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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

作者:由 探花郎 發表于 農業時間:2022-11-24

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

宋仁宗景祐三年(農曆1036年,下同),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境內鬱鬱蔥蔥的彭老山,突然一夜之間草木枯萎、百花凋零,當地人惶恐不安,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年,蘇軾在眉山誕生了。

直到六十多年後的某一天,荒蕪多年的彭老山一夜之間又重放光彩,草木青秀、百鳥爭鳴,恢復了勃勃生機。

這時候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彭老山的靈秀精華都被蘇軾給吸走了。

宋人張端義《貴耳集》記載:“蜀有彭老山,東坡生則童,東坡死則青。”

當然這只是一個美麗傳說,但跟有些帝王刻意杜撰自己出生時的“祥瑞異象”不同,它完全是人們自發的表達對偶像喜愛的一種方式,這也給蘇東坡跌宕多姿的人生平添了一抹神秘色彩,人們也稱他坡仙、蘇仙。

蘇軾家族可追溯到唐朝,武則天朝有個叫蘇味道的人,曾官至宰相,以詩文見長,與杜審言、李嶠、崔融被人稱作“文章四友”,他們都是五言律詩形式的奠定者。

杜審言後來有個牛掰的孫子,叫杜甫。蘇味道呢,則後繼乏人,後代中沒人寫詩也沒人做官。

後來蘇味道被武則天貶為眉州刺史,他的一個兒子在眉山定居下來,繁衍了眉山蘇氏。

到了蘇軾這裡,300多年過去了,祖上五代人,沒有一個當官的,爺爺蘇序甚至不識書,難道眉山蘇氏就要這樣被歷史遺忘?

蘇軾出生在一箇中產階級地主家庭,家有田產,還有一個經營絹帛的紗縠行。蘇軾和弟弟蘇轍出生的時候,一人僱一個奶媽。

蘇軾的老爸蘇洵也是個極具個性色彩的人,少年時“遊蕩不學”,喜歡到處漫遊交朋友,他以布衣之身結交了益州知州張方平,游到京師,加入到翰林學士歐陽修的朋友圈。

這個朋友圈裡有梅堯臣、曾鞏、張先、司馬光、王安石等人。但不知道什麼原因,蘇洵卻在人格上極端藐視王安石——-

到了二十七歲時,蘇洵突然開竅,開始發奮讀書了,就是《三字經》中所講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

蘇洵三次參加科考,均告失利,他考不上進士,只好把勁都使到蘇軾、蘇轍身上,對兩個兒子的管教非常嚴厲,跟現在的某些虎爸虎媽有點像。

蘇軾遠貶海南的時候,夢見童年時讀書的情形,還心有餘悸:

《夜夢》(節選)

夜夢嬉遊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餘,今乃粗及桓莊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

沒能及時完成老爸佈置的作業,怕捱揍,嚇得像一條掛在鉤子上的魚一樣。

蘇洵外出遊歷時,就由母親程氏負責蘇軾、蘇轍兄弟倆的讀書學習。程氏是眉山首富程文應的女兒,知書達理,溫良賢惠。她不但督促蘇軾的文化學習,還注重培養他的高尚品格。

有一次,程氏教蘇軾讀《範滂傳》,蘇軾為範滂的正直氣節所震撼,對母親說:我以後也要做範滂這樣的人,你會同意嗎?母親則回答:你如果能做範滂,我為何不能做範滂之母呢?

家境優渥的蘇軾,從小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也是一個熊孩子,彈弓打鳥、爬樹掏鳥窩,江水中游泳玩鬧——-

他還很好吃,是個小吃貨,跟著一大群人到處尋梨摸慄的,“狂走從人覓梨慄”。

程氏信佛,善良有愛,對熊孩子蘇軾用彈弓打鳥、掏鳥窩的事提出批評,並規定以後嚴禁家人捕鳥和毀壞鳥巢。

自此以後,蘇家庭院內來築巢的鳥兒越來越多,有的鳥將巢直接築在低矮的枝丫上,蘇軾、蘇轍兄弟經常投食撫摸,盡顯少年蘇軾的善良本性。

蘇軾七歲時入鄉塾,老師是個道士。

一次課堂上,這位道士老師吟了一首《鷺鷥詩》,其中有這樣一句:“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他吟完這一句後,捋須微笑,得意洋洋地看著學生們,學生們則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他。

蘇軾一看,舉手要求發言,道士老師滿心歡喜,以為蘇軾要稱頌他的詩作了。

誰知蘇軾說:“先生,我認為這句改為‘漁人忽驚起,雪片落蒹葭’,一起一落豈不更美?”

道士老師心中一凜,細細一想,覺得蘇軾改得有道理,於是當場宣佈“逐風斜”改為“落蒹葭”,並長嘆一聲:我教不了你了。

有了蘇洵、程氏嚴父慈母的耳提面命、言傳身教,蘇軾後來成長為了一名博學多才、心懷天下、曠達樂觀、興趣廣泛的人。

宋仁宗嘉佑元年(1056年),蘇洵帶著20歲的蘇軾、17歲的蘇轍進京,準備參加來年的科考。

而嘉佑二年的這次科考,被稱作中國科舉史上最牛的一屆科考——千年龍虎榜。它到底牛在哪裡?

