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評論】如果您能享受這種窺伺感便是我的榮幸，評《被學生脅迫這事兒是犯罪嗎？》

本文作者： @熊騰浩

參與評審： @歧路先知 、 @甚誰 、 @淺月與貓 、 @舒彤 、 @羽毛

序、是犯罪，自不必說是犯罪

在遙遠的、MF文庫J仍未淪落為現在的“插畫文庫”的時候，在第六次新人賞上它們迎來了相樂總和他的《變態王子與不笑貓。》（《変態王子と笑わない貓。》，下稱《不笑貓》）。《不笑貓》在一眾評審的“文章本身很有趣但是作為一卷完成度……”、“我認為會在下一卷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和已有模式不同不知道銷量會如何”、“說起來這個標題怎麼回事？開玩笑的？”的爭議中，被時任評委的日日日強烈支援表示“這個人絕對是天才！”力推並取得最優秀賞，並且成功重新整理了MF文庫J的新作銷量記錄。

隨後的九年時間裡，相樂總一直保持著極高質量的創作水準直到《不笑貓》完結，在此期間，相樂總還寫就了《怕寂寞的蘿莉吸血鬼》（《さびしがりやのロリフェラトゥ》，下稱《哭鬼》）和《這樣的世界毀掉算了》（《そんな世界は壊してしまえ》）兩部輕小說作品，但是在市場中的反響均不太理想。

在《不笑貓》主線劇情完結捲髮售的同一天，他的新作《被學生脅迫這事兒是犯罪嗎？》（《教え子に脅迫されるのは犯罪ですか？》，下稱《學生脅迫》）正式出版。這一次，他回到了自己最為擅長的領域——戀愛喜劇中，搭配的卻是被反覆印證著不能使用的業界系題材，從戀愛喜劇王國中誕生的相樂總，能否用戀愛喜劇啃下業界系這一塊硬骨頭，本文將對此展開分析。

一、業界文的型別A · B ·C

說到業界文（狹義），想必大家都非常熟悉。由朝野始的《桃音汐音的輕小說日記》開啟山門，結果開山鼻祖四卷就被腰斬，主角還淪落到回去選青梅竹馬度過餘生；然後是時雨澤惠一的《身為男高中生兼當紅輕小說作家的我，正被年紀比我小且從事聲優工作的女同學掐住脖子》，可《掐脖子》完全靠“輕小說最長書名”出名，本身的劇情並不出彩，熱度過了也就沒人理他了。況且時雨澤這人還弄了個《刀劍神域外傳Gun Gale Online》把這個輕小說書名長度記錄自己給打破了，令人心疼他的封面排版人員。

似乎只有和“妹妹”搭上關係，業界系作品才開始賣得好，前有伏見司的《我的妹妹是黃漫老師》，後有平坂讀的看了半天看不出和妹妹有啥關係的《如果有妹妹就好了》，中間夾雜著一本偷雞動畫化的文藝復興作品《我喜歡的是妹妹但不是妹妹》，但是在這高濃度的妹妹狂歡中，作者們並沒有好好地將“業界系”和“戀愛喜劇”結合到一起：惠比須清司自不用說，伏見司的主要目的是寫和妹妹卿卿我我的故事，業界系就是一個添頭，平坂讀的業界刻畫的無比深刻，可惜戀愛和業界完全是分著兩邊來寫，轉折全靠網文般頻繁的斷章。

那麼，有沒有一個作者，可以在寫好戀愛喜劇和業界的情況下，再將這兩個部分完美地結合到一起，寫出隔壁《龍王的工作！》的超高水平，帶動一波業界的新潮流？

白鳥士郎直接欽點了相樂總。

相樂總是小說氣氛的操縱者，這一點早在他的成名作《不笑貓》中體現：相樂總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在輕鬆的戀愛喜劇中悄然轉變成認真地講故事，再從認真嚴肅的內容中突然轉回戀愛喜劇之中，並且用溫和但是不容拒絕的手段推動劇情發展和角色們成長。對全書氣氛的精準把控讓相樂總的每次轉場都掌握的恰到好處。這一點完美適配了業界系（嚴肅）加戀愛喜劇（輕鬆）這個題材，只要相樂總沒有被上條當麻的的右手碰到，讓他來寫這類作品必然誕生一部將萌和燃兩個點完美結合的輕小說。

