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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東,下雨中

作者:由 孜牧 發表于 動漫時間:2022-11-17

邯鄲東,下雨中

一.

你活不過昨天,女孩說。

站臺上,除了她稀疏的聲音,在瀰漫的還有焦躁的空氣與煙。

我手裡沒有車票,也沒像大多數人那樣大包小包提著行李。顯示屏泛著錯落的青芒,時刻顯示現在十點過七分,空寂的軌道即將被一輛列車填滿,列車駛往邯鄲,一個我以前從未去過,甚至經過的地方。可我必須趕在明天之前抵達。

女孩要求我去的。她是一名領路人。她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到了那裡,可以解決一些我生前未能得解的問題。

臺前人潮湧動,像一團黑色,粘稠的膠狀物質。人群擁來擠去,搶佔著空間,可我感覺不到逼仄。因為他們正在穿過我的身體。煙霧凝聚人群上方,結成破碎朦朧的濾鏡,佈滿每一張臉,使它們粘附些許神秘。我的思緒並沒有在尼古丁作用下變得混濁。我暢快地呼吸著,凝視自己上下起伏的胸腔,生機勃勃。我一瞬間有種錯覺,自己還活著。但女孩的話不會出問題,昨日凌晨,我從十八樓的高臺跳了下去。她全程目睹了一切。

女孩的話語還是能回漾耳畔,她見我的第一面,就說,你不疼麼?

街道空無一人。我跳下去的那樓是幢爛尾,還沒來得及安玻璃,貼磚石,上油漆,做進一步處理,便定格住了一般葬在那裡。樓房表面的窟窿像瘡疤多到數不勝數,勉強拿幾塊綠麻布草草遮著,從頂樓到地基奄奄一息,空洞得恍若一具被遺忘在繁華都市裡角落的骷髏。

女孩抬起手腕,掐準腕上的表,咔嚓!三點二十七分多六秒。

我從冰涼的地上爬起,徐徐向她走近。按理說,憑空突然多出一個人我應該感到害怕,或者一點猶豫。但我並沒有那種感覺,相反我還與女孩直視,她眼睛跟琥珀一般漂亮。

我搖頭說,沒有感覺。

這不是假話。我或許感知到了痛覺,但過程發生得太快,持續的時間大概比樂曲裡的十六分音符還要短暫。

女孩孤零零站著,手指敲打錶盤,看樣子等了很久。她剛剛準時按停了腕錶,彷彿未卜先知。我想起故事裡常說的,若不想做什麼漂泊世間的孤魂野鬼,就會有黑白無常帶路領下地府。女孩差不多是那種性質的人物。不經意間,我急促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因為緊張。

我越過雙向車道,短暫幾秒裡步履變得細碎漫長,好不容易落定腳跟,我說,帶我走吧。為了能乾脆地說出這話,每一步我都在打腹稿,想象利落的語氣如何表達,腦海裡莫名多出一幕幕試鏡的戲碼。

可女孩的回答直截了當。她說,不行。

為什麼?

記錄裡清清楚楚寫著,你是三點三十分準時死亡。你現在提前一百七十四秒死掉了,計算出了問題。女孩抬起拳頭,露出腕上陳舊的表面。

計算出了問題……會怎樣?

就不能帶你走,她聳聳肩。

我愣住了。剎那間,我聯想到一些小孩,被大人威脅著“哭就不要你了”的話語,孤獨啜泣在擠塞的大街。

我無所適從地回過頭,看向車道對面地上的自己,黑暗浸沒下好像不是特別真實。我想我應該還活著,又苟延殘喘了一百七十四秒才停止呼吸。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還有氣?

我有一些猶豫,低頭打量自己。今天我特意穿上那種紫羅蘭花色,圓點斑紋的百褶裙,頸前豎起灰領帶,照著一身東洋打扮,比臃腫不堪的校服好看多了。平時,甚至特殊的場合,我絕不會穿上它們。它們營造出些許微妙的氛圍,我好像真的還存在著,存在人間的某處,而不是想入非非。

女孩說,我去檢查一下。

她穿過車道。我自己躺在黃凸點的盲道上,旁邊有血。她停在旁邊,靜靜端詳著我自己。我其實想不出更好的稱呼去指代那個東西,在換過它,她還是我之後,我還是想到“我自己”更恰當些,因為有著一種尊重。女孩觀察完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然後像風一樣飄進去。過了沒幾秒,她鑽出來,一臉惆悵地跟我說是計算失誤,邊說咱們走吧邊拉著我脫離這個世界。

可惜那隻不過是我僥倖的想象,畫面並沒有在腦海裡持續多久,許久沒有車輛經過的道路上突然有輛轎車猛烈駛過,把它衝散得四分五裂。

女孩還是沒有出來,估計再得熬一段時間。我只好照著她觀察的樣子,曲下半截身子,以相同的方式端詳。我自己散亂著頭髮,衣服上沾著如同容器破碎後骯髒的昏紅,一雙腿染成與石膏雕塑一樣的顏色。我自己保持一種沉睡,而我又時刻清醒。然而緊接著,不知從哪裡襲來的眩暈好似子彈,突如其來地貫穿我的腦海,意識倒入一泊恍惚之中。我扶著旁邊的樹木,卻撲了個空,身子歪斜過去,栽在地上。一幅驚悚如斯的景象赫然出現眼前,樹幹直直插在胸口,猶如一柄利劍。但我感覺不到撕心裂肺的痛,胸口麻木得像死去的冰。

現在,是幽靈了吧?

就是那種漫畫裡,隨意穿梭各個物體的幽靈。又或者是失去有力倚靠的支點,而把自己置處在境地岌岌可危的幽靈。

斷開與現實的接連,我開始變得無依無靠。所以眩暈像風寒,伺機侵入我透明的大腦裡。它生於心中的失落,這種失落不是我沒有來得及與現實告別。我只是一想到我自己被警察、醫生以及形形色色路過的觀客目睹,圍觀,指指點點。失落便連帶著暈眩,在我心臟某處鑿開一道逃避他們目光的窨井。

也許他們當中有些人受不了,還會嘔吐;有些人連連搖頭,漫溢同理心,甩些話說太慘了太慘了。

窨井便帶著我一路向下躲,就像剛才,樓下的空蕩虛無拖拽我墜落。可無論是窨井還是樓底下,都充斥著失落卷起的海嘯,我溺斃在浪潮裡,被一頭深鯨吞沒。我討厭所有浮於表面的關照。

喂。喂。喂。喂。喂!

女孩在叫我。

你怎麼躺地上?她說,我喊你很長時間了。

我走神了。

我在幫你做這麼重要的檢查,你卻走神了。她手捂著額頭,一臉拿我沒辦法的表情。

結果……如何?