首先是這次科考,大宋中央考試委員會的人員組成空前強大,它由翰林學士、文壇泰斗歐陽修領銜,成員有王珪、韓絳、梅摯、範鎮、梅堯臣等等,堪稱“天團”。這些考官都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詩文大家。

其次,這次科考選拔出的人才,如曾鞏、蘇軾、蘇轍、張載、曾布、程顥、呂惠卿、章惇、王韶等等,皆如雷貫耳、震古鑠今,他們或在大宋政壇呼風喚雨,或在文化領域獨執牛耳,或是學術研究的專家,或成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名將。

不誇張地講,這次科考,幾乎將北宋未來50年的精英人才一網打盡,近乎於“野無遺賢”了。

可能有人要問了,那麼這屆科考前三名到底是誰?問得好,由我代為隆重宣佈:狀元章衡,榜眼竇卞,探花羅愷 ,驚不驚訝,意不意外?你要問我他們誰呀,對不起,我也不認識。

而21歲的蘇軾、18歲的蘇轍憑藉自身的實力,一舉而中。

當然這次科考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在省試中,主考官歐陽修對一份試卷佩服得五體投地,本打算定為第一,但他心眼就是多,轉而一想,這文章八成是自己的高徒曾鞏寫的,為避嫌,定為第二。

待試卷解封后,才知道是眉山蘇軾所作。雖然蘇軾與省元失之交臂,但他獲得了歐陽修的青睞。

這次科考,蘇軾還在作文中杜撰聖人典故,按照評分標準,可判零分。但大賢歐陽修非但不責怪蘇軾,反而表揚他:“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後來讀到蘇軾寫給自己的《謝歐公內翰書》,歐陽修更是驚歎連連、喜極汗下,對梅堯臣說:“吾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也。”成語出人頭地就是打這裡來的。

回到家後,歐陽修對自己的兒子說,後浪太猛呀,再過三十年,就沒人提你老爹的名字啦。

因歐陽修的大力舉薦,蘇洵的大名也不脛而走,加之蘇軾兄弟金榜高中,蘇家父子名滿京城。蘇家在京城住所是門庭若市,人們都競相一睹蘇家三學士的風采。

就在三蘇父子在京城春風得意時,眉山卻傳來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

嘉佑五年(1060)二月,蘇軾、蘇轍兄弟丁憂期滿,蘇家舉家遷往京城。

隨即,蘇軾、蘇轍兄弟均被任命為州縣主簿。主簿只是一個輔佐知縣、辦理文書的九品官,二人均辭不受。

在宋代,官員拒絕任命是常事,王安石就以屢屢拒絕朝廷任職而出名。你給我安排的職位我不滿意,我就不去,你能咋滴?哈哈。

放到現在可不行,千萬別學古人,沒一點組織性、紀律性。考上公務員了,就是把你分配到野豬林,你也要準時報到。

有才華的人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不久,仁宗皇帝決定將在來年親自主持制科選拔。

於是蘇軾、蘇轍兄弟二人謝絕一切社交,進入到緊張的備考狀態。可不湊巧的是,眼看大考將至,蘇轍卻病倒了,無法參加考試了。

幸好宰相韓琦聽聞訊息,立馬向皇帝稟明情況。仁宗皇帝愛才心切,遂下令延期二十天。

探花郎嘆曰:仁宗真是個好皇帝呀。

制舉考試一般由皇帝親自主持,要求高,難度大,屬於優中選優,透過率極低。

但這對才華崩溢的蘇軾來說,那都不叫事。果不其然,蘇軾以優異成績獲得第三等,乃大宋開國以來第一人!有人會問了,才考個三等就吹了,前面不是還有一等、二等嗎。

跟你解釋一下,一等、二等都是虛設,從不授人,三等就是最高等。蘇轍比哥哥差點,得了第四等。

在這次考試中,蘇軾壯懷激烈,語出驚人,指出仁宗朝“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還指責後宮花銷大、仁宗勤政不足等。

他並沒有為了考試透過,就為帝王唱讚歌,而是實事求是地指出國家當前所存在的弊端,不怕得罪皇帝,始終秉持一顆公忠為國的赤誠之心。

仁宗對蘇軾的尖銳言詞並不介意,回到宮中,興沖沖地對曹皇后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

制舉登科的蘇軾很快被朝廷任命為鳳翔籤判,蘇軾攜妻王弗與兒子蘇邁,踏上了任職行程。

路過澠池時,蘇軾進入一寺廟投宿。數年前蘇軾和蘇轍進京趕考時,曾借住此寺,受到寺廟主持奉閒的熱情接待。

故地重遊,卻被告知奉閒已圓寂,而當年他們在牆壁上的題詩,因牆皮剝落而不見了蹤跡。物是人非,加之思念弟弟,蘇軾感慨萬千,揮筆寫下了《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漫漫人生,就像四處飛翔的鴻鵠,鴻鵠總會留下爪印,那麼行走天地間的人,也要順勢而為,留下印記,做有意義的事。

在鳳翔,他結識了鳳翔知州陳希亮的兒子陳慥。雖然年輕的蘇軾,誤解了陳希亮對自己的一片苦心,和陳希亮相處得很不融洽,但蘇軾卻和陳慥合得來,二人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這陳慥也是個性情中人,年輕時候揹著個大寶劍,行走江湖呼風喚雨,但經常被嚴厲的父親教訓,很是鬱悶。

好不容易長大結婚了,沒想到常常又要被老婆柳氏追打。蘇軾作詩打趣:“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這也是成語河東獅吼的出處。

在鳳翔期間,蘇軾還認識了另一個朋友章惇,章惇和蘇軾為同科進士,他文武雙修,身材高大,聲如洪鐘,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輩。可是後來,章惇卻對蘇軾拔刀相向,只是此時的章惇尚未暴露出壞人本質。

一次蘇軾和章惇外出遊玩,路過一懸崖峭壁,眼前只有一根橫木架橋,凡人根本不敢踏足。

章惇推著蘇軾過橋,說到對面絕壁上題字,蘇軾連連擺手,no,no!於是,章惇就一人過了橋,然後藉助繩索,攀爬在絕壁上寫下六個大字:章惇蘇軾來遊。

看著章惇這一波操作,蘇軾有點發抖,拍了拍章惇後背說:你以後能殺人呀。

章惇:為什麼這麼說呢?