業界內部也這麼認為的，先是MF文庫J不遺餘力的推廣，然後是白鳥士郎、渡航、橘公司、日日日一眾頭牌作家的解說，大有將《學生脅迫》捧成新一代殿堂級作品的氣勢。結果《學生脅迫》沒爆款，其它文庫的新作都衝勁十足，不禁讓人感嘆世事無常。

實際上相樂總在《學生脅迫》中已經拿出了同等於甚至超越《不笑貓》的水平，但是單看現在展現出來的東西，《學生脅迫》距離殿堂級作品還有很遠的距離。

二、每個人都必向他人尋求某物

在以往的業界系作品中，與業界無關的角色都比較少，他們為故事推進起到的作用也極為有限，這一點到了裕時悠示的《29與JK》中開始發生轉變，裕時悠示將男主角的職場和女主角的輕小說業界分開，用兩條主線驅動作品。

這種結構在《學生脅迫》中變得更加完善，在《學生脅迫》中，男主角天神所處的補習班業界和輕小說業界都有著極為豐富和複雜的設定，這兩個業界分別擔當起展現天神成熟和迷茫的一面，相樂總將天神與冬燕和星花的個人課程中分為“白天”和“夜晚”，也有著明顯的隔離兩個業界的意思。

如果對相樂總這名作家稍有了解，就可以感受到他對於一個“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的執念，而他達到這一點的手段，靈感全部來自童話故事，相樂總的這些特質到了《學生脅迫》依舊沒有被改變，這一次他選擇的是“大人”和“孩子”的故事，也就是大人受到孩子感染最終變回孩子的王道童話。

為了達成天神的轉變，相樂總給他設定了補習班老師和輕小說作家雙重身份，利用這雙重身份帶來兩個矛盾，刺激著劇情的發展。

和大部分提到職場的輕小說一樣，天神是一個有著才能卻被社會毒打，最後變成無趣的大人，但內心仍然保留對所有學生的溫柔的角色。這一份保留的溫柔讓天神接下了對冬燕的白天的個人輔導，與此同時，補習班老師的身份為天神樹立了一眾大人的自覺，他將這一點也帶到了輕小說業界之中：對於同為輕小說作家的夜彌和星花，天神是以一個補習班老師的身份來對待她們的，天神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在教導她們的時候操控一切，結局就是遇上了前期爆發的兩個事件，星花的大賣和夜彌的獨立，這兩個事件將天神補習班老師的身份認同直接打碎，再次暴露出天神在輕小說業界中對自己前行道路的迷茫。

另一個矛盾是補習班老師的利他性和輕小說作家的利己性。對於補習班老師天神，為了學生的成長而付出一切就是他的幸福，但作為輕小說作家天神，寫出一本想寫的故事並且取得成功才是他的幸福，這個矛盾在為星花和夜彌進行私人課程的時候就會爆發出來。事實上在第五卷天神選擇隱姓埋名為夜彌執筆就可以窺見他的選擇，但夜彌身為作家的自尊拉了天神一把，強迫他在輕小說業界中擺正自己的態度。

作為補習班老師的天神去救贖學生，作為天神的學生的冬燕去回報天神，作為天神的同行的夜彌去警醒天神，作為天神的仰慕者的星花去鼓勵天神——

正如你所見，這是一部關於社畜、JS、JC和JK相互救贖的故事。

選擇描述大人和孩子的故事，《學生脅迫》戀愛喜劇部分的定位放在了忘年系，這種題材面臨的主要問題是怎麼讓年齡差距巨大的男女主角互相吸引，但在相樂總這裡這都不是問題，星花對天神的戀心巧妙地從“喜歡同一本輕小說”開始建立，冬燕對天神的戀心則在天神“與其他大人不一樣”的反差中構建，夜彌對天神的戀心從對天神輕視的厭惡中構建，至於天神為什麼會被JC所吸引——那隻能因為他是蘿莉控了吧？

從《不笑貓》到《學生脅迫》，相樂總的作品中總是會出現大量從低球帶飛過的女性角色，他總能在極其細微的細節中寫出各種讓人忍不住尋求公權力幫助的體驗，比如把小五女生裹進大衣裡可以當暖寶寶，又比如一個成年男人身上可以躺兩個小學生。正如白鳥士郎所說，相樂總筆下的蘿莉們蘿莉感十足，而他把這一點擴大到了他書中的一切女性角色中，在寫出女性的魅力這一方面相樂總從未落過下風，利用童話帶來的“孩子”的純真和直率，星花等一眾角色全部跳出傳統戀愛喜劇的那一套，依靠亂套般的可愛直接強制讓讀者接受天神被她們吸引的事實。