沒問題,你直接斷氣了。換誰像你這麼做,都不可能撐過一百七十四秒。她高高舉起手臂,又迅速落下。

她補充說,其實一秒都不行。

果然不會發生偏差,我嘆了口氣。一開始我以為,不拖泥帶水地摔下去,砸碎糟糕的記憶,不管到了誰說的地獄還是天堂,再被當作垃圾掃走,就可以一勞永逸。不過現在,事實遠非我想的這麼簡單。

我說,我還要多久才能被帶下去?

她鼓起嘴巴,你就這麼不耐煩待在這裡嗎?

我點頭。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惦記你這點誤差時間呢。上回我帶的一個老先生,因為個零點五秒的誤差,說什麼都不願跟我走。

我願意跟你走。如果可以,我也願意把時間分給需要的人。

不行!我不是這個意思。女孩漲紅了臉。我們上面有規定,每一條靈魂必須全部使用完人間時間。你沒有使用完,我帶你走,我也得挨罰。

老先生後來怎麼解決的?

他從病床上睜開眼睛,對他老伴說了句我愛你,用光全部時間,然後走了。

零點五秒說我愛你……

當然不夠啦!我動用了點許可權,多勻了一秒鐘給他。

他用完了,就走了?

嗯,她抿起嘴巴,老先生走得很安詳,臨上奈何橋了還跟我念叨多謝姑娘,要不是走得急,說不定他還能送我一面錦旗呢。所以啊,誤差時間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

現在就使用吧,我斬釘截鐵說。

我心底盤算好了怎麼使用這點時間,一百七十四秒,夠我跑進樓裡面,大概七樓八樓的樣子再掉下來,完成一個來回。

不行!女孩叉腰,挺起小小的身板,我需要向上面彙報。

我等你。

我就盯著她,一秒都不想多待。世界似乎帶有一種與我相斥的屬性。我恨不得能立馬消失,遺忘,被拖進某個黑洞。

我等著解脫。

然而她的話像潑了一盆涼水,立刻澆熄我的想法。

至少要一週時間,你等也沒用。

怎麼這麼長?我覺得她在騙我。

因為地下的魂很多。我現在遞交申請,排隊,再等他們稽核同意。一週已經很理想了。女孩一五一十,不緊不慢地說,好像真有這麼回事。

我說,或許有別的辦法。

沒有。

真的沒有?

嗯!女孩用力點頭。

我本想反駁,可接著轉念一想,女孩是我的領路人,現在把關係弄僵了,她一生氣不帶我走,到時候指不準就真成了孤魂野鬼。況且女孩算是個地下的小官差,沒必要故意撒謊。我只好把“你別騙我”這話塞回肚子裡。

這一週我們該怎麼辦?

等。

在這裡嗎?

哪裡都行,只能是人間。

什麼?我控制不住地喊了一聲。

“只能是人間。”

她的回答無疑框死了界限,但我待夠了這個地方。好好想想,但凡我存在一點對它的留念,不管多細微,我也不至於鼓起天大的勇氣翻過天台周圍的護欄。我已經想象到了待會早上警察檢查我自己時臉上困惑的神情。這個姑娘怎麼遺書沒見得留下一封,甚至連個證明身份的物件也沒有?讓一個沒牽掛的人再待七天,我想不出那該有多枯燥,多折磨。然而心中縱有千般萬般的不情願,我也只能乾乾躺在地上,盤算著接下來去哪。

女孩佇立樹邊,兩個魂流浪街頭。

如是,我們開啟了漫長的等待。

二.

破曉之前,女孩問我,你在等什麼?

我說,我不想看著我自己一直躺那。

很難受嗎?

很噁心。

我不再開口,我怕下一秒喉嚨裡嘔出什麼東西來。

因為我想到我媽說過的話。她是一個說話滔滔不絕的人,可她的面容很昏黃,四肢單薄得像幾株秸稈隨便捆綁在一起,身子略佝僂著,以至於看上去有點營養不良。我爸離家出走了。她一天要打兩份工,多的時候三份,但她回來還是會說話,會做家務,不像一個被勞務磨得筋疲力竭的人。我不知道她單薄的身軀在哪兒能撐下那麼多供她抱怨的漢字,又或者從哪兒弄來滿滿當當的精力,燃燒然後發動口輪匝肌內的引擎。我媽說話夾雜著特有的腔調,像另一門語言。我很難直述所有下來。但是吧,我有句話總記得的:你莫昂還活著?

這句話可以適用於許多場合。有時我吃飯,掉了一顆米,落地上或者沙發上。我在犯罪。她瞪我,說一個女孩子,怎麼沒吃相?我點燃了一根導火索,家裡到處是導火索。她擦著地,我過去幫忙。她不讓我插手,說,我每天工作很累,你行行好,別添麻煩了。

於是我走回房間。她喊,你看著點走,腳下都是印子。我只能躲進被窩裡,棉絮是很安全的,能抵擋一部分聲音。她不敲門就進來了,說你在幹嘛?我不能說我在躲著。實際上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掀開被窩,光照得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可是聲音我是聽得見的。她急躁地說,你看沒看書?書桌離得不遠,就在床邊上。我拿過書。她說,你躺床上看書?於是我下床,坐在椅子上。她湊近來,說,這書沒有題目。你看的什麼書?於是我換了一本,數學,單元后面的習題有的寫滿了,她說,紅的太多了。我不說話,我已經不說話了。她卻搶走書,翻了起來,一頁一頁,紅色的斜槓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滿頁寫著失敗。她說,你莫昂還活著?

