因為還算上有些素質和養分。

讓流行歌詞綿裡藏針

朱:你近年的作品大有北島風格,是否自覺去做些什麼或挑戰歌詞的限制?

林:我認為對自己有要求,是對世界最起碼的責任。有一定使命感的人都應該要不斷成長及改變,能否成功,當然無人確定。正如你問我,這首歌的出處,有些歌我可以容易回答,如《電光幻影》明顯是從《金剛經》出來的,但有些卻真的回答不了,如北島的風格已經融入我的血液,這是不自覺的。在近五六年,我還不斷在不同型別的旋律中,一點一滴把《道德經》加進歌詞裡,說老實話,有時候也回答不了是有意還是無心。

我唯一有意為之的,是希望讓流行曲有其哲學性,無論是一首情歌,抑或是勵志歌。初期將老莊與佛學放入歌詞,做得比較笨,大鑼大鼓明顯如《觀世音》。現在,並不很願意用這手法,反而大部分是綿裡藏針。例如我很希望談老子所講的“天地不仁一萬物為芻狗”。不要令人又誤會,“天地不仁”,的不仁,不是指“不仁慈”而是指“天根本沒有了仁愛的觀念”。那麼多人誤會,那麼多寫評論的人,都搞撼天地不仁呀。其實都不要緊,我就把這些東西寫進《太陽照常升起》。聽眾沒看過老子都不要緊。今時今日,第一是要人們見到文言文不要抗拒;第二聽到講《道德經》都不會令人驚慌。如果能夠令人瞭解到“天地本無仁而不仁之觀,一切都有因緣而生”這個道理,我就覺得比任何勵志歌更有哲理啟迪的作用。

另外,自問我所寫的勵志歌,沒有一首叫人盲目樂觀的,頂多是審慎樂觀,而所謂的樂觀,說來又好像不夠達觀。將自己的希望建立樂觀的人生態度,便註定失望,並自招失望。就如政府做不好期望管理的時候,你怎麼可以樂觀?你們可以看股票市場無緣無故由一萬二千點,在兩個月內彈百分之五十到一萬七千幾點,真的很離譜。你還能樂觀嗎?你可以樂觀,但樂觀之餘,你更需要留意實際的經濟資料。

第一,歌詞中的哲理性的確是有意為之的;第二我始終認為如家影響中國人太深。其實老莊是否值得推崇?我當然認為值得推崇,正如魯迅所說最影響中國人的,其實是道教文化。儒家表面上有廣泛影響力,但只侷限在壞的那一面,興建那麼多孔子學院,已經足夠了!四百間都不足夠,不如五千間吧,還想宣揚到海外。這就是中國人真正學問的精髓。我不能夠認同。我希望能夠從流行歌詞打造流行文化,卻同時反映最古典的哲學。流行與否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可以傳世,特別是現在陳奕迅的長篇大賣,即使不流行都會讓人留意,我便藉機播種。

朱:你剛剛提到你有一些歌詞,是要讀要readable,並不是聽聽就可以明白。

林:我並不是刻意這樣做,其實我始終認為歌詞的形式,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唱得順,配合得如魚得水。不過,當我想將一些題材推深一點的時候,就必須要到一些層面、用一些手法、一些字。聽眾可能一時之間未能消化,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有些東西真的需要這樣寫。最近幫麥浚龍寫了三首歌詞,我簡直好像豁出去,歌詞就是歌詞,聽眾聽不明白我不負責。明放著讓我盡情玩,我就寫呀,簡直深刻得無與倫比,甚至可以在《信報》的“繁星哲語”刊登出來。聽眾只看歌名就知道,《弱水三千》、《顛倒夢想》、《生死疲勞》。試問怎會是流行曲呢?但是我不理會,既然你叫我玩,我就玩給你看,這是刻意而為之。