蘇軾:連自己的命都不珍惜的人,還會珍惜別人的命嗎?

章惇哈哈一笑。

蘇軾萬萬沒想到,章惇日後加害的人竟是自己。

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蘇軾在鳳翔任職期滿,回京得直史館,編修國史。直史館雖無實權,但也是文人嚮往的清要之職。再加上他可以和父親、弟弟在京城團聚,生活當是富足美滿。

只是人生總是充滿未知和不幸。

這年五月,陪伴蘇軾十年的愛妻王弗病故,年僅26歲。王弗是眉山進士王方之女,端莊賢惠,蘭心蕙質。

夫妻二人情深意篤,恩愛有加。蘇軾年輕時背書,王弗在旁邊做針線活,蘇軾有時背書“卡殼”,王弗便提醒他,每當這時候他們都會彼此會心一笑。

蘇軾心無城府,性格直爽,說話從不掩飾,常喜怒形於色。而王弗心思縝密,總是提醒蘇軾要注意言行,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和傷害。

如今天人兩隔,二人歡娛的時光戛然而止,又怎能不令蘇軾肝腸寸斷?十年後,蘇軾寫下了世間最為深情悽婉的悼亡詩《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然而生活的考驗遠未停止,就在王弗去世不到一年,在京為官的蘇洵也病逝了。

長歌當哭。蘇軾扶著父親和妻子的靈柩回到眉山安葬。

蘇軾丁憂三年,在父母、妻子墳墓周邊手植松苗三萬棵,每棵松苗都寄託著蘇軾對他們的無盡思念。

蘇軾在家鄉丁父憂期滿後,他依照父親遺願,續娶了王弗堂妹王閏之。

而後,蘇軾、蘇轍兄弟變賣所有家產,再次回到京城。

沒想到的是,此次一別,蘇軾再也沒能回到生他養他的故土。

回到闊別已久的京城。京城還像以往一樣車水馬龍、喧囂鼎沸,繁華依舊,但敏銳的蘇軾還是感到了不一樣的氛圍。

蘇軾的感覺沒錯。

王安石在年輕神宗的支援下,開始了疾風暴雨般的變法,朝堂風雲為之一變,一場新舊兩黨的激烈鬥爭已悄然拉開了帷幕。

英雄所見略同。蘇軾和王安石一樣,對大宋王朝潛在的危機洞若觀火。早在八年前的制舉考試中,蘇軾就指出了仁宗朝“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

蘇軾是堅決支援變法的,但是他反對王安石疾風暴雨般的激進方式,主張循序漸進、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用一個經濟術語叫“軟著陸”。

神宗堅定支援王安石變法,朝中反對變法的重臣,如司馬光、範純仁、歐陽修、富弼、韓琦、範鎮等都相繼離開了朝廷。

蘇軾數次上書陳述變法主張無果,乃自請外放。

政治上的失意,掩蓋不了蘇軾文學上的詩意。

在杭州,蘇軾的一首七絕《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其二》把西湖之美推到了極致: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就像睡足初醒的美人西施,靜靜地躺在那兒,或粉或素,一顰一笑,讓人慾罷不能——-

杭州西湖、西子湖也因此詩而得名。

蘇軾沉浸在西湖的湖光山色中,樂哉遊哉,盡顯文士風流。

蘇軾特別愛品茶,經常和山裡高僧鬥茶,他發明了“三沸水”烹茶法,讓老和尚們徹底折服。蘇軾曾有詩道“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在一次與張先的詩酒宴會上,蘇軾遇到了年僅十二歲的王朝雲,蘇軾憐其經歷悲慘,將她贖身留在家中做侍女。此後二十多年,王朝雲一直陪伴在蘇軾身邊,給蘇軾帶來無限的快樂和精神慰藉。

說到張先,就多說兩句,蘇軾跟他是忘年交。

張先是個奇人,非常有趣,他一輩子的名聲都和女性有關,是個寫“豔詞”的高手,他引以為傲的描寫女性詩句:“雲破月來花弄影、隔牆送過鞦韆影、無數楊花過無影。”,所以他自稱“張三影”。

張先老當益壯,他以85歲高齡納了一個18歲的小妾。不巧,這事讓蘇軾知道了,蘇軾大為驚訝:老張,你行嗎?然後就對張先各種調侃,最後這個老張吃嫩草的故事就演繹成了一樹梨花壓海棠的美麗傳說。

好,接著說蘇軾。蘇軾作為杭州通判,雖然沒有施政權,但他依然心懷天下,為民操勞。

他透過調研發現,青苗法並沒有給人們帶來好處。他慨然寫道: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為了領取青苗貸款,山村農民拄著柺杖、帶著乾糧,長途跋涉匆匆進城。然而,青苗款經過層層轉手,最後到農民手裡已所剩無幾。一年有半年時間都耗在城裡,唯一的好處是,小孩子學會了說城裡話。

由於政府實行食鹽專營,禁止民間私自生產、販運,而官鹽因所經環節較多,導致食鹽價格昂貴,貧苦百姓無力購買。產鹽的江南,老百姓卻幾個月不知鹽味,“豈是聞韶解味忘,邇來三月食無味。”