這只是冰山一角。

更多時候集中在要錢。學校要收學雜費,書本費。伙食費一月一交,所以要得勤。她會問一個問題,我絕對答不上來的問題。她說,你怎麼不去掙?我不知道。

她說,你能學出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

你就不該活著。

只要導火索點燃了,你很難逃過她的爆發。我似乎做每一件事都在點燃。而你被捲進了她的爆發,聽到那句話只是機率問題。這樣那樣的話語形成一些聲音,開始進我腦袋裡流動起來,而且越來越清晰。它們在只屬於我和我媽的回憶河道里翻過來騰過去,川流不息。然後有一天,肯定有這一天。它變得像洪水般猛烈,傾過堤岸,混雜著嘈啐往岸後的土地流瀉。所有記憶全沾上了我媽的唾沫,帶著一股洗碗池篦漏的氣味。腦海腐掉了,空空如也,起不了一點繁蕪的漣漪。我只能抱著空氣去幻想某種可能,倘若沒有冒著火星的導火索,沒有話語,也許我不會做出跳下去,連我都覺得草率魯莽的決定。

早上五點,天空袒露出惺忪的晝光。等了將近兩個鐘頭,街角那頭終於出現了第一個人,我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是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來歲。她頭髮染著誇張的黃,像過熟的麥。臉龐彷彿被五顏六色的油漆浸過,藍眉灰睫毛粉白臉頰與豔紅的唇。她身上穿著不合身的緊身衣裳像張隨時破裂的紙,腳下的黑皮靴有八釐米的高跟,走起路來如同在攀高蹺。她在平整的人行道上寸步難行,目光一刻不離地面。我觀察她這麼細緻,不是沒有原因。她或許可以當第一個發現我的人。

憑女人的打扮,我一眼就知道她從事什麼行業,可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不會因為某種不潔淨的言論甚囂塵上,從而認為被她看見是一種褻瀆。相反,我只想快點被誰發現,哪個都行。因為這樣,我的存在才能得到最快速度地掩蓋,和銷燬。

我抱腿坐在地上,殷切地望著她一步步接近我自己。

女孩說,她馬上就要到了。

隔著幾步的距離,女人停了下來。她眉頭緊皺,似乎覺察到不對勁。

接著腳底踩到凝結的紅漿。喀嚓、喀嚓。她蹬的高跟聲音嘹亮。

風吹拂依舊,街面捲起洶湧的風團,攜著落葉像渦流般旋轉。不知是雀,還是燕子的鳥發出鳴叫。天幕滯留在黎明離去前的陰鬱,雲如巨物逐漸向下逼近,樓層頂端隱沒乳白的霧網中。

女孩又說,你覺得她會報警嗎?

肯定,她肯定報警,我說。

然而女人並沒有這麼做。

她往我這邊直到三步的距離停下,面色煞白,喉嚨起起伏伏。她掩手捂住臉,另一隻撐著牆壁。在胃湧感的刺激下女人滲出眼淚,模糊了她的妝容,臉上的塗料遽爾化作五顏六色的染缸,花了妝的模樣好似一個演砸了的小丑。女人強撐著身子,像紙做的衣服越繃越緊。

女孩說,她很害怕。

我清楚地知道女人為什麼害怕。或許我不該錯誤地選擇十八樓作為終點,換個八樓或者六樓多少能完整些。現在我自己就像一個壞掉的玩具,即使穿再多漂亮的衣服也掩飾不了殘缺。

我捏著裙襬,撥弄褶皺上的線頭。懼意潛滋暗長。

我的手在顫抖,我也在害怕。

我不希望女人放棄打那通電話,如果她放棄了,到了七點八點,人來人往的高峰,警戒帶會把整條馬路圍得水洩不通。人群喧囂,鬧成一鍋沸騰的粥。四處都會有好事者張望著到底發生什麼。維持秩序的人只能用嘶吼聲與警笛封鎖這片區域,可那樣又會吸引更多視線。

我害怕被注意。

而且,我不想一直生前被視如透明之物的自己,死後才被強賦上一疊舞光,成為眾矢之的,被圍觀人群拋來注滿複雜化合物情感的眼神攻擊。

但女人隨後做出了更加奇怪的舉動。

她一步,兩步,三步走進,並彎下腰,拉下一點裙子,接著撫平衣服,遮住遺露出的腹臍。女孩說,她在幫你整理。女人好像的確在這麼做,可她為什麼呢?她不是害怕我自己麼?我看著女人忙前忙後的樣子,持續了將近十分鐘。

也許,她想最後幫你維護一點東西吧,女孩說。

不管怎麼想,我自己好像又完整了點。

女人收拾完以後,便往道路東頭跑去。她笨拙地奔跑著,像去追趕初升之朝陽。高跟鞋踢踏作響,路道留下細微的,緋紅色的腳印,與飄零的花瓣相同大小,但街道兩邊沒有花。這不是任何花朵綻放的季節。我鼻尖嗅見煙塵的遏抑。

她還是沒有報警。

三.

她消失後的五分鐘,街道又重歸寂寥。我告訴女孩,我想走了。

與其說走,不如更像是一種逃避。我沿著女人逃跑的足跡,向著熹光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變透明瞭,光照在面板上沒有一點溫暖。

我路過我自己時,手臂顫了一下。早晚會有人發現我的,只是時間問題。警察也會解決這個問題找到我媽,解決的方法指不準很簡單,查沿途的監控錄影就行,我走得不算太遠,幾個便利店還有岔口攝像頭都拍到了。他們帶著沉重的結果,叩響我家家門。對於之後我媽知道了的反應,我不清楚會是怎樣,可能會哭,也可能默不作聲。但昨晚我是清楚的,離開家之前,她還在滔滔不絕地打電話。

她打電話經常會說起很久遠的事情,說家庭的破碎,把她害得很慘,還有工作,遇到的人,和家裡一個不省心的女兒。我媽想把話題引至我身上,這麼起頭是標準的。然後,她就開始了長篇闊論。她說我成績又下滑了,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她說她沒見到我放學跟誰一起走,我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要和別的同學多多交流。

她說,你看看我的肩膀,抬不起來。頭髮白了多少?

她說,我想不出來你未來能做什麼,一個人去陌生的城市。你個姑娘家,不可能照顧得好自己。

她說萬一我託付給了和她相同的男人,又是重蹈一遍地獄。

她用枯燥重複的話語,塞滿了我的耳朵,把我關在如同膠囊一般的生活裡。我還想到,每天睡覺都得依靠膠囊,奧氮平。我不吃那東西,我媽的話語就會像幻燈機,映在天花板上,一節節閃過字幕。我煎熬地把意識粉碎,粉末丟進夜裡,卻像硬塑膠,無法被過濾。如此往復,夜晚被我堆積成一海孤寂的沙漠。

有的時候,我真想點個爐子,讓我們倆溺死在煙裡邊,或者放個天然氣,一把火全炸了。毀滅的意圖在儀表上不斷朝危險部分掙扎,即將到達極限的閾值時,我媽哽咽起來,或許靠在門邊上,或許就坐在沙發旁邊。她說,我們好可憐,只剩我們倆相依為命了。

租住的房間很小,三十六平方的空間是她說話的放聲筒,我和她一起,她才能把外面受到的憤怒、悲傷、冤屈,像刀子一樣從喉嚨中間剖開。她一直哭。她說,我很想突然衝出去,被車撞死。可是還有你在。然後她撫摸我的頭髮。一般我都是簡單扎個馬尾,我從初中以來已經習慣了這種髮式。我沒辦法像別的女孩,能讓自己的頭髮變得和人說話那般天花亂墜。