三、為了有朝一日能被世界褒獎

不難看出，在業界系作品的語境下，天神、星花對應著兩種極端的作家群體，天神是經歷過失望從而堅信只要寫讀者喜歡的東西，星花則是剛剛出道，堅信著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去感動讀者。充滿醍醐味的是，天神也是經歷過星花這種高調出道的男人，因此他會下意識地將星花的未來和自己的過去重合，一廂情願地“預料”到星花的失敗和向業界妥協，而星花恰巧賣的又很好，找不到理由去解釋星花的成功，天神只能單方面地將星花歸結到“天才”一類，再把自己歸到“凡人”一類，繼續麻醉著自己。

事實上到這裡天神和星花建立的寫作指導老師和學生的關係已經破裂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作家和暢銷書作家的關係，天神和星花的關係逐漸變成了以天神的羨慕和嫉妒和星花的戀心所維持，星花不自知地展露著的才能對於天神來說是一劑猛藥，迫使天神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這邊的世界”裡。

《學生脅迫》絕對是帶有私心的，它不僅僅是業界對業界系+戀愛喜劇題材的最後一次試探，它更是一次妄圖以一部作品掀起潮流，將業界帶回幾年前那個作家們熟悉的輕小說業界的行為，為了達成這一個夙願，至少在作品內部，天神需要完成逆襲。

事實上，在相樂總的前作《哭鬼》中，他已經開始對天神逆襲的方式進行嘗試了：女主角常盤桃香提出的各式企劃被編輯否定，並且因為被要求寫出符合讀者期待的主流作品而放棄寫作，而後為了喚回離去的朋友重新握筆。但是《哭鬼》的作家逆襲基本還是延續著校園系輕小說的路子，憑藉著一股對重要的人的思念開始個人的成長，並且主角成長的影響也僅僅侷限於幾個角色之間，對業界，對讀者的影響相樂總沒有交代，也沒有辦法交代。

校園系輕小說一般只會將角色們侷限在校園、社團甚至一個更小的圈子裡面發展，主角能影響到的範圍最多也就達到校園裡的所有學生，而且大部分時間影響的範圍只有主角團這一個極小的圈子。在這個小圈子裡，只要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確實地在往前走，我們就可以感受到角色的確在成長，就算是點歪了成長路徑，可以讓自己所處的小圈子維持下去，主角的成長就是可以被接受的。

但是這種成長方式不能放到業界系作品裡面用，在業界系作品中，每一位作者的成長都是和作品中的龐大讀者群體相關聯的，這也是業界系輕小說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要寫主角的墮落非常簡單，隨便把幾部現在爛大街的作品套在主角們的頭上就可以做到，但是要寫主角的成長，要寫主角寫出了一本新書毀滅業界，讀者就很難買帳了。

畢竟想象一部爛大街的小說是怎麼樣很容易，但想象一部有趣的，前所未有作品是怎麼樣很難，單純用題目、點子告訴讀者“主角的這部作品很有趣”遠遠不夠，我們還需要業界圈子和讀者圈子的相互映襯。隔壁的《果妹》已經告訴了我們把主角的成長寫好需要什麼東西，要有天才作家，要有普通的作家，要有編輯，要有插畫師，要有動畫總監，要有讀者，要有各色各樣的，為了將一部好的輕小說呈現給讀者而不懈努力的人們，更要有被作品吸引著，一同成長的讀者們。

但是《學生脅迫》裡沒有，相樂總的敗筆就是在這邊依舊使用著從《不笑貓》那邊沿襲過來的成長風格。《學生脅迫》走的路子比《百萬銷量》還要窄，它的業界還是走回了十年前校園系作品的路子，僅僅是幾個作家和編輯的小打小鬧。天神的頹廢和成長的影響完全侷限於同期的三個作家、星花、夜彌和編輯志邊裡，我們只能看到同期的作家勸天神不要放棄自己的才能，只能看到星花賣得好刺激了一下天神。

