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軍的足跡

脫模的拼音怎麼寫

季軍是名海歸。

多年前，年輕的他獨自一人東渡日本。下了飛機，捏著張汗溼的紙條，上面是日文寫就的一個地址。他跟人擠眉弄眼手腳並用，全憑肢體語言一路摸索到了一處建築工地。在那裡，開始了外籍建築工人的生活。

六個月後，季軍懷揣一筆不菲的現金以及簽證過期的護照，被日本移民局遣送回國。

回國後，季軍買了一輛普桑，掛靠個營運公司，開始了個體計程車的營生。

四年後，一個新年前夕的大晴天，在所有出租司機興奮地期待著年節期間好生意的時節，他驀然感到一陣無名的厭倦，恰逢空車途徑武寧路舊車市場，他一踩油門開進去，把車賣了。懷揣4萬塊現金打的回家。

開開心心過了年，季軍跟了個賣衛生潔具的老闆，專門從事運送馬桶。在送馬桶的日子裡，他結婚生子，新房裡裝的馬桶就是他在送貨途中以損耗為名，按到自家廁所裡的。

跟馬桶打了幾年交道後，有一天聽說有家日資公司招司機，會日語者優先。他分明看見天照大神在向他指指點點，自己必須做些反應才是。

招聘司機，會日語者優先，這條餿主意是誰向荒木建議的，我很好奇。當然，事實證明這主意並不餿。雖然按照正常的思維，一個掌握日語的人可能會在上海從事各式各樣的工作，唯獨不會幹專職司機。可我還是疏忽了季軍的存在不是？

季軍在日本建築工地上揮汗搬磚時，居然磨刀不誤砍柴工，學會了不少日本話，這不得不讓人欽佩。他連中國話都講得不乾不淨，比如，他跟客戶打電話說明天他會去現場旁觀產品測試時，會使用“我會親自光臨”這種說法，讓聽者哭笑不得。

總之，季軍是我們公司的司機，能說一口只要使勁兒猜，就能大致理解的日語。

是金子總會發光，是流氓免不了猖狂。季軍的再次轉機發生在本部長西川來滬檢查工作的時候。西川本部長是我們公司的締造者，是荒木董事長的直屬上司。更據可靠訊息，荒木在日本的時候，想當大哥好多年，遲遲沒能如願，就是因為西川的存在。

12月中旬，西川本部長降臨上海，對上海的工作進行調研，對荒木董事長的工作加以肯定，並親切友好地與全體員工開了忘年會。忘年會是日本叫法，意思就跟中國人說的年終總結會啦，公司年夜飯啦一個意思。

撇下荒董如何逢迎不提，單說西川本部長與季軍的相遇。

西川推著行李箱走出浦東國際機場國際到達的出口，迎面而來的是無數條晃動著的手臂，以及手上舉著的接人牌牌。正猶疑間，聽得一聲長嘯“本部長——！”舉目四望，發現了荒木那張笑爛了的臉。不對呀，這老小子啥時候臉皮這麼厚了？哦不，臉皮倒是一直都厚的，只是，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大聲，絕對是派他去中國後新練的招數。

西川鑽出人群，跟荒木接上頭，相互還沒顧上折腰問安，打橫竄過一個黑胖子，一把奪過西川的行李箱。西川以為碰上劫匪了，無比激動，對方卻熱情地用日語跟他打招呼：“靠你雞哇”，這聲線，跟剛才那聲“本部長——”一個味兒。

走出接機大廳，荒木領著西川便要上車，司機季軍——就是那個黑胖子劫匪——笑嘿嘿地提議：“本部長，先抽支菸吧？”

可憐荒木心細如髮，無奈他不抽菸，無從體會剛下飛機的老煙槍的心，更體會不到剛下飛機的老煙槍沒有打火機的苦。季軍的提議受到西川由衷的讚賞。

之後，西川本部長在跟公司高層開會期間——我有幸忝陪末座——無意間提到：我沒上過大學，我從打雜的做起，託福於自身的努力和一顆全心全意為客戶服務的心，在偌大的總公司領域裡全新開創了這個本部，這個本部一年一年蒸蒸日上。我們要英雄不問出處，唯才是舉，勇闖高峰。

西川回日本一個星期後，季軍從司機轉職為銷售。

忍看朋輩成新貴，怒向刀叢覓小詩，此事令老烏的內分泌紊亂了整整數年。

季軍轉型之後成了我的下屬，負責脫模橡膠的銷售。我挺高興的，脫模橡膠技術性不強，推銷起來主要靠兩條腿一張嘴，哄也好纏也好，只要客戶願意試用，隨後就看硬碰硬的使用效果和價格了。季軍幹這個正合適。老一輩無產階級銷售家西川本部長肯定也是看中了這一點。