接著她編了起來,把我耳朵上方的髮絲分成兩個部分,相互交錯,扎出兩個小辮子。這是半扎發。多年來她就編這一種髮式。

我坐著,窗外的樓宇霓虹閃爍,隔著幾棟樓,對面某家放著新聞聯播。

我想著上次,她叫我去死,接著生活費裡多給了五十。上上次,她找了老師,我在數學辦公室裡和他談了一節體育課的心。怒意逐漸消減下去,我被少量的恩賜所感化,我媽使一招屢試不爽。她真的可以做到以不變應萬變。

我媽事後辯白,自己只是一時氣在頭上。而我跳下去,只是因為自己不該活著。

那天晚上到後面,她不再打電話,與之伴隨的是漫長的寂靜,我知道我不能再恨她,恨一點用沒有,她很可憐。但我也不能再愛她,愛非常危險。我已經厭煩了自己一部分被刀絞,另一部分又被安撫著說再堅持,堅持一下下就好。我煩悶地擱下筆,那一個月的作業我都是靠抄和亂寫矇混過關。我寫不下去。失眠和焦慮帶來的陣痛時常在我額頭若隱若現,思緒亂糟糟得像一隻被扔進馬桶的鋼絲球。

或許有誰可以刪除我的腦子,清楚全部記憶,是個不錯的選擇。

或許我舉報她,叫人強制把她關進精衛中心。

或許等到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可她是我媽。

她可以苛責我,可以辱罵我。但我不能有一點反抗,反抗歸於不理解,我需要對她多一點寬容,但誰又能解救我?她的寂靜源自睡眠,在她和甲乙丙丁,一茬換著一茬的同事從我的出生,聊到小學,聊到初中,到現在將來。在她猶如先知的嘴巴里,我的一生都被聊完了。所以她筋疲力竭,放下手機,自然而然地休息。她沉睡後的夜晚,我跑了出去,並且沒有回來。

她醒來一定很困惑,為什麼女兒不會留下甚至一條訊息?

我不會留的。我非常清楚這點,留的話就要寫東西,寫東西就要組織語言,組織語言的行為會牽連一系列記憶的復現。紛紛擾擾的雜念像銬鏈一般鎖住我,那樣我就做不成了。

我有一種被望透一生的羞恥感,空洞感。

我開啟衣櫃,換上許久未穿的那套衣服,像做賊一樣奔出樓道。她的耳朵沉浸在羊水一樣的夢境裡,當然她絕對察覺不到我的離開。

我奔跑在華燈初上的街道,幾個年輕向我吹哨。他們看見我穿了裙子,見到裙子下方裸露出猶靉靆般的雙腿,就見到一株勾引的紅杏。美似乎在他們眼裡被曲解成了淫。我不是這類人,可我仍羞恥地撇過頭,避免與他們對視。

我瘋狂地逃脫那些人的視野,跨越被凹凸不平的坑窪盛滿水,又映得奼紫嫣紅的地界。我追過斑馬線,交通燈停在紅色的止步小人上,可我大步向前。

司機一邊鳴笛一邊狠狠打了剎車,叫罵聲不絕於耳,瞎子!

我找過好幾幢黑乎乎的樓,尋上去,頂上一層都鎖了。我想是那些哭哭啼啼,整天尋死覓活的人,把天台當作舞臺,以至於就算整幢樓房空空如也,怕出事的人無論如何都要把頂樓鎖上。

我不同情他們,我只想找塊安靜的地方。

四.

回過神來的時候,街邊一片喧囂,警笛聲刺破了窗戶,周圍不斷有人探頭出來看。我以為到了七點,連忙環顧四周,女孩卻不在身邊。我張口想喊,卻又不知道女孩叫什麼名字,只能“喂喂”叫了兩聲。

她幽幽從街拐角浮現。我剛剛看你在發呆,就跑附近轉了轉,她說。

現在幾點?我著急問道。

五點三十四,女孩接著我的話音回答,甚至沒有看錶。

幾個穿著制服的人下了車。一下車,他們就面色緊張地對著對講機喊起來。接著,其中一個稍微往我自己這邊瞄了幾眼,便不再看下去。

女孩說,警察現在發現了,不用太久時間就可以把你運走。

他們怎麼發現的?

誰知道呢,女孩把食指抵在嘴唇,是那女人打了電話吧?

我沒有追問下去。城市好像即將甦醒,喧囂聲變得越來越大。我怕暈眩會再度襲來,陌生的懼意使我抓住女孩的手。我抿著嘴,只是輕扯著她。

去哪兒?

眼中閃過人頭攢動的景象。我說,我不想待在這裡。

女孩帶我動身,往遠離我自己的方向走去。街上路燈一盞盞掐滅,取而代之的是隱約蒸騰的水汽,經過身旁剛起灶燒水的早餐店。我握著女孩的食指與中指,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令人安心。

我問,這一週,我可以想去哪去哪?

是的。

但是我不知道去哪。我好像沒地方可以去。

沒事的,有我跟著你。

一直跟著嗎?

對啊,而且還不能把你跟丟了。丟了很麻煩的。再說了,我看得出來你不想一個人待著。

是不想,我頓了一下說,我討厭。

我陪你吧。她貼著我,明明是幽靈一樣的身體,卻久違地擁有了實實在在接觸的感覺。我們倆被蒸汽環繞,蒸汽帶著隱晦,輕悠悠飛過我身體,又輕悠悠散向空中。我想我們既然是魂的話,能不能像它一樣飄在空中。

我試著跳躍幾下,卻被引力扯回地面。

女孩見到了,噗嗤笑了一聲,說:我們不能飛。

後面幾個男子端著熱騰騰的早點,視而不見經過我們身體。我說,他們輕輕鬆鬆穿過我們了……

我們算是一種人與魂的中介狀態啦,雖然身子是透明的,可並不代表我們能有奇奇怪怪的超能力。

我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手一碰邊上停的腳踏車就穿了過去。我說,我們能幹什麼?

逛街啊。女孩在路道上跳起來,你不會飢餓,不會疼痛,也不會疲憊,隨便挑哪個地方走進去,也不會有人要你出示身份證明。我幹這行的第一天,就翹班幹別的事情。

她張開手臂,跑到車道上轉圈。女孩問我,你想過自由什麼感覺嗎?