相樂總在這裡的處理過於羅曼蒂克，妄圖依舊用個人的小圈子影響來說明主角的成長，但明明是一個龐大的業界，明明採用了女主角是自己的忠實讀者這一個充滿醍醐味的設定，相樂總對天神作品的影響的描寫卻少得可憐，除開一開始星花的稱讚和天神的自述，再也沒有讀者跑來告訴天神是你的作品讓我找到希望，也沒有讀者在翻閱了天神的作品後寄來滿載差評的讀者來信，這些敘述業界的“真實”的事物在《學生脅迫》中根本找不到。輕小說業界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到了第四卷主角的圈子還僅僅侷限於主角的圈子，激不起業界的一點波瀾，即使是星花的作品大賣後必然迎來的差評讀者來信劇情，相樂總都選擇讓冬燕來客串這個差評讀者，這種失誤的確是不應該有的。

還好，這一點在八谷屋夜彌暴走和兩個文庫的編輯出場後開始有了轉機。沒有才能的普通作家和為了能讓負責的輕小說賣得更好而不顧一切的編輯加入戰場之後，《學生脅迫》的業界圈子才終於開始一點點擴大，並且也開始影響著更多的人，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今後的業界線會變得完整。

結語、當然，是為了成為王

《學生脅迫》採用的結構十分大膽，相樂總在業界系作品的主角表層身份上大做文章，直接拓展成了一個全新的業界，在補習班業界天神負責展現自己成熟和世故的一面，在輕小說業界中揭露天神的軟弱與迷茫，在不斷的救贖他人和被他人救贖中達到一個大家都幸福的世界。兩條線路都好好鋪開對於天神的塑造自然有著極好的效果，特別是當寫到兩條線路產生矛盾——比如說天神在兩者之間無法取得平衡，被迫放棄一邊但是又無法割捨另一邊，最後在JK們的救贖中完成爆種，把混蛋惡魔、廢材天使和冒牌神明都收入囊中。

從筒隱星花這個名字開始，到《不笑貓》的聯動活動，相樂總享受著《不笑貓》帶來的名氣，但也難以逃脫《不笑貓》給他留下的枷鎖。因為相樂總在《不笑貓》中的大部分功力放在《學生脅迫》中根本用不出來。一個例子是在《不笑貓》和《哭鬼》裡面，都有著時間回溯這一超自然手法的應用，時間回溯讓這兩部在作品既有著遇到巨大難題的無力感，也有讓主角團讀檔再來修正世界的權力。但在《學生脅迫》中，主角們的所有行為都必須限制在現實語境下，沒有超自然幫助角色們進行時間回溯來修正自己的錯誤，也就是達成一個“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這個目標更加困難。同時，沒有了超自然，相樂總找不到方法強行將角色們推著向前走。

這一點在《學生脅迫》的前幾卷被無限放大，《學生脅迫》的補習班業界完成度非常高，但天神在輕小說業界幾乎停滯不前，雙線並行導致的過多內容讓相樂總並沒有很好地取得補習班老師和輕小說作者雙重身份的平衡，兜兜轉轉繞了四卷，星花、冬燕和夜彌都已經衝在前面做好了救贖天神的準備，天神卻依舊沉浸在補習班老師的身份中停滯不前。與其說被迫順應劇情發展，一個更好的解釋是相樂總沒敢跨出自己的安全區，不敢在失去了自己的尖矛的情況下到一個新的領域中戰鬥，更加傾向於在自己擅長的戀愛喜劇部分中游蕩。

可相樂總是輕小說之國的王子啊，他怎麼可以停滯在這裡？

於是有了第五卷，輕小說業界中迎來了追逐著天才的普通作家，迎來了奴隸於所屬輕小說作家的編輯，更重要的是，迎來了業界系作品的真實。相樂總在第五卷做出的改變絕對是突破性的，在這裡《學生脅迫》已經不僅僅是業界老害對現有業界的一次挑戰，更是相樂總對於現實語境這個新戰場的挑戰。

在這裡，我們依然要強調相樂總作品的核心，即“達到一個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但在在前輩們的業界系作品中早已經反覆強調著一個事實：有賣得好的作家就會有賣不好的作家，有天才作家就會有拼盡全力也追趕不上的普通作家，究竟要讓角色們怎麼做，才能達到一個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幸福的世界，沒有人知道，相樂總也不知道。

但他正走在達成這個目標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