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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未在此

作者:由 Selvin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22-08-23

再次出發

四月還沒結束,灼熱的陽光照在臉上已經有了些許夏天的味道,隔著車窗都能感覺到空氣中的熱度。當然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對前方旅途的期待產生的熱度比陽光更為熾熱。

汽車駛過捲起的塵土與候車廳中渾濁的空氣中飄蕩著的喧囂被一面玻璃牆所分隔開。也許是時間太久,也許是沒人清理,原本透明的玻璃已變得模糊不清,從候車廳往外看一片模糊。當然,裡面的人通常不會往外面看的,一方面他們有可以注視的人,另一方面他們的注意力通常都在候車廳裡那面巨大的顯示屏上。

時間總是在等待中流逝,無論是低頭還是抬頭。售票員手中的喇叭準時響起,如同吹響了一場競賽開始的號角。一大群人湧向檢票口,希望自己能第一個上車,可是檢票口很窄,之後的通道很長,而車門只有一個。但無論第幾個上車,都會在同一刻出發。

客車啟動了引擎,意味著這一段旅程即將開始。車上的人都知道這段車程所耗費的時間會很長——儘管距離目的地不到300公里。大部分人已經透過各種途徑知道了將要在這條路上所花費的時間。對於一個沒有充分準備的人來說,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詢問售票員或者司機,但他們似乎已經厭倦了回答這個問題,幾乎想要將答案寫在臉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問相同的問題,一年有很多天,他們在這裡生活和工作了很多年,他們不會用明顯不耐煩的或是令人不悅的口吻回答。通常都是以一種單調機械的口吻回答——畢竟這只是在重複同一回答。當然這取決於當時的心情、詢問者的語氣、長相以及其他很多因素。就像剛剛那樣,售票員輕輕地瞥了下眼前的這個人,然後轉身拿起水杯,打算先喝一口再回答他。當鼻腔感覺到一股明顯的熱氣的時候,這一打算只好作罷。只好不情願地轉過來告訴他要五六個小時左右,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彷彿是這個年輕人的問題把他水杯中的水加熱了一樣。他的耐心早已在日復一日、經年累月的單調工作中消磨殆盡。這一答案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在可預見的未來還是這樣。只要在這條路上,答案沒有什麼不同。年輕人並沒有想太多,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然後轉身走到了候車廳裡的座椅邊。

司機抽完最後一口煙,然後將菸頭從車窗丟擲,當菸頭重重落在地面上並濺起略帶火星的菸灰之時,客車開始倒退,這一段旅程正式開始。

年輕的情侶當然是滿心歡喜的,畢竟現在正逐漸向目的地靠近,每過一秒就少了一秒的距離。此時此刻,貼在彼此的肩膀上,確信這是最真實的依靠。滿懷憧憬,徜徉在幸福之中。彼此的陪伴使得過去二十一小時從一千公里之外穿過高山、跨過江河到達這座隱匿在大山深處的城的路程不遙遠、不孤獨。在其他人的眼裡,他們看起來和其他提前出來的年輕情侶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同。

當一群人在車門處擠作一團的時候,他們沒有加入其中。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擁擠既無意義,也毫不值得,倒不如等一會兒再上車——反正時間是足夠的。他們走到停車場後面,靠在臨江的欄杆上,愜意地享受著拂過臉龐的江風。看著對岸一片鮮紅的樹梢,調侃道這可能就是這裡叫攀枝花的原因。

對於那個煙不離手的司機來說,這麼多年的經驗就是實力的體現,就是驕傲的資本。從車站出來以後,客車就一路飛馳,彷彿在和時間賽跑一樣。後面座位不時傳來的抱怨聲,他全都當作褒揚。就是這麼傲慢,就是這麼自信。春夏秋冬,花開花落,從很久之前一下雨就泥濘不堪、晴天塵土飛揚的石子路,到現在凹凸不平、到處都是裂縫的瀝青路,幾乎半生都在和條路打交道。上坡,下坡,彎道,什麼地方有坑,他這條路上的一切都很熟悉。挺拔的松樹長在離公路很遠的山上,長在路邊的早已成為房梁。白楊與之相比則顯得有些扭結,或許這就是它沒有變成樹樁的原因。他一直在大聲說話,但幾乎沒有人跟他搭話,過了不久,便安靜了下來。

隨著汽車的前進,公路兩旁的植被開始慢慢褪去,整座整座的荒山開始出現。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棵樹,也沒有一星半點綠色。雨水已將山體表面的泥土沖刷乾淨,一條又一條的侵蝕溝如同一道道傷口將山體撕裂。太陽懸在山谷上空,盡情地施加著它的威力炙烤著大地,隔很遠就可以看見在石塊上翻滾的熱浪。地面沒有一點生氣,出現在天空中的幾隻鳥兒彷彿也嫌棄這個地方,它們扇動著翅膀向遠處飛去。

坡越來越陡,越往前,越吃力,窗外的景物也倒退得越來越慢。尾氣管在老邁的發動機每一次喘息之後都會噴出一股黑煙。迎面而來的汽車飛速從面前駛過,消失在車身後方的黑煙中,而它帶起的灰塵模糊了視線。

當灰塵漸漸消散時,眼前荒涼的景象開始發生了轉變,在滿是亂石的荒坡盡頭,一抹綠色出現了。在轉過一道彎之後,眼前出現的是一片巨大的果園。從這個山頭到前面的山頭,再到下一個山頭,從山上到山下,綿延不斷。推開車窗,迎面而來的風將頭髮撥亂,也帶來略微酸澀的果實散發出的清香。一個又一個掛在的芒果從層層疊疊的葉片中鑽出,隨風搖擺。陽光下,鑲嵌在青綠色表皮上的紅暈更加凸顯出果實的誘惑力。

他們知道偏愛的事物總是能輕易吸引眼球,因而周圍環境的變化不會被輕易察覺。並且還有一種近乎於偏見的看法,除了偏愛的事物本身,所有帶有它味道的其他東西都不可接受。當芒果林消失之後,連綿的群山再一次出現在眼前,窗外的一切又變得乏味起來。這段路程在不斷的上坡下坡還有轉彎中繼續著。時間在一點點流逝,人也逐漸疲憊。當汽車從前面的山口中駛過,又從茂密的松林間穿出時,視線頓時開闊起來,連綿的群山似乎也離得更遠了一些。半山腰那座梯田環繞的村莊自然而然地映入眼簾,升起的青煙恰好籠罩在村莊的上方,讓人覺得一片寧靜祥和。兩個人的目光一直鎖定在那座村莊上,直到轉過又一個山頭,再也看不到那座村莊。

又經過幾十公里的長下坡之後,客車行駛在一個山間盆地邊緣的公路上。層層疊疊的金色麥浪在風中起伏,在包圍了整個村莊之後,繼續向盆地另一邊的山腳湧過去。天空陰沉了下來,陽光透過雲層間的縫隙照在大地上,如同一根根巨大的光柱,支撐著不斷下墜的天空。就在這時,遠處一股龍捲風逐漸向他們靠近,在空中飛舞著的塵土和枯葉慢慢變成一根不斷搖晃的柱子,連線著天與地。那根柱子越來越近,車窗也開始抖動起來,隔著車窗都能感覺得到狂風的呼嘯。心裡默默祈禱著車窗是足夠的堅固,不至於破碎。天空頓時變得昏暗起來,樹木在風中搖曳,雨水似決堤洪水般從雲層中傾瀉而,滿是塵土的車身很快就煥然一新。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在跨過一座橋之後,眼前又是另一番寧靜祥和的景象,令人無法相信剛剛經歷了一場猛烈的龍捲風和暴雨。透過車窗的陽光顯得更加清澈純淨,路邊的葡萄靜靜地掛在枝頭上,葉片上泛起星星點點的光。這一切變化得如此之快,以至於花了很長的時間去適應。而當適應了陽光之後,烏雲又籠罩在前方。

這無非是另一次沖刷,而車身已然沒有塵土。但事與願違,這是敲打。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密集,混合著緊張的心跳聲,車裡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鎮靜的依然很鎮靜,慌張的越來越慌張,砰砰砰的心跳讓身體愈發侷促不安,也讓這輛客車變得不安。飄過來一片樹葉粘在車窗上,還未來得及看清葉面的脈絡就被吹落了,很快消失在白色迷霧中。推開窗,伸出手,冰雹猛烈地砸在手上,幾次嘗試之後,終於抓住了一顆。攥在手心裡,轉過身開啟手掌,一粒潔白的冰雹從自己的手中落到另一個人的手中。轉過一個彎之後,冰雹消失了,陽光重新照耀著大地,前面出現了一座雪山。回過頭,那一烏片雲依舊籠罩在山上,只是現在離它越來越遠,前面也不會再有烏雲。

只要車輪還未停止轉動,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會消失在身後,前方會不斷有新的景象出現。就像他們所確信的那樣,彼此的肩膀是最真實的依靠。無論前方有龍捲風還是暴雨,又或者冰雹,到了旅途的最後,陽光總是會出現的。在經歷了大半天的顛簸與季節變換之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他們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來,朝著雪山的方向望去——夕陽下,飄在山頂的雲如同金色的王冠一般。頭頂是深邃而靜謐的藍色天空,星星已經開始閃爍,吹過臉頰的晚風中依舊帶著春天的味道。

而當他再次沿著這條路旅行的時候,身邊已沒有陪伴。

有時候即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將要前往何處,知道前方的風景是美麗而壯闊的,也比不上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透過車窗所見到的景象更為震撼。當然,一切的一切都在回憶中。而當一個人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他還擁有什麼?

四月底的早晨依舊很冷,尤其是還下著雨。天空灰濛濛的,外面的廣場溼漉漉的。他坐在座椅上,聽著略微急促的廣播,看著候車廳裡的幾支隊伍變得越來越短,最後完全消失,才起身走向檢票口。標誌性的“咔”的一聲之後,票面上出現了一個小孔。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只能往前,再也不能後退。直到車票再次回到他手中,他才看了一下座位在哪一節車廂。幾個小時之前,他只知道他必須走,但不知道究竟要去哪裡。偶然的一個抬頭瞥見了牆上的地圖,看到了這個地方,過往浮現在眼前,於是就有了手裡的這張票。

走在溼漉漉的過道上,跟著提示拐了幾個彎之後,一條向下的長長的臺階出現在眼前。站在頂端的臺階上,整個站臺一覽無餘。下到臺階的底部發現車廂在最末端——這意味著幾乎要走到站臺的盡頭。既然要到更遠的地方去,還會在意這一段距離嗎?可是如果這是最後一次走過,要麼極度喜悅,要麼極度悲傷。他不屬於前者,他屬於後者。他不是要奔向前方的希望之地,而是這裡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幾年之後他時常回憶起這一天的場景——一個年輕人呆呆地佇立在站臺邊,似乎是在讓自己能在這裡多停留一點時間,又或是在等一個訊號。漫長的倒計時之後,他看見一場獨幕劇開始了:

白色的吊頂下,他走在長長的、灰色的舞臺上。步調緩慢而沉重,一臉的憔悴和疲憊,看起來像是做了一個痛苦的決定。綠色的幕布之後是並未完全就坐的觀眾,他們在忙著整理著各自的東西,並未注意到這場表演已經開始。或者可以說這是一位演技相當拙劣的表演者——他並未引起任何觀眾的注意,儘管他擁有一個巨大的舞臺。

顯然作為觀眾而言,他們所看到的只是某個故事的一個片段,他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並且看到的這個片段並未有任何吸引眼球並值得持續關注的東西,所以根本就不會在乎。

透過鑲嵌在幕布上的玻璃所看到的僅僅只是這個巨大舞臺的一部分,只有置身於其中才能體會到自身的渺小和孤獨。當他們終於坐下並將目光投向舞臺時,發現上面空無一人,於是開始了各式各樣的抱怨,這樣一來,本來就狹窄的觀眾席顯得更加擁擠了。同樣在這個時候,封閉的舞臺的好處也就體現出來了——表演者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專注於自己的表演,而不用在意其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有自己的舞臺。當然真正的觀眾寥寥無幾,從來都沒有一個合格的表演者,並且沒有人會將真正的自己展現在一個沒有合適的觀眾的舞臺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不確定是否是這節車廂,又掏出車票看了一遍。確認好之後,一隻腳踏上踏板,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拉著扶把,回頭看了一眼站臺,眼裡滿是眷戀,然而除了列車員之外再沒其他人,另一隻腳才慢慢抬起。他知道這次回頭就是無聲的告別,而他不知道這會是永別。當車門重重關上之時,兩個世界被徹底隔開,只剩下記憶作為最後的連結。

離去正當時,並非得三十歲一切都能從容應對時才離開。他沒有再回頭,他確定他不會再回來。

鐵軌向遠方延伸,兩條軌道看起來越來越近,但永遠都不會交匯。車輪滾動之後,熟悉的一切都在不停後退,速度越來越快。渾黃的江水一如既往地奔流著,薄霧遮住瞭望向遠處的視線,雨滴敲打著窗戶,所有從遠處傳來的聲音都被列車行駛的聲音所掩蓋,他呆在角落裡,樹立起一道屏障把自己和車廂裡的喧囂隔離開。

想要假裝不知道為何離去,把自己當成一張白紙一樣看待。或是為了一種期待,亦或是一種放縱,又或是迫於無奈。總之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能夠充分令人信服的理由,即便有,也是虛假的自我安慰。而且也不會覺得自己的行為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假裝自己此刻正是一種隨心所欲的狀態,自由散漫,心裡有一種對前方旅程的期待。又似一粒浮塵般飄蕩著,自己的沉淪便是世界的沉淪。望著窗外,在一片嘈雜聲中強迫自己躁動不已的心緒安定下來。

時間流逝著,距離不斷地拉開。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了,列車在黑夜裡沒有停歇,依舊疾馳著。倦意悄然襲來,不知不覺間就閉上了雙眼。等到再次睜開時,大山橫亙在周圍,綿延不斷,彷彿所有的山在一夜之間聚到一起,數不清的隧道穿過了一座又一座山,黑夜和白晝就這樣不停地轉換著。在這裡抬頭能夠望到天空都是奢侈的,也找不到一片平整的平地。穿過某個隧道之後,又見到了那條熟悉的河流。跨過那座連線兩岸的橋,這條路就到了盡頭。

群山環抱著這座城,兩條江在這裡交匯在一起。風輕輕地吹,火焰攀上了枝頭,染紅了那片山,燃燒著這座城。昨夜的雨把塵土沖刷殆盡,清新的空氣中瀰漫花的芬芳。走在鋪滿花瓣的街道上,希求內心世界能達到所謂的純靜。看著從葉間滑落的水珠中透過的晨光,各式各樣的修飾翻滾而來。然而始終會覺得無論怎樣描述都不能帶來真實的體驗,更何況沒有能一起分享的人。很多時候都會把人生當作是一場旅行——從一個地方前往另一個地方,欣賞沿途的風景,享受旅途的喜悅。為美麗的景色而感到沉醉,風掠過樹梢便是最為動聽的音樂。而此時走在這條路上的這個人,臉色憔悴,再也沒有從前的那種歡悅和激動之情。

這是終點站,也是另一個出發點。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時節,相同的人。這一切和從前是如此的相似,只不過身邊一片空白,而那片空白沒有什麼東西能填補。時間不會慢下來,過往隨著眼前的江水奔向遠處,奔向自己曾駐足的地方。陽光之下,車輪又一次轉動。

客車隨著山勢蜿蜒盤旋,顛簸是最真實的體驗。窗外的風景不斷變化著,兩邊車窗所看到的景色總是不盡相同。而在這樣長時間的旅程中,多希望身邊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閉上眼是那麼的容易,也是那麼的愜意。然而對於有些人而言,比起目的地,這條路上的景色更迷人。或者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獨自一人時,總是在看風景。藍得純粹的天空,白得無瑕的雲,當然還有明媚的陽光。一座又一座山和一條又一條溝壑佔據了這個世界的全部,隔開了外面的世界。青松翠柏隱匿著房屋,卻藏不住人家,裊裊炊煙從樹冠溢位,雜草叢生的林間有一條小徑指向人家之所在。鑲嵌在林間的梯田,水田包圍的村莊。所有的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美好,讓人忽略了這裡的偏僻和荒涼。在發呆的間隙裡,汽車轉過了一個山頭,剛才之所見就這樣消失了。再抬起頭時,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切都在不斷變化著,想要留住一樣東西,記憶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它會一直存在。

離出發點越遠,就離終點越近。停下來的車輪,湧動的人群。他在隊伍的最後,默默看著那對膩歪了一路的情侶遠去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人群中。心裡一陣酸楚,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了旁邊的客棧。

推開門,邊走邊撥開揹帶,任由揹包摔在地板上。直接撲在床上,揮起拳頭猛砸在被子上。筋疲力竭之後,他像一灘爛泥似的癱在床上。喘息聲慢慢停了下來,房間裡安靜得可怕,除了呼吸聲和心跳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音。他翻過身,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來發洩自己的情緒。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些什麼,起身走進浴室打開了淋浴。又回到房間裡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頹喪的臉龐,心裡更加難受。脫下身上的衣物,又看著鏡子的赤裸的自己。腦海裡不斷湧出一個充滿戲謔意味的聲音——難道這就是真理?與此同時,空蕩蕩浴室逐漸被熱氣填滿,水霧從門縫中逃逸出來,於是他轉身走進了迷霧籠罩的浴室。

站在噴頭下,一股股細細的水流拍打著頭髮,又沿順身體流下。閉上眼,細細感受著水流的溫暖和溫柔,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包裹住了一樣。回味著當初輕柔細膩的撫摸,衝擊,迴盪,迴圈往復,每一次的互動都能進入更深的層次。然而現在睜開眼卻只能看見潔白的牆壁以及附著在上面的水珠,低下頭,看著左手手腕上幾道淺白色的傷痕,指尖從上面劃過,能夠感覺到有幾道輕微的突起,每一道傷痕的含義不盡相同。傷痕不再隨著傷痛的增加而增加,卻會加深。在這個時候,如果左手有自己的意識的話,一定會竭力反抗——危險已經迫近——右手已經拿起之前放在洗漱臺上的刀子。整個浴室裡有充滿了水霧,也掩蓋不了刀鋒的冷光,刀面上的水珠抖落之後,刀鋒顯得更加鋒利。左手微微抬起,右手將刀鋒向左手腕上的傷痕靠近,逐漸用力將刀鋒壓下,當手腕接觸到刀鋒的時候,先是感到一絲冰冷,隨後是面板被割裂的疼痛。手腕上的水珠一滴滴滑到凹下去的面板裡。隨著力度的加大,痛感越來越強烈,面板被割開了一個小口,一道細細的血絲滲進水珠,越來越紅。右手顫抖著——這並不是他猶豫或者害怕了,這只是暫時的停頓,已經拿起刀的人通常是不會停下來的,除非他想要做的已經做完了。他只是在等待一個訊號,在他看來如果已經確定要做某一件事的話,必須得有一個宣告開始的標誌。現在,染紅了的水珠一點點變大,逐漸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蠢蠢欲動卻又戛然而止,顯然這種狀態不會保持很久。不知道是因為湧動的熱氣還是持續滲出的血的影響,平衡被打破。第一滴血從肘關節滴落的時候,他用力一拉,刀鋒沿著以前的傷痕劃過。