那一天早上我們做過的事情,便是站在擁擠的車道上數有多少輛車會從我們身上穿過。我對馬路有一種生來的恐懼,因為它們有的空曠得可以吃下任何東西,有的卻狹小到塞不進一點光。你不知道它裡面什麼時候會變異,衝出來怪物把你撞得粉碎。但我那時候不怕了。我攔在馬路上,車即將開過來。我閉上眼睛,下一秒,視野裡穿越了玻璃、駕駛座上的人、真皮座椅、漆黑一片的後備箱。一瞬之間,你完成不可思議的越度。

到了中午,我們去了音像店,不是特意要去的,只是路過的時候聽見外面在放音樂。它放了一首MOL-74的曲子,《冬日大海的紀念品》,我沒有提前聽過,牆上貼著這首曲子的海報。它的前奏海浪拍打海岸,旋律有著北海道的溫度。我不清楚那個男人在唱什麼,他的聲音像從海那頭傳來。大家在忙忙碌碌地走,我想到了一些昨天哭泣過的,卻仍然活著的事情。

再之後,女孩帶我去了私人電影院。我們看了《情書》,點了這部電影的情侶躺在床上你儂我儂,他們的視線散向別處。而我的視野裡一直聚焦著小樽的雪,和藤井樹出生時,爺爺為她種下的樹。情侶歡愉地笑著。我埋下頭,心臟有了乾旱地的裂紋。故事在“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兜”結束。情侶有些心灰意冷。他們嫌片子太短了。我對女孩說,謝謝你帶我看電影。

女孩說,你開心嗎?

我說,至少不那麼悲傷。

情侶穿好衣服,離開了房間。我和女孩待在黑暗裡,居然出現心跳的聲音。

女孩說,你再開心一點就好了。

我說,是啊。

接下來我們會去很多地方,你現在找不到想去的,之後就找到了。

嗯。

昨天,我看見你哭了。

哭了一點,翻的時候腿颳了一下鉤子。

挺疼的吧?

太疼了,我說,不過不重要了。

女孩湊近一點,因為我感覺溫度升溫。你沒留遺書,我領下去的魂裡,你是第一個這麼做的。

我很特別嗎?

不是特別,就是吧,為什麼這樣?

為什麼哪樣?

不留東西。

黑暗裡心跳聲猛烈起來。沒有合適的人吧,我想,我開始娓娓而談,

我寫了東西,也不會有誰真的讀懂。我之前做過一些手賬,講了事情在裡面,關於生活的周遭。我用了“爛透了”這樣的詞彙,然後被同學看到了。他們不會第一時間問你,為什麼這樣寫,而是說,你沒事吧?他們就已經認定你有事了。而一旦認定的事情,就很難會發生改變。然後你的桌上,時不時就會放著達利園的小餅乾,或者沙琪瑪,有時還跟你一起放學,坐地鐵,聊天。他們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可他們做的事情,差不多就像在傷口上蓋了個創口貼這樣,但他們就開始想著癒合的事情。而我只能照著他們的期望笑,變好。我沒辦法脫離既定的軌道崩潰,不然他們就抱著一幅“我們已經很盡力了,你怎麼又這樣”的眼神望著你。我只能淪陷在刻奇裡面。

而班主任,教的數學。他關心的更多是加減乘除,以及工資方面的一些數字。我之前上他的小灶課,要躲在五個街區裡的老平樓裡。他在頂樓偷偷租了個房子,沒有排氣扇,一樓是個做川菜的門面。一到中午,油煙順著管道飄到頂樓。我們嗆得睜不開眼睛,衣服上總有一股麻椒的燻辣味,不過很久沒聞過了。因為外面查得更嚴,他不敢再辦下去。那些數字又密密麻麻地重新擠進了他的腦袋。

再說回我媽吧,她就是一個,為了一點雞毛蒜皮,就把整天精力丟進去焚燒的可憐人。她重複著打掃,洗滌的家務,讓家乾淨一點。但我們住在陰暗潮溼的一樓,房子對面豎立一排排垃圾桶。每天早起,家裡都會被林林總總的氣味包裹:糞臭、腐爛、發酵。窗戶上總有蒼蠅爬來爬去。然後時時刻刻都有垃圾投進去,像不停有人加柴的篝火,助長那些骯髒愈演愈烈。我媽好不容易換得的一點潔淨,又會瞬息間被垃圾桶吐納的顆粒填埋。

我媽彎著腰,耕耘地板,摳去地縫之間藏匿的穢物,嘴巴抱怨著一切,像是在禱唸什麼。房間被虔誠的氛圍漂染,隱約處奏起禮歌。她把家裡變得好像某座教堂,但聖潔不會持續太久。那五座垃圾桶,紅藍綠黃灰正在毀滅。啪嗒,有人把塑膠袋甩進去;轟隆隆,垃圾車將桶翻倒進車廂。碰撞出的顆粒透過牆面的罅隙一點點滲進房間。我媽的努力蕩然無存,晚上回去還是一樣。

她在做好,被毀壞,再做好之間來回輾轉。她到底在做什麼?

女孩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等講完的時候,我已經聽不見那心跳聲了。

我不自主地將手搭在鎖骨上。也許我太瘦了,它很堅硬,還稍微硌手。我不舒服時總喜歡這樣做。

女孩領我離開電影院,打算去下一個地點。我說今天早上,你不見了一陣子。我想叫你,但怕你聽不到。你把你名字告訴我吧。

女孩答應了。她叫小句,微小的小,絕句的句。

我拉近小句的手。我說,我想去個地方。

她抬眼看我,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表情。接著她笑起來,說好啊。

那天晚上,距離我謝世後的二十個小時。我帶小句去了壹方的空中花園,再過六百四十分鐘,我們駐足火車站臺。

在那個只有三顆星星的夜晚,小句說,去邯鄲吧。

我問,為什麼?

我對那地方感到陌生,腦袋裡聯想出的不過邯鄲學步,黃粱一夢,單薄的詞彙。

你想見你爸嗎?你要是想見,明天就得動身。明天是最後一天。小句的語氣聽起來刻不容緩。

我說過我想見他。

五.

壹方坐落在市中心的商圈中央,是一座繁華的購物廣場。閉店後的十二點,我們當著警衛的面大搖大擺地闖進去,他看不見我們。小句睜著琥珀色的眼睛,閃閃發亮,彷彿商場裡不光是黑黢黢一片,盡頭還藏著生命。

我生前的同學們過生日,或者有空出來玩,大多都會挑在這個地方。我沒跟來的原因主要我媽不讓,但即便違背了她的意願,這裡高昂的消費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囊中羞澀的我也會望而卻步。所以他們課間在議論,幾樓新開的哪家店多麼多麼好吃,下次去裡面看電影還是唱歌的時候,我的腦子就跟遇上數學卷子的壓軸題一樣空白。我不想臨末了還是空留遺憾。

小句很激動,在路上轉來轉去。她穿過商場的防盜門,隨便走進裡面一家便利店,拿起貨架上的餅乾吃起來。我伸手摸了摸,卻碰不到。她捏著餅乾,說,你要花了時間才可以用。

時間,你是說誤差時間嗎?