蘇軾積極為百姓發聲,沒想到以後這些詩作竟然成為政敵、小人攻擊蘇軾的“呈堂證供”。

1075年,蘇軾杭州通判任職期滿,被任命為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

下車伊始,蘇軾連辦公室都沒來得及坐,就帶領官民投入到一場轟轟烈烈的滅蝗運動中。他身先士卒,奮戰在田間地頭,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一半不認識他。

因為連年蝗災,加上生產水平有限,密州非常貧窮,農民根本養不起孩子,導致城牆根下、路邊草叢中多有棄嬰。蘇軾從小就有一顆憐憫之心,面對如此慘境,不禁淚下。“灑淚循城拾棄孩”。

蘇軾專門撥款補貼給願意領養棄嬰的婦女,此後密州的棄嬰大為減少。

由於過於貧窮,連吃飯都成問題。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蘇軾就挖野菜充飢,害得通判劉通也得跟著吃野菜。作為堂堂知州,想弄點吃的,自然不是問題,但蘇軾不願增加人民負擔。

所以密州人民經常看到,知州、通判這兩位父母官沿著城牆下挖野菜的情形。

生活雖苦,但生性曠達的蘇軾根本不在乎,反而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此詞豪氣沖天、酣暢淋漓,有別“柳七郎風味”,是千古傳唱的蘇東坡豪放詞代表作之一。

1076年,中秋,萬家團圓的日子。

蘇軾特別思念已分別五年的弟弟蘇轍,雖然弟弟就在濟南為官,但還是沒辦法相見。

蘇軾登上超然臺,把盞北望,悵然若失,大醉,揮筆寫下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此詞佳句連篇,構思奇特,極富浪漫主義色彩,充滿著對宇宙人生和哲理的思考。

宋人說,“中秋詞,自東坡詠月詞《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

密州任期期滿的蘇軾,不久被任命為徐州知州。在濟南任職的蘇轍得知後,快馬加鞭前來徐州與哥哥會面。

蘇軾、蘇轍兩兄弟情深義厚,久別重逢,激動之情難以言表。蘇轍在徐州一住就是一百多天,因公務在身,不得不和哥哥辭別。

臨別前夕,正值中秋佳節,蘇軾心中湧起無限傷感,他舉頭望月,吟出了《陽關曲•中秋月》: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蘇軾送走弟弟後,離別的傷感還未及平復。徐州上游的洪水就像猛獸一般向徐州城撲來。

災情危急,蘇軾反應迅速,釋出公告嚴禁有車馬的富戶逃亡而擾亂民心;冒雨前往當地駐軍請求援助。按規定,知州無權指揮軍隊,但當駐軍首領看見蘇軾腳穿草鞋,渾身溼透,大為感動,立即下令全營官兵聽取蘇知州調遣,全力抗洪。

連續十多天,蘇軾夜宿城牆,現場指揮,在全城官民眾志成城下,終於逼退了洪水,徐州城得救了!

蘇軾深謀遠慮,上書朝廷請求撥款建造永久性防洪大堤。最後防洪大堤順利完工,一勞永逸解除了洪水對徐州城的威脅。

蘇軾離任時,徐州人民送他出城十多里,依依惜別,哭成一片。

蘇軾五年做了兩任知州,政績斐然,如果在接下來的湖州知州上,再做出政績,那麼回朝廷擔任要職指日可待。十幾年前,仁宗就講過蘇軾有宰輔之才。

蘇軾天性自由曠達,對人對事直抒己見,從不掩飾。王弗生前曾多次提醒他,提防被小人利用,但蘇軾秉性難改,他自己也說“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

蘇軾任湖州知州,按慣例上書《湖州謝表》,其中有這樣幾句:“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此時的朝廷上,變法已從原來的政策之爭、原則之爭,發展到派系之爭、利益之爭,王安石二度罷相,退隱金陵。

而王安石接班人呂惠卿,是個兩面三刀之人,他當政時提拔的一些小人,也就是蘇軾眼中的“新進”,已佔據朝廷要津,他們嫉賢妒能,尤其對才華出眾的蘇軾特別忌憚,害怕蘇軾返京擔任要職,他們就沒好日子過了,所以千方百計要扳倒他。

蘇軾《湖州謝表》中幾句略帶牢騷的話,加上在杭州通判任上寫的詩,被他們強行附會成謗訕君上、攻擊新法、譏諷朝政。

起初神宗並沒有理會他們,但御史臺哪肯善罷甘休,他們不辭辛勞地在蘇軾的詩作中尋找“證據”,連續上書彈劾,神宗給他們弄糊塗了,感到蘇軾“問題嚴重”,下令查辦。

這下御史臺的小人們得意了,他們派出爪牙皇甫遵,連夜趕往湖州捉拿蘇軾。

皇甫遵到達湖州後,藉機耍威風,舉輕若重,故意製造威嚴,故意製造恐怖氣氛。但見他持笏立於官廳中央,面色鐵青,一言不發,他後面兩個臺卒則全副武裝,目露兇光。

蘇軾見皇甫遵不言不語,頗為惶恐:難道要就地賜死我?想到這裡,蘇軾也無所謂了,對皇甫遵說:我多次惹惱朝廷,賜死我沒意見,只求死前能和家人訣別。

皇甫遵洋洋得意道:還沒那麼嚴重,只是把你帶回去接受調查。

就這樣,蘇軾被臺卒五花大綁押走了,“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押至京城的蘇軾被投進烏臺牢獄。

御史臺的小人們窮兇極惡,深文周納、羅織罪名,急欲置蘇軾於死地。

面對小人的喪心病狂,牢獄之外的“救蘇運動”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蘇轍上書神宗皇帝,願解除自身官官職來換兄長的平安,言辭悲悽,令人動容;

