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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心齋“淮南格物說”

作者:由 陽明學社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1-13

錢德洪先生在《大學問》序言中說:“《大學問》者,師門之教典也。學者初及門,必先以此意授,使人聞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無出於民彝物則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齊治平之內。學者果能實地用功,一番聽受,一番親切……師既沒,音容日遠,吾黨各以己見立說。學者稍見本體,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無復有省身克己之功。謂‘一見本體,超聖可以跂足’,視師門誠意格物、為善去惡之旨,皆相鄙以為第二義”。

“學者稍見本體,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以下,錢德洪先生批評的物件主要指向王龍溪見在良知說、四無說。但王心齋別出心裁提出“淮南格物”說,也可歸於“吾黨各以己見立說”一類。黃梨洲先生曰:“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

。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

平心而論,陽明先生良知學說、四句教以及《大學問》問世後,門下弟子或儒門後學再提出其他疏解《大學》的思路或新見,均有個自私用智參雜其間,“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

《大學》首章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大學》末章又提出“絜矩之道”: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此之謂絜矩之道。王心齋“淮南格物說”基於格物、本末、絜矩之道三者而得以立說。

心齋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

首先,《大學》所謂絜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涵義。絜矩之道,如子貢所謂“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究其本質,即忠恕之道。只是絜矩之道分疏著上下、前後等不同情況,面面俱到,且將心比心,人我內外一開一闔,說得更詳盡完備而已。

盡己之謂忠,推己及人之謂恕,忠恕之道直接從“盡己”切入,其理論基礎是孟子所謂“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君子只是在盡己上用功夫,以盡己之心待人即可。如《中庸》曰:“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

再看王心齋如何釋“格物”。“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

王心齋釋“格”為“絜矩”、“格式”,“物”則區分個本末,以“身”為本,以家、國、天下為末。從義理上考察“淮南格物說”,所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作如此引申發揮毫無新見可言,不過是茅塞其心,立異好奇,漫不省究。

“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其中確實有反本、知本之義。然而《大學》“正心”章已經把這個意思闡述得明白。“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心)不得其正”,

把身之不修歸結為心之不正,正呼應首章“物有本末”“此謂知本”

陽明先生曰:“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當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

陽明先生反覆強調“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陽明恢復《大學》原本,把格物作為誠意的功夫,正體現這一原則。陽明先生曰:“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當陽明先生晚年以“致良知”解《大學》之“致知”,“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格物”就是《中庸》所謂“成物,知也”,格致功夫內外一貫,“淮南格物說”的提出就更顯得多餘了。

從《大學》文字與義理脈絡上考察,“正心”才是《大學》八條目的核心環節。格致誠在正心之前,為全其心體之功夫;修齊治平在正心之後,乃從心體發用。如陽明先生曰:“

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

”。《大學》為接引後學而方便設教,故由內聖功夫到外王事業分一個修齊治平。為了實現修學功夫之一以貫之,陽明先生直接以《中庸》之“中和”來解《大學》,如:“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修身,不是直接去修這個身,而是明明德於身,實現身修,則此身即是心。同理,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分別是明明德於家、國、天下。陽明先生雲“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深究其義理,即是以“正心”來貫通修齊治平。張橫渠先生曰“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也是此意。

《大學》首章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王心齋私心作祟,看到“以修身為本”一句如獲至寶。如果沒有這句話,“淮南格物說”也提不出來。首先,修身是合身心而言身,從終位上言身,修身自然包括正心,孟子云“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即《中庸》所謂“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其次,為什麼說“以修身為本”,而不說“以正心為本”?因為前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是分著說的,天子、諸侯、大夫、士庶人均以修身為本,而在現實世界中,人正是因為身體(間形骸而分爾我)才成為獨立個體的。

須知,《大學》八條目本是終始一貫,每一條目都涵攝其餘。如真正實現意誠,一個“誠”字徹上徹下,如《中庸》雲“誠者,天之道也”。真正實現心正,心正則“中”,一個“中”字可了,《中庸》所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同樣,真正實現知至,則誠意、正心功夫為多餘,如陽明先生曰:“良知之外更無知,致知之外更無學”。當陽明先生雲“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乃是以“格物”統攝格致誠正。且格物即成物,所謂“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故修齊治平皆是格物功夫。如陽明先生曰:“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只是為接引後學,《大學》才分疏個三綱八目,功夫也相應分解在八條目中。

《論語·子張》篇記載子游與子夏關於本末終始這個問題發生過一次隔空爭論。子游質疑子夏之教學“抑末也,本之則無”,而子夏認為學不可躐等,以“事有終始”來回應子游對其捨本逐末的指責。君子為學以及教人,既要專注根本,先立乎其大,又要循序漸進,循循善誘人,如何處理本末終始之間的關係,確實是一個首要問題。

曾子著《大學》,其中“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一句顯然有對子游、子夏之言進行權衡折衷的意思

“物有本末”乃承接三綱領“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明明德為本,親民為末。“事有終始”則引領下文八條目,所謂“欲…先…”“…而後…”,正是在說八條目各環節之先後次第。

然而正如陽明先生所言:“惟其一物也,是以謂之本末;若曰兩物,則既為兩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區分本末的目的不過是指示學者初學入德之門,最終是要實現內外通透、本末一貫。唯有本末一貫,才能實現“致廣大”而成就大人之學,《大學》所謂“明明德於天下”,陽明先生所謂成就“萬物一體之仁”。而王心齋主張“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

可見“淮南格物說”只是停留在“湯武反之”這個層次,以“湯武反之”非“堯舜性之”,無得而逾焉

,多見其不知量也。

三綱領實現內外本末一貫,八條目也是一以貫之。八條目之一貫則表現為“原始反終”,唯有終始無間,才能實現盡精微,此時八條目就不再為“八”,而是“一”,也沒有先後之區分了,又如何言“反”?

王心齋還在“止於至善”上大做文章,別立一個“安身”說。

問“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陽明先生曰:“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止於至善”合“明明德”“親民”而內外一貫,猶如《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再以“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作總結。

且《大學》曰“至善”,正與《中庸》雲“至誠”呼應。《中庸》22章雲“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至誠則能盡其性,至善則可盡其心。三綱領之“止於至善”也呼應八條目之“明明德於天下”,至者,極也,從極高明處言“至善”,從致廣大言“明明德於天下”,其義一也。

孔子曰“生而知之”“仁者安仁”,《中庸》雲“生而知之”“安而行之”,

須從“率性”、“儘性”與“居仁由義”來體會“安”之義理

。陽明先生以“民彝物則之極”解“至善”,更無餘蘊可道矣。王心齋認為,陽明先生以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不明儒家終始之微言大義,怎能知性、道之微妙?

王心齋別立一個“安身”說來解“至善”,又抬出至聖孔子來壓陽明先師,不僅不敬先師,也是對孔子的大不敬。弘大道還是立私名,其心昭然若揭,“吾誰欺,欺天乎”?

標簽: 格物  陽明  天下  王心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