對的。你用多少秒時間,你就能在陽間以人的形式存在多少秒,小句把餅乾扔進嘴裡,清脆地嚼著,不然你以為我們在地下白乾活呀,我們的工資就是時間。有的魂想存著換去投個好胎或者增個陽壽;有的不想存著,那肯定就現在揮霍一空啦。小句順手把吃完的空袋子丟進垃圾箱,好像覺出說的話不對,連忙補充說,我話可沒對你說啊。你那點時間,最好就不要這麼幹了。

小句又吃了兩袋薯片,一杯哈根達斯,心滿意足地變回魂,穿到原來的路上。她看起來精神多了,每路過一家店,都要湊近去看看裡面有什麼。她大概也是一個和我一樣沒逛過商場的女孩。不過與我相比,至少我好奇心不會那麼重。

在我們去過的店裡面,最多的還是賣服裝的,小句有的一待就要待半個小時,到處左挑右選。她中間還特意去了一趟奈雪,為自己調了杯霸氣黑桑葚,不要錢地塞了大把桑葚果子進去,結果嘴巴周圍沾了一圈灰。小句沒注意,傻乎乎地繼續嚼著,灰得越來越深。因為她堅信,喝奶茶能夠增強自己審美標準的理論。

她換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從試衣間那頭走出來,一會兒小鳥依人;一會兒落落大方,而我就很單薄了,從始到終就那麼一件。今天早上我觀察那個女人,其實不光是出於好奇心。她從街角那邊走過來,我好像一直望下去,望穿秋水,就能猛地一下將什麼事情成真。我渴望打破禁忌。

小句換上了一套側身紅紋的迷笛裙與外套,即使沒有燈光,她依舊給人感覺美輪美奐。她問,漂亮嗎?我很想說漂亮,大膽地說。但是我媽不喜歡鮮豔亮麗的衣服,帶一點紅都不行。然後我說,可以吧。

某家留著燈的櫥窗前,小句擺著一個眯眼舉槍的姿勢。她為自己做的妝容,遮住了鼻子邊上三四粒斑點,睫毛稍微拉長,兩邊臉打了對腮紅,面板好像被奶油抹過般膩滑,氣質俏皮可愛。我從沒想過她可以變成這樣。

可我媽說,不打扮是為了讓自己顯得乾淨。我不允許你不乾不淨。我媽不打扮,也不像別的女人去做頭髮。久而久之,皺紋見縫插針地鑽進她的額頭,白色像蘚爬在頭髮上。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她說,男人跑了,都是因為我們裡面出了不三不四的人。那是老爹剛走時說的。他是我媽口中唯一的男人。

你喜歡嗎?小句說,唇間一抹絳紅。

我……我不知道。

此時,美麗的標準突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我感覺有團影子在攥著我不存在的喉嚨,讓我難以發聲。小學時候大家都穿著如同剛從童話裡走出來的衣服參加派對,而我身體外,幹皺窶陋的布料締出一道繭衣,平日裡被老師標榜“簡約樸素”的誇讚已然像瓷器一般破碎。繭衣網住面板各處並與周圍格格不入,我想我的茫然或許來自自己從未將蛹折成蝴蝶。

喝完奶茶以後,小句若無其事地越過下一家店,她沒注意到臉上的痕跡。我半路拐去屈臣氏。她站在門外。我找到存放溼紙巾的貨架,伸出手卻發現捏成了拳頭。我又忘記自己是個碰不到實體的魂。我想喊小句進來幫忙,可一探頭就看見她正拿著一個紙袋子,裡面空空蕩蕩,袋口吸風發出“嚓嚓”的雜音,但她卻閉上眼睛一臉享受。櫥窗裡有些展燈還開著,光線飽滿,四處擺著塑膠模特。她沐浴在光線之下,藉著模特們的簇擁,翩翩起舞。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使般的側顏。明天,聚集於此的店員還是顧客都會以為,沿路店面狼藉一片,有隻畫著笑臉的紙袋子套在第一排第三個模特頭上,一定出自哪個小偷的惡搞。他們不會有誰真的相信,這是我和小句留在這座城的最後人跡。

六.

小句在跳舞,說是跳舞,其實就在傻乎乎地轉圈。

她很開心。她說,這是自己為數不多最開心的晚上。

我拿不到溼紙巾,想到可以用上時間。於是我喊,小句,給我點時間吧。她欣然同意,按下表盤邊緣的按鈕。我沒什麼變化,除了指尖傳來的些微冰涼,好久沒這樣感覺過了。我抽出一張紙巾,那種溼潤像清晨我擁抱窗上的露珠。我幫她一點點擦去汙跡,她面板比我想得要柔軟。我必須謹小慎微,因為害怕稍不留神,就戳破了它。汙跡被拭去後,露出一張無暇的臉,亦如某天白日做過的夢。

小句掐停行走的表。一秒、兩秒、三秒、四秒……算上剛剛,我一共花了十秒。然後,她的話又回到我腦海中。

“我現在遞交申請,排隊,再等他們稽核同意。一週已經很理想了。”

一種莫名的傷感灌了進來。我摩擦著牙齒,說,我不想你在騙我。不需要等上一週的……我不想待在這裡,你為什麼還讓我待著?這個該死的地方。

話音落下時,小句的微笑凝固了。

她說,換個地方吧,明天。

我說,換哪兒都不行。

你想幹什麼呢現在。

下去吧,跟你一起。

可你跟我下去了,就沒辦法再看到美好的東西。

你是說快樂,自由麼,可你說這些,我一點感覺沒有。我只是爬上水面呼吸了幾口,再接著沉下去,不會顯得自己那麼悲傷。

帶你看看就好了,我們能待在這裡很久……

小句沒有說完,我就開始跑起來,飛蛾撲火,從一樓直奔五樓。我記得的,五樓有座空中花園,班上同學說它很漂亮。我拼命地上去,不是逃避小句本身,而是我聽到了虛偽的,矛盾的謊言。我不相信待下去,世界就會起死回生般地改變什麼。我想起我媽對我詛咒完以後,她又回心轉意說,過去吧,這是為了你好。

有天上午她發現我枕頭下面的奧氮平。我吃下那藥每天晚上躺著就能聽見心臟巨大的轟鳴,這是很可怕的,因為我覺得我的胸脯就是一面薄冰,而恐懼的腳做好了準備把表面踩碎,踩到底。她大聲詰問我這他媽什麼東西?我說藥,治焦慮用的。她說你哪兒來的焦慮?並一把拆碎扔進下水道。晚上回家,我媽為我煲好雞湯,我把盛著湯水的勺子塞到口腔,不對,插進喉嚨,這樣才能勉強嚐到一點滋味。我媽在笑,說這東西大補,安神養眠。她自以為在關心我,這沒有錯,她活在自信的愚蠢中。

空中花園沒有人,原本這開了一家酒吧,但現在停業了。草坪一片漆黑,樓層外面貼了一圈燈管,但它的藍光照不進這裡,一點都照不著。我顫顫巍巍貼進牆面,用不著攀上牆沿,再往前走一步,一步,就會又行一遍爛尾樓發生的事情。小句追了上來,深吸一口氣。我半截身子隱沒牆中。我說,把時間給我吧。

不行。

可以的,那是我的時間。

我不允許它發生。

會很快的。

不要!