無論西川還是我，畢竟還是犯了經驗主義錯誤，我們都小覷了季軍的奶奶當年犯下的罪過。這是季軍親口坦白的：

“我是奶奶帶大的。上學的時候，我寫作業光咬鉛筆，就是下不去手，鉛筆基本上是吃掉的。奶奶心疼得不得了，擔心我吃多了鉛筆不消化，勸我算了算了別做了。”

他奶奶這麼一放縱，季軍倒是省心了，我糾結了。賣橡膠雖然主要是體力活，但多多少少你得做個報價單啊，出個測試報告啊，畫個圖表啊什麼的，這得廢掉多少鉛筆啊。

當然，只是個比喻，現在都是用電腦的。

“做份產品比較表，把我們的往天上吹，把競爭對手的往狗屎裡糟蹋！做完這個，忽悠客戶的話兒你就張口就來。”這是我給他的第一個任務。

“這個我熟。”

“那還不趕緊動手？”

“不會打字。”

“……”，內牛滿面。

“好啦，打字最不重要的就是指法，二指禪足夠你受用一輩子，開始吧。”我教會了季軍只用左右兩根食指的萬能指法，“怎麼還不動手？”

“不會拼音。”

真沒想到季軍奶奶的殺傷力這麼強，一個接受過9年義務教育的30歲上海籍海歸，連拼音都不會。

“不會的就問日本人，他們正好都在學漢語拼音。”

“錯了，這個資料應該是三分之二，不是二分之三。”

“哪兒錯了？3/2呀，3，三，/，分之，2！”

這條路我們走得太匆忙，擁抱著並不真實的慾望。來不及等不及回頭欣賞，木蘭香遮不住傷……

我一跺腳，索性讓他赤膊上陣，摸著石頭過河算了。反正事無定論，即便阿里巴巴盛況如斯，也沒誰敢斷言電商平臺必須由外星醜男掌舵才能發跡。

季軍開始歡騰在希望的田野上，他老婆豪擲400大洋為其添置一套高階西裝，助他拋頭露面。本來，公司裡季軍和老烏在著裝上雄踞正負兩極，各領風騷。一個邋遢隨意，一個光彩奪目。季軍穿上西裝後，此番風景依舊。

老烏狠就狠在逼著董事長跟他軍備競賽，荒木稍不留神就被老烏壓過一頭。老烏腳撲朔，荒木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季軍最牛逼之處則是一套西裝打遍春夏秋冬。在最寒冷的冬天，西裝裡面穿兩件毛衣，毛衣下襬還束進褲襠裡。

西裝革履地穿梭了一陣，季軍逐漸適應了銷售生活。每天早上準時踏進辦公室，把最後一截油條塞入嘴裡，胡亂應個卯（早上日系公司都有的朝禮），然後在登記外出的白板上寫下個客戶名稱，匆匆離去。日暮，他準時回到公司露個臉，然後下班，回家或者呼朋喚友去打一場麻將。他有個好處，不加班。

面對直屬上司，他倒是不瞞我：

“哪兒有那麼多客戶可拜訪啊，哪兒有那麼多測試可做啊。反正荒董看我戳在公司裡就疑神疑鬼，我呢，正好看著他也頭疼，乾脆大家眼不見心不煩。”

所以呢，季軍每天早出晚歸，實際上是去繁榮一家棋牌室的經濟。那家棋牌室離公司兩站路，來去交通便利，老闆娘風騷伶俐。一開始，愛打牌的幾個下班後跑去那裡繼續加班，現在倒好，季軍大白天也去給老闆娘添油上香。

說了半天，沒談到季軍的業績如何對吧。可這有什麼可談的呢，不就那麼回事兒嘛，大致就是“也無風雨也無晴”。脫模橡膠的生意不好做呀。季軍發現想要擴大戰果，居然必須知道什麼是橡膠，這一扯跟物理化學機械材料全他媽掛上鉤了，要學這個他去日本搬磚幹嘛，不會去上大學啊。還沒完呢，做個破生意，居然還要認得什麼T/T、LC、匯率、報關，要會那些個，不自己開公司，跑這兒來聽荒木唱戲，是不是傻呀。

春去秋來，我辭職了。我研究了物理化學機械材料，我認得T/T、LC、匯率、報關，所以不耐煩再聽荒木唱戲，自己開公司做生意去了。季軍沒這能耐，只好賴在那兒繼續聽。

經過數年奮鬥，我終於把自己開的公司搞砸了，無奈又找了一家公司聽老闆唱戲。

季軍安穩地杵在原地，不過，再次轉職。西川退休了，荒木豺狼當道，給了他兩個選擇——季軍又當回司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