張方平、範鎮等元老大臣紛紛上書神宗,乞免蘇軾一死;

後宮內,太皇太后曹氏、太后高氏也都為蘇軾求情;

關鍵時刻,退隱金陵的王安石也向神宗皇帝呈了札子,說:“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

王安石雖然和蘇軾政見不同,但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他們都是真正的君子,彼此惺惺相惜,引為知己。

蘇軾曾在赴汝州上任途中,路過金陵拜訪王安石,王安石騎著毛驢親自到江邊迎接,二人把臂而行。王安石還要蘇軾在金陵買房,比鄰而居,最後未能如願。

王安石送別蘇軾,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就這樣,神宗決定赦免蘇軾,歷時四個多月的“烏臺詩案”結案,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籤書公事。

值得說一下的是,這次“烏臺詩案”中還有一個又好笑又想哭的小插曲:

蘇軾被關御史臺,遭到嚴刑拷打、訊問,甚至追問蘇軾祖上五代。蘇軾心中大驚,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問五代。蘇軾自忖性命難保,打算自殺。

偏偏有一天,他又收到一死亡訊號:一個人送來一條魚。入獄前,他與長子蘇邁曾約定:送魚意味著難逃死罪。

蘇軾萬念俱灰,淚水漣漣,給弟弟蘇轍寫了“絕筆”詩:

《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子由弟,永別了,來世咱們還做好兄弟。

當然,這只是個誤會。有一天,蘇邁有事,就委託朋友給蘇軾送飯,忘記叮囑朋友別送魚,朋友哪知他們之間的“暗號”,結果鬧出這麼個大烏龍,徒讓蘇軾浪費了表情,白流了眼淚。

哈哈,在“死亡”面前,蘇軾也不是什麼坡仙、蘇仙了,也沒有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什麼的,跟我們普通人一樣,也會哭哭啼啼的,留戀家人,留戀生活。

出獄當天,積習不改的蘇軾,又寫了一首詩: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其中“少年雞”指的是賈昌,他年輕時因鬥雞獲得唐天子寵愛,成為宮廷的弄臣和優伶。蘇軾把朝中那些弄權小人比喻成“少年雞”, “城東不鬥少年雞”意思是,老子不跟你們這些小人玩了。

看,這就是蘇軾,剛剛吃了一百多天牢飯,還不長記性。寫完詩後,他筆一扔,自嘲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1080年二月,蘇軾一家抵達黃州(今湖北黃岡),蘇軾因是犯官,沒有官舍,一家人只能蝸居寺廟。

初到黃州,蘇軾情緒低落,朋友也不敢與他書信往來,“有書與之亦不答”。他晝伏夜出,常常混跡於庶民之間,喝點小酒,被醉漢推罵,但他還是很高興,“輒自喜漸不為人知”。

一天夜裡,他又獨自在江邊溜達,一彎殘月掛在稀疏的梧桐樹梢。遠處一隻孤鴻突然飛起,發出悲鳴,在樹叢間盤旋,不願落在寒枝上,最後卻甘願停在寂寞淒冷的沙洲之上。

自己不就是那隻孤鴻嗎,蘇軾有感而發,一首《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就此吟出: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作為犯官,俸祿以實物折支,非常微薄。全家二十多口都要吃飯,“空皰煮寒菜,破灶燒溼葦”,日子過得特別艱難。

對此,理財能手王閏之精打細算,將一個月需要開銷的銅錢分成三十份穿成串,然後像掛臘肉一樣掛在屋樑上,每天用叉子挑取一串,如有結餘,則攢起來,用來招待來客。

王閏之還把自己的金釵銀簪送進當鋪換錢,家人穿的衣裳也常有補丁。

儘管這樣,日子過得還是緊巴巴的,好在黃州知州徐君猷對蘇軾不錯,把位於城東小山坡上的一處廢地撥給了蘇軾。蘇軾帶領全家並在朋友的幫助下,將這塊廢地開墾出來了,並在東坡邊上建造了五間農舍,稱為“雪堂”。

有了東坡田產,蘇軾的日子漸漸好起來了。蘇軾心裡美滋滋爽歪歪,乃自號“東坡居士”,從此蘇東坡的大名就在中國歷史上傳頌不衰。

有了東坡有了雪堂,來訪的客人也漸漸多起來了,蘇軾生性樂觀豁達,愛交朋友,他曾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

來訪的客人中有窮秀才、流浪漢、僧侶,以及蹭酒的、打秋風的、說舊事的,甚至還有逃犯。蘇軾好客,非要留人家喝酒吃飯,弄得“管家”王閏之對蘇軾是擠眉弄眼直搖頭:意思不要留人家了,家裡沒餘糧了,酒也不多了。

說到僧侶,北宋兩大高僧佛印和參寥都是蘇軾的朋友,蘇軾和他們交往中留下了許多妙趣橫生的掌故。

蘇軾平素向禪,有一次,蘇軾寫了一首《水鏡迴天錄》的詩: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蘇軾頗為得意,自以為參悟禪意,連忙派書童送到江對面給佛印欣賞。

不久,佛印讓一個小沙彌渡江給蘇軾回了一封信。蘇軾暗自歡喜,以為佛印會狠狠地表揚自己一頓,急忙開啟信件,只見信件就寫了兩個字:放屁!