也許沒有足夠用力,他看到的和想象中的畫面差得太多——幾乎看不到明顯的傷口,只有幾滴幾乎可以忽略的小血珠出現。幾秒鐘的停頓之後,一股強烈的疼痛在手腕處產生,然後蔓延到整個左手——那是一種強烈而尖銳的刺痛,清楚地感覺到那道傷痕再次裂開了。一道明顯的血痕出現在手腕上,流出的血染紅了手臂,左手放在胸前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右手緊緊攥著刀柄,清楚地感覺到整個手掌如同一根已經繃緊到極致的弦,已經感覺不到金屬的冰冷。手中的刀也快要成為手掌的一部分,只是這個新增的部分並不是真實的,所以也不會有任何感覺。腦海裡閃現一個可怕的念頭——只有疼痛才能停止疼痛。事情總是這樣開始的,瞬間的衝動不可阻止,沒有任何的思考,如同這一切就應該這樣發生。於是,抬起右手,刀尖慢慢從左手指縫間穿過。

然而事情不該那樣發生,也不會那樣發生。深吸一口氣,一陣刺痛從胸口擴散開,緊繃的絃斷開了,緊握的手也鬆開了,刀從手中滑落,聽到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之後,自己徹底舒了口氣。此時的地面已是一片血紅,手腕依舊鮮血直流。墜落的已經墜落,滴落繼續滴落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右手捏住了左手手腕的傷口,指縫間立刻一片鮮紅,越用力越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滑膩和充滿黏著感的溫暖。用水將手腕沖洗乾淨之後他走出浴室,坐在了床沿上,鬆開手,將衛生紙壓在傷口上,又從地上的揹包裡拿出一卷繃帶,之後取下衛生紙,進行了一個簡單的包紮。這一系列的動作簡單流暢,絲毫沒有剛剛的那種猶豫不定,那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和想要的是什麼,也能感覺得到自己剛剛到底割了多深。對於他來說,疼痛才是他最想要的,所謂的麻醉,既不真實,也不可靠。半個小時後,一切收拾乾淨。沒有人知道當時這裡發生了什麼,只有留在手腕上的傷口能夠回溯當時的情景,顯然這並不重要。心情平復下來之後,他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春風彷彿吹不到這裡,四月底的晚風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只有一陣通透入心的清冷。太陽墜落在遠處的山間,夜幕徐徐降臨,一道道亮光逐漸出現浩瀚星空下的黑暗中。這是一座在無盡的黑暗中熾熱發光的城市,如同墜入凡間的明珠,吸引著遠方的人,也把來自遠方的人送往更遠的地方。

搖搖晃晃地走在人群中,以為能夠像滴入大海的水滴一樣與周圍融為一體,卻發現自己與周圍的一切太不相同。璀璨闌珊的燈火下,一個孤獨的人,一顆破碎的心。缺乏的溫暖,就讓酒精來替代。現實與虛幻交織在一起,很難分清兩者之間的差別,而相信的總是自己願意的。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轉過身,時間在視線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停止了。激動的內心和沸騰的血液,還有湧動著的暖流,化作一種充滿熱烈滿渴望與無限深情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臉上泛起的笑容就是對他的最好的迴應。他毫不懷疑此刻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間,只是,一切都在指尖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化作了虛無。酒瓶也在同一瞬間從手中滑落,如同一顆墜向地面的流星。“砰”的一聲——兩個世界的撞擊,一個世界破碎了,另一個世界驚醒了。看著地上的玻璃碎片,像看到了自己碎了的心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看著身邊來來回回的陌生面孔,意識到所有的一切已成過往。

所以,事情總是很簡單——不要太早伸出你的手。或者,你的手就不應該伸出。

他在心裡嘀咕著,注視著眼前的這個人,彷彿看到了自己當初的樣子。當然只是看起來,而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沒有人真正知道。但他可以確信眼前的這個人比他幸運得多,至少他可以重新開始,或者繼續執著。而他自己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也不會有新的開始。

幾年以後

五月還未到來,陽光已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對大地的炙烤。太陽高高地掛在山谷上空,幾片白雲悠閒地漂浮在天空中。

在初夏時節的烈焰的炙烤下,土地中的水分已經蒸發殆盡。

這裡的條件很艱苦,梯田是如此狹窄,兩個人站在裡面就很難轉身。大小不一的石頭將一塊塊梯田分割開,可以說這些梯田幾乎是從這座山上的亂石間的空隙中開墾出來的。

這裡很荒涼,除了半山腰的那座低矮破舊的木屋之外,周圍沒有其他人家。土地也很貧瘠,而貧瘠的土地很難長出莊稼。但事情並不那麼絕對,只要有水,就會有明顯的改觀。有了水,才有播種的可能,才有收穫的希望。因而水很珍貴,容不得一點浪費。

梯田裡的秸稈逐漸化作紅色的火焰和飄蕩在山間的青煙,最後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燼。溫度還未褪去,水溝裡的水就流進了田裡,帶走了灰燼中殘留的溫度,也給予了這片乾涸的土地久違的滋潤。堅硬的泥土在接觸到水流的一瞬間就酥軟了下來,拼命地吮吸著這來之不易的水分。

在更前面,水渠裡滲出的水打溼了陡峭的巖壁,一位中年男子走在巖壁上方的亂石間,仔細檢視腳下的水渠。看到一道裂縫時,就用手中的鋤頭在挖一塊泥巴填在縫隙旁,然後用力將它壓得緊緊實實的。而他的妻子——一位中年婦女站在梯田裡用爬犁整理著梯田,她的兩個孩子則在旁邊的空地上做著簡單的遊戲。

人到中年,陽光在臉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黝黑的臉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靠在一塊石頭上,把鋤頭杵在水渠裡,然後點了一支菸。他的手臂粗壯有力,手上的老繭是常年勞作的印記,指間夾著的那支菸看起來是如此纖弱,幾乎不需要用力就被折斷。手中的煙燃盡之後,他起身沿著水渠繼續檢視裂縫。

勞作的艱辛和危險不是常人能體會的,頭頂的烈日,腳下崎嶇狹窄的山路,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山崖。但這樣會讓生活簡單很多,只需要填飽自己與家人的肚子,以及與自然搏鬥。當然,這從來都沒得選擇,每個人所理解的人生都侷限在自己身處的環境中。

柴油抽水機的轟鳴聲在山谷中迴盪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水面不斷下降。另一個人坐在水潭邊的樹蔭下的石頭上,耐心等著抽水機將潭水抽乾,身旁的塑膠桶表明了他已經為接下來的收穫做好了準備。

當他低頭看潭水還有多少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發現自己已經不認識自己。看起來水面倒映出的是另一個人——他的臉上有滄桑,他的眼神中有悲傷。

這些年他一直呆在山那邊的村莊裡裡,他以為自己已經變得麻木,卻沒想到自己此時會在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的一瞬間脆弱到極致,面對洶湧而來的回憶毫無招架之力。

那一年的某一天他花了一個上午爬上了一座山。當他站在山頂的時候,對面大雨傾盆,遠處的雪山躲在雲層之中,若隱若現,而他身後卻是光芒萬丈的景象。他站在中間,不知道何去何從。在狂風中,飄搖的小灌木形成的綠色波浪一浪高過一浪,松樹上的綠色苔蘚像旗幟一般飄揚。他站在原地,艱難地保持自己的穩定,不讓自己隨波逐流。

天空中翱翔的鷹注視著他,並不斷靠近,一個迅猛的俯衝讓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虛弱無力。但他不是它的獵物,它只是飛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扇動翅膀離開了。而它的眼神彷彿是在嘲笑他,這可悲的人將要往哪裡去?

那時的他不知道答案,只是一路向前。到了最後,腳步止於眼前的河流,自己疲倦到極點,遠望的視線被山脈所遮擋,傷悲化作淚水流進眼前的河裡。距離已足夠遠,地理的阻隔愈發明顯。而在那樣一個時刻,他不斷地問自己:當自己在回憶過往的時候,這一切是否有意義。

更何況現在記憶已經被時間拉開了距離,但他還是能看見當時的自己。

“懺悔的結果不是不確定,而是確定。”重點不是懺悔,也不應該是懺悔。所有不確定最後都會變得確定——總是會做出選擇——不論是被逼迫的還是所謂的自由選擇。這要花很多年才能理解,並且總是不能及時察覺到從無盡的糾結到內心的寧靜之間只隔了一個瞬間,只是這個瞬間不是永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離過去越來越遠,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可他依舊記得幾年前的那個在滇西高原上的冬天,那個脆弱到極致的冬天。

雪花覆蓋在結冰的湖面上,將一片碧綠的湖水掩蓋在純淨的白色泡沫之下。他緩緩在上面走著,不時回過頭去看自己的足跡,那一刻他感覺到自己內心的脆弱,心跳是那樣的迅速,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清楚地感覺到冰面的裂痕在延伸,那一刻他希望冰面碎裂,希望自己墜入其中。想象著自己在水下的情形,冰冷地湖水灌進鼻腔,不斷的掙扎。到了最後,自己的力量終究會消失,他也會放棄抵抗,即便本能的求生慾望依然存在。

他向前奔跑,踏下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步。他很享受那種感覺——每一步都陷在積雪裡,最希望深陷,然後無法自拔,但什麼都沒發生——這裡不是沼澤,這裡是結冰的湖面,而且冰面不是他想象的那樣脆弱。耳畔的風聲,散亂的頭髮,臉上的刺痛。雖然現在只是在回憶,但各種感官卻很靈敏,彷彿自己正在經歷和當時一模一樣的場景。時間無法定格在特定的瞬間,所有的一切都連續不斷地發生著。腦海裡不時閃過摔倒的畫面,心裡也渴求著邁出錯誤腳步所帶來的後果。越跑越快,越跑越遠,越來越疲憊,每一步都在試探身體的極限,每一次呼吸都是對胸腔的折磨。直到再也無法邁出腳步,他停了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張大了嘴巴,喘著粗氣。低下頭試圖看清積雪的細節,視線怎麼都無法匯聚在一起。

時間再往回撥一點,他能清楚地看到當時抬起腳所帶起的積雪,伸出手就能觸碰到,也能感受到雪粒在接觸到手背的時候就開始融化,還沒來得及把手收回來便化作小水珠。因而他變得尤為憤怒,再一次伸出手,一定要抓住它。耳畔也不時傳來一個聲音:絆倒他,讓他重重摔倒在冰面上,讓他墜入冰冷的湖水中。

是的,他倒了下去,他的雙腿再也不能支撐他沉重的身軀。

心撲通撲通狂跳,幾乎快要從胸腔裡蹦出來,沸騰的血液在身體裡衝擊著。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遠處的山峰逐漸在向天空靠近,眼前的湖面在不斷下沉,似乎這個世界在慢慢崩塌。經過一次劇烈地抖動之後,山峰還是山峰,湖面還是湖面,他像一棵倒在積雪裡的枯木,一動不動。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或者溫度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是臉上愈發溼潤。

他不想起來,一點都不想。閉上眼,什麼也看不見。希望天空在下一秒變得無比黑暗,然後再下一場大雪將他和他的足跡埋葬在結冰的湖面。可是當金色的陽光越過山脊,掠過樹梢照到他身上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不同。彷彿有一種力量注入了他的身體,於是他爬了起來,在積雪上留下一行遠去的足跡。

一直以來,他都渴望有一種力量能夠壓制住自己內心的脆弱。直到那一天,離開結冰的湖面,看到眼前的河流之後,他終究是有了變化——既然洶湧奔騰的河流在遇到高大的山脈的時候能夠轉一個大彎,自己為什麼不能像那條河流一樣轉一個彎?之後他便追隨那條河流走上了一條回頭路,不再像以往那樣傷害自己,但也不會排斥意外,或者也可以說他很期望意外的發生。比如懸崖上落下的石頭砸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處洪水的漩渦之中。也許這是一種進步,也許這是更深的絕望。

現在,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已經隨著時間遠去,他正過著一種簡單平靜的生活。

柴油機的轟鳴聲停下來之後,整個山谷都安靜了下來。山上的梯田都已經全部蓄上了水,在最上面的那塊梯田邊的田坎上已經放上了幾捆秧苗。中年男人擰開了抽水機的螺栓,一道水柱射向天空之後散開,像雨一般落下。澆醒了陷入了回憶的他,這個時候他已經看不到自己的倒影,眼前只剩下一灘烏黑的淤泥。

這和那天的感覺很像。只不過他在四月底的川西南的群山中,而不是十二月底荒涼而寒冷的滇西高原之上。他把手伸出樹蔭去觸控眼前的彩虹,卻發現遙不可及,那個早晨的冷風也從記憶中吹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但灼熱的陽光照到手臂上給了他些許溫暖。當那種安寧的感覺在記憶中再次出現的時候,他站了起來。

中年男人笑著跟他打了個招呼,他點了點頭,隨後便捲起褲腿,從石頭上下到已經乾涸的水潭中,小心翼翼地在快要沒過膝蓋的淤泥中行走,一步步向前面的小水坑靠近。

貨車司機

熱浪在空氣中湧動,公路兩旁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灰塵。在這樣一個炎熱的中午,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冰箱裡的啤酒帶來的冰涼。同往常一樣,貨車司機從車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再走到水池邊捧起水洗了把臉,就坐進了路邊的小餐館裡。

中年大叔通常都是油膩而邋遢的,還有那麼一點不修邊幅——穿了好幾天的衣服以及滿臉的鬍渣子。而且總愛侃上幾句,說話的時候幾乎把嗓門扯了起來,似乎這樣便能體現出他的豪邁,在獲得了普遍的贊同之後,他的興致愈發高漲。這一點透過桌上的空酒瓶就能看出來,對於他來說這是經歷了一個忙碌的上午之後對自己的犒勞。

他拍了拍自己的漲起來的肚子,便往裡面的收銀臺望去,準備叫老闆過來結賬。然而這時一個新的酒罐出現在他的視野中,老闆告訴他這是新泡的藥酒,並著重提醒他這酒有保健的功效。這些年的經驗告訴他中午喝啤酒才是合適的,畢竟下午還要拉貨。也許是啤酒給不了他想要的味道,也許是好奇心驅使他嘗試,他決定嘗一嘗,於是讓老闆打了一小杯過來。

他從老闆手裡接過酒杯時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中藥味,他舉起酒杯看了看裡面深褐色的渾濁液體,半信半疑地喝了下去。霎那間,從口腔到食道,再到他的胃,有種瞬間被點燃的感覺,那團火焰越來越大,他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如此充實的感覺了。顯然只喝一杯他是不會滿足,貪婪的總是不會有盡頭。有時候迷戀的就是那種喝了酒之後充實的感覺,讓人感覺到充滿力量,而能主宰一切。老闆前前後後打了七八杯過來,如果不是顧及到下午還要出去拉貨,他肯定會讓自己的血液中的酒精更多一些。

酒足飯飽之後,他一臉滿足地走出餐館,踉踉蹌蹌地爬進了貨車駕駛室。

在酒精的作用下,靠在座椅上的他很快就睡了過去。他睡得很沉,彷彿不會再醒過來一樣。即便如此,大腦並沒有停下來,還是在構造著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

急促的電話鈴聲讓他從夢中醒了過來。他本來應該在一個小時之前就已經到達接貨的地方,但中午的這頓酒讓他進入了夢鄉。對方催得很急,他一面道歉,一面啟動引擎。半個小時之後,他為中午的那頓酒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收穫之後

水桶在他手裡不停得晃動著。那些可憐的魚兒的命運在半天的時間裡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前幾個小時還在一個寬闊的水潭裡和夥伴一起自由自在地覓食、嬉戲。僅僅只過了一個上午,水潭就變成小水坑,它們被侷限在其中直到被抓到桶裡。失去自由的它們在狹小的桶裡擠來擠去,怎麼都遊不動——桶裡面的水實在是太少了,勉強淹到背鰭,拼命地扭動著身體,好像這能潛得更深一樣。或許這顯露出的正是對未知命運的憂慮,又或者是因為恐懼而掙扎。然而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理解,它們接下來的命運都不會有任何變化。如果這很難理解,那麼就把問題簡單化——離開了水的魚會怎樣?