那怎麼辦呢,我說,爭執下去顯得現在很沒意義,放開我吧。

我們陷入一陣寒冷的沉默。沉默過後,小句嘆了口氣。她端起手臂,月光照射腕錶,泛出詭譎的銀芒。另一隻手放在錶盤上,手指緊緊挨著按鈕。我好像聽見指標轉動的聲音。她妥協了。

當我按下按鈕,你的時間就開始計算,待到一百七十四秒時間全部使用完畢,我將把你領入地下。她的言語,在對我降下宣判。

而我的腳尖不斷靠近邊緣,樓下車水馬龍。我看到一片空白。

在邁向天空的一瞬,小句突然說了句話,就好像有意要卡停這時間。

她說,我報的警。

什麼?

你早上沒看見我,我去了街角,進到一處房間,只有一箇中年男人住那。他看樣子住了很久,因為全是垃圾,他拿自來水煮泡麵,坐在廚房嚼。我拿他家裡座機打的電話。

他發生什麼了?

我不知道,他太累了,嚼好像對他來說都很費勁。警察馬上就來了,我記得很清楚,五點三十四。他把麵餅掰碎了嚥著,嘴巴粘著渣子,手上全是調料塊。那太可怕了。我不想你下去也是這樣。

小句顫抖著身子,彷彿將熄未熄的燭火。

你知道你下去之後會怎麼樣嗎?所有人都要喝湯,湯能帶走大部分記憶,剩下怎麼帶不走的是念想。然後你要排隊,等著轉世。有的等幾個月就行,有的要幾年。其他魂會聊以前的事情,你可以不加入他們,去地下找個活幹。然後閒下來大把時候你就會想,我的家在哪?家裡人有誰?但你什麼都想不到。她,那個擁有全部記憶的我,只給現在我留下一點記憶,是我在奶茶店做兼職的一個月。我每天都在煮東西,衣服上和著奶精、果醬、糖漿各種各樣的氣味。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挑出這麼一段,然後我看著那個嚼著面的男子,一下子明白了。因為我的記憶滿是困苦,她給我挑了段最甜蜜的。

小句盯著我。錶盤上,她的手指在顫抖。

你能為自己想出一段最好的嗎?

我怔了一下,有什麼東西梗阻身體。我爸消失了,而我媽在抗爭,其他人對我們家庭裡的炮火袖手旁觀,他們或許想挽回點東西,可太無能為力了。我挖掘不出念想,在這四野闃然的沙漠裡,不知道該說自己可憐還是可悲。

她繼續說下去,我沒辦法想象,你沒有念想跟我下去要有多難受,或許轉世就好了,它幫你清空所有,但你等待它的過程太難熬了。我前面四個引路的魂裡面,有悲傷、痛楚還有孤獨。你從來沒問過計算誤差從哪裡來,老先生他有執念,所以多出了零點五秒。而讓你早了一百七十四秒死去並不是那個東西……

小句琥珀色的眼睛噙著淚光,嘴唇在抖動。

而是絕望。

我的手一哆嗦,繼而全身發顫。

小句面露哀傷。她說,我知道說再多都沒用。可我不相信你真的一點值得留戀的事情都沒有。

她不想我離開人間時,記憶空無一物。

這個晚上,整片夜空只亮著三顆星星。以前家裡剩我一個人時,我總愛裹著窗簾,擔心有鬼。我在躲避恐懼下學會觀星的方法。現在最亮的是木星,靠近它邊上次亮的是虛宿一,再是土星,然後剩下些空洞的黑暗,另外則是把黑暗侵蝕的遠光。灘前樓房像拼圖,貼合繁繁複復的流光溢彩,一整道璀璨水灌滿長江,從宜昌往下走,不真實到揮手就要斷流。江風習習,我第一次見到了妖豔與迷離相互交織。它融化了視野,複雜的時間,生命和其他東西,流動的液體環繞並裹住整座城。我們彷彿成了孤島上即將流亡的居民,突如其來的孤獨使我放棄了掙扎。我一步步走出牆沿,抓緊小句的手。她手心一如知更鳥心臟那般溫暖。我心存的想法此時愈發清晰:如果城市陷落的時刻猛然降臨,最好在前一秒,握住誰的存在一同淹沒。

七.

在我六歲,大概五歲的時候,老爹離家出走了。成長中缺席的是他,但我不討厭,也不恨。因為現實一側,有人粉碎了太多美好的東西。但想象這邊還是完好無缺。我想老爹有著駕馭鯨魚遊往波士頓的無所不能,或者令西伯利亞春光燦爛的和藹可親。但是我缺乏挖掘真實的勇氣,所以一直仰賴虛假而不敢把那個問題問出口。

然而小句的話縈繞心間,那個問題變成了我現在唯一後悔的事情,離開人間前能挽住我的事情。

老爹呢?我想見他一面。

僅有的知情人士不會告訴他的去向。她的嘴裡只有抱怨,控訴和咒罵。說不定我也有這一天,神經兮兮地遊轉路邊的角落,掀開桶蓋子翻找幾個礦泉水瓶,開蓋再踩扁,罵這操蛋的世界。

可笑的是,這名知情人士不允許我說髒話。她聽見了,會扇我巴掌。

我就不再說了,無論是不是夢裡。

入學高中前,我買了此時此刻穿的百褶裙,用的從往年紅包裡摳搜出來的錢。我瞞著她買了裙子,可買下後便鎖在櫃子裡關著永無天日。

夏天熱得馬路鋪的瀝青彷彿擠出汗水,腳踏在上面軟軟的。街上一堆女孩光著小腿跑來跑去。知情人士把上個世紀,甚至更早遠的禁忌沿承下來,束縛我的裝束。我無能為力。我買它是為了幻想反抗。