蘇軾頓時火冒三丈,立刻僱船渡江找佛印討要說法。待蘇軾大步蹬蹬衝到佛印禪房時,正欲拍門,突然發現門上貼有一張紙條,上書: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

蘇軾頓時羞愧萬分,恍然大悟,赧然而退。

蘇軾也經常被黃州人拉去喝酒,可惜酒量不行,兩杯就倒。不過他寫醉書、畫醉畫、填醉詞卻很行。看看他的醉酒後大作——《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首詞很快傳到知州徐君猷那裡,徐知州一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啊?蘇軾坐船跑了!蘇軾是犯官,他負有看管責任。

徐知州忙不迭地跑到東坡䓍堂,一看蘇軾“鼻息已雷鳴”,這才放下心來。

黃州,是蘇軾創作的“井噴”期,也是他思想的昇華期。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朋友陪蘇軾買田,走到半路,風雨忽至,同行朋友狼狽地四竄而逃,只有蘇軾穿著草鞋,拄著竹杖,披著蓑衣,淡定地在風雨中引吭高歌,不一會兒,天又放晴了。

蘇軾有感而發,寫下了這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有一次,蘇軾溜達到了赤壁磯,他登上磯頭,望著滔滔江水,奔湧東去,激流拍打亂石而濺起的朵朵浪花,彷彿是冬日裡的千堆雪。他又遙想當年,雄姿英發的周瑜在此大敗曹操的壯舉,是何等的豪邁。

再看看如今的自己,未老先衰,兩鬢霜染,功業未成。自己也曾年少成名,卻沒能幹出周瑜那樣的偉業,心中悵然不已。

看開點吧,人生不過就像一場大夢,只有奔騰不息的江水和明月才是永恆的,還是敬它們一杯吧。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同樣在赤壁,蘇軾和朋友的兩次月夜泛舟,又給我們留下了兩篇前後《赤壁賦》,是賦體散文的巔峰之作,情韻深致,理意透徹,對自然和人生作了哲理思考,受到人們廣泛追捧。

蘇軾的書法珍品《寒食帖》,也是蘇軾在黃州隨性而作,一不小心就成了“天下第三行書”,現藏於我國臺灣省臺北故宮博物院。

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

黃州成就了蘇軾,沒有黃州,就沒有蘇東坡,而沒有了蘇東坡的歷史星空,那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無聊和暗淡。

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駕崩,繼位的哲宗年僅九歲,高太后垂簾聽政,保守派的司馬光復出為相。

保守派當權,蘇軾也迎來了仕途轉機,還是遠州犯官的他,在不到二年時間內,開掛般地連升十二級,迅速升為翰林學士,知制誥,距離宰相一步之遙。緊接著又兼任皇帝侍讀,負責教導哲宗皇帝。

弄得蘇軾都不好意思了,心有惴惴焉:別升那麼快嘛,升得快,死得快。

蘇軾的快速升遷,成為輿論的焦點和關注的中心,這自然又招致朝中那些小人的忌恨,他們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伺機而動。

而司馬光為相後,概不考慮新法的可行之處,鬧意氣般地盡廢新法,遠在金陵的王安石聽到連保守派都認可的免役法也未能保留時,禁不住愕然失聲,喃喃道“此法亦能罷乎?此法亦能罷乎?”不久抑鬱而終。

在政見上,看似蘇軾屬於司馬光的保守派陣營,但他從來都是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只站在真理、正義、國家和人民利益的一邊,從不考慮自己的榮辱得失。

他堅決反對司馬光全盤廢除新法,主張“校量利害,參用所長”,這自然又得罪了保守派。

司馬光:你丫到底是哪邊的?我能砸缸,就不能砸你嗎?

蘇軾:司馬牛,司馬牛!

司馬光去世後,朝廷上爆發了激烈的元祐黨爭,蘇軾在新黨、舊黨兩邊都不受待見,左右逢“夾”,舉步維艱,乃自請外放。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分別知杭州、穎州、揚州。

每到一州,都頗有政績。

比如在杭州,他一到任便遇旱情,莊稼絕收,他三番二次打報告向朝廷申請救災款項、減免當地供米;

建“安樂坊”收治貧困病人,安樂坊也是我國古代第一所面向普通百姓的官辦醫院;

治運河、開六井、浚西湖、築蘇堤,給後人留下了風景如畫的“蘇堤春曉”和“三潭印月”。

蘇軾“二年知三州”,政績顯著,1092年被召回遷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一直對蘇軾青睞有加的高太后,也有意讓其擔任首輔。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蘇軾仕途漸漸向好的時候,生活上的重錘又要錘打蘇軾了。

1093年八月,蘇軾夫人王閏之病逝,她縱然沒有王弗那樣的才華,但她和蘇軾的感情是樸實長情的,她勤儉持家,風光時不驕縱,落魄時也能同蘇軾赤腳耕田,和侍妾王朝雲也能和睦相處,親同姐妹。

蘇軾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留下遺囑“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後來,蘇軾去世後,蘇轍遵守長兄意願,將他和王閏之合葬。

禍不單行,蘇軾還沒有從亡妻的悲傷中走出來,九月,蘇軾的守護神高太后病逝,哲宗親政。

哲宗是個叛逆少年,他對祖母多年攝政早有意見,凡祖母喜歡的他就不喜歡,雖說蘇軾是他的老師,但他對這個老師並不感冒。

哲宗親政後,改年號“紹聖”,意思是繼承神宗遺志,恢復新法。保守派的呂大防、範純仁等三十多位重臣被罷官,貶到邊遠地區。章惇、安燾等變法派大臣得到重用。

特別是章惇為相後,視蘇軾為自己最大競爭對手,在利益面前,曾經還是蘇軾朋友的章惇,小人本性徹底暴露,他要一勞永逸地解決蘇軾問題。

可憐的蘇軾被一路追貶,往往一個貶所尚未到達,半路上新的詔書又到了,如此反反覆覆,從定州、英州一直貶到嶺南惠州,貶所是越來越遠,身上的官職是一擼再擼,最後到了惠州,堂堂朝廷三品高官竟然被貶成了一名犯官,被監視居住,不得擅自離開貶所。