他走著走著,瞬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記憶往後退了幾步,便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靠在他的肩上,看著窗外的風景,繼續著旅程。而現在只要過了前面的山口,就能看到自己的庇護所。但他已經很難繼續邁出自己的腳步,他想放桶裡的魚一條生路,而不是按照之前的打算把它們變成自己的晚餐。

在公路上方的梯田裡幹活的村民見他走在路上,面帶微笑他揮手致意。他輕輕點了一下頭,嘴角略微歪了一下,露出不像微笑的微笑,然後繼續往前走。

水滴不斷從巖壁上滴落,水滴聲漸漸被汽車駛過的聲音所掩蓋,他抬頭看了看前面,一輛貨車正朝這邊駛來。雖然是下坡,但司機並沒有減速的意思,也沒有聽見前面駛過來的客車的喇叭聲。迅速從他旁邊駛過,然後在他身後靠著巖壁轉了個彎。從他身後駛過來的客車急忙避讓,猛地往外面拐了一下,然後又拐回了路中央,避免了兩車相撞,但是撞到了他。

輕輕地,金屬本身並不會有任何的感覺,被撞到的感覺卻是真實有力和不可違抗,他迅速失去平衡,向路基外側倒去,慌亂和恐懼從心底升起。從來都沒有覺得身後有這麼空,空到什麼都沒有。拼命伸出手去抓,卻怎麼也抓不住,手掌離路邊的灌木叢越來越遠。墜落的一直墜落,不斷地向地面靠近,藍色的天空也越來越遠。魚兒在天空中游動,陽光從水滴中透過,這是最後的清晰畫面。在此之後,撞擊,翻滾,繼續墜落,和碎石一起墜落。山崖下突出的岩石尖銳鋒利,割破衣服,刺入軀體,注入的疼痛瞬間從後背蔓延到全身,身體彷彿被撕裂,被猛烈敲打,卻無法抵抗。疼痛接踵而至,沒有停歇,分不清到底是哪裡受了傷,陷入了疼痛的深淵,身體被疼痛所包裹。而且這一切似乎沒有盡頭,每一次翻滾都是痛苦的輪迴。當腦袋砸在了石頭上,這一切終於結束了。兩個世界的撞擊,一個世界停止了,另一個世界依舊存在。知覺被腦袋撞在岩石上產生的震盪化作了空白,卡在石塊之間的身體輕微抽搐著,本能在驅使著失去意識的他用最後的力量擺脫石塊的壓迫和束縛。然而這並沒有任何作用。鮮血從嘴角和鼻孔裡流出,後背開始變得溼潤,岩石和泥土像吸血鬼一般緊緊將他抓住,貪婪地吮吸著從他身體裡流出的鮮血。無論怎樣強健的軀體都無法承受這樣的傷害,此時的他是如此的脆弱和無助。

貨車司機聽到了後方猛烈剎車聲,從後視鏡裡看到客車停在路中央,趕忙停了下來。客車司機頓時火從心頭起,開啟車窗,回頭對著他大罵一通。就在這個時候,梯田裡的村民看到了卡在石頭中間的他,一邊往山下跑,一邊對著客車司機大喊:你撞到人了。

聽到村民的大喊之後,客車司機腦子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在這條路上開了半輩子車的自己會撞到人。他開啟車門,從座位上起身跳下車,半信半疑地往公路邊走去。當他看到公路邊突出的岩石上的血跡的時候,瞬間就怔住了,腦袋彷彿被人用一把錘子敲打了一般。眼前的畫面在不斷地抖動著,心跳在不斷加速,耳朵裡充滿了嗡鳴聲。在炙熱的陽光下,他感到一陣寒意由心底逐漸擴散到全身,額頭上的汗水也變得像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瓶子上附著的水珠一般冰涼。每一步都離恐懼更近,每一步都讓雙腿更軟弱。他站在公路外側,俯身看到躺在亂石間的那個渾身是血的人的時候,整個人失去了支撐,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車上的乘客驚魂未定,紛紛開啟車窗看著跪在地上的司機,大聲問他出了什麼事。他沒有回答,起身走回車上,將車開到一旁,然後開啟車門,讓乘客先等一下。這時貨車司機也走了過來。

乘客們站在路邊討論著剛剛發生的事,慶幸沒有與貨車相撞,也沒有衝下懸崖。他們或是打電話給親人訴說著剛剛的經歷,或是在為傷者祈禱,有些人則抱怨這段旅程就此被耽誤。憐憫之心總是有的,可是沒有人到下面去幫助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幾個在水潭邊的田裡幹活的村民趕忙跑到他旁邊,將卡在石頭間的他拉了起來,然後把他抬到了公路上。那些乘客看到了渾身是血的他,連忙轉身迴避。

初夏時節的午後,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鮮血的味道。兩位司機在公路上大聲爭吵著,當客車司機聞到了貨車司機身上酒精味之後,他揮起拳頭朝他打了過去。

捱了一拳的貨車司機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面對客車司機的指責說不出一句話來。看到村民們抬著的年輕人之後,他從地上爬起來往貨車跑了過去。

客車司機見狀連忙追上去,這時有一位村民對他喊道:

“他不會跑的,他是這裡的人。”

客車司機這才停下來。

貨車很快開了過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到貨車上,貨車司機立刻載著他們往鎮上趕了過去。

客車司機載著乘客繼續往前,到了前面的鎮上之後,讓他們換乘另一輛客車繼續接下來的路程,自己則把車停到一邊,然後下車跟著去了醫院。

第二天早上,那幾位村民走到那位年輕人家門外。將帶著血跡鑰匙插了進去,扭了一下之後,鎖舌收了回去。推開門,屋裡一片整潔,東西都放得整整齊齊。他們在屋裡到處檢視,討論著怎麼才能聯絡上他的家人。

有一個人拉開抽屜,將裡面的東西翻了出來找尋線索。突然間他發現一疊厚厚的信件放在抽屜最裡面,他把信件拿出來分給其他人檢視。在翻閱了幾封信件之後,他們看到了一個電話號碼。

林希兒

雲層中的那一抹亮光消失後,灰濛濛的天空徹底暗了下來。

林希兒走進書房,靠在書架上,注視著那張熟悉的照片。照片上的某些細節已經模糊,但還是能夠看出來照片裡的人當時笑得多麼的燦爛。她依然記得當時還是一個小女孩的她受到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寵溺。那時的她擁有她那個年紀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歡樂。只是一切都變得太快,幾乎在一夜之間她所置身的天堂就崩塌了。那個時候的她太小,根本無法理解她聽到的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只知道那幾個字看起來很複雜,查字典都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從那以後,她看著母親在病床上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沒看見她,她就這樣消失了。她不相信她父親告訴她的話,她覺得她可能被偷走了或是走丟了,而聚集在家裡的一群人是在商量怎麼去找她。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最後她認為她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即便到了很多年之後的今天,她依舊無法接受那件事曾經發生過。此時她的腦海裡都是那個時候的畫面,可是記憶中熟悉的身影早已不在身旁。她在心裡默唸著:“如果那時候能早點發現,她現在還在這裡。”

有時候她很討厭看小時候的照片,對於她而言,照片總是意味著失去。她更喜歡真實的瞬間,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無論多少年,經歷過的事情都不會褪色。因而她總是在休假的時候回到家裡,因為這裡有她最後的依靠。就在她的感傷快要從眼眶中流出來的時候,她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但她沒有回頭,而是把目光移到了相框邊緣的裂縫上。當腳步聲停下來之後,她感覺到了父親的氣息,然後輕輕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爸,我想媽了。如果她在就好了。”

“我也想她。你知道的,你和她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次看著你的時候,我都感覺她還在這裡。”

“我會在這裡,我會一直在這裡,我要在你身邊陪你到永遠。”

“你今天吃了糖吧?”

“才沒有。”林希兒蹭了蹭父親的肩膀,調皮地說道,“我是認真的。”

“你能這麼說我很感動,但我更希望你能早一點結婚。”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林希兒感到了莫名的壓力。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說:“還早啊。不要說這個了。”

“我覺得是時候了。”看著她一臉勉強的表情,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對了,小王什麼時候過來?”

“應該快了,他剛回去拿酒了。”

“那我現在去煮魚了。”

“嗯。”

看著父親走出書房,她徹底舒了口氣。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催她,難道這樣不好嗎?

幾分鐘後,門鈴響了起來。林希兒轉身走出書房,看見她父親正要去開門,連忙對著他搖了搖頭。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後,輕輕地壓下門把手。就在門鈴再次響起的時候,她突然拉開門,一下子就撲了上去。王岑瞬間就懵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把他抱了個結結實實。他只好晃著手中的袋子,尷尬地用眼神和她的父親打了個招呼。

當她轉過身時,發現她父親正滿臉微笑地看著他們倆,她的臉瞬間就漲紅了。然後她拉著王岑往餐桌走去,害羞地迴避著她父親的目光。

“來得剛剛好,小王、希兒,快過來坐下吃飯吧。”正在佈置碗筷的楊姨對他們倆說道,然後她又對林希兒的父親說:“老林,魚可以起鍋了。”

“馬上就來。”她父親滿心歡喜地鑽進了廚房裡。

他們倆坐下之後,林希兒捏了王岑一下。

“你是不是掐準時間過來的?”

“沒有啊。下午我還在想今晚要不要出去吃,結果你就說你回來了。我停掉手頭的事回去拿了兩瓶酒就過來了。”

“這還差不多。”

說完,王岑便從袋子裡取出兩瓶酒,打開了其中一瓶,倒進了桌上的杯子裡。

這時,林希兒的父親把水煮魚端上桌。他坐下之後,晚餐開始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夾了一片魚。

“爸,我很想知道你的廚藝為什麼這麼好?”

“呃,這個嘛,得感謝你們楊姨了。她把她的手藝傳授給了我。然後我略微改進了一下。”他一邊說著一邊拍了拍他旁邊的中年女人的後背,看著林希兒驕傲地說道:“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只有好手藝才能讓你經常回家。”

在座的人都會心一笑,對此表示出肯定。

“希兒,你和小王在一起也好幾年了,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呢?”

林希兒明顯愣了一下。她們兩個之間平常基本上不怎麼說話,為數不多的交流基本上都只是一些禮節上的言語。儘管一直以來她對林希兒視如己出,這點林希兒也知道。但在她心裡,她始終不是自己的母親。因此她對她既不親近,也不排斥。

“我覺得現在結婚還早吧,我想過幾年再說。楊姨不用著急的,我們肯定會結婚的。”轉過頭看著一旁的王岑,“你說是吧?”

王岑停下手中的筷子,很認真的看著她,幾乎是在用求婚的那種莊重的口吻對她說,“隨時都可以,如果是現在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林希兒一下子就害羞了並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但很快就鎮定下來,趕忙打了個馬虎眼。

“要不要這樣啊,飯桌上說這個,還吃不吃飯了。”說完趕忙吞了一口飯,對著他翻了個白眼,然而掛在嘴角的微笑將她的心思表露了出來。

之後她一直在想他們是不是之前早就密謀好了。以至於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都提心吊膽,害怕聽到會聽到下一個會令她猝不及防的問題。好在在之後的時間裡,他們的話題一直侷限在王岑的工作還有她父親退休之後的生活,再也沒提到和結婚有關的話題。這更令她感到不安。憑藉著她對父親的瞭解,她知道他不會輕易把一件事說出口,一旦說了出來,他會盡全力促成這件事情。之後她連續喝了好幾杯,她覺得也許酒精能將她心裡的不安淹沒,使她表現得更自然一點。

晚飯後她到廚房裡幫忙收拾。王岑則和她父親坐在沙發聊天。她可不想和他們倆呆在一起,要是那樣的話,她父親可能又要說點什麼對她旁敲側擊。懷著複雜的心情最後一個碗洗完後,她感到就是像值完了一個夜班一般如釋重負。她扯下紙巾擦乾手上的水滴,然後走到沙發旁拉起王岑,給他使了個眼色。

“爸,我們先走了。”

“不留下來嗎?”

“不了,我想出去逛逛,好久都沒出門了。”

“好吧,等下不要太晚回去。”

“嗯。”

“拜拜,林叔,楊姨。”

“拜拜。”

從樓裡出來,林希兒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下去。

“用不著這麼催吧?感覺他們像商量好了的一樣,巴不得我早點嫁出去。”

“還好吧?”

“一點都不好。”林希兒撅了撅嘴,“你家裡催了嗎?”

“催了啊。”

“你要催我嗎?”

“當然想催了。”

“可是你會做飯嗎?”

“那你平時吃的是什麼?”

“好吧,但你沒有徹底抓住我的胃。這就是為什麼我老是回家蹭飯。”

“我已經抓住了你的心,徹底抓住你的胃是遲早的。”一邊說一邊將手放在她腰上,然後將她輕輕拉了一下。“我對我的手藝很自信的。”

“加油吧,等你到我爸那水平的時候再自信也不遲。”

“我會的。”

林希兒會心一笑,微微向他胸口靠了一下:“就這麼說定了,以後都是你做飯。”

王岑沒有說話,在她臉上捏了一下,兩個人的眼神很默契地交匯到了一起。就在那個瞬間,幻想似乎變成了現實,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腦海裡的一切都變得很神奇:漆黑的夜空一下子就變成陽光明媚的白晝,腳下的路正在變成一條流淌著幸福的河流。她感覺得到江水的溫暖,也看見了站在水裡的那個人。於是她毫不猶豫地邁出腳步 ,踏入那條河流——儘管那條河流一直在流動。

站在水裡,感受著水流裹挾的泥沙從腳背上劃過的感覺。閉上眼,所有喧囂瞬間消逝無蹤。那種感覺細膩而真實,彷彿過往的歲月就是這樣逝去的。

她從水裡拾起一塊褐色的鵝卵石,拿在手裡仔細觀察著上面的白色紋理。然後遞給他。他接過那塊鵝卵石,把它放在胸前,輕輕地抖動著,模仿自己的心跳,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心意。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簡單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這麼多年以來,他們早已心意相通。彼此臉上都泛起了笑容,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個人的倒影隨著水波一同湧動。她看到他身後的江面無比清澈,而她身後的江面略微渾濁,在他們之間是一條不斷變化著的清與濁的分割線。

就像她一直知道的那樣,他們是如此的相同,又是如此的不同,像硬幣的兩面一樣。他們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他們之間的阻礙都會像泥沙一樣被江水帶走。

她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一直存在於記憶中。她記得那年春天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那片沙灘,還有那片草地屬於他們兩個人。

他們在沙灘上留下足跡,他在沙灘上寫下“我愛你”。

當夕陽把江面染成金色的時候,他們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在島上的草地上,迎面吹來的春風中滿滿都是甜蜜。

王岑看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她,慢慢鬆開手。走到一邊,和她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他覺得在這個時候平行才是最好的,這樣他就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注視著她。看著她臉上不斷浮起的笑容,自己也滿心歡喜。他和她保持著相同的步調,視線也一直聚集在她身上,無論從他們中間走過多少人,他的眼裡只有她。然而她並沒有發現周圍有什麼異樣,即便他鬆開手走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當她走到一面裝飾著彩燈的櫥窗前的時候,過往記憶中的美好瞬間和現實場景完美融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甩起了手指,步調也越發的輕快。在他眼裡,比起閃爍的彩燈而言,她更加閃耀。這個堪稱完美的瞬間被他定格在了手機裡,也定格在他的腦海裡。這一刻他確信眼前的這個的女人將會是他一生的摯愛。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覺得他應該應該向她求婚。要是之前能夠這樣確信的話,他肯定會做好充分的準備,營造一個浪漫的場景,在氣氛達到最頂點時掏出鑽戒。畢竟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必須嚴肅對待,即便沒有神聖隆重的儀式,也要花足夠的心思表現出自己的真誠。此時他只知道他應該這樣做,無論會不會顯得唐突,無論自己有沒有做準備。於是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可是她並沒有看見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他,一頭撞在了他懷裡,她嚇了一跳,思緒也被擾亂了,不由得退了一步,呆呆地看著他,就像不認識他一樣。

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

“我們結婚吧。”

她的思緒還沒恢復過來,顯然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麼,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然後眨了下眼睛,示意再說一遍。他以為他太過唐突,讓她不知所措,於是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她聽清了,她能感受到他話語間的真誠,也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熱忱。心裡泛起的充滿幸福感的漣漪比拂過臉龐的春風還要真實,淚水一下子就打溼了眼眶。可是她感覺到自己和當年不一樣了,也感覺到心裡的漣漪正在變成滔天巨浪,沖毀了沙灘上的足跡,也淹沒了江心那座綠草茵茵的小島。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之後,她對幸福也不再那麼的嚮往,她只想過一種簡簡單單的生活。可就在他說出口的那一刻,她已經習慣的平緩的生活節奏被打破了。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周圍的一切都在閃爍著,她很慌亂,不知道該同意還是拒絕。當他伸出手試圖拭去她眼角的淚水的時候,她撥開他的手,快步向前跑去。淚滴不斷從臉頰上劃過,她感覺到了淚痕的冰冷,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脆弱。這些年她以為自己能從當年他對她的背叛中恢復過來,然而在這一刻她發現她低估了他在自己心裡的位置,也低估了他給自己造成的傷害。

她不顧一切地逃開,幾乎快要把他撞倒。但她沒有停下來,一直往前跑。他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人流中。

他不知道現在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努力理清自己的思路。也許是他說得太突然嚇到了她,畢竟他們在一起這幾年都沒有真正談論過這件事。之前雖然提起過,但那是以一種玩笑似的口吻說出來的,和現在這種情況完全是兩碼事。就在剛剛,她一臉感動地看著他的時候,他知道他成功了,暗自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慶幸。當她跑開了以後,他不覺得自己失敗了,相反他比以前更加確信她會答應他,儘管這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一邊走一邊回憶著他們之間的點滴,從相遇到現在已經四年多。他一直都覺得遇見她是自己最幸運的事,她是如此的與眾不同。不僅僅因為她漂亮的臉龐和清澈的笑容,更重要的是她符合他所有的想象。他完全看不到她的瑕疵,她是完美的,或者說他整個人都被迷住了。

路過花店的時候,他像往常一樣買了一束花。

一回到家,她就趴在了床上。嘴裡喘著粗氣,眼淚在被子上留下印記。好不容易緩過來之後,她從床上起來拿起紙巾擦乾了臉上的淚水,走進浴室衝了個澡,也沖掉了心中的疲憊。然後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門。經過幾個世紀的漫長等待之後,門終於被推開。

他看著她紅紅的眼眶,覺得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大錯。他向她走過去,伸出手把花遞給她。但她沒有接,而是起身摟住了他,並開始親吻他。

他的腦海裡不斷閃過剛才在路上準備的話語,但耳畔充滿熱度的親吻告訴他現在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於是他停下了腦海裡的一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龐,用嘴唇迴應著她的親吻,鬆開了手中的鮮花,抱起她走進了臥室。

第二天早上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她幾乎忘記了昨晚出現在腦海中的回憶。看著躺在地板上的那束花和花瓣,很慶幸他一直在自己身邊。

她拿開他搭在她身上的手,轉過身觀察著還沒醒過來的他。指尖在他身上撫過,親吻了他的嘴唇。然後起身走到客廳,把花撿起來放進了花瓶。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迎面而來,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和平常一樣,午飯後林希兒都會回到辦公室,利用中午這段時間小憩一下來緩解工作帶來的疲憊。尤其是在經歷了今天這樣一個忙碌的上午之後,她更需要這樣。她很少像其他人那樣到處串門或者聚在一起聊一些毫無意義的八卦,她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呆在那裡。而當她每次閉上眼之後,她都會盡量把自己放空,什麼都不去想。中午過去之後,下午就會到來。有時候她會在不知不覺間入睡直到鬧鐘將她喚醒。有時候她會一直閉著眼,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時針剛好跑完一圈。

今天,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和昨天沒什麼不同,但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她沒有多想,也沒有仔細觀察周圍,依舊按照自己平時的步調慢慢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就在走到兩座樓之間的連廊的時候,她的心突然猛地顫了一下,那種感覺就像是心臟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了一樣。隨後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彷彿有人在用錘子猛烈敲擊她的頭一般,顱骨幾乎快要裂開,雙手緊緊將頭抱住。在她幾乎無法承受的時候,疼痛消失了,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短短几秒鐘的時間裡,她所感受到的疼痛已經超過從以前到現在的總和。她不由得懷疑這只是幻覺,然而水杯從手中滑落的感覺又是如此的真實。下意識去抓下落的水杯,可是動作慢了一步,除了空氣之外什麼也沒抓住。“砰”的一聲之後,杯身滿是裂縫,裡面的水不斷從裂縫中流出。她看著躺在地上已經破裂的水杯,腦海裡浮現出一些奇怪而凌亂的景象,彷彿她正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天空在旋轉,大地在抖動,各種顏色在不斷交替變化。最深刻的感覺就是能夠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往下墜落,無論怎樣都無法掙脫重力的束縛。她不知道這會持續多久,心裡默默地祈禱著,好不容易緩過來之後,她看見眼前的景象並沒有發生變化,水杯依舊躺在她面前,只是裡面的水已經完全流了出來,自己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感覺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或者已經發生,只是不知道在哪裡發生或者發生在誰身上,她只能確定不是自己。她相信心中的感覺,那種感覺和當年一模一樣,她能感覺到她正在失去一個對她很重要、有著很深的連線的人。

她的心砰砰直跳,快步走上前撿起破了的水杯扔進垃圾桶,然後慌張地跑進了辦公室撥通了她父親的電話。聽見她父親的聲音的時候,她長舒了一口氣,然後簡單地說了幾句就結束通話了電話。隨後她又給王岑打了個電話,聽到他說他想她了,她才徹底放鬆下來。之後他告訴她不用擔心,他明天回來會給她帶一份特別的禮物。這個時候她對禮物並沒有什麼興致,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剛剛的不祥預感上。她不斷地琢磨,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自己身上。她思考著所有的可能性,排除了自己患病的可能,因為前段時間才做了一個全面檢查。那麼除此之外最有可能的是她之前作出了錯誤診斷,並造成了嚴重後果。她越想越感到害怕,最後不得不強迫自己停下來。

懷著一顆慌亂的心熬過了整個下午,結果什麼事都沒有。

下班回到家裡,看著空曠的房間,她心裡的弦又緊繃了起來。她希望這只是她的錯覺,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但越是這樣心越是慌亂。她幾乎徹夜未眠,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情形還會持續多久。第二天早上到醫院的時候,疲憊已經跑到了臉上。

一個個病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在她感到有點恍惚的時候走進來一個面容憔悴的年輕人。她接過掛號單看了看,又抬起頭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他看起來明顯有著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她示意他坐下,然後問他哪裡不舒服。

“我感覺我頭很悶,不,應該還有一點疼。在顱骨以內我能感覺到一種明顯的壓迫感,但我不確定是向內還是向外。”

“受過傷嗎?”