我覺得既然愛本土文化,就自然希望本土文化營養價值成分較高。我只希望令人更加重視流行文化,不要說十年,二十年都沒有聽過流行歌曲,或者從來只活在一個愛樂樂團的世界裡。他們隨口就講“點解又會系情情愛愛”我就不希望是這樣。

像寫給陳奕迅的就有一首假裝情歌題材的歌曲,叫《不來也不去》。其實是很辛苦的將具有佛理的concept,用情歌這種比較有商業性的包裝,來表達一些道理。希望那些認為流行歌只得情情愛愛的人,能夠了解得到,原來流行歌詞也有好東西。情情愛愛又如何呢?若你的思想狹隘到一首情歌只能夠反應一個人的世界,那麼,《紅樓夢》主題不就是寫感情嗎?卻又不見得人們說《紅樓夢》只有情情愛愛。

朱:流行歌詞反而比一般文學作品容易被接受,聽眾不明白也會照唱如儀。

林:“文學作品”這四個字,對很多人產生閱讀壓力。閱讀養成並不是從閱讀報章、雜誌學習得來,文字技巧要看很多不同的東西。如果追問根源,我向聽眾介紹《紅樓夢》的話,聽眾就覺得可能怕。坦白說,我小時候也沒有太多感受。一本明朝的《菜根譚》,很簡單的二百幾條故事,很容易閱讀。但當你看到《菜根譚》三個字就會嚇怕了;我在講堂上隨便背誦幾句,全場又會肅靜。因此我不會推介書籍,正如你掛著文學的招牌,你就會嚇壞人。張愛玲所以普及,就是比較融入群眾。慢慢來,一步步,沒有需要label它是文學,入口後不但沒有三聚氰胺,反而內含很多鈣質、維他命D、維他命E,又能令情緒鬆弛。吃過後不自覺慢慢汲取養分。我想沒有一個人汲收養分,會一邊吃飯一邊說:我要汲取營養。

過程是相當痛苦的。當你閱讀文學,就說要汲取文學,這是什麼話?我聽過天下間最造作的話是:“平時我坐在這裡看文學書。”我問那是什麼文學書?那人答不出來。文學是無界限的,是所有現象。一副好的圖畫既有藝術境界,亦有文學成分。畫的文學成分不是透過文字,而是好的文學作品,則是借文字塑造景與境。

朱:很多聽眾都不會注意歌詞內容。如《士多啤梨蘋果橙》,很多人唱罷都不知道講減肥還是講身份認同,唱完便算。早前與一群不是念文科的朋友去卡拉OK,他們唱《富士山下》時也很有感情。當時我就問他們,其實你們明白不明白?他們說是不明白。

林:唯有希望日後有人懂得。我在質疑純粹以為靠外表,靠減肥可以keep一段感情,結果失敗。《士多啤梨蘋果橙》就是這意思。其實聽眾怎會不明白《富士山下》?everybody got hurt,有部分人覺得一個人走過街角回家會有感受,有部分人因緣際會突然開竅時才會有感受。當他們曾經見過自己心愛的人轉過街角之後,嘗試跟蹤,又失去蹤影,迎面而來很多人,發覺每個人臉孔都差不多,,那時候就會明白這首歌講什麼的了。當然,所謂“明白”對一些人來說已經很好,不明不白,也大可在卡拉ok好有感情地唱《富士山下》,開開心心發洩一下。

音樂工廠與王菲時代

朱:回顧進入主流詞壇後不同的創作階段。你認為“音樂工廠”時代,是否一個重要階段?

