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朋友和童年的衣服

沐朵在模里西斯上幼兒園小班的時候，和班裡一個小女孩特別要好。

不知道她到底叫什麼名字，法語的發音有些讓我記憶模糊，但沐朵就管叫她“耶耶娜”。

沐朵會說一點英語，能聽懂一點法語，耶耶娜是個法國和模里西斯雙重國籍的小姑娘，但是隻能說法語，所以兩個人的交流完全是抓瞎，但是即便如此，所有幼兒園的時光她們都是黏在一起。

一起去洗手，一起做遊戲，一起看書，一起吃飯，老師看著她們兩常常非常嚴肅的在一起聊天交流，好像真的能聽懂一樣，笑著形容好像“來自兩個不同空間的孿生姐妹”。

我和耶耶娜的父親常在早晨相遇在那家叫“safe and sound”（翻譯過來大概就是平安喜樂的意思吧）的幼兒園門口，兩個孩子驚叫地相擁，然後牽著手蹦蹦跳跳地走進幼兒園，兩個男人就在後面相視而笑，目送他們走過院子裡兩棵碩大的荔枝樹，消失在教室裡。

閒聊的時候，他告訴我說耶耶娜的母親是法國人，住在南部的港口城市馬賽，而他們一家不久後就會遷到法國，因為要提前安排耶耶娜上學的事。

當我把這個訊息告訴沐朵，本來打算做一些心理的安撫，講一些人生大道理，比如說：“不要難過啊，你還會有新的好朋友的”，比如說：

童年的朋友，就像童年的衣服，長大了就穿不上了之類的。

可她除了嗯了一下，她一句話也沒說，一個問題也沒問，看也沒看我一眼，該玩兒繼續玩兒。

沒想到，一年半後等我們回國離任的時候，耶耶娜還沒有成行，告別的主角換成了我們。

離別的時節並不顯得淒涼，模里西斯的新年樹剛開過花，一樹花火，與幼兒園院子裡那兩棵火紅的荔枝樹交相輝映。大人互相準備了離別的禮物，小朋友們交換了自己畫的畫，孩子們還不懂什麼叫告別，在大人的“慫恿下”，也開心地擁抱了，然後各自離開。

直到回國後的好幾個月，我們奔波在尋找幼兒園以及搬家的瑣事上，沐朵一直在家，在小區樓下也認識了一些新的朋友，漸漸的這就是沐朵的新生活了。

又過了很久，奶奶買了一個大地球儀來，陪沐朵玩，沐朵問：“馬賽在哪兒？”奶奶也搞不清，一頭霧水，來問我，我找到了指給她看，疑惑地問：“為什麼會問起這個地方？”

沐朵說：“到這裡要花多少錢？”然後任憑大家怎樣問，也不再說一句了。

直到我猛然想起耶耶娜，才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第二天，我說沐朵你畫一幅畫吧，然後我給你拍個照片，透過郵箱發給耶耶娜好不好，她很高興，卻不知這個愚蠢的爸爸，後來要發信的時候才發現，在搬家的捯飭中不小心弄丟了耶耶娜父親寫的郵箱地址。

有很長一段時間，當沐朵抱著小鴨子轉地球儀的時候，我知道她在等那封永遠不會回覆的信，可我除了羞愧地走開，也做不了什麼。

昨天我問迦寧爸爸，“你會不會感到孤獨？”，因為與我一樣能看到《二手時間》眼裡噙滿淚水的神經病，應該不會很多。

我會覺得卑微的感受在這個社會的大潮中不值一提，就像沐朵心中那些細微的感觸，難以言語或者不願言語，很快會淹沒在家庭的瑣碎之中，但又是心中最沉重的部分，也是最真實的共鳴。

在寫《加油，十一班》的時候，我跟家長朋友們感慨：“每個孩子都是一個寶藏，我們只需要站在一旁，靜靜地收集那些不經意間掉下來的歡聲笑語、傻言瘋語，就無比富有。”

從週一到週五，每天家長齊心協力彙總孩子們在學校，在生活中相互的點滴閃光，串聯整理下來，晚上彙總成文，體察萬物生長，築牢籬笆，其實我們不是編故事的人，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毛姆說：“卑鄙與偉大，惡毒與善良、仇恨與熱愛是可以互不排斥地並存在同一顆心裡的。

我們願意認真記錄這點點滴滴，看不同的種子慢慢成長成什麼型別的植物，開出什麼樣的花朵，結出什麼樣的果實。

康康媽媽在給康康讀《課間遊戲》那一篇的時候問孩子：“為什麼你的好朋友說你最好贏，因為你總出布呢？”康康不好意思地說：“我故意的，好朋友輸了有時候會有點不高興，我喜歡她們都高興。”

這個答案對我來說的震撼，讓我想起沐朵指向地球儀上的馬賽，它已經遠超心理學範疇需要分析的人格型別，對我來說，孩子內心世界的厚度、五彩斑斕的想象力以及同成人世界觀的迥異，給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戶。

而她們之間那種遊離的，看似不穩定、不合邏輯的脆弱友誼，並沒有帶來深刻的困擾，反而是一路成長中最珍貴的回憶，互相成就了彼此的空缺，一點點完整自己性格的拼圖。

《麥田裡的守望者》說：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

人生漫長幽深，每行一步，快樂便減少一分，純真便耗損半錢，童年的朋友，走散是必然，但走散並不意味著就是無用或是無所謂，相反，她們是如此重要，就像圍繞樹心長出的一圈圈年輪，讓最裡面的清澈和明朗，封印在心底，無論外面有多狂的風，心中都有最靜的海，成為她們伴走一生的能量石。

感謝孩子們，讓我們重新發現愛、找到愛、體驗愛，這早已超越了平凡和偉大的範疇，這本身就是一場無與倫比的旅程。

願她們不用中年還在比較孤獨的重量，願她們每個短暫的瞬間都擁有豐腴的過去。

牧之野

寫於2019年冬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