“沒有。”他停頓了一下之後又繼續說道,“我說的是最近沒有,小時候受過,不過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在哪個位置?”

他把右耳上方的頭髮撥開,林希兒立刻就看到了一個顯眼的傷疤。她起身走到他旁邊,用手指在他頭上的傷疤周圍不斷按壓著。

“你有感到不舒服嗎?”

“沒有。”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十年前吧。”

“以前有去醫院檢查過嗎?”

“有。”

“有沒有檢查出什麼問題?”

“沒有。但我一直感覺不舒服,我覺得我的腦袋裡面不正常。我不知道正常的是怎樣的,有時候我都覺得腦袋裡有一部分不屬於我。”

林希兒沒有說話,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移動著。

“我想做CT檢查一下。”

林希兒愣了一下,彷彿思路被打斷一般,但很快又恢復過來。

“做核磁共振吧,這樣能檢查得全面一些。”

“嗯。”

她從印表機裡扯出一張單子遞到他手裡,並對他說道:“你做完檢查應該到中午了,下午兩點你再去拿報告然後再到樓上來找我。”

“樓下繳費嗎?”

“對。”

他走出辦公室後,她不由得擔心起自己來。如果繼續這樣神經質下去,過不了多久她也可能會變得像那個人一樣滄桑憔悴。

很快就到了午飯時間,她安靜地坐著,一邊吃飯一邊聽著他們無休止的抱怨。也許是她太過安靜的緣故,他們的話題又轉到了她身上。

“希兒,怎麼了。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

“沒有吧?可能晚上沒睡好。”

“你昨晚回去加班加到很晚吧?”

“沒有啊。”林希兒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當她看到同桌的一群人都猥瑣地笑了起來,她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呵,你們怎麼都這麼壞?”

“看吧,被我說中了。”

“好吧,至少我不用帶小孩兒。”

“你應該快了,不然也不會加班加點的。”

“可惜他沒在家。”

“這就是傳說中的孤枕難眠吧。”

“是啊。”

“你看吧,這就是有孩子的好處。”

“到那時候我會向你請教育兒經驗的。”

“不用到時候了,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講。”

“我得趕快撤了,不然等下你們又要討論幼兒園的事情。”說完林希兒便在一陣鬨笑聲中起身離開。

從食堂出來,她擔心走平常那條路會出現和昨天相同的狀況,又覺得自己需要透下氣。於是徑直穿過旁邊的草坪走到花園裡,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

這個季節的陽光已經開始變得灼熱,即便她在一片陰涼之下,依舊能感覺到空氣中湧動的熱浪。她無法安靜下來,一縷微風就能攪亂她的心緒,幾分鐘後她只好起身走回辦公室。剛坐下便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抬頭一看又是高虹,昨天午飯後她也像現在這樣靠在門框上。

“希兒,不用這麼匆忙吧?連吃飯的傢伙都不要了?”一邊說著一邊從身後拿出一個餐盒。“你已經連續兩天這樣了。”

“喔,我居然忘了。”

“如果我沒帶上來,你明天就吃不了飯了。”高虹往前走了幾步,把飯盒遞給了林希兒。

林希兒接過飯盒,笑著說了聲:“謝了。”

“我接受,誰叫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呢。”說完她便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對林希兒說:

“對了,我們幾個晚上打算出去玩一下。你要去麼?”

“不了,我有點不舒服,想早一點回去休息。

“要不然我替你診斷一下?”

“我自己來就好了。”

“那好吧。不過要是你需要的話,隨叫隨到。”

林希兒沒有說話,臉上露出勉強的微笑,對著她攤開雙手,然後聳聳肩。高虹則對著林希兒翻了個白眼表示迴應,隨後走出了林希兒的辦公室。

高虹走後,林希兒靠在座椅上,頭斜向窗外,凝視著花園中間那棵黃桷樹,巨大的樹冠下鋪滿了的金黃色的落葉,眼前的所看到的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景物彷彿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心裡不斷在想這兩天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就在她正試圖理清心裡的亂麻的時候,桌上的震動打亂了她的思路。她扭過身,看見手機螢幕亮了起來。拿起手機看到一個陌生號碼,自然而然地以為這是一個詐騙電話,直接結束通話了。就在她打算把手機放回桌上的時候,同一個號碼又打了過來,她顯得有點不耐煩,但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對方操著一口濃重的川西口音急切地說道:

“請問你認識盧老師嗎?”

她從聽筒中聽到了對方的急切,也聽得一頭霧水。這樣急切的聲音她聽過很多次,所以她能夠理解,即便是打錯了電話騷擾到了她,因此她的語氣平和了許多。

“你打錯了吧?我不認識什麼盧老師。”

“我沒有打錯,就是這個電話。信上就是這麼寫的。”

“那他叫什麼名字?”她一邊說一邊把所有能想起的人的姓名在腦海裡過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有姓盧的老師。

“盧揚。”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她感到當頭一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對方見她長時間沒有說話,又重複了一邊他的名字。這時她的腦海裡開始閃現著和這個名字有關的東西,她的聲音也變得顫抖。

“他怎麼了?”

“他被車撞了,現在在醫院裡。”

“在哪裡?”

“攀枝花。”接著告訴她昨天發生的事故以及他目前的情況。雖然有口音以及詞彙的差異,她還是理解到對方說了些什麼。

她一直想插話,但對方一點空檔也沒有留下。她也很後悔接了這個電話,想要結束通話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她的心緒被徹底攪亂,整個人僵在哪裡,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對方顯然在等她的回答,所以沒有結束通話電話。過了一會兒,她稍稍平復一些之後,勉強地給出了回答:

“好吧。我過去看一下。”

結束通話電話之後,她直接把手機扔到桌上。她不願相信自己還會跟他有關聯,也不願意相信他還活著,在她心裡他已經死了。她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的心裡早已風起雲湧。他曾在她的生命中佔據著無比重要的地位,但在今天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在她的腦海裡什麼都沒剩下,也可以說他被她遺忘在某個不被注意的角落。他走後,她看著眼前的江面的時候感覺到所有的江水都已經退去,眼前只剩下一道巨大的裂谷。就在剛才,再次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那個名字彷彿具有魔力一般,在她心裡激起驚天波瀾,記憶如同洪水般湧過來,瞬間就把這道山谷填滿。但有時候記憶就是這麼奇異,當不斷地回憶一個人時,突然間就忘了他的模樣,僅僅只記得一個名字,而那些與之相關聯的事成為了這個名字的附庸。隨著時間的逝去,一切早已模糊。腦海裡只有那些關鍵節點依舊清晰,喜悅也最終為悲傷所掩埋。

她不斷地在想這些年他置身何處,過得怎麼樣。搜尋著關於攀枝花的資訊,按滑鼠的力度比平時更重,隨著那一聲清脆的敲擊聲,網頁在重新整理,進度條緩慢向前推進。她做出了決定——儘快趕過去看看。五分鐘後她向科室主任請了一星期的假。

之後的整個下午她心裡都被陰雲所籠罩,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她做不到將過去忽略,也做不到全身心工作,只好在兩者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她所作出的診斷都是依據她所看到的資料,簡單而機械。

在接診患者時也不再像平常那麼親切細心,她所做更像是在完成這個下午的任務,好在她的判斷力並沒有減弱。快要到四點的時候,上午的那個年輕人拿著報告走到了她面前。還沒等他開口,她對他說:

“你做完檢查的時候我就看到了結果,什麼事都沒有。你可能是壓力太大了。”

“真的?”他失望地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嗯。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可是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一邊說著一邊把裝有核磁共振膠片的檔案袋遞給她。

林希兒接過袋子,看了下編號,抽出膠片瞥了兩眼。“確實看不出來有什麼異常。”

似乎正因為她的漫不經心使得他更加懷疑她的診斷有問題。“你的意思是我小時候就有壓力了?”

“我不知道你小時候的事。”她把袋子還給他。一點也不想再跟他說下去,她只想清靜一下。

“你能再幫我診斷一下嗎?”他幾乎用一種哀求的口吻對她說。“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感覺有問題,它一直在我腦海裡。”

她變得有點不耐煩,對他失去了繼續解釋的耐心。

“我已經跟你說了沒有什麼問題,難道你希望腦袋裡長了什麼東西?為什麼你就不能回家去安靜地待著?”

那個年輕人被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幾秒鐘後,林希兒意識到自己過火了,然後調整了下情緒。

“對不起,我現在有點煩,不能繼續給你診斷。我帶你去找隔壁的醫生看一下吧。”說完她就從座椅上起身,帶著這個年輕人走到隔壁。她站在門邊,對著坐在桌後的醫生做了個手勢,便轉身往洗手間走去。

“醫生。”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他。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只是想為自己的脆弱與失敗找到一個合適的藉口,這樣我就不用強迫自己繼續堅持做一些毫無意義事。”

林希兒沒有再多說什麼,她覺得他說得對,所以他才不正常,同樣,她也覺得自己不正常,因為在他說話的時候,她的餘光一直在走廊盡頭的門牌上,門牌上寫的是——心理健康諮詢。她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回過身繼續往洗手間走去。這時她發現自己很難邁出腳步,雙腿如同綁上了鉛塊。她艱難地前行著,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跟迎面走來的同事打著招呼,不想讓其他人發現她的異樣。最後停下來的時候,眼眶已經完全溼潤。站在鏡子前,她幾乎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劃過臉頰的淚水告訴她自己比想象中的更脆弱。她不知道面對他的時候會怎樣,過了這麼多年,她心中的怨恨已經沒有當時那麼深重,但她依舊恨他。

她彎下腰把臉埋進捧著水的雙手中,讓淚水順著水流走。隨後她把臉上的水擦乾,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自己只是洗了把臉。然而當她看到鏡子裡眼眶紅紅的那個人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繼續偽裝下去,整個人一下子憔悴了許多。

在隨後的兩個小時裡,她打不起一點精神。在竭力剋制之下,沒出現之前的那種情形。當隔壁的醫生過來詢問她當時的狀況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說,斜著頭翻了個白眼。

時間一點點流走,時針和分針最終連成一條直線。她開啟櫃子,把大褂放了進去,又從櫃子最裡面拿出一包煙放進包裡,然後轉身走出辦公室朝扶梯走去。

低矮的門診大廳總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尤其是在順著扶梯下行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正在墜入深淵,周圍的一切拼命地向她貼過來,幾乎沒有自己的空間。她穿過大廳,站在大門前的臺階上,眼前的一切頓時豁然開朗。金色的餘暉照在臉上,一絲暖意慢慢在身上擴散開,心裡的陰雲也一點點散去,只是臉色依舊陰沉。深深地吸了口氣之後,她穿過停車場走到了樹蔭下的人行道上。一瞬間,陽光從她臉上褪了下去,手臂也感到一絲涼意。她害怕邁出腳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身影在眼前閃過。過了很久她才試著以相同的步伐融入其中,卻發現自己與周圍的一切都存在著距離。她只好又把自己從人群剝離出來,假裝這條路上只有自己一個人。

地上的黃葉,飄落的嫩芽,鬱鬱蔥蔥的樹冠,從那一排黃桷樹下走過,如同經歷了一年四季。只是身旁沒有熟悉的身影,自己就這樣迷失在這條已經走過成百上千次的路上,她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覺得這條路是如此的漫長。內心的疲憊拖住了她的腳步,她停下來坐在路邊的亭子裡,點燃一支菸。不斷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無論怎麼想都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也許是太過疲憊,也許是困在過往的記憶中。抬起頭,視線從抖動的綠葉間穿過,落在屹立在前方的深褐色高樓上。而在更遠處,鉛灰色的雲層正從南山越過。

抽完最後一口之後,她沿著樹林中的小路繼續往坡下走去,一邊走一邊想著如何回覆到往常的樣子。她想得太過入神,以至於在樓下等電梯時,她根本就沒注意到跟她打招呼的鄰居。隨著電梯的上行,她變得緊張起來,不斷變化的數字給以她無形的壓力。終於在走出電梯的那一刻,她成功地假裝出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但現在她希望自己不用假裝,希望回到一個空曠的家,希望自己能一個人待著。

開啟房門之後,鮮花的芬芳撲面而來。每次他出差回來之後都會把花瓶裡的花換掉,這幾乎就成為了他在家的標誌。有時即便她回來沒看到他,只要花瓶裡的花束是新鮮的,不出十分鐘他就會提著菜回到家裡。然而今天她覺得玫瑰的味道太過濃烈,給她心裡增添了幾許沉悶,鮮豔的紅色也並未給她的心裡增加更多的色彩。

王岑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跟她打著招呼,並用手指了指沙發。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正躺在沙發上,然而更吸引她目光卻是客廳裡飄動的窗簾。她回過頭看著王岑的背影,她發現自己不再像以往那般興奮,甚至可以說有點失落。她把包放在沙發上,然後走進洗手間用漱口水把口中的煙味祛除,然後嗅了嗅身上的衣服,確定身上沒有煙味之後才出來,這時晚飯已經就緒。

她坐在他對面,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沒有一點胃口。她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所以低著頭避免和他有眼神接觸,她知道只要他看著她的眼睛,她就不能再繼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而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正常,她只好強迫自己多吃一點。手中的筷子來回移動著,但是她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夾哪個盤子裡的菜。

這是自從他們在一起之後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形,王岑很快便察覺到了異樣。

“希兒,你都不說話。有什麼事嗎?”

聽到這個的時候,她略微愣了一下,用手擦了擦額頭。

“哦,我忘了把餐盒帶回來。”

他輕聲地安慰道:“沒事,家裡還有另一個。”

“兩個都沒帶回來。”她還是低著頭,用嘆息的口吻說:“這兩天老是落東西。”

“這樣啊。那我明天早上送你,然後把餐盒帶回來。中午我們出去吃。”

“你明天不上班嗎?”她失望地看著王岑。

“我晚點過去。”王岑的嘴角露出微笑 ,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只有把你餵飽了,我才能安心工作。”

她把頭壓得更低了,嘴裡咀嚼著飯菜,彷彿這樣就能掩飾自己的不安。但很快她就把口中的飯菜嚥了下去,然後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一臉凝重地看著王岑,儼然有重要事情要宣佈。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這件事,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她的心裡滿是糾結與慌亂,沉默許久之後,她的嘴唇動了起來。

“今天過得有點不順。”她覺得這樣算是有了一個開頭,當他準備安慰她的時候,她話鋒一轉。“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他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裡。我可能得去看他。”

“誰?”

“盧揚。”她根本沒想到能平靜地說出這個名字,這也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在另一個人面前提起這個名字。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王岑頓時變得警覺起來,但他依舊錶現得很鎮定。

“朋友嗎?”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經過權衡之後用一種平緩的口吻說道:“他是我弟弟。”在她看來如果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去看一個人的話,除了有很深的牽絆之外,最合適的理由就是他們之間有親緣關係。

“我從來都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

“我也忘了我曾經有個弟弟。”

“你從來沒提起過他。”

“我以為他死了。”她的眼裡閃爍著淚光,“我希望他死了。”

她竭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但語氣中還是流露出明顯的忿恨。

“他在哪兒?”

“攀枝花周圍的某個山區裡。”

聽到這個的時候,王岑一臉震驚。

“啊,那麼遠啊。你確定嗎?”

“我不知道,可能是他。”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用確定的口吻補充到:“但只有我這樣叫他。”

“你真的要過去嗎?”