林:這是一個重要階段。開始的時候,比較愛幻想。因為詩詞兩者在體裁、本質之上有很多差異,要新詩入詞,可能只是勉強為之。進入主流詞壇後,則需要摸索,怎樣能夠寫一些東西容易讓人完全消化。當時,自己在這方面的功夫其實很單薄,不要以為commercial就容易辦。如果那麼容易就可以辦到commercial的話,為何還要有廣告公司?這是一個學習過程。到頭來並不是為了學懂商業營運,而好像是一個傳教士,傳達資訊的時候是要有效,有說服力。學懂之後,風格也會有所改變,比較不惜一切深入深出,當時如能深入淺出是最好的。這些都是在“音樂工廠”時期學懂的東西。那是,羅大佑給我非常廣闊的天地,天地廣闊,原來是那麼舒服的,亦影響了我寫詞的風格。當然,風格改變也源於自己人生觀的成長。

另外,就是一些歌手的出現,如王菲。王菲的聲線可以唱任何歌,其實最重要是她可以容納任何歌詞。當時的我大膽地將很多歌詞當做試驗品。你提及過新詩與歌詞的區別,我明顯有一首新詩式歌詞,就是王菲的《催眠》。王菲影響了我的風格,出現一批王菲式歌詞。如果你細分王菲式歌詞,有(一部分)比較容易上口,如《約定》、《給自己的情書》等;有一部分就比較難上口,像新詩,如《臉》《催眠》等。《開到荼縻》、《香奈兒》則是很有哲理性的作品。第四大類就是玩文字之美。

我偶然也會用賦比興和詞性的轉換,像春風又“綠”紅南岸這類古詩的範例。我認為一個好作者,愈要炫耀自己的文字技巧,就等於在放煙花,放煙花本身有沒有意義呢?我不敢說完全沒有,問題是觀眾“譁”完之後,又如何呢?大家會趕忙迫車回家,會很懷念剛才的煙花有多美麗嗎?傻啦,不會的。寫《傳說》時有一點炫耀文字的心態,多厲害呀!啦啦啦啦啦,最高音最低音五個字連起,將《帝女花》和《紫釵記》寫上,還有新舊的對比。《傳說》裡可以有這麼大的反差,你不玩玩技巧的話,好像有點浪費。

接著要說寫詞上的轉變,既有信佛開始,亦從身為一位焦慮症患者的我,所感受到的情緒威力。當情緒病非因遭遇引發,當壓力大到影響一個人的情緒,當一個人的腦部前葉額受到悲傷的意識,卻同時產生令人滿足的快感是。此等感受促使我這七八年來,不想純粹為解剖感受而解剖,解剖完之後,就像魯迅提出問題後,好歹也嘗試給一些答案。情況是,解剖悲傷,那就起碼可以對症下藥,悲傷的情緒已能有所節制。

沒錯,寫一首讓人認為明天會更好的歌,是非常困難的。我希望向這難題挑戰,希望有人聽完一首歌之後合理地、持久地、快樂地滅苦。老實講,這是非常困難的。第一,你明天會不會真的那麼好?第二,你是不會持久地得到滅苦知道。世上會有一首能夠影響人生觀的勵志歌嗎?我不覺得“志”是應該“勵”,不過,為了剖析人生,我也不想膚淺地用positive或者negative來兩分,能夠令人看通透的歌詞是非常難寫的,既是一個挑戰,聽眾也未必受到影響。這幾年,風格的轉變,我是用了很多力量去挑戰這高難度的工作。

《觀世音》比較特別,我走返璞歸真路線的時候,在網上有很多人評論我退步,回覆不到王菲唯美時期的簡單文字。第一,我希望大家不要誤會,我退步與否並不重要。第二,返璞歸真,卻真會讓人有這樣的感覺。好像《人來人往》,我用了月臺作比喻,有人喜歡,但我現在回想起卻有點後悔,如果沒有這個比喻,這一首歌將會更平白自然吧,反正是釋迦牟尼很多時都用了比喻。

朱:你特別喜歡自己的那一首歌詞?