一路歷經艱難險阻,1094年十月終於抵達惠州,蘇軾身邊僅有侍妾王朝雲、小兒子蘇過和兩個女傭。

有了黃州的經歷經驗,蘇軾心態很快就調整好了,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此心安處是吾鄉”,更慶幸自己“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遭受如此困境,竟然說自己像脫鉤之魚,唉,真是不可救藥的樂天派。

作為吃貨的蘇東坡,他發明的美食不計其數,什麼東坡肉、東坡魚、東坡羹、東坡豆腐、東坡肘子——-呵呵,蘇軾是個無可爭議的美食家。

到了惠州後,吃貨蘇東坡又開始行動了。他跟弟弟寫信說:惠州是個小縣城,蔬菜少,肉更少,每天街上就殺一隻羊,他也不敢跟那些當官的爭,就悄悄跟賣羊的說把羊脊骨留給他。

拿回家後,抹點佐料,用小火慢烤,一會就滋拉滋拉直冒油,香氣撲鼻,拿針挑著吃,就跟螃蟹的味道一樣鮮美,心裡美美噠,就是“則眾狗不悅矣”。

這兒呢雖然蔬菜少,但水果管飽,我吃完盧橘吃楊梅,吃完楊梅吃荔枝。特別是這荔枝忒好吃了,我一天能吃上三百顆呢,吃得我痔瘡都犯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其實做嶺南人也挺好的。

《惠州一絕》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人們為什麼那麼喜歡蘇東坡,可能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蘇東坡,是他的逆天才華?是他的樂觀曠達?還是他的繾綣情深?我認為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應該是他的民本思想、他的勤政愛民,這是他成為萬人迷的核心因素。

司馬光說得好:“才德全盡謂之聖人”,而蘇軾就是才德全盡的聖人。

在惠州,作為一個不讓管事的犯官,他“多管閒事”籌款建橋,先是動員知州出面籌款,然後他又找弟弟蘇轍捐款,雖然蘇轍也被貶官沒什麼收入了,但蘇轍夫人史氏二話不說,拿出手中僅有的價值千金的物品,派人急送惠州。

蘇軾除了修築杭州蘇堤、穎州蘇堤,在惠州他又修了惠州蘇堤;

他還帶當地人種藥草,親自當郎中,免費給百姓看病;推廣“秧馬”插秧技術,插得又快又好還不累人;替廣州人設計“自來水工程”——-

因惠州地處嶺南,屬“瘴癘”之地,侍妾王朝雲中了瘴毒,到惠州半年多就去世了,年僅三十四歲。當初她本可留在宜興,可她執意要追隨蘇軾南下惠州。

王朝雲是蘇軾的紅顏知己、貼身秘書,冰雪聰明的她最懂蘇軾,知道蘇軾“一肚子不合時宜”。

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

臨終前,她口誦《金剛經》六如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王朝雲去世後,蘇軾為她撰寫了輓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後來蘇軾還寫了很多詩詞悼念她:“此會我雖健,狂風捲朝霞”、“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等等。

生活還要繼續,蘇軾悲傷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他又展露仙容了:

《縱筆》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蘇軾是繼歐陽修之後的文壇領袖,他的文章一向勁爆流行。他的詩作也很快傳到了京城。

章惇看後鼻子差點氣歪了,原本想整死蘇軾,沒想到蘇軾活成神仙了,冷笑道:蘇子瞻呀,你就這麼逍遙嗎,日啖荔枝三百顆?你欺負我沒吃過荔枝嗎?報道先生春睡美?哎喲,老夫我三點半就爬起來了,刷牙洗臉梳頭趕早朝,你倒天天睡到自然醒,你成心氣我是不是?

繼續貶,一紙詔書,走你!蘇軾又被趕到了天涯海角——儋州(位於今海南省海南島)。

蘇軾:我太南了,這次怕是要芭比Q了——-

大家都知道,現在的海南島是度假天堂、旅遊勝地,藍天,碧海,銀沙,椰風,還有那滿眼的比基尼、大長腿。從海南旅遊歸來,你便是“海歸”了。

但在千年前的宋朝就不一樣了,那時的海南島是典型的煙瘴蠻荒未開化之地。據說在宋朝,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低一等的處罰,被貶海南的官員生還的可能性很小。

如今花甲之年的蘇軾被貶至海南,蘇軾覺得這次要死在海南了,他給長子蘇邁立下遺囑:我沒生還希望了,死後就把我葬在海南吧。

蘇轍也被貶到和海南島隔海相望的雷州,蘇轍把蘇軾送到海邊,兄弟倆揮淚而別,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塵事茫茫,每一次離別,都有可能是永別。我們能做的,就是珍惜當下,珍惜眼前的TA,珍惜每一次相聚的時光。

蘇軾、蘇轍兄弟情比金堅,是真正的手足。

蘇轍性格內斂沉穩,老成持重,這和蘇軾恰恰相反。蘇軾到處“惹事”,蘇轍就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人稱大宋第一“扶兄魔”。

蘇軾曾說:

嗟予寡弟兄,四海一子由。

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

蘇轍則說:

手足之愛,平生一人。

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初到海南的蘇軾,身邊只有小兒子蘇過陪著,他們面臨極大的生存危機。