“他應該在那裡,我能感覺到。”

“你打算什麼時候過去。”

“明天。”

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他也覺察道她的變化。同樣他也能預料到她會如何回答,但他還是對她說:“我陪你一起過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我買的明天上午的機票。”

他只好安慰她,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太擔心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有沒有事,我過去只是因為他在醫院裡。”

王岑沒有說話。他很清楚她越是表現得不在意,她心裡就越是在意。她起身往臥室走去,剛推開門的時候,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回頭對他特意叮囑道:“這件事不要告訴我爸。”

說完她就走進了臥室。

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心裡想著現在應該給她一點空間。於是他把餐桌收拾乾淨便出去散步,直到路上的人漸漸變少之後才回來。他輕輕地走進房間躺在她身旁,她側躺著,背對著他沒有閉眼。

他能夠感覺到她有明顯地變化,她在思考著些什麼。他想問,卻不知如何開口。最怕這樣的安靜,沉默永遠都是令人擔憂的,永遠都無法知道沉默之後是否會有爆發。

她希望他死了,死得透透的,而且不要再有任何與他有關的訊息。儘管王岑就躺在她身後,但他能夠感覺到她的心並不在這裡。一個手臂的距離,卻有一種隔了十萬八千里的感覺。

突然,她開始說話了,試著解釋突然有訊息的弟弟。

我知道你會奇怪為什麼在我家沒有看見與他有關的東西,也沒有聽我爸或者楊姨提起過他。我們家基本上都會迴避和他有關的話題,彷彿他不存在一樣。”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他曾經割腕自殺,但被救下來了。我爸覺得他是我們家的恥辱,所以當他走了之後,他就不再是我們家的一員。”

“可他為什麼要自殺。”

“大概是感情問題吧,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這件事。”她不停地抽泣著,言語間充滿了悲傷。然後她起身把枕頭墊在背後,目光停留在地板上,當時的畫面不斷地在腦海裡閃現。

那天下午,已經很久沒回家的他回到家把自己的東西都整理了一遍。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無論誰去敲門都得不到迴應。在晚飯時,他依舊一言不發,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有意無意地逃避著家人的目光,林希兒看著他,發現他已經不再是自己所瞭解的那個人。她不想把自己的關切表現出來,直到他放下筷子,他們倆都沒說過一句話。

林希兒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聽得出門關上的聲音和以往有所不同,也察覺到門關上之後他的房間裡沒有一絲光亮。但這樣的異樣他們都沒放在心上,他們都覺得他在刻意疏遠家裡的每一個人。

曾經的他們是那麼的親近,而現在如同陌生人一般。她努力忽略心裡那種不好的感覺,但沒有任何作用。無法入睡的她只好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希望自己能夠放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小林跑到她的房間外,不斷地用爪子抓她的房門。她把門開啟,輕聲地問它發生了什麼事,它在她的腿上蹭了幾下之後轉身跑到了他的房間外。當她跟著小林走到他的房間外的時候,立刻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她只有在手術室裡聞到過,在自己家裡聞到這種味道便意味著不幸的事情正在發生。

她敲響了他的房門,但他沒有迴應。然後她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打算把門推開,卻發現房門已經反鎖。於是她加大了敲門的力度,並大聲喊著他的名字,但依舊沒有任何迴應。

反鎖的房門再加上瀰漫著的血腥味,她不由得做了最壞的打算,發了瘋似地踹他的房門。

他父親很快被外面的聲音驚醒,走出房門,一開啟燈便看見滿臉淚光的她靠在牆上,整個人正一點點失去支撐。她用力抓著髮根,幾乎處在崩潰邊緣。

“門打不開。”

他父親一下子就衝了過去,用力搖晃著門把手。

林希兒已經癱坐在地上,一臉的無奈和絕望。

“他把門反鎖了。”

他父親一下子就聯想到他最近的反常,意識到事情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抬起腿用力朝門踹去,連續踹了好幾腳之後,他又抓住門把手,用肩膀撞門。終於,在他的肩膀幾乎快要痛到麻木的時候,鎖槽附近裂開一道縫。他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猛地一撞,鎖槽從門框上脫落,門從束縛中掙脫,朝牆壁飛去。開門的瞬間,一切都變得很安靜,他們都希望自己過慮了。視線跟著從客廳斜照過去的燈光一同進到了昏暗的房間裡,除了一張空床以外以及整理好了的書桌之外,他們什麼也沒看見,房間裡和以前一樣,如同他沒回來過。他父親用手臂擋住撞上牆壁之後回彈的門,心裡的擔憂像潮水一般退了下去。他稍微舒了一口氣的時候,房間裡瀰漫著的濃烈的鮮血的味道又把剛消退的擔憂帶了回來。

林希兒把手搭在門框上,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從他父親的手臂下鑽了過去,衝向另一側的床沿。房間裡的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看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邊的地板上,地板上的血跡格外醒目。她一下子就跪在他旁邊,抬起他的手,緊緊捏住傷口,大聲呼喊他父親把醫藥箱拿過來。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接著她又把他翻過來,這時她看見他的左臉已經被鮮血染紅,右臉也極度蒼白。她把手指放在他鼻子前面檢視呼吸,發現他的呼吸已經極度微弱,就像風中的蠟燭一般,隨時都會熄滅。

她很快就把他手腕上的傷口包紮了起來,這時救護車也已經到了樓下。她站起來,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他的房間,走到客廳從他父親的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點著了。她沒有理會身後那些忙碌的身影,她已經做了她該做的,剩下的與她無關。

刺耳的鳴笛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救護車的燈光在人們的震驚中閃爍著。帶血的菸頭在她手中熄滅,也在她手中墜入黑夜中。她站在陽臺上,看著周圍的一片黑暗,腦海裡一片混亂,不敢相信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但黏在手上的血跡不斷提醒她這一切是真實的。

她試著閉上眼不理會周圍的一切,然而腦海裡不斷出現他躺在血泊中的畫面,她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腕也被割開了。

隨著救護車消失在街角,周圍安靜了下來。秋風吹過臉龐,失望變成了絕望,就在那一瞬間她希望他死了。她沒有跟去醫院,而是獨自留在家裡。水流帶走了她身上的血跡,也帶走了他們之間的親密。

“他的傷好了以後,被送到了歌樂山上的療養院。我們都以為他會好起來,可是到了後來,他選擇了離開,再也沒回來。”

“他會好起來的。”

“不會。”她的語氣無比冰冷。“你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的,他的確不知道,但從她的語氣中他聽出她那個人在她心裡的位置。他不斷地思考著各種可能性,但結果都往他不願接受的那個方向發展。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在向她求婚的那個晚上她為什麼會跑開,他希望能從她那裡得到一個不同的答案,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可當她又一次開口之後,之前所有關於他們兩個人的美好幻想頃刻湮滅。

暗夜

清脆的一聲,鎖槽將鎖舌卡住,門就這樣鎖上。輕輕地推一下,的確鎖上了。她聽得很清楚,她把幾秒鐘之前門與門框撞擊聲忽略了,腦海裡只留下那一個聲音。因為在那一個聲音之後,周圍安靜得可怕,彷彿有一種力量悄無聲息地把所有聲音都吞噬,留給自己的是充滿哀傷的啜泣。同時她很清楚剛才他那個動作之前他所表現出的憤怒,並且還是隔絕的訊號。

已經鎖上的門,要想開啟,得用鑰匙,或者裡面的人願意開啟。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在她轉身出發之前這扇門是不會為她開啟的。

她將肩帶略微調整了下,抖了下揹包,然後腳步就這樣邁開了。

她很脆弱,也很堅強。時間並未將傷痛完全抹去,但也讓她慢慢恢復了過來。然而僅僅只過了一個晚上,理性就被壓制住。她不想在繼續剋制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那一絲眷戀依舊在她心裡。只要有一點點能夠再次見他的可能性,她就會去找他,即便距離很遙遠,那個地方很偏僻。對於她來說,放不下的即便放下了,也不是真正的放下,重拾的信心總是更加堅定,堅定到比以往更難動搖,既然已經邁出腳步,就要到達目的地。

她比平常更早下樓,電梯裡空空蕩蕩的。除了廣播的聲音之外,還能夠聽到曳引輪和曳引繩連續不斷的摩擦聲。心裡一片混亂,不停思索著某些東西。然而電梯執行的速度比心裡的思緒快,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想怎麼樣的時候,轎廂的門已經開啟,以為是在中間樓層有人進來,眼睛無意間瞥到了數字,才反應過來電梯已經到了樓底,連忙趕在電梯門完全關閉前鑽出了電梯。

濛濛細雨讓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她站在臺階上,聞著春日冷風中的芬芳,看著一條條飄落的雨絲像流星般在眼前劃過,心裡忽然想到是不是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雨?好像是的,記憶中是這樣的,能夠回想起的那幾天的確是下了雨的。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也漸漸流失和模糊。

她沒有抽菸的習慣,現在她拿在手中的這包煙已經在她的儲物櫃裡靜靜躺了過好幾個月。只是偶爾當她感到疲憊或者心情煩悶時她總會抽上幾口,比如這個時候。在這條溼漉漉的步道上,在昏暗的路燈燈光之下,沾在頭髮上雨絲閃閃發光。一步又一步,帶起的水滴漸漸將鞋背打溼。一口又一口,吐出的煙散逸開之後迅速消失。剛好一支菸的時間,她就走到了小區門口。彈開菸頭,走向一輛計程車,菸頭沾到雨水的哧哧聲被車門關閉的聲音所掩蓋。她將臉上的雨水拭去,摸了一下頭髮,又看了看另一個側袋,習慣還是一樣——每次出門揹包的側袋都會插一把傘,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雖然很少發揮作用,但這樣會帶來安全感,畢竟需要用到的時候能夠隨時拿出來。

彷彿是冥冥中註定的一樣,在那個飄蕩著斜斜的雨絲的時節,他選擇了離開,現在在相同的季節,她又要去看望他。怨恨、感傷和懷念在她心裡交織著,無論怎樣鋒利的刀都無法徹底將之斬斷。

既然已經作出選擇,又何必在乎結果。況且除了自己以外,誰知道到底做出了什麼決定?跳動的心臟,轉動的車輪,夜色還未完全褪去,道路很暢通,上了高速之後,車速更快,周圍的房屋也在不斷下沉。

霧氣拉低了天與地的距離,也將旁邊南山隱藏了一大半。透過車窗,遠處的那座熟悉的大橋橫亙在霧氣迷濛的渾黃的江面之上,然而在它前面出現了一條細細的黑線。當她仔細看著那條突然出現的黑線之時,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記憶中的那片沙灘依舊在那裡,只是一個新的橋墩立在她曾經站的位置,而那座橋墩又撐起了那座還未完工的橋。這正是一個洪水開始氾濫的季節,正在修建的橋離江面是如此的近,以至於她覺得它會像那片沙灘那樣被洪水所淹沒。但這是一座被河流分割的城市,一座又一座橋樑連線著兩岸。每一座都有它自己的作用,只是對於她來說,這一座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跨過那座紅色的大橋之後,前進的速度更快,前方的視野也更加開闊。

時間在等待中逝去,憂慮也在等待中累積。她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問題不是如何去,而是去了會有怎樣的結果。她害怕到達,但已經不能回頭。他當時沒有指責她,但不是因為他能理解她,而是這件事已經遠遠超出他所能理解和承受的程度。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一切都在後退,越來越快。機頭慢慢抬起,重力在輪胎脫離地面的那刻最為強烈。但只要掙脫它的束縛,從厚重的雲層中穿出,就可以在天空中翱翔。雲層之上的天藍得純粹,藍得深沉,陽光也明淨無比。她只覺得自己像一粒漂浮在天空中微塵,任由命運之風吹拂而不能有所違抗。看著遠處的天際線,她不斷問自己這一切的盡頭在哪裡。

上升的終究會降落。飛機慢慢沉入了雲層中,窗外白茫茫一片。消散之後,視線中出現一條在連綿群山中奔騰的河流。在這個時候,襟翼放了下來,飛機開始調整姿態對準跑道。

飛機在下降,她的心也在下沉。耳鳴和眩暈折磨著她,讓她痛苦不堪,她知道如何緩解,但她什麼也沒做。她甚至希望能夠讓她更痛苦一些,現在她也理解到只有痛苦才能終結痛苦。只是這都是暫時的,艙門開啟的時候,一切恢復正常。她覺得自己很孤獨,就像這座群山之中的孤城,被遺棄在大山深處,沒人真正瞭解。

這是這幾年以來他們最接近彼此的一次,她知道他們還會再見,只是沒有想到會是在這裡,對於她來說這裡算不上熟悉,也同樣不陌生。距離拉得很近之後,不斷靠近的會越來越近,只是很難邁出下一步,因為事情不會往圓滿的方向前進。這不會像眼前的東西,簡單到伸出手就能觸碰,關鍵在於自己的選擇,然而選擇往往是有代價的,因此,剩下的路途比已經跨過的一千公里更漫長。

這裡剛好跟重慶相反,周圍的一切都比機場低,霧氣繚繞在半山腰,山下的城市若隱若現。從一個有山的地方到另一個有山的地方,從一個有霧的地方到另一個有霧的地方,只不過這裡的山更高,霧更濃。對於一個沒有到過這裡的人而言,提起這個地方能想起什麼?鋼鐵?少部分人也許會想起芒果。可是一旦到了這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應該就是攀枝花,當然不是因為這裡叫攀枝花,而是因此這裡才叫攀枝花。

車門在她躊躇不決時關閉,也在她身心俱疲時開啟。看著客車在面前離去,她閉上了眼睛,直到再也聽不到它的聲音她才睜開眼睛。這時一陣黑煙撲面而來,本想屏住呼吸,結果反應並沒有那麼迅速,一股怪異的、充滿刺激性的氣體已然侵入鼻腔,然後控制不住的深吸氣使這團嗆人的黑煙蔓延至整個呼吸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其中還混合著其他顆粒,也許是車輛經過捲起的塵土,也許是尾氣中的其它雜質。大腦還沒有思考出結果,左手本能的抬了起來,拇指還未碰到鼻樑的時候,一股強大的氣流瞬間湧向半握的手掌,從指縫間散往四面八方。鼻腔頓時舒暢了不少,片刻的安寧之後,一股松節油似的味道漸漸從鼻腔中升起。右手從包裡掏出紙巾,然後捂住鼻子,將這令人難受的氣體隔離開。

環視四周,搜尋著醫院的標誌,結果當然是失望的。她是一個陌生人,並不熟悉這裡,那麼問一下肯定是最佳的選擇,她是這樣做的,也很快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腳步變得急促起來。漸漸的,藥店和診所開始出現在街道兩旁,果然這是所有地方的共性。她知道,她走對了,或者說剛才的路人給她指的路是正確的。當她走過那座架在流淌著令人嘔吐的汙水、漂浮著各種塑膠的小河上的石拱橋的時候,她看見前面大概50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座破舊的二層樓房,一個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十字形標誌鑲嵌在一二層之間的外牆上。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明顯感覺到自己與周圍環境的不適應,以及和其他人之間的不同,並開始發現自己被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著。

在醫院裡詢問一圈之後卻得知他由於傷勢過重,昨天晚上轉到了攀枝花。可能這就是天意,花了大半天的時間,還是見不到,此刻心裡倒是輕鬆了越多。然而新的問題又來了: 現在要去哪裡?

正當她在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一箇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仔細打量著她。

“你是來看盧老師的嗎?”

她略微遲疑了一下。

“嗯。”

“早上的時候一直在給你打電話,想要跟你說不用到這邊來,他已經被送到攀枝花去了,但一直無法接通。我知道你會到這邊來,所以一直在這裡等你。”

“那個時候我在飛機上。”她把手機拿出來,結果剛好沒有電量。

“前天下午他回去的時候被客車撞到山下,當時就昏了過去。昨天醫生說有他顱內有淤血,這邊不能處理,就送去了攀枝花。”他一邊說著一般觀察著她的反應,但她並未表現出應有的關切。

“哦,對了,你是他什麼人?”

“他是我弟弟。”

“我以為你是他女朋友。”他看著面無表情的林希兒,用一種惋惜的口吻說道,“他在這邊呆了四年,從來都沒有提起他家裡的事。”

“我們相處得不是太好。”

“不管怎樣,你來了我們就鬆了口氣。他需要人照顧,也需要有人跟司機商討醫療費。如果前天我們沒有看見的話,那司機很可能會跑掉。”

“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是我們該做的。我們欠他很多,這些年也辛苦他了。”

“你現在要聯絡把他撞了的司機嗎?”

“不用了。我去醫院看了他再說吧。這事讓你費心了,謝謝你。”

“那你今天還要去攀枝花嗎?”他看了看時間。“現在過去可能有點晚了,要不然明天再去吧。這邊離村上不是很遠,就在山那邊。你可以住一晚,明天早上再過去吧。到時候我送你下來。”說完,他往對面的指了一下。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下,表現得有些猶豫。

“他有些東西在學校裡,你要不要看一下?”

“從這裡過去要多久。”

“走路要一個多小時吧。從下邊過了河以後翻過對面那座山就到了。”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她跟在他後面,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雖然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很淳樸,但還是得警惕一點,畢竟僅憑一個名字是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他就在這邊的。

她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他會在這裡?他在這邊都做了什麼?不一會兒,在山路上跋涉的疲憊就讓她腳步慢了下來,以至於帶路的那位村民時不時會在前面停下來等她。兩個小時後,她終於翻過了那座看起來不遠的山。

之後轉過一個小丘,她看見了這座隱藏在群山中的村莊。金色的麥浪不斷向它湧過去,近處層層疊疊的梯田環繞著它。於是她加快了腳步,畢竟她看到了目的地,而且剩下的這段距離比起剛才已經平緩很多。

走到村口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梯田與麥浪,開始理解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在一陣犬吠聲與鐵鏈的摩擦聲中,她擔驚受怕地穿過一個院子,再小心翼翼地從一條狹窄的田坎上走過,一座山村小學出現在眼前,由於恰好今天是週六,所以學校裡沒有學生。在那位村民的帶領下,穿過滿是泥土的操場,走進了他的房間。

在還未見到作業本上的批改字跡之前,她的心裡還有些許疑慮。當紅色的字跡映入眼簾之時,她一句話也沒說,整個人呆在那裡。

如果那位村民沒有叫她到他家吃飯的話,她可能會在原地一直髮呆。她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雖然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但她並沒有感到餓,唯一的感覺就是心酸。手指從幾塊木板簡單拼接而成的書架上的書上劃過,搜尋他最喜歡的那本,但直到盡頭也沒看到。轉身過來,看見桌子的邊緣放著一本褐色蒙皮的書,她拿起來翻了翻,發現裡面夾了一張紙,上面有她熟悉的字跡。

在我的完美世界裡有一片草地

風在樹的枝頭舞動

陰影如斑豹,在池塘水面搖曳

那樹孤零零地矗立著,高大繁茂

將世界掩蓋

是的,他在這裡。

“這些都是你寫的嗎?我是在那一封上面看到了你的號碼。”

林希兒回身拿起那封信看了一眼,上面的確是自己的號碼。這一個號碼她已經用了十多年,這是她的第一個號碼,她依舊記得當她得到這個號碼的那個下午就寫信告訴他。而怎樣的人才不會換號碼?不怕被別找到?或是希望能被人找到?