林:我不希望特別講哪幾首,倒不如講一些讓自己讓自己不後悔的歌詞。它要經得起時間的消化。我不知道聽眾怎樣看,對於作者來說,我要看自己對所寫的詞有沒有慚愧。如果我仍然發覺可以從不同角度、不同年齡、不同心態看這首歌的歌詞,有不同的發展,這首歌詞就可以列入我的最愛裡,可以bookmark了這首歌。因為有些以前寫的歌詞,就算是很悲慘的歌詞,都不是為文造情或者純粹講“我空虛我寂寞我凍”,而是“原來我非不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這句話。我曾經與一位歌手爭論,他說這首歌是關於自愛,一個人要自愛。但當時我並沒有這種心態,當時只是忠於自己的感受。今時今日回顧,原來真的是一種自愛之道。我覺得這樣的歌詞就可以列入我的one of my favourite。

好作品不落文字

朱:你有沒有一些作品是自己認為應該大紅,最後卻沒有如願?

林:有呀,替梁漢文《03/四季》大碟所寫的歌詞就是啦。《03/四季》相比《十號》這張唱片的歌詞都一樣很滿意,可是始終沒有流行起來。其中一首歌叫《廢城故事》,描述沙士時期,有劇情有細節,一點作狀也沒有,一個刻意的用字也沒有,平時如寫實電影。第二首是《新聞女郎》,寫到大我與小我之間的關係,很多社會的實況,災難不是發生在身邊,你就不會去關心這個世界。當你懂得關心世界的時候,原來你又錯過了小我。因為新聞女郎是主人公的前女友,過去各自忙碌而傷害對方。對前女友的祝福,就在歌詞暗中交代劇情,算是很不錯。跟著很開心看到前女友成為主播,那天又是主角生日,生日當天,他只能夠看電視上的她。這樣的佈局夠厲害了吧!當中講了很多03年的事、用了很多當年新聞的素材,有維港巨星匯、老董下臺的新聞。我沒有任何的結論,就好像一支長鏡頭一樣冷靜地觀察一件事。這首歌從來沒有hit過,沒有被人提及過,也沒人分析過。我覺得有點浪費。其實,寫得這類歌就預計到結果。《新聞女郎》算是比較明顯的例子。究竟小津安二郎賣座還是史提芬史匹堡賣座?那當然史提芬史匹堡賣座。

朱:假如中學或大學課程選用你的作品給學生閱讀,你會建議選用哪幾首作品?

林:中學生科本就不要選用《觀世音》了。我會選用兩種。以前作文老師所講的融情入境談何容易呢?我覺得《再見二丁目》的開端的確能夠做到融情入境。他寫境並沒有直接寫情,是“滿街腳步突然靜了,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這是柔和之境。當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之下,突然發現柏樹沒有動搖,並不是做作,而是屬實定鏡或者是慢鏡。歌詞中的一句,我覺得真的是一個動作,表達了他的心情就是“這一剎我只需要一罐熱茶吧,那味道似是什麼都不緊要”。一個人只有兩種情況,在好興致之下才會不記得,喝什麼都不記得。但大多數情況卻是食而不知其味,就一定是很震撼或者很不開心。這是一個很簡單也不太做作的範例。

第二種就是非常簡單的。就好像陳奕迅的《太陽照常升起》,本身就很容易理解,每一句都很容易明白。當然最深層的意義,卻不是小學生所能知道。小學生不一定要明白歌詞裡的每句話才是適合閱讀呢?試問小時候讀朱自清的《背影》,何曾明白到那種情境?大多時候,是日後才會有所得益,正是應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作為一箇中學生看《太陽照常升起》,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以為明天太陽會照常出現,不打緊。長大後,才能慢慢體會到什麼叫做“世界不會圍著你二轉。”如王菲的《臉》,剛才我曾提及過的,就是太著痕跡、比較新詩化,把《催眠》《開到荼縻》放進教科書,對學生來說又太深奧了。

朱:你看其他詞人的作品會否用這標準?