首先沒吃的,經常捱餓,當地人吃老鼠、蝙蝠,作為吃貨的蘇軾都難以下嚥。

住的更不行,幾間破官舍,不僅漏雨,還漏樹葉。“風雨睡不知,黃葉落枕前”。即便這樣,章惇還怕蘇軾過得舒服,專門派人到海南將蘇軾趕出官舍。

已歷經黃州、惠州磨難的蘇軾,天性樂觀曠達的他,也很快適應這裡的生活,和當地的黎人打成一片,蘇軾學會了黎人語言,而黎人也學會了眉山話。時至今日,海南儋縣還有兩個村莊講眉山話。

這裡是蠻荒之地,更是文化沙漠,讀書識字的人很少。蘇軾就自編教材,義務支教。

在蘇軾努力下,海南破天荒出現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進士——姜唐佐。中進士前,姜唐佐向蘇軾索詩,蘇軾寫了兩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然後對姜唐佐說,等你考上進士,我再寫餘下的兩句。

姜唐佐考上進士後,蘇軾已去世,蘇轍代為兄長完成了昔日約定,續寫道:錦衣不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在海南,吃貨蘇東坡沒有停止開發美食的步伐,雖然燻鼠燒蝙蝠不太對蘇軾胃口,但他還是發現了另一種美食——生蠔。

他對小兒子打趣說:哎瑪,這燒烤生蠔也太好吃了吧,千萬不能讓朝中士大夫們知道,不然他們都爭著貶海南,過來跟我們搶著吃了。

對吃貨蘇東坡來說,每一個不曾朵頤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從黃州的東坡肉到惠州的羊蠍子,再到儋州的燒生蠔,貶一路吃一路,千里快哉風!難怪他講“九死南荒吾不恨,此遊奇絕冠平生”,能看到這麼美的風景、吃到這麼多的美味,死也值了。

探花郎:我說坡呀,咱們還能不能安安分分做一個文化人了,還能不能安安分分“反省改造”了。我真為你捏把汗呀,再讓領導知道你整天“嘚瑟”,還不得把你貶大海里了——-

蘇軾到了一個地方就愛上一個地方,在儋州生活兩年多,他就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苦雨終風也解晴。

1100年,宋徽宗繼位,大赦天下,已64歲的蘇軾遇赦北還,朝野上下一致認為蘇軾必定要入朝為相。途中,收到章惇兒子信件,懇求蘇軾為相後能放過他們父子。

這純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蘇軾回信說:我和丞相認識四十多年了,雖然中間有點誤會,但不會影響到我們的交情。

並在信的背面寫上了專治瘴毒的藥方,推薦給已被宋徽宗貶到雷州的章惇備用。他記得章惇曾在“烏臺詩案”中幫自己說過好話,他只記人恩不記人過。

沈括,蘇軾同事,《夢溪筆談》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大科學家,誰能想到他也是一位告密達人,他的袖籠裡藏著不止一封密信。他收藏蘇軾的詩文可不是為了把玩欣賞,而是尋章摘句,寫成報告呈送監察部門,汙衊蘇軾“詞皆訕懟”,攻擊新政。

時隔多年兩人相見後,沈括送蘇軾一塊石墨,蘇軾不計前嫌,寫了一篇《書沈存中石墨》表達謝意。

蘇軾曾說:“吾眼中無一個不是好人。”這就是大君子、大聖人和小人的區別。

北歸途中,蘇軾受到沿途官民的熱烈追捧,萬人空巷,夾岸塞道,人們都競相一睹大學士的風采。面對如此陣仗,蘇軾開玩笑地說:莫看殺軾否?哈哈,直接把自己當成美男衛玠了。

路過鎮江遊覽金山寺時,蘇軾面對自己的畫像,撫今追昔,感慨萬千,乃題《自題金山畫像》一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總結自己的一生,不說自己曾任職翰林學士、皇帝侍讀、禮部尚書,也不說自己知州政績,卻偏偏說自己的功業在黃州、惠州和儋州,既有諷刺意味,也是蘇軾的心裡話。

只有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最失意的地方,才能悟懂生活的含義——平平淡淡簡簡單單,“人間有味是清歡”。

因長途跋涉,舟車勞頓,加上天氣炎熱,蘇軾生了大病,到了常州病情加重,蘇軾自感時日不多,彌留之際交代後事:我死後,把我葬在嵩山下,子由為我寫墓誌銘。

我能從海南活著回來,是賺了,沒什麼遺憾的,只是沒能再見子由一面——-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溘然長逝,時年六十五歲,諡號文忠。

蘇軾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全能型天才,正如林語堂所說:“像蘇東坡這種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

他在詩、詞、文、書、畫上登峰造極,是中國文人的天花板,是中國文化最厚重的底色;

他在建築、水利、醫藥、美食、茶道、佛學等領域也頗有建樹;

他志存高遠,對國家盡忠職守,對百姓愛民如子;

他生性曠達,天真純樸,胸懷寬廣,悲憫萬物;

他仕途飄搖跌宕,畢生坎坷多舛,只因“道大不容,才高為累”。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蘇東坡走了,羽化登仙,人間再無蘇東坡。他給我們留下了靈魂的喜悅、思想的快樂,如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指引著我們前行的方向。

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與生活對壘的歲月,挫折與困難、煩惱和憂愁不可避免,如何破?

蘇東坡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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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蘇東坡傳》林語堂 著 張振玉 譯

《蘇東坡傳•一蓑煙雨任平生》劉小川 著

標簽: 蘇軾  蘇轍  蘇東坡  惠州  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