寫下的信件,記錄下的想念,逝去的記憶不斷在眼前浮現。她不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度過的,她想了解他的生活。所以當他的鄰居再次叫她過去吃晚飯的時候,她點頭表示同意。

山區裡的夜晚溫度下降得很快,空氣中瀰漫著秸稈燃燒之後的煙塵。在主人的喝斥下,那條老狗終於停止了吠叫,但它那兩顆鋒利的牙齒依舊露在外面。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聞起來像是冬天的臘梅,香,但又有一點冷。對於嗅覺更靈敏的動物來說,它還能聞到她長時間呆在醫院裡沾上的各種藥的味道,所以它將牙齒收了起來跑到一邊,和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方面是它對她感到好奇,想了解她,並向她表明自己的存在,一方面則是它害怕她身上的味道。她試著跟它打招呼,但結果如她所料——和之前家裡養的小林一樣——想要靠近她,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不會咬人的,它只是叫叫而已。進屋坐吧,外面有點涼。”男主人向她招呼到。

低矮的土牆屋,潮溼的地面,昏暗的燈光,爐臺上水壺裡的水一直沸騰著。

兩個小孩子看到她走了過來,立刻安靜了下來。而她也表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與這裡格格不入,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或是怎樣才能找到她的位置,她就這樣呆呆地站在門口。

他向他的家人介紹她是盧老師的姐姐,兩個小孩子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在灶臺邊炒菜的妻子也回過頭看著她,然後熱情地招呼她到桌子旁邊坐下。

年紀稍大那個小孩往灶裡添了一把大的柴火之後向她靠了過來。

“姐姐你很漂亮,我從來都沒見過像你一樣漂亮的人。”

小孩子的眼神熱情誠摯,林希兒有點不好意思。

“你長大以後也會變得很漂亮。”

“你們外面的人都這樣漂亮嗎?”

“這個不一定哦。”

“姐姐你是哪裡的呢?”

“重慶。”

“我之前聽到盧老師講過這個地方,感覺很遠的樣子。我跟弟弟還有我媽最遠就去過外婆家,她家在隔壁村。我們家裡只有我爸還有我哥出去過。”

“對啊,怎麼沒看見你哥哥。他去哪裡了?

“他小學畢業以後在家裡幫了媽媽兩年就跟著舅舅出去打工了。真好,幾年以後我也要出去打工。”

林希兒一臉詫異地看著孩子的父母。

“你不上學了嗎?”

“我不想上學。而且盧老師也進了醫院。”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之後對林希兒說:

村裡很多人要麼出去打工,要麼就搬了出去,留下來的都是老人跟小孩。盧老師來的時候,村裡的小學就已經停了。村裡還有十來個小孩,小學已經沒有繼續辦下去的必要,上面讓我們把孩子送到鎮上去上學。大的還好,一週回來一次,小的每天都要接送,很麻煩。我經常不在家,孩子她媽又要種地,根本忙不過來。

我們這邊還好,到鎮上只要一個多小時,山那邊那家到鎮上至少要三個小時,有盧老師在這邊真的便利。而且鎮裡的老師有些都才初中文化,一點也比不上盧老師。就像我家大的那個一樣,我覺得他在鎮上上學沒什麼用,就讓他在家裡呆了兩年,人長得差不多大之後就讓他跟著他舅舅出去打工。

這幾年有他幫我們帶著這兩個小的,幫我們減輕了很多負擔。我們都很感激他。

林希兒並不想跟他說話,她覺得他淳樸得有點過頭了,她尤其受不了那種不純潔的眼神。

“小妹妹,你可以告訴我盧老師都教了你們什麼嗎?”

“他什麼都教,可是我學不會。我只能寫26個字母。但我數學很好,能夠算賬。我弟弟語文很好,他會背很多古詩。

盧老師說這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大到幾乎沒有邊界。他還說山下那條河能夠流到前面的江裡,然後那條江會匯入藍色的大海。我從來都沒見過藍色的水,也沒有見過大海。我只見過山下面的那條河,流過鎮上的時候是黑色的,臭臭的,漲水的時候是黃色的。我好想出去看藍色的大海,那一定很乾淨。”

“對啊,大海是藍色的,很乾淨,岸邊還有白色的沙灘。”

“能夠早點去就好了。”

“你會去的,你要認真學習,然後你就會發現還有另一個廣闊的世界。”她好像想起了什麼,滿臉疑惑地看著孩子的父母。

“這裡有江?”

“她說的是前面的金沙江。”

她怔了一下,彷彿這就是註定的一樣,他從來都不會離得太遠。可惜的是從那天以後,他們沒有再踏入同一條河流。

“小盧,你多大了。”

林希兒顯得有點詫異,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27。”

“你看起來真年輕。結婚了嗎?”

“還沒有。”

“你們結婚真晚。”他拍了拍坐在身旁的妻子的肩膀,笑著對她說道。“她16歲就嫁給我了,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有了三個小孩。”

他的妻子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孩子。“唉,不說這個了。小盧,你快吃飯吧。你中午都沒吃飯。”

“我不是很餓。”

“不用擔心的,他會好起來的。”

“對啊,盧老師要趕快好起來,我還要跟他學很多東西。”

林希兒點了點頭。

“對了,他什麼時候來的這邊?”

“好像是14年的冬天過來的吧。我記得那時候他在村裡呆了幾天,然後跟我們說他是來支教的志願者,之後他就把村裡的小學又辦了起來。

他平常都不怎麼說話,來了這邊之後再也沒出去過。我們有問過他會在這邊呆多久,他說看情況。”

她沒有再說話,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並拿出手機,然而她沒有看到想看到的訊息,也許是隻有一格訊號的緣故,她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晚飯之後,她回到他的房間裡,坐在床沿上。這又是一個漫長的夜,又是一個難以入睡的夜。“啪”,清脆的一聲打破了夜的沉寂。黑夜中劃過的火光映襯出一張清秀的面孔,從那雙望向窗外的眼睛中可以看到憔悴和疲憊。菸絲燒得通紅,深吸一口,感受著從濾嘴中傳過來的熱量,在清冷的夜裡,這可以算得上是些許的慰藉。凝視著眼前空蕩蕩的房間,發現過往的記憶還在,卻無法觸碰,只有呆呆地愣在那裡。

香菸在指縫間燃燒,升起的煙並沒有成為一條直線,穿過窗戶的微風將它吹散。之後從煙霧中緩緩走出一個人,那個人似乎曾經出現在生命裡。頹喪的臉龐,眼中沒有一絲光芒,有些凌亂的頭髮遮擋了額頭,他站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然而這都是她想象出來的樣子,房間裡沒有任何照片,她只能在回憶中看到他。

回到那一天,她看到了江心的小島。每年春夏之交那段短暫的時節裡,江水會退下去,岸邊會出現一座湖。遠遠望去,島旁的那一汪翠綠的湖水如同一塊鑲嵌在江邊的翡翠。淡綠的江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他撫摸著她的臉龐,整理著被風撥亂的頭髮。

沿著佈滿爬山虎的牆壁往前走,他們看到一對正在老教堂外拍婚紗照的新人。潔白的婚紗,滿面春光的笑容,從他們身旁經過時,目光中流露出豔羨和祝福。

他們走進了空曠的教堂,相互依偎著坐在最後面的長椅上。

“我們也可以這樣。甚至比他們還快,如果你願意的話。”他說得很慢,慢到每一個字都有足夠的時間在彼此心裡留下烙印。

她的臉上露出微笑,但心裡還是有顧慮,所以顯得有點猶豫。

“我們結婚吧。”

儘管她有所準備,但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大吃一驚。

“嗯?為什麼?”

“我愛你。而且我們在教堂裡。”

“你不是說教堂是用來懺悔的嗎?”

“如果此刻我們沒有結婚的話,我此生都會懺悔。”

“值得嗎?”

“為了你,什麼都值得。”

“或許吧,我不知道。”

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起身往佈道臺走去,看著他的身影,她的心跳已然開始加速。當他轉過身看著她的時候,她覺得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他的嘴唇在動,但沒有發出聲音,她能夠看懂他在說什麼,而她什麼都不說直接付諸行動才是最好的迴應,於是起身向他走了過去。

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落滿花瓣的草地上,聞著芬芳,腦海裡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想法,分不清那一刻是現實還是虛幻,所有美好的場景在一瞬間疊加在一起。當那一句“我願意”說出口時,所有侷限都已經消失,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相吻相擁,沉浸在屬於兩個人的世界中。從教堂裡走出來,夕陽的餘暉灑在充滿甜蜜的笑容的臉上,耳畔傳來的鐘聲就是最誠摯的祝福。

“我所有的想法都與你有關。”

“我所有的想法都與你有關。你希望我也這樣說嗎?”臉上的喜悅逐漸化作鄙夷,“但這是真的。”說完便撥開他的手向石梯上方跑去。而他一臉錯愕地呆在原地,隨後反應過來被她戲弄之後向她的背影跑去。

他就這樣在她身後追逐著她,追逐著屬於他的幸福。

他總是能追上她,因為她總是願意讓他追上。

這一切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的情形,想要追上去拉住他,並告訴他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和他一起走。只是手指上的灼傷告訴她面前的他只是她的幻覺,結局已無從改變,這時她才回過神來。空蕩蕩的房間,渾濁的空氣,她心裡一陣酸楚。

踩過地上的菸頭,走到操場上,曾經鑲滿星星的天空已被黑暗覆蓋,皎潔的月色也不復存在。眼前的山谷就像無底的溝壑,阻斷了一切,拉開了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那條流淌著的河是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而自己就是一粒微塵,終將從這個世界消失,只是沒有他的陪伴,這個世界已很難習慣。

但無論有多麼不捨,她都無法原諒曾經的背叛。戀愛時,很多時候都會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然而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愛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也無法預料到出現的意外。

那一天下午,她在辦公室裡埋頭整理化驗單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面前。一開始她以為是一起實習的同學,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把頭抬了起來。看到他的時候,她十分驚訝。

“你怎麼來了?”

“沒人認識我,我希望有人認識我。”

“但他們不會認識你的。”

“我知道,只是我得表明我的確存在。即便你不說,他們也能看出來。”

“何必呢?我覺得之前那樣就挺好的。”

“對啊,但是我不想別人覺得你沒有七情六慾。”

聽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裡有點矛盾,但她並沒表現出來,用一個略帶鄙夷的微笑回答了他。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化驗單,故意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我還是不能相信。你居然成了醫生。”

“還沒有,我只是在這邊實習。”

“對於我來說你就是醫生,唯一的醫生。因為你能治好我的相思病。”

“你需要的是藥,而不是一個醫生。”

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到:

“我需要的是你。”

當眼前的人恰好是對的人的時候,一句情話總能發揮巨大的作用,也能加深兩個人在彼此心中的位置。在她面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很有用,她不僅僅只是相信他所說的,也會把自己心裡真實的想法說出來。

“我也是。”

她看了一眼時間,有點擔心等下一群人走進來看到他們會覺得尷尬,只好跟他說。

“他們快回來了,你到樓下等我吧,我把化驗單整理完就下來。”

“好啊,我等你。”

他從辦公室走出去之後,高虹抱著一疊檔案走了進來。她把檔案放到桌上,立刻就湊到林希兒身邊。

“哎,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和諧的醫患關係。”

“我不是醫生啊,他也不是患者。”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的。說吧,他是誰?”

她知道她看出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猶豫一下之後說了出來。

“我男朋友。”

“不是吧?我怎麼感覺像你弟弟呢?”

林希兒愣住了。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你們的動作神情一模一樣,我從來沒見過哪對情侶有這樣的默契。而且他出現得太突然,認識你這麼多年你都沒談過戀愛,我不覺得你會這麼快就墜入愛河。當然更關鍵的是他長得那麼好看,好事不能讓你獨佔。別藏著掖著了,放心,我又不會去勾搭他。你知道的——好看的通常都不靠譜。”

她是這樣說的。只不過接下來她轉身就追上他,要了聯絡方式。而那次他回去之後,她再沒收到他的信,他對她也冷淡了很多,連資訊也時有時無。

雨下得毫無徵兆,從深夜一直下到黎明。那一夜,她的臉也溼了。

第二天早晨,當她睜開眼的時候,陽光正從窗戶照進來。她起身走出屋外,到處看了看。一縷縷的炊煙從煙囪中飄出,整個村莊繚繞在煙霧中,早起的人們正在整理水田 。

她打了盆水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之後在房間裡走了一圈都沒看到鏡子,或者能夠當作鏡子的東西。她只好開啟手機,結果卻看到了更憔悴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之後,她拿起揹包走出了房間。

雨後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陽光格外明媚。她從操場上走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跡,這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跡。婉言謝絕那位村民的早飯之後,她開始往村口走去。而那位村民則趕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追了出去。

“我送你到鎮上去吧,昨晚雨下得很大,山路會很滑。”

她沒有說話,露出勉強的微笑,然後點了點頭。

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溼滑的山路上,盡力不讓自己滑到。快要到鎮上的時候,她在橋上停了下來。然後靠在欄杆上,靜靜地注視著漲起來的河水。

“我們不會踏入同一條河流,不是因為它在流動,而是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這是那次她看到他和她在一起之後他對她說的話。他確實說對了,只是她和他也不會踏入同一條河流,即便他們在同一個地方。

她把那疊信件從包裡取出來,從橋上扔了下去,渾濁的河水很快就將它們吞沒。那些記錄下愛戀的信件就這樣和漂浮在水面的各種雜物混在一起,由這條不潔之河帶向遠方。

過橋之後,他們很快就到了鎮上。

“我得趁田裡有水趕快把秧苗插到田裡,不能和你到攀枝花去了。”

她點了點頭,向他道謝之後朝客車走了過去。

愛在破滅時

昏迷了兩天的他總算在夜裡睜開了眼睛,但他的意識處在一片混沌中,所有事件都在腦海裡交織著。他試著理清思路,卻讓自己陷入了瘋狂,以至於在他的腦海裡充滿了胡言亂語。

人生像是一場夢,從一個夢裡醒來,卻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個夢裡。過往的一切無比真實,伸出手,什麼都無法觸碰。

崩潰的繼續崩潰著,已經陷落的靈魂沒有被拯救的必要。當信仰開始變得盲目,自由成為奴役的理由,翻過舊篇章是否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想要的得不到,即便得到了也不能真正擁有。多少年的時光,多少年的經歷,從經歷中吸取的最大教訓就是沒有從經歷中吸取教訓,那一件事情一直在腦海裡重複。同樣,惟有深重的教訓才能夠讓人真正記憶。年少時總是在虛度光陰,在彷徨迷茫中追尋存在的意義。最後,那些曾經的念想都掩於歲月,歸於滄桑。失去的要經過很多年才能夠覺察到,也許重要,也許不重要,然而到了現在還有什麼意義?

貪心的總是不足夠,想擁有更多,卻害怕無法負載。用華麗的語言掩蓋虛無空洞的靈魂,逃避源自內心深處的恐懼。對命運的無能為力,縈繞在心頭那片陰雲始終究不會消散。破滅的幻想,撕裂的末日,當一切都是註定的不足夠,那一絲虛妄便成了壓在已然破碎的防線上的稻草。貧乏、汙穢和可憐的自滿貫穿整個生命過程的始終,歸屬感的缺失,離心傾向的增加,幾乎忘記自己的出發點,以及真正想要到達的彼岸。想要一次徹底的逃亡,永遠地消失。然而我的確知道——我的內心到了那個時候總歸是有變化的。我從來都不奢望擁有太多,只希望自己不會變得淺薄和鄙俗。厭倦了所有的一切,我知道這並不是我想要的,回眸過去,所珍視的在腦海裡迴圈往復。也許最好的選擇便是放棄,即便尤為摯愛,也是如此。逃避好過面對,我一直都明白,最好的結局就是如此——我寧願什麼都沒有經歷,也不要經歷之後的感傷。

我不知道起點在何處,我感覺到地面在塌陷,天空在崩落。我只是想離去,去那裡,我不知道那裡是否還是像我最初看到的那樣,我喜歡籠罩在村莊上空的煙,環繞著的梯田,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平和,沒有慌亂和忙碌。努力思考著前行的方向,我瞭解我自己,我明顯感覺到我與周圍的一切是那樣的格格不入,然而逃離的理由卻不是這個。我只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任何人或為了什麼崇高理想之類的鬼話——每一種型別的逃亡都是迫不得已。真正使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希望的是那年我透過車窗看到小山村的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在這樣的地方過上一種簡單樸實的生活,而不再想其他任何事,我希望能把自己困在這裡。

我用一個局外人一般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過往的一切,並不斷地問自己:

‘到底失去的是我得到的,還是我從來就不可能得到?

如果能回到從前,我能改變什麼?’”

回憶過去的時候能回憶起什麼?或是喜悅,或是悲傷,又或者是絕望。怎樣的人生才算完滿?是不是所有事都得具備正當性?但這麼多年的經歷告訴他的一個道理就是:當一件事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的時候,那麼這件事通常就不正當了。

夜色悄無聲息的降臨了,整座城市亮了起來。璀璨斑斕的燈光開始彙集在寬闊的江面上,隨著江水一同流動。

這裡她已經來過很多次,每次都是不同的季節,這次剛好是櫻花盛開的時節,是這座城市一年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時候。

觀看櫻花的人潮退去之後,晚上的櫻花大道別有一番風味,雖然他已無數次從這裡經過,但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春天可以這樣美。恰到好處的燈光,人影稀疏的夜晚,花瓣似飛雪般飄落。帶著芬芳的晚風,伸出手就能抓住春天,那一刻他只想吻她,她也是。

兩個人的嘴唇貼在一起之後,周圍經過的身影已經被過濾掉,在這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彼此的心跳是唯一的聲音。身體的熱度在不斷增加,時間越來越晚。他們挽著彼此的手,消失在夜幕深處。

相聚的時光總是不是足夠長,明天她就要離去。值得慶幸的是,雖然他們身處不同的城市,但相同的河流把他們連在一起。思念能夠順著江水從上游流到這裡,而下週他又會帶著想念溯游而上,回到她身邊,一起再看盛開的櫻花。

她回來一週之後,他也回來了。他們一直呆在一起,直到他再次離去。

他記得所有事,他們在珊瑚壩上的沙灘上留下足跡,撿起石頭留作紀念,再到江對面看兩江交匯在一起。在教堂裡許下承諾,他牽著她的手走進半山腰的林中小屋,一起看著山城的燈光亮起。

而且,不只是因為和她在一起才記住那一天,而是她讓白天和黑夜一樣長的那天更特別。

然而事情並不會像他們所期望的那般完滿,經過這麼多年,他們發現彼此之間存在著某些障礙。但幸運的是一直以來當他們遇到阻礙的時候他們會相互溝通。

“我感覺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感覺一切都會越來越困難。”

“你要和我分開嗎?”這是她的第一反應,也是她一直所擔心的。

“不是,我厭倦了偷偷摸摸的日子。我愛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在等他說出來。

“我們走吧,去另一個地方,就我們兩個人。”

儘管她要拒絕他,但還是有所期待。

“去哪裡?”

“我不知道,哪裡都可以,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

“我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你知道的,我愛你,但我同樣愛這個家。”

聽到她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顯得很失落。

她也很失落,畢竟很難作出抉擇。

“我們可以不說這個嗎?”