林:其實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在教導我,尤其是自覺寫得不太好的時候。如果我寫的好,當然要給自己精神獎勵,那就更要學習,如吸星大法,學習更好的歌詞。每個詞人都有不同的閱讀背景及個性,各自塑造出不同的風格,也令我得益匪淺。看他們的作品必看自己的寬容得多了。

朱:盧國沾對你早期的影響較深?

林:這就是年齡的問題。那時候喜歡盧國沾,因他的歌詞修辭明顯鋒利。我要到較年長的時候,才能明白要做到鄭國江那麼平白近人,如“鹹魚白菜葉好好味”,原來是非常不容易的。歌詞就如歷史一樣,如實反映,不需要負擔或消化太大的東西,也不必用非常狹隘文學角度來評論歌詞。當然盧國沾會較為有利,因為他的詞有很多可以分析評論的元素。不過,有好些作品已經逐漸被遺忘了,我看著它們,卻無從著手;你看鄭國江平白的歌詞,如徐小鳳的《隨想曲》,要分析的話,是很難將度過的文學理論如後現代都可以套用上。

朱:方文山剛有首歌叫《青花瓷》,他又寫了《青花瓷》和《中國風》兩本書。你有否興趣解說自己所寫的歌詞?

林:第一我從來不認為有解說自己歌詞的需要。方文山也不是解說,他只是講出用詞的經過。我就不會這樣做,因為他已經做過了,如今方文山的作品進入教材體系,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這樣做,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起碼是普及教育。我會不會出一本歌詞集?我是不希望去解釋歌詞。有足夠深度的作品,任何的解說都是不足夠的。它是“不落文字”,本身最圓滿的體裁就是最原初的模樣。有一個解釋出來,你就會忽略側另一解釋,另一角度的看法。有一部分的作品是可以這樣解釋,有時候這樣的解釋卻會淺化作品。作品本身是圓滿的時候,作家沒有需要多費唇舌。我可能會做的是閱讀的延伸閱讀,延伸的理解。例如,某幾句的來源,根源是在哪裡?哪一本書呢?

我並不是說《中國風》裡提及《青花瓷》,就要解釋“青花瓷”是什麼。其實只需將“青花瓷”輸入google就可以,買一些有關於中國瓷器的書就知道,不買書就買DVD,有很多方法。如果我來寫,我的做法可能是談青花瓷在中國文化史、中國藝術史上有什麼意義。他有好的地方亦有不好的地方。中國人花費很多心力去燒製瓷器,也因為藝術成就太高便沉溺在藝術成就裡,變成整個中國社會文化的天性,如果不是這樣又怎麼會出現八股文。如果不是乾隆皇帝又怎會在滿布青花瓷的紫禁城裡面沾沾自喜。我們中國什麼都有,地大物博,不需要與外國人通商。廣東口岸如一律嚴查,以後中國又會是積弱。讓我寫的話,我或許會寫這方面。

香港社會“有寶唔識執”

朱:其實香港流行歌詞一早就已有“中國風”的走向,如你寫的《傳說》或者更早期葉紹德所寫較古雅的歌詞。

林:香港在顧嘉輝時代已經是“中國風”。突然歌詞中使用了好多唐詩和宋詞的技巧,就稱為“中國風”以前,香港粵曲文化都很多人物,單一個唐滌生已很有分量。不公道與不夠冷靜都是由比較而來。又何須比較呢?臺灣由校園民歌發展至後來李宗盛主導市場都市化,的確很難得有一個方文山那麼大膽的人,因為以前沒人保證會成功。第一,沒有人保證周杰倫唱那麼古典的歌會是這麼成功。我們應該佩服方文山的勇氣與嘗試。第二,他將這樣東西普及化,不要理會是否“空有其形,不得其神”的批評。每個人都有其功能,有其歷史角色。他能夠做到普及化,宣揚中國古典的美也是一場功德,尤其歷史角色。文學的創作或者任何理念,有什麼是全新的?其實是沒有的,不過以不同的形式、方式去看不同層次而已。歷史是不會萎曱縮的,文學之道是一個輪迴吧。誰先誰後,誰曾經先過。有人說方文山很懂自我推銷自我經典化,那又如何呢?一個人如果認為對自己的東西滿意,對於別人亦有好處,懂得自我宣傳又有什麼不好呢?一個牧師都懂得自我宣傳、奧巴馬都懂得自我宣傳。又有什麼不好呢?人有不同的性格,我始終覺得我不會在歌詞內解釋這是什麼手法。但我不認為這樣做會commercial。懂的宣傳自己,比不懂得表達自己好多了。