我幻想過老爹擺著手,說裙子啊,隨便穿。

我也幻想過自己是一部動漫裡,可以把夢境當作現實過活的女主,像她一樣捂住一邊眼睛,順著不可視境界線,找到老爹。

印象中,老爹很早很早很早就消失了。消失以前的那段時日,家裡有臺破舊的電腦。他坐椅子上,打著尤里紅警,煙霧繚繞。他說姑娘,你表現好點在幼兒園裡頭,出來了我帶你大殺四方。他更像描述一所監獄而不是幼兒園。我認真地聽他的話,到家了,我把額頭上,手臂上獎勵的貼紙撕下來給他。他笑著,口裡嚼著檳榔,抱起我在電腦螢幕前指點江山,“把傘兵降這位置。”“油田佔了撒,莫放了。”“對對,把箱子踩了,爆三千錢了這不。”最後,我看著地圖的殘黨,在火光中爆炸,焚燒殆盡。

然後那天早上,他收拾行李,我揉著眼睛問他去哪。他匆匆忙忙說,我要去北極圈。他說的是尤里最經典的一張地圖。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尷尬地在那笑。知情人士睜著眼睛,插了句嘴,沒有問題的話,你儘早回來。

她在說反話。老爹不會回來。

之後小學六年級一堂微機課,有人偷偷拿電腦下了紅警。男孩子們聚攏一堆,玩八國模式的地圖打不過人機。我上去了,輕而易舉剿滅餘部,基地一個接連一個爆掉。他們勝利地歡呼,封我為“紅警女王”。放課後課間,我躲在教學樓最高層不會有人去的廁所裡哭泣。淚水使我意識到一件事實:他已經走了六年,他永遠不會回來。

我與小句四目相對。目光融化了一切,我如釋重負。

帶我去見老爹吧。

小句聽到後,眉頭緊蹙起來。她說老爹在邯鄲,而且明天就得到那,最後一天。

我說,為什麼明天是最後一天?

因為他要去格陵蘭。

我更加疑惑了,為什麼要去格陵蘭?

她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她說,明天你到邯鄲就知道了。你爸如果到了那邊,你跟著一路找,會花很長時間。但你最多隻能在人間待十四天。她的琥珀色變得深沉,我沒有騙你。

我沒有去追問原因,因為我看到她的眼神充滿憂傷。我好像猜到什麼不好的事。於是轉口說,老爹明天幾點走。

晚上十點,準時。

會有誤差嗎?

誤差只有提前,不會往後。

她直截了當的話語堅定我必須趕往邯鄲的想法。時間似乎加速流逝,每秒都刻不容緩。明天只有四班列車經過邯鄲,我們挑了最早一班,十點過十分。火車站在江對岸,我們走過去,二橋冷清得只有懸索上孤零零的燈火。趕到火車站已是晚上十一點,候車室孤零零躺著幾個人,橫七豎八的姿勢,鼾聲連連。我和小句席地而坐,綠光熒熒的顯示屏照得視野不真切,室內吹過的風挾裹電車般的搖晃,我好像就坐在通往邯鄲的列車上。而且下車之後,我在洶湧人潮裡見到老爹熟悉的面龐,我要跟他說些什麼?說“我想你了”太虛;說“我終於見到你了”又太煽情。我思忖良久,發現自己不需要說什麼。我只要使用兩三秒時間,抱抱他就好。我太久沒有感受到老爹的溫暖。我甚至想到還可以挑家網咖,再和他打局尤里紅警,在歡聲笑語中共度餘生。

從知情人士的隻言片語裡追尋,老爹很早以前就不再存在於她的嘴裡了。我小學六年級的一天,知情人在廚房洗著菜,有通電話打進來,她沒聊多久就掛了。按理來說,除了垃圾電話,她應該和每個電話的那頭滔滔不絕。我那時在臥室裡,由於隔得很遠,我並不能聽清電話那頭說什麼,知情人只“哦哦嗯嗯”應著,接著幾乎一瞬間,她的眼神空洞起來。我一望就猜得出發生什麼大事。知情人的反應不能算太激動。她嘆著氣,望著盆裡還沒去蒂的包菜,突然跟我說她講厭了,算了吧,以後不說他了。菜葉隨著水花零落,塵埃落定。

老爹自那以後真的沒再出現知情人士的嘴裡,她把矛頭轉向了我。雖然這後來演化成一種噩夢,但在那是我更關心她為什麼會來一個平角的轉變。如果繼續在她的隻言片語裡捕捉,也許我能靠抓來的蛛絲馬跡拼湊出一種可能。知情人不止一次地提過“負心漢”“狐狸精”的字眼,它們時時刻刻提醒著老爹的離開來自其他女性的勾引,這麼做大前提是合理的。所以從穿搭上,知情人就要求我不要“不乾不淨”,因為勾引老爹的女人一定千嬌百媚地打扮自己。再是從言行上,知情人一邊憎惡髒話一邊滔滔不絕地使用它,毋庸置疑,那個女人比她溫文爾雅。接著是每天辛勤的勞作,打工,掙錢,養家。她用微薄的薪水撐著一切,但那個女人說不定輕而易舉就能掙得和她一樣。知情人還會日復一日地打掃屋子,我知道她是想顯得自己努力而又賢惠。可知情人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想在周圍人的“女性印象”裡努力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比別人強,比別人厲害,比別人完美。她堅定地以為把這些特徵一點點黏合到一起就會讓誰回心轉意,殊不知自己卻掉進“自信的愚蠢”裡面無法自拔。我說過的,她以為雞湯可以幫我緩解失眠;以為咒罵完我以後在我面前哭泣,就可以得到我的理解與尊重;以為無數次與同事打電話,間接地打壓就可以激勵我學習;以為不提老爹,他就能在我記憶裡徹底消失。她有太多太多的以為,那都是她掩蓋絕望的表象。

我想在電話裡知情人一定聽到老爹過得還不錯的語言,說不定還有分一點贍養費給我的說法。我很少見過她唯唯諾諾的樣子,目光閃爍,嘴裡含糊其辭,但她盡力保持著剋制,即使下一秒情緒就要上膛成汙言穢語向那頭開火,抑或崩潰成淚水在家裡迸流。她是一個絕望的人,她經常說“從今往後,只有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了”,我相信她所言為真,可她只不過是撐在我身上苟延殘喘。這樣的結局怨不得任何人:不怨老爹,因為我媽達不到他的期望;不怨那個女人,她足夠優秀,她理所應當;也不怨我媽,她前前後後嘗過太多艱辛,付出太多汗水。

可還能怨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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