“我知道你不會走,所以我打算畢業之後回來和你在一起。”

是啊,她也希望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沒有說他要回來的話,她也會讓他回來。到了這個時候,不說話才是最好的,眼神和肢體動作已經能夠表明心意。

她關上燈,他慢慢向她靠了過去。

一年之中,春天的植物園最美,所以人也更多。如果想要安靜地看櫻花,最好是在清晨大門還未開啟之時進到裡面。他們在這座城市長大,無論在哪裡都能找到一條合適的路。天微亮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走出小屋,沿著階梯向山上走去。步行十多分鐘之後,他們繞到了後山的竹林,然後翻過低矮的圍牆進到裡面。

踏入植物園的瞬間,積了一夜的香氣撲面而來,令人沉醉其中。再往前,頭頂的天空為樹冠所遮蔽,變成了一條隧道,地上鋪滿了各種顏色的花瓣。枝頭上的櫻花格外新豔,更讓人吃驚的是有一棵樹上每一朵花的花瓣的顏色都不同。從鋪滿花瓣的隧道走到階梯最高處,回頭看剛剛走過的隧道頂部,滿是花瓣的樹冠層層疊在一起,像一道道波浪,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豔過一浪。

玫瑰嫩芽上的露珠,未成熟的草莓,層層綻放的茶花,這些都只是陪襯的場景,遠遠比不上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所產生的感覺。池塘裡遊動的魚兒都是一對一對的,這更讓他們確信他們應該在一起。

坐在空曠的草坪上,看著太陽從遠處的山間緩緩升起,金色的陽光穿過薄霧照在巨鷹身上的金箔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起來。而她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在她的眼裡,這個早晨是如此完美,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美好的一個早晨。

也就在這個時候,植物園的大門打開了,人群像潮水一般湧進來。每年都是這樣,在櫻花盛開的季節,看櫻花的人比櫻花還多。他們挽在一起從迎面而來的人潮中艱難地穿行著,擔心被衝散,手越握越緊。掛在臉上的笑容不僅僅是對他的肯定,也是對自己和這段關係的肯定。從狹窄的大門擠出去之後,有一種類似從困境中脫離的感覺,長舒一口氣之後他們走進路邊的餐館,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飯。

車輛構成的長龍從山上一直蜿蜒到江邊,堵在路上的人們在等待中發出一陣陣嘆息。而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十指緊扣著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天早上逆行的人只有他們兩個,因而他們格外顯眼,他們沒有迴避陌生人的目光,相反顯得更加自信——因為那種目光當中顯露出的是羨慕,更重要的是陌生人對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沒有下山,而是轉進一條小巷,然後拐進另一條更不起眼的小巷,走到盡頭之後,面前出現一條泥土路。這條路的歷史可以回溯到八十多年以前,然而即便過了這麼多年,路面也沒有硬化。不過這樣也好,會有別樣的感覺,泥土的氣息會讓人覺得清新自然,留下的足跡也能夠證明他們在一起。

德國大使館坐落在泥土路盡頭的山坡上,門前高大的黃桷樹總是在春天落葉,常常讓人有種季節顛倒的感覺。拴在路邊的那條狗看著走過的路人沒有一點反應,似乎已經被禁錮到麻木的程度。他們從大使館後面的石梯上到樓頂,靠在陽臺邊上,整座城市一覽無餘,南山像一條綠色的腰帶將這座城市圍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不想被打擾,只想和彼此呆在一起。於是他們走進旁邊的樹林,爬上一棵大樹,直接從樹上跳到了懸崖邊的岩石上。然後兩個人坐在岩石邊緣,雙腿順著岩石垂下,懸在樹林上空。她依偎在他的懷裡,聽著風吹過山谷,掠過樹梢的聲音,看著松濤一陣一陣起伏,然後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座城市,這座她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城市,她也想走,和他一起,但是她做不到。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她不想選,她只想時間過得慢一些,或者永遠都停留在這一刻。她知道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更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你愛我嗎?”

“怎麼會這麼問?”

“我想聽你說。”

“我愛你,你知道的,很愛。”

“我也是。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呢?”

“那我就把你鬆開,然後把你推下去。”

“再然後呢?”

“我自己也跳下去?”

“為什麼?”

他把手搭到她的脖子後面,貼在她耳邊輕聲地說。

“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

說完,他把她往前推了一下。受到驚嚇的她本能地向後靠並轉過頭看著他,兩個人就這樣的眼神交匯到了一起,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呼吸加快,心跳加速,兩個人的額頭貼在一起之後,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很多人都期望在年輕時能有一段美好的感情,但通常吸引他們只是外表。在路人看來,他們可以說是完美的一對。她是那麼的漂亮,幾乎只能存在於想象中;而他又是那樣的陽光帥氣,充滿活力。然而事物永遠都不會像看起來那般美好,也不會因為美好而永遠存在。美好通常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毀滅。

如果是認識他們的人來看的話,毫無疑問,這完全是一場災難。

的確,這是一場災難。

他叫林希文。

她叫林希兒。

進來查房的護士在他旁邊轉了一圈便走出了病房,一扇門在朦朧中關

閉,記憶中的另一扇門被推開。

晚飯後他坐在沙發上,小林輕輕地在他大腿上蹭著,每次只要他一回來,它就會顯得很興奮,在這個家裡,雖然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最少,但它卻和他最親近。

他走到廚房邊,臉上泛起微笑,也得到了她微笑的迴應。

“等下我把碗洗完會和楊姨一起帶小林出去溜一圈,你要一起嗎?”

“不了,我有事要和爸商量一下。”

說完他就朝書房走了過去。輕輕地推開了門,微笑著對著他父親說:“爸,我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然後他父親示意他將門關上,當他將門關上之後看到他父親的臉色很明顯不一樣,在他的記憶中從未見過父親的臉上有這樣的表情。他自然而然地以為他父親的身體有什麼不適,朝他走了過去。他父親叫他坐在對面,他臉上的笑容在看到他父親取下眼鏡時所表現出的憎惡的眼神的瞬間消失於無形,他一臉錯愕,晚飯之前他看到的是一個為他放假回來而感到高興的父親。可是此刻透過他父親的眼神,他感覺到自己已然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一般的人物。他想著如何解開疑惑,剛要開口時聽到了他父親的話。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盤算著什麼。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我能先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你讓我感到噁心。不要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我,你這個無恥之徒。”

“我哪裡做錯了嗎?”他的腦海裡閃過無數疑問,然而還是不知道父親說的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下午啊。”

“今天下午是吧?那你告訴我你上週在哪裡?”

他被一種兇狠的眼神注視著,彷彿他不是他的兒子一樣。他逃避著來自父親目光,努力忽略其中的恨意,心裡一陣慌亂。他開始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這樣,他無力辯解,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看見了,我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他父親握緊了拳頭,“告訴我那個人是你麼?”

“是。”他低聲回答,頭也抬不起來。他感到無比羞愧,在隱藏了這麼多年後終究被別人發現了,而這個人正是他的父親。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你們之間的異樣,最初以為你們只是太小不懂事。所以沒跟你倆溝通。同樣這也是我把你送到你外婆那邊上學的原因。我以為距離可以成為你們之間的障礙,可是我看到的卻不是那樣。我真的不明白,這世上那麼多女孩兒,難道就沒有一個令你動心的嗎?”

一邊聽著父親說,一邊在想要是上週要是沒提前回來就不會有陷入這樣的局面,至少不會在此時,他的臉變得很燙。

“你有見過其他人這樣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愛她。”他毫不猶豫的回答到,心裡盤算著怎麼擺脫目前被動的局面。“她就在我眼前,我沒有任何不愛她的理由。我的眼裡只有她,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這算哪門子愛?這根本就是亂倫!”

最後兩個字說得很重,幾乎咆哮而出,整個書房裡都充滿了他的怒吼。“我知道你要辯解,我也知道你會如何辯解。但是你必須得知道,在我這裡所有你能舉出的例子都不會成為判例!”

無論有多麼充足的理由,在強力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但心中的不甘還是驅使他打破沉寂。

“我不知道我們是從何時開始,我只知道那個時候,我們需要彼此。後來我們發現不能離開彼此,而且有了不一樣的感情,所以我們選擇在一起。”

“是這樣的嗎?你居然這樣說。”

“是這樣的,我在乎她,比你在乎。”

“我比你認為的更在乎她,每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她還在,所以希兒對我來說很重要。而你誰都不像!”

“我是你兒子。你的另一個孩子。”

“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你總是很忙,總是不能顧及我們。媽在的時候是這樣,媽走了之後也是這樣。”

“我可能太忙而忽略了你們,但我給了我所能提供的一切。”

“但你還是有時間找其他女人。”

“難道她對你們不好嗎?”

“你以為她能替代媽的位置嗎?”

“所以你不是叛逆,而是在報復我?”

“不是,我知道我不能說服你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但這就是事實。”

“她是我女兒,是我的最愛。我不能讓她被你毀掉,你們必須得分開。”

“可能距離使我們之間的聯絡更為緊密。我愛她,這不是一個錯誤。我要和她在一起,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不會分開。”

“不會分開,這話你都能說出口。你個混蛋,她是你姐姐,你們之間只能有親情,不能有其他。你就是一個褻瀆者,褻瀆了這個家,也褻瀆了你姐姐。知道嗎,如果我有槍,我會立馬打死你。”

“你能接受她和其他人在一起,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

“為什麼要接受你?你值得嗎?”

“如果我不值得的話,她為什麼會和我在一起。”

“那我問你,除了你口中那虛無縹緲的愛之外,你可以給她什麼?”

“我的心。”

“這是一個現實而殘酷的物理世界,你懂嗎?”

“我和她相愛有錯嗎?”

“你搞不清楚這件事的本質嗎?這根本與對錯無關,而是不應該存在。”

“但它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而且我不認為不合道德倫理的就不應當存在。”

“你竟然如此執迷不悟。對,你沒有錯,錯的是我,你就不應該被生出來,不應該被養大。”他父親的語氣越來越重,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憤怒,一下子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抬起右手指著他,憤怒使他的手指不停的顫抖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用一種近乎咆哮的聲音吼道:“我告訴你,別動任何想法。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你敢把她帶走,你們就別回來了。如果你想讓她在你和這個家之間做選擇的話,現在就出去跟她說,你看她會不會選你。”

聽到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畏懼了,他害怕她不會選擇他,因而沉默了下來。

他父親雙手撐在書桌上,像一頭憤怒的雄獅一般兇狠,往日的慈愛絲毫不見。

“這個家只能留一個,很明顯不會是你。”

他聽清了父親說出的每一個字,也感受到來自於父親的憤怒,他的確應該憤怒。他們曾經嘗試著分開——畢竟這樣的關係確實有點不合常理,然而彼此之間的羈絆實在太深,每一次的分離都會使彼此在對方的心中顯得更不可或缺。但此時他知道他將要失去她——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也即將失去這個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家。他可以為了她背叛一切,他可以不顧道德,不管信仰。曾經他所崇拜和親近的父親正在摧毀他的幸福,也在摧毀他的人生。他想要反抗,然而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因而他無法反抗。當他發現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時,他意識到自己正在走向極端。“不能有這樣的念頭,這樣的念頭不能有……”他在心裡默唸著。

如果說這是一場爭奪戰的話,那麼勝負已分。從一開始他就毫無勝算,不僅僅在於父親的強勢,而是他自己對他們之間的未來的不確定,這麼多年以來,親情和愛情之間的界限早已模糊,他害怕這條界限在將來的某一天又變得清晰。於他父親而言,這是一場慘勝。他不敢相信他的兩個孩子會這樣:他給了她所有的關愛,他承載著他所有的期望,可是他們居然給了他這樣的打擊。

雙方都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兩個沉默的男人隔著書桌對峙。一方是一個看著自己家庭走向破裂的中年男人,一方是愛情的美好幻想已然破滅的年輕人。

“你們要吃水果嗎?”

推開書房門的林希兒打破了房間裡的緊張氛圍,衝突沒有進一步擴大,他們默契地維持著表面的緩和,不讓她發現異樣。但那個假期還是在他內心的混亂和與父親相互的冷漠中結束了,他帶著憤怒踏上了返程,他以為這一切都會像路途中的風景那樣消失在身後。但凡事都有代價。很快他就知道了這件事所帶來的後果——賬戶裡的餘額越來越少,不再像以往那樣到了固定的日子會有所增加,但他並未因此而有所退讓和妥協。對於他來說在這個時候被這樣對待並不會有明顯的作用,因為在三個月之後他就開始走向獨立。那個時候的他是那樣想的,直到後來他才意識到沒有庇護的日子有多艱難。

她的抉擇

林希兒的心裡很亂,一路上她都在想回去之後該怎麼辦。她深刻地記得那個曾經說要愛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在前天晚上是用何種異樣的眼神看她的。的確,如果還有其他人知道過去是怎樣一回事的話,大概也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之前她以為他能理解她,給她安慰。可是她錯了,她對他會理解她就是一種奢求。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寬容的,尤其是對於她和他而言。而她也發現一旦自己為了靠近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她會變成另一個人,並殘忍地對待身邊的人。

王岑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移開,他很不甘心,四年的感情難道比不上一個只會自殺的懦夫嗎?他不斷回憶這幾年的點滴,逐漸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彷彿自己就是一個替代品一般,只要那個人有一點訊息,自己就毫無作用可言。

“我是不是輸給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對手?”

“沒有。我沒有騙你。你知道的,我不說謊。”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心虛的她又繼續說道:

“我只是沒有全部說出來。”

“我沒有問過你以前的事,因為那已經過去了。而且我也覺得你是最好的存在,我知道一個人的過去不應當被深究。”

她沒有說話,苦笑著看著他。

“他真的是你弟弟嗎?”王岑還是問出了這句。

“是的。我們是雙胞胎,他是另一個我。我們流著相同的血,我們的心臟在同一刻跳動,我們的大腦在同一刻有意識。我們之間的聯結從一開始就註定。

我愛他,不僅僅因為這些,而是我和他在一起時我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如果這世上有另一個自己,很難不愛。對吧?”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錯了,他以為他是她的前任。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受到了冒犯,腦海裡一片混亂。他所理解到的是他們倆之間有一種匪夷所思的關係,但他不願意相信。努力思索著,回想著之前的對話,評估著事情的可能性,短暫的沉默之後卻更加疑惑。

“可是他的名字。。。”

“我之所以叫他盧揚,是因為我媽姓盧,她很喜歡秋天飄揚的蘆葦。對於我來說,只要忽略他的名字,他就不是我弟弟。”

“這樣一段關係是不對的,這是。。。”那兩個字他的確說不出來,儘管他的嘴唇一直在動。

她平靜地說道:

“我不介意你把那兩個字說出來,我想說的是你能想到的反對的理由我當初都有想過。

我和他是兩個獨立個體,不能因為我們之間已經有一段親近的關係而不再有擁有親密關係的權利。我們不僅是彼此的一部分,而且我們之間的確有產生感情,這段感情和你理解的愛情並沒有任何不同。如果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而使得這段感情不成立的話,我不覺得這是充足的理由。而且這不應當用絕對正當性來衡量,也不應該被衡量。

我並不指望任何人能理解,畢竟這與任何其他人無關。”

“這不是你能說出的話。”

“是的,這的確不是我說的。但我贊同。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找不到生命中的那個人,而一開始他就在身邊,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沒有說謊,也沒有騙過你。”

“對啊,你沒有說謊,也沒有騙過我,你只是沒有告訴我那件事。”

他的聲音和表情告訴她這一切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你還好吧?”

“不好,一點都不好。心碎的不是你,你永遠也不知道有多痛。我的心已經碎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你在乎的是我,還是你看到的我?”

“我一直很慶幸自己能遇見你,直到你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對你一點都不瞭解。”

“從來都不可能真正瞭解一個人。”

“你是去看他還是要把他帶回來?”

“我不知道。”

一直以來的美好幻想在這一刻破碎了,他幾乎處在崩潰的邊緣。

“我無法想象會有這樣的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是假的。”

“對不起。我只能對你說這個。”

“如果他沒有走,會不會有我?”

“不會。”

“這就是那天跑開的原因?”

“對。在我心裡,我們已經結婚了。”

“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沒人會祝福你們。”

“既然要在一起,又何必需要其他人的祝福。”

愛到極致是卑微,更是傷害。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都沒有徹底死心。他不想讓自己再繼續堅持下去,只好讓自己喪失最後的尊嚴,或許只有這樣做他才能放棄自己的幻想。他開了口,沒有一點底氣,夾雜在顫抖的聲音中的是絕望。

“你愛我嗎?”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現在知道有用嗎?”

“我很想知道我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

“你要聽實話嗎?”

“嗯。”

“不愛,我不愛你。我只是需要你的陪伴,需要你在我身邊扮演一個角色,這樣會讓我看起來更正常。”

這近乎是致命的一擊,這一切簡直匪夷所思,他不由得問自己到底愛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他想控訴她,卻找不到詞彙,心裡充滿了憤恨。感覺即將有一場爭吵要發生,然而這一切戛然而止,雙方沒有再說一句話。

凌晨3點,夜空中飄起了小雨。她站在陽臺上,點了一支菸,眼淚不斷劃過臉頰,而房門在她走出臥室的那一刻被他反鎖了。

“到了,就是這裡。”司機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慢慢緩過神回到現實中來。開啟車門的瞬間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是這個世界的喧囂,各種聲音湧進耳朵裡,但沒有一種聲音是她需要的。抬起頭,她看到了馬路對面的醫院。

逃離

在父子之間的爭吵之後,他開始刻意疏遠她。告別的微笑太過勉強,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她的臉色逐漸黯淡下來。

當整個城市變得像火爐一樣的時候,他又一次回來了。父親的目光中充滿了憎惡,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在這個家裡待下去,所以就搬了出去,自己一個人待著。他從未想過要放棄,然而自己又是那樣的虛弱無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樣做才能達到一種平衡,在什麼都不失去的情況下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在掙扎中度過了整個夏天,他沒有像當初所規劃的那樣邁出自己的腳步,而是陷入了頹廢中。最後他意識到自己的確無法安靜地離開,他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背叛她。當她看到他希望她看到的場景的時候,他所期待的終結就已經拉開了序幕。

他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坐在餐桌旁和他們一起吃飯聊天,他感覺自己和桌上的每個人拉開了距離,自己已經不屬於這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如果說今天之前他對自己將要做的事還有些猶豫的話,那麼現在他百分之百確定自己必須得那樣做。

他靠在窗臺邊,已經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念頭。抬起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算作是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留念。

真正的自殺

是有步調的

是一種遵守秩序的必然

人們總是武斷地說:自殺是懦弱的行為

簡直錯的離譜

自殺需要極大的勇氣

“當然,還需要理智。”他在心裡默唸著。

刀鋒在手腕上劃過,疼痛一點點蔓延開,鮮紅的血液在黑夜中無法表現出原本的顏色。疼痛帶來的瘋狂隨鮮血在手腕間肆意流淌,他的生命力也在一點點流失,越往後越是平靜,內心的波瀾也逐漸平復。

他倒了下去,倒在了自己流出的鮮血中。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溺斃在自己的血水中。可是,她聞到了鮮血的味道。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了門被撞開的聲音。

霧氣在山間籠罩著,院子裡顯得十分陰暗,遠處的銀杏樹早已披上了金黃的外衣。他呆呆坐在樹下的椅子上,捏了捏手腕上醒目的傷痕,然後放下衣袖將傷痕蓋住。

自從出院之後,她一直都沒來看他,彷彿她對自己一點都不在意。他希望她能來,他是那麼地渴望見到她。

風從北方吹來,目之所及都為一片肅殺所籠罩。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有一天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只不過不是她。

“我懷孕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但她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

“我不確定是不是你的,我也不想確定,你不適合做一個父親。”

“你出現的時機不對,那時我只是想讓她放棄。對不起,我會補償你的。”

“我不要你的補償!我只想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以後你不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

在那個時候,他希望自己手中拿著一把刀,希望自己能再割得深一些。

他父親見整個冬天他都沒有所轉變,對他已然喪失了耐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怎樣。但有件事情你得明白,當你作出選擇的時候,你就不再是我兒子。”

“你要剝奪我選擇的權利嗎?”他用一種戲謔的口吻反問道,但他的眼神告訴他父親他很堅定。“你有那個權力嗎?”