朱:方文山風靡臺灣後,多了臺灣學校在課程中加入歌詞,應該有正面的效果。

林:方文山揹著那麼大的一個十字架,那麼大的榮寵。目前他已受到很多人指摘,“空有其形,不得其神”、缺乏真感情。如果不是“中國風”出頭出得那麼厲害,大家就不會用那麼嚴苛的眼光看待他。

朱:那麼你填的《搜神記》面世,中國神話跟你的關係密切嗎?

林:沒有關係。我亦算不上是古典文學養分太淺的人。我何嘗不想玩,我何嘗不想簡譜上滿紙五音階?如黃霑“飲下霜杯雪盞”。我是一個那麼喜歡唐詩和宋詞的人,我就試著玩。寫《搜神記》與我對中國古代神話的興趣沒有關係。其實,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有一首比較古典的歌,如楊千嬅及陳奕迅。陳奕迅較少。他比較現代。楊千嬅則比較多一些古典元素,王菲也有。《搜神記》的出現並不是因為方文山的“中國風”,就刻意找四書五經或者中國古典文學一百本必讀之書來做題材。我並沒有此意圖,沒有需要作比較。網際網路上,經常將我與方文山作比較,支援我的人就罵方文山。多沒必要。

朱:十多年來,我一提議過教統局用歌詞做教材。到近來已有契機,這也算是我的心願。

林:歌詞這東西不屬文化領域的確有點可惜。先不說wyman很多歌詞值得欣賞和研究。為何因為這種體裁而戴有色眼鏡?損失是整個社會,“有寶唔識執”。什麼六大產業?我不會太悲觀。香港大學與浸會大學差不多每年都邀請我講歌詞課。只要我時間許可就立刻開課。方文山所做的事,我亦想做。希望借一個名義,讓一些人知道沒歌詞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

朱:學院中有人做香港流行歌詞研究或會提高他的認受性

林:有時我認為對學究、象牙塔這些揶揄倒是有根據的。一篇論文怎樣才叫做有學術性?為什麼我的一篇散文就沒有文學性?其實香港很多事情都兩極化了。人們對流行曲有偏見,就如一些看進唸的人會看不起中英,看慣中英劇團的人活習慣看戲劇的人亦不懂看進念表達的舞臺之光、影音之光。一定會有一些人問:到底講什麼?有什麼劇情?如是者,一個人的欣賞角度就很快狹窄,誰說舞臺的表演就一定要有劇情?這個就是兩極化的問題,為什麼不能遊刃於兩者而無偏見,自出自入?但做到這樣的比例太少。所以你問歌詞能不能夠在現時當下進入文學的殿堂,我認為很難。這是要一代人堅持的事情,所以有時候會寫一些歌詞,會是剛才你所講的,怎看也看不明白,可能要很多年之後。如果聽眾沒長進亦會看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正如很多人都不明白佛經。

直至某一刻開竅就會明白,我希望能增加這方面的養分。到頭來,我始終認為能夠傳世是有價值的東西,是對世界或者對文學有所貢獻的東西,並非由任何學術權威、任何人建構的文學殿堂來決定。正如我不認為解決艾滋病的問題,是由一個宗教一錘定音一個方法。如此這般這個世界太可怕,我相信一些東西有文學的生命,無須由掛著學術頭街的人來打分數。自然地群眾會打分數,群眾作為一個平臺,他們夠不夠說服力、夠不夠底子,這個就由群眾文化的素質來決定。所以我不為歌詞能否得到公平的待遇,或者歌詞能否有其學術性而擔憂。我不認為這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群眾或者受眾的水平問題。