“你以為你這是在羞辱我?我告訴你,你是在羞辱你自己,同時這也是對她的褻瀆!

我提醒過你留在這裡會有怎樣的結果,你現在作出改變還來得及。

你為什麼就那麼自私,為什麼你就只在乎自己,而不顧其他人的感受。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好好想想和她在一起之後會有什麼結局。你會有時間想清楚的,在此之前,你哪也去不了。”

“你覺得說話的語氣重一點就能讓我屈服嗎?”

“你會屈服的。我不會動手,但其他人會。別忘了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在乎。”

是的,他的確不在乎。當疼痛在背上擴散開時,那位老嫗的話語在耳畔響起:

“你要到女人那裡去嗎?”

只不過後一句是——“別忘了會挨鞭子。”

白色花瓣落了一地,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只是一切都變了樣。經過一個冬天的折磨之後,他已經變得麻木。

氣溫在不斷上升,衣袖捲起也越來越頻繁,很容易就能看到手腕上的傷痕,幾道白色的隆起沒有一點血色,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生命力,但這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彷彿自己就這樣沉浸在鞭笞所帶來的疼痛中。

“我知道你沒事。”

“你看我的樣子像沒事的樣子嗎?”

“你為什麼就那麼固執,為什麼就看不到這件事情繼續下去會導致的結果?”

他什麼也沒說,似乎是因為困在山上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忘記了怎麼說話,或者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無法再理直氣壯地面對他的父親,在眼神中的怯懦快要流出的時候轉身走到了窗臺邊。溫暖的陽光碟機散了臉上的冰霜,視野也一下子就開闊起來,想要看得更遠,卻發現視線始終侷限在群山之間,這一點從未改變,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但不同的是他已經有了其他的想法。最初他以為自己會足夠堅定到無可動搖的境地,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堅定是固執的自私。

“你繼續呆在這裡有什麼意義?對你,對我們都是折磨。我給你準備了一筆錢,足夠你重新開始,你走吧,去追尋你的理想和自由,不要再回來。我們週末會去郊區,你可以回去把你的東西帶走。”

房間裡的話語聲停止了,但沉默的對話依舊在繼續著,漂浮在空氣中的千言萬語更讓這個狹小的房間顯得逼仄。他父親看著他的背影,眼神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怒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哀。鑰匙在一聲嘆息中從他手中落到了桌上,之後他轉身走出了房間。

腳步聲消失之後,他才緩緩轉過身。他站在桌旁,混合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的嘆息在腦海裡不斷地迴盪著。他清楚他父親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現在是怎樣的一種處境。一點一點地把頭轉向桌子,但彷彿有一種力量從另一方向把頭往回拉。經過不懈的抗爭,他的視線停留在了那串鑰匙上。掙扎之後,他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鑰匙。

當關於未來的幻想破碎之時,逃避成為最好的選擇,虛無是最好的寄託。如果腦海裡永遠只有一種想法的話,那麼人生就不會如此糾結。沒有一種選擇能夠符合所有人的要求,就像身處在一個交叉路口,所有人並不會站在同一端。到了最後才會發現自己辜負的不但是自己,還有愛自己的人。當然,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傷痛已然鑄就,沒有絲毫挽救的餘地。

夜幕降臨,整個院子陷入了沉寂,他耐心地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當外面的路燈關閉的時候,他撬開窗戶跳到樓下,小心翼翼地溜到圍牆邊,趁保安不注意爬上牆頭,就在這時,他猶豫了起來——前面的路太過黑暗,儘管身後不是一個正常的地方,但至少有光。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囚籠一般的院子,曾經倚靠著向外望的那個窗戶在昏暗的燈光下若隱若現,隨後從圍牆上縱身一躍,逃離這個已經將他囚禁了半年多的囚籠,墜入了無盡黑暗中。他在黑夜中的林間摸索著前進,周圍沒有一絲光亮。他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被藤蔓所絆倒,是否會一腳踩空。他知道這條路總會有盡頭,只要一直往前,就會越來越寬廣。

從樹林中走出,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惶恐不安的心這才逐漸平復下來。落在臉上的濛濛細雨讓他感到一陣冰冷,隨後又感到一陣刺痛,這時才發現自己已被荊棘刺得遍體鱗傷。憔悴,狼狽,疲憊,拖著沉重的身軀一步步向前。

查房的保安很快就發現他不見了,在很短的時間內,所有的保安開始在山上搜尋他。當手電筒的燈光從樹林中穿出照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無處可逃,被他們追上只是時間問題,他停下腳步,做好了束手就擒的準備。當那群保安快要從樹林中衝出來的時候,他成功地攔下了一輛車。那位司機沒有把他當作精神病,但也沒有跟他交談,只是按照他的請求把他送回了家。

一進門他就看到小林無精打采地趴在客廳裡的墊子上,看到他也提不起一點精神,他朝它打了個招呼之後走進自己的房間裡。地面上的血跡已經清理乾淨,窗簾也換上了新的。坐在床沿上,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氣息。目不轉睛地盯著書架上的那本書,心裡默默唸到:既然要離去,何必要等到三十歲。

已經作出決定,出發就是必然的。起身將要帶走的東西放進揹包裡,不打算帶走的也不會繼續留在這裡。

他很快就把東西都收拾好了,然後背上揹包準備出發,心裡隱約覺得有遺漏的東西,卻又想不出到底是什麼。將要邁出的腳步就這樣停了下來,環視一週之後,他又看到了那本書,於是徑直走到書架前將那本書取了下來。

他開啟門準備出發,小林立刻跑到他身旁。

“小林,你要跟我一起嗎?”

它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就在他把門關上的瞬間,它從房裡衝出來向他跑了過去。

他走到它旁邊,解開它的項圈,輕輕地拍著它的頭。

“你也自由了。”

如他父親所期望的那樣,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了他逃走的訊息,他終於鬆了一口氣。而林希兒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她表現得很平靜。幾天後,悲傷順著頭髮落到了地上,剪了短髮之後她感覺整個人輕鬆了不少。從那以後,她的記憶中再也沒有從前,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眼角有淚痕,眼裡有悲傷。後來,她把這一切隱藏了起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前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消失的已經消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個人從未存在。惟有遺忘才能歸於平靜,才能有新的開始。沒有刻意的安排,一切自然而然,在夏天結束的時候,他讓她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後來,他牽起了她的手。雖然不再像以往那般熟悉,但也能帶來些許慰藉。

遙不可及

他的頭上身上都裹滿了紗布,但她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面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讓她這幾天心緒不寧的人。那種感覺就像是兩塊不斷靠近的磁鐵,越是靠近,越是吸引;越是抵抗,越是強烈。她知道,當她放棄抵抗的時候,她會拋棄道德與倫理的準則。

他看見窗戶上的玻璃倒映出一個一直在記憶中的身影,於是艱難地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之後幾秒鐘的停頓就像過了半個世紀一樣,顯然,兩人都要一點時間才能適應彼此,畢竟這些年兩個人都有了許多變化,而這些變化對於從前的他們而言是始料未及的。

自從那次她轉身離去後,他再未見過她。經過這麼多年,他依舊愛著她,只是他幾乎不再想起她,但她依舊是心裡的唯一。

歲月在他臉上化作了滄桑,積澱下來的傷痛讓他的眼神失去了光芒,此時的情形和那一次在醫院的時候很相似。記憶的神奇之處在於即便一件事情已經湮滅在時光中,只要有相似的場景,那麼時光就會倒退,那一件事便會再次發生。

他躺在病床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手腕上的傷口在一點點癒合,內心的傷痛一點點將他撕裂。就在這個時候門口出現了她的身影,他頓時喜出望外。

可是當她走到面前時,他臉上的喜悅在剎那間消失於無形。她的眼神比前年下的那場雪還冷。她看看著他沒有說話,餘光一直在逐漸癟下去的藥袋上。彷彿這是一場比賽,他先開口他就輸了。可是當她開口以後,他更輸得一敗塗地。

“我從來沒有要求你為我做過什麼,現在我只有這一個要求。”

“什麼?”

她把快要流空的藥袋取下拿在手裡。

“我希望你死。”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的眼神告訴他她是這樣說的。他知道他犯了錯,但也沒有到這樣的地步。

“為什麼?”

“我恨你 。”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時,病房裡瞬間就安靜了下來。他呆呆地看著她,她眼神中所顯露出的忿恨正一點點將他們之間的空間填滿。從她的指間落下的藥袋打破了沉寂,他感到一塊巨石落到了胸口上。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這比用刀好很多,至少不會流血。”

他沒想到她會如此冷漠,他更沒想到她會這樣殘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他心裡的最後一道光熄滅了。力量在平靜中積蓄著,藥袋在他手中逐漸縮成一團,又在空中化作一條弧線,插在手臂上的針也被帶了出去。之後雨點般的拳頭不斷落在他的雙腿上,直到他再也無法把手抬起來的時候他才停下來,手腕上的傷口也裂開了,手臂上滿是鮮血。他已經流得夠多了,根本就不在乎這幾滴。而且手腕上的疼痛遠遠比不上心中的傷痛——她不會再原諒他。

從那以後他陷入了沉寂,不在乎周圍的一切,也不在乎自己將要何去何從,甚至他不在乎他父親為他所做的安排,即便當傷口癒合之後,被送到山上的精神病院也毫不在乎。

手中落下的藥袋代表著她對他的失望,如果說之前她還有一丁點的奢望的話,那麼在那一刻之後她再也不會像以往那樣愛著他。在走出病房的瞬間,眼淚從她的眼眶中崩落,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痕跡。

而這一次,她徑直朝他走過去,目光中帶著悲傷與憐憫。

“你還好吧?”

“挺好的,除了無法動彈之外。”

“你怎麼過來了。”

“你的鄰居通知我的,他在抽屜裡的信上看到了我的電話。”

那些信成了他的軟肋,也讓他感到愧疚。

“對不起。”

“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這是替當初的我說的。”

她表現得很平靜,只是一絲感傷忽然襲上心頭。

“為什麼那個時候你要離開。”

“看不到未來,這一切有什麼意義?我只想給你,給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時,我的確以為你不會離開,我對自己說你只是暫時走開,你還會回來的。我是那樣希望你能在我身邊陪著我,可是你就這樣離開了。”

“你知道的,時間並不能改變什麼。我還是和以前一樣愛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我希望你不會記得我,就像我從來都沒存在過一樣。”

“我不能,永遠都不能。不僅僅因為我愛你,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們流著相同的血,我們是彼此的一部分。”

她的眼裡閃爍著淚花,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低下頭,彼此對視著,時間就在這一刻凝固,千言萬語不及這一刻的寧靜。

“我想下去透透氣,這裡太壓抑了。推我一把好嗎?”

“你現在不能動。”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出去。”他表現得很堅決,儘管他說話的語氣虛弱無力。

她走到外面拿了一張輪椅,在護士的幫助下把他扶到了輪椅上。

溼滑的地面,空曠的花園。她站在他旁邊,靜靜地注視著浪花翻騰的江面。

“我還能回憶起那個時候的場景——我和你靠在車站外的欄杆上,看著一片紅色的樹林倒映在江水中,我從沒見過那樣清澈的江水。”

她沒有接他的話,她完全在想另一件事。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邊。”

“從山上跑下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直到看到牆上的地圖。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經沒有未來可言,只有追尋過往。那個時候,我儘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讓自己沉浸在窗外的風景中。一開始,這的確可以讓我不再想你,可是最後總是會安靜下來,那時你就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後來,我漸漸習慣了腦海中的你,不再刻意迴避,因為我知道你沒在這裡。

我一路向北,沿著之前的路重新走了一次。當我爬上那座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你對我有多重要。所以我便開始往回走,直到走到那座小山村對面的公路上,我想起當初和你一起時透過車窗看到那座小山村的時候,你說如果能在這裡生活將會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所以我去了那座小山村,然後發現自己還有一點價值,於是就留了下來。”

“我不想說這個,告訴我在那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看不到我們的未來。我們終究不能在一起,所以我選擇了放棄。”

“如果你沒有對我感到失望,我能離開嗎?你會讓我離開嗎?”

“不會。”

“我們不可能分開過各自的生活,所以我必須毀掉我在你心中的樣子,我必須毀掉我自己。”

“那你也不應該和她在一起。我也是過了很久才發現你是故意的。你從來都沒變過,你還是我眼中的你,只是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接受你是我姐姐。我發現我不能悄悄地離開,只好毀掉我在你心中的樣子。我們註定不能在一起,我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我從來都沒有任何其他選擇。”

她沉默了,心裡泛起的漣漪慢慢變得像滔天巨浪一般翻湧著。

風從上游的峽谷吹來,拂過江面,撩亂了升起的水霧;又掠過樹梢,將葉尖的水滴吹落,斜斜的雨絲慢慢溼潤了臉頰。

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為什麼會這樣,要怎樣才能使一個人的想法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那時候太過失落,太過憤怒,經歷了深愛的人的背叛的人是不會有理智的,是不會去探求事情的原委的。如果當時能靜下心仔細想想的話,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局面。可是不會有如果,一切都已經太遲。

“我恨你。”

“你應該恨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恨你嗎?不是因為你和她在一起,也不是因為你走了。”她的拳頭攥得很緊,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天我就在門外,我什麼都聽見了。一開始我就選擇和你在一起,除了你之外,我不想和其他人在一起。當時你讓我選擇的話,我會選擇你,我會和你一起走。可是你沒有,你就這樣逃避,然後逃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為什麼你就不能拿出一點勇氣?”

“因為我無能為力。”

“如果反抗有用的話,我會伸出我的手。”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同樣,如果他反抗成功了,他也沒機會說這句話。

雨絲輕飄,水珠從葉上滑落,一滴又一滴,接連不斷,紅色花瓣落了一地。他緊盯著欄杆上緩慢爬行的蝸牛,聽著江水奔流的聲音,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很吃力地抬起手,將蝸牛彈下了欄杆。之後,他隨著那隻蝸牛一起墜入無盡深淵。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從夢中醒過來。不斷浮現的記憶碎片相互纏繞紐結,內心深處的潰敗將身體的疲憊和脆弱推向極致。視線模糊不清,白色的燈光閃爍著,閃爍著,什麼都看不到。除了在耳朵裡充斥著的嗡鳴聲之外,聽不到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對病房裡的忙碌和慌亂也沒有絲毫的感覺,腦海裡的一切都在飛速後退、破碎。

我想象著說給你聽,多麼希望你能在這裡。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沒有人能理解我,也沒有人像你一樣愛我。

可是你不在這裡,你在很遠之外,在過去的時光,在我的記憶裡,在我的幻想裡,在我流淌著的血液裡。

在這樣一個極端脆弱的時候,心裡終究明白沒人會來。別做夢了,這一切只有自己面對——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你什麼都做不了,你連動都不能動。

因為你受傷了,傷得很重,你唯一能動的就只有你的大腦,而你卻用它幻想。

——你也只能幻想。

這是怎樣的諷刺啊!

——你曾經用它思考人生。

無論你是怎樣的留戀或者不捨,你註定離去。可是你知道,還有未盡之事,但卻無能為力。”

你的心如是說。

“現在你知道這是你生命存續的最後時光,你能感覺到你的生命力在逐漸流失,她的身影正漸漸消失。

掙扎許久之後,你最終會選擇放棄。

就像很久之前知道的那樣,有時候你擁有的只是一個開始。

你不知道的是你會在哪裡、什麼時候失去你所擁有的開始。

即便在這個時候依舊無法接受來自命運的無情嘲弄——她是不該愛的人還是愛得不對?

你更應當知道,你的生命正在走向終結,你將很快失去意識。

然而這一切現在已毫無意義,很多事情都只在他的腦海裡發生,很多都是他的幻想——比如她會過來這邊。對於他來說,可能這是最正確的選擇:他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那一疊信件是如何在他面前化作灰燼的。

在這短暫的兩天時間裡,記憶與幻想不斷交織著,構造出另一種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正是他所擔憂的。對於他來說,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而是擁有,因為擁有是失去的開始。

問題從來都如此簡單:“當你知道結局之後,你會怎麼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過去他選擇的是離開,現在他選擇的是放棄,他已經沒有求生的慾望。腦海裡的一切最終停滯下來,意識就像山谷中飄蕩著的青煙一樣,風一吹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雖然我自己下不了手,但我可以作出選擇。那一瞬間,我沒有猶豫。我只是把瞬間在腦海裡閃過的念頭變成了現實,只有這樣才可以抹掉存在的痕跡。”

在無盡的悔恨中,眼角漸漸溼潤。岩漿一般的熾熱淚珠劃過臉頰的時候帶走了身體裡殘存的熱量,那一道淚痕就像一條分割線,徹底地將兩個世界分開。微弱的呼吸走到了衰竭的盡頭,最後的力量給了心臟,輕微地顫動一下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你充滿愛意的雙眼遙不可及

這裡的冬天永遠不會到來

你充滿愛意的雙眼遙不可及

我獨自一人 隨風奔跑

你充滿愛意的雙眼遙不可及

我回到這裡

再次閉上雙眼

標簽: 自己  時候  之後  沒有  林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