當受眾的吸收能力或者欣賞能力都偏低的時候,即使有多好的東西流傳下來,都只能夠成為非常小眾的東西。我其中一個願望,就是不希望一些被label為“文學”的東西註定是小眾的,一個文化夠底氣的城市或社會,那裡的人自然會接觸文學。讀者是不會看一本叫“文學”的書,高舉“文學”二字,反讓“文學”註定成為小眾,令受益的人不多。理想的狀況應該是,你看好作品時,你不會留意或區分什麼文學類、哲學類。天下最好的東西,尤其文學性、哲學性、思想性。這樣分類等於中學教作文,這是抒情文、議論文、記敘文。我不明白記敘文為什麼不可以抒情,議論之中不可以帶有抒情。文章的分類從第一天已經教壞學生。你可以在議論之中,描寫曾曱蔭曱權在答問大會中,答話如何曱在進退維谷之間仿徨失措,豐富描寫之餘,亦有助立論。

唱片行業低估受眾

朱:你會不會覺得內地聽眾水平較高?

林:從事唱片這一個行業的人,往往低估了受眾接受能力,還是受到本身今時今日環境掣肘?照我觀察兩方面都有責任。當遇上不認識或者陌生的事或物,應該非常有興趣去追求才對。在電影方面,他會較寬容去接納多些東西。我再舉一個例子。最近也有一句叫“巴不得”,很容易便能猜到當中意思,雖然我明白,平日很少人會用。今日閱讀風氣差,但用得著的話為何不讓我去用。還有另外一個例子——-“入定”,這個比較禪,是佛家語。問題是我認為,第一,在字面上,你很容易就會猜到“入定”是一種狀態;第二,就是你不懂佛理,但玩瑜伽的人都會知道什麼叫“入定”的狀態。很多文學作品,有趣的地方就是你不懂,如果你已經懂得全部並爛熟,就如你見一包“醇萬”就只是一包“醇萬”,又有何樂趣可言?

朱:我順帶想問,你亦曾經提及過政府應該資助流行曲發展。當年我曾將歌詞研究的出版提交香港藝術發展局申請資助,申請到了音樂小組,反而不能到文學小組。及後收到回覆,表示我這本書是講有關流行曲,應該有市場所以不發資助了。

林:是。比較起來,創意產業如電影有資助,流行曲則沒有。我不明白為何沒有資助。這就是曾有人講,不是特別願意想招攬政府有形之手來扶助那一種文化產業。只要一個城市有促使文化產業成長養分,政府可以提供什麼呢?給你一塊土地,不知道那土壤有沒有足夠養分讓產業成熟起來,但起碼要提供土地。例如政府在電影投放了不少心血。每年電影節是民脂民膏。為何會認為電影與音樂不可以有同等待遇呢?因為流行就是商業?商業產品就不需要資助?電影又何嘗不是商業產品?電影節也有很多商業電影。

朱:電影有自己的範疇。例如在藝術發展局音樂都有自己的範疇。當然音樂不指定是流行歌。好像文學,講歌詞的文學並不會得到資助。

林:這就是蝙蝠的遭遇。不要緊,一個行業或是一個人本身是有價值的話,我堅信就會有生存的空間。儘管這不是意志所能控制的事。不過我當時這樣講有點覺得不公平。純粹的商業考慮。在推廣香港旅遊形象,並不一定是電影明星才可以代表香港。很多歌手,如張國榮張學友,以及今時今日的陳奕迅,也能提升香港在東南亞和大中華地區的影響力。只要這些官員或者被委任的花瓶,迫使他們“留學”內地一段時間,就會知道廣東歌的力量有多大。今時今日,內地聽眾為何會努力學廣東話?難道是為了與廣東人溝通。當然不是啦。他們只是想更瞭解廣東歌的秘密。那種魅力是國語歌所沒有的。

朱:例如廣播政策。如外國電臺規定要播一定數量的本地歌。商臺亦做過類似的運動,引來很大爭議,有些人表示這是好事,也有些人表示這會導致流行曲水準低落。

林:關於播放本地創作,有部分意見認為本地歌曲水準不夠。第一,我敢說一句,全香港廣東流行歌詞總體成就來講,要比美國的流行歌詞好很多,英國就不敢說了。香港的水平一定高於美國,美國的流行歌詞製造大量baby,這些baby的數量連保良局都負擔不起。廣東歌詞的層次,要比美國大部分流行歌詞要好。當然一些社會性題材會有一定的限制,這個沒法子避免。第二,在一些文化發展過程中,非下一些非常手段,便得不到非常之結果。如你剛才所講的列子,要頂下一個比列去播放本地流行歌。好像是文化保護網,當你要扶植它的時候,是必然有陣痛時期的。這些時期就是為了刺激一個供求問題。

80年代,日本歌及英文歌,所謂的黃金時代,大部分香港流行曲都是改編自日本歌和英文歌。以歌論歌,我不認為這個樂壇有什麼值得驕傲。當時最流行的十大金曲,大部分都是改編歌。商臺實行播放本地創作這個政策有一段時間,唱片公司欠缺主動、欠缺積極給與機會本地的composer(作曲人)。商臺就強迫你一定要用本地人去創作。當時是非常時期。

後來開始百花齊放,因為機會增加,唱片公司的需求亦增大了本地創作的需求。若非如此,香港流行曲就有一半的歌,是由曲到編曲都是抄回priginal的。這樣的音樂文化有沒有其真實的本土價值?我想,這是不足夠的。這個非常時期要用非常做法。當時,唱片公司表示這種做法會影響市場,會令流行曲水準低落。我就認為不會。就是水準低落又如何呢?你可以選擇不聽流行歌,可以選擇聽播放英文歌的電臺或者收聽收音機。不過作為有責任的媒體,希望透過策略影響歌曲水準。其實電臺廣播,有很多頻道,讓觀眾自行選擇。我認為,如果看不起本地歌,認為多聽會影響水準,那聽眾便會自然跑去聽外國歌了。我們不要好像是中國人的感情那麼脆弱,一點小事情就說感情受到傷害。

詞人之選

廢城故事

作詞:林夕作曲:伍樂城編曲:伍樂城監製:伍樂城暴雨天文浩約好美穗商討婚宴事宜煩惱中飲醉

怎麼娶摯友也都畏懼只好一再延期等賓客都敢去

愁雲下瘟疫蔓延

誰會理友好新婚慶典

新增個案逐個逐區的抗戰

如荷里活場面實況身邊上演

怪上帝何以無數雙眼都不閉

只知咫尺內有無數個喪禮

還有誰有膽去搞婚禮誰也頹到很廢

自那天文浩置身醫院不知跟美穗隔離四間房遠

喘息中說了最終志願很想跟美穗在荒街裡走一轉

從來沒瘟疫蔓延人這樣渺小竟反了天

恐慌裡會望見甚麼的遠見

繁盛炒得太高人性知得太淺

欠上帝人太狂妄需要天洗禮

只知咫尺內有無數個喪禮

誰救誰接觸也許一剎由機轉危

廢就廢誰怕全市都已經荒廢

已犧牲性命但人性更高貴

誰怕無數心血都枉費

誰到危殆先疼惜一切

脫開口罩相擁有多寶貴

誰說逃過一劫該洗禮

誰決定領洗

沒法推痊癒了的美穗跟她死黨迫到蘭桂坊一醉

祝福中笑了笑的美穗彷佛身處婚宴生死已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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