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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風流(22)

作者:由 江畔少年俠 發表于 曲藝時間:2020-06-08

自有一段風流態度是什麼意思

《世說新語》裡還記錄了大量那個特殊時代裡,有個性,反應快,思路清奇,充滿智慧,遇到問題總能思路旁出、說出“奇談怪論”的人。現在讀起來,也往往覺得可愛聰明,初讀覺得是一種高階笑話;再讀,你會發現,他們的這些話,往往實際上包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或充滿著對大家習以為常的傳統的挑戰與蔑視。此類故事,大多出自該書第二部分,《言語》章節;而這些故事的主角,多半是小朋友們。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叫徐稚,也稱徐孺子。此人是“南州高士”,因為“恭儉義讓,淡泊明志”被推崇為“人傑”的典範。大家應該記得王勃寫《滕王閣序》中有一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說的就是徐孺子認為“東漢王朝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屢次拒絕朝廷的徵辟,而為東漢名士陳蕃所敬重,專門在家為他準備了一個床鋪。

真正的風流(22)

徐孺子年九歲,常為人稱奇。有一晚月光皎潔,孺子戲於月下。要知道月亮裡面總是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山和樹的,我們一般說是嫦娥月桂。旁人問他:“如果月亮中什麼也沒有,應當更加明亮吧?”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 旁人語噎。本來問這個問題的人,應該也是一個讀書人,問的問題本身就很有哲學意義,順著這個問題,回答好像應該是肯定的才對。而徐孺子的回覆,則旁出一例,超出一層,不經意表達出了表象與實質、全體與個體互為一體不能獨立存在的哲學意思。

另一個是講孔融的。孔融十歲的時候,跟隨父親到洛陽。那時李膺名氣很大,擔任司隸校尉的職務。到他家去的人,都是些才智出眾的人、有名譽的人以及自己的親戚;到了門口先要通報才能進去。孔融到了他家門前,對看門的官吏說:“我是李膺的親戚。”門吏覺得如此小孩,有這等氣場,不敢怠慢,趕緊進去通報;李膺聽了通報,雖然記不起來,但也覺得奇怪,於是招呼進來。

孔同學進來坐下。

李膺問:“您和我有什麼親戚關係?”

孔融回答說:“從前我的祖先孔子曾經拜您的祖先老子為師,孔子當年問禮於老子,老子叫李耳;所以我和您是世代通好。” 原話:“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奕世為通好“。

李膺和他的那些賓客無不驚奇於他的回答。因為史書記載,公元前523年,孔子的確對弟子南宮敬叔說過:周之收藏室史老聃,博古通今,知禮樂之源,明道德之要。今吾欲去周求教,汝願同去否?

過了一會太中大夫陳韙後來才到,別人就把孔融說的話告訴給他聽,陳韙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孔融馬上反駁說:“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陳韙聽了感到侷促不安,再也不敢小瞧小孔。這句“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實在是神來之語,頗有慕容復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力。

另一個故事小朋友語出驚人的故事,說的是大書法家鍾繇的兩個兒子,老大叫鍾毓,老二叫鍾會。兩小子很頑皮,從小很有名氣。“年十三”,魏文帝曹丕聞之,語其父繇曰:“可令二子來。”於是敕見。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對曰:“戰戰惶惶,汗出如漿。”復問會:“卿何以不汗?”對曰:“戰戰慄慄,汗不敢出。”每次看到這個,我都覺得這兩個小子,真是從小就充滿了智慧。當然,這其中,鍾會因為是第二個回答的,難度更大,也更見其反應敏捷、腦洞清奇,最後讓皇帝也忍俊不禁。

還有一次,兩小子偷酒喝。“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兩小子偷酒喝,但不知鍾繇是假睡。鍾繇發現,大兒子拿到酒,先在地上拜了一拜,再喝。二兒子拿到後直接喝,沒有行跪拜之禮。於是老子立刻“醒來”質問兩個兒子。鍾毓說:酒以成禮,不敢不拜。而鍾會則回答:偷本非禮,所以不拜。

真正的風流(22)

這裡有個背景是,作為禮儀之邦,酒自春秋以來便是神聖之物。重大的禮儀活動如皇帝祭祀天地、普通家庭的婚喪嫁娶,無不要上酒。酒是溝通天地之際、聯結生死之界的寶物,無酒不成禮。所以中國各省的博物館,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各類酒器;中華的儒家文明,也是一部酒的文明。鍾毓說“酒是完成禮儀的道具,不敢不行禮”。而同樣作為第二個回答的人,鍾會則在同樣的背景下,選擇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卻更顯出智慧:偷酒本就不符合禮儀,何必要拜?

辯論賽裡我認為最難的結辯,因為在此前,各種觀點都已說出,而且在此前的準備之中你並不知道對方會拿出什麼立場、什麼觀點;在極短的臨場時間裡,四辯需要總結自己立場,也需要擊破對手,還要顯得有感染力和條理清晰,確實不易。鍾會在這2次辯論中都扮演的是隨機應變的結辯,讓人印象深刻。現實中大家可以去看看《奇葩說》中第五季中陳銘反駁傅首爾關於“要不要人類知識一鍵共享”那一集,短時間內的絕地反擊,一般都會顯得非常精彩。

第三個言語上有驚人之舉的,比如阮籍,一個有才有出身的人,常常借酒擋禍。身處曹魏與司馬爭雄的亂世,他後來不得不屈伸司馬氏之下為官,但內心裡是遠離篡位的司馬氏的。司馬炎想跟他攀兒女親家,他連醉60天,搞得沒人沒辦法跟他談。他母親的喪禮中,他“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直言:窮矣!”正是看到禮崩樂壞,他才敢於違背禮教、張揚自我,挑戰俗套,口出狂言。

再比如,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儒家禮教是天條一樣的規範時,阮籍卻常常不以為然。。他的嫂子要回孃家,他主動去和嫂子道別。他隔壁一個少婦長得漂亮,開了一家酒館,自己當壚賣酒;他就和王戎常常去,一喝就醉,醉了就躺在少婦身邊呼呼大睡。老闆娘的丈夫當然不滿,可是密切觀察多次,他發現阮籍是真的睡著了,沒有任何越禮行為。

真正的風流(22)

當有人譏諷他違背禮法之時,他發飆了:禮豈為我輩設也? 意思是,禮法從來都是統治者為輩統治者設計的,現在那些竊國者尚且不顧,何況豎子?這不就是莊子在《胠篋》中所諷刺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時隔幾百年,阮籍和莊子在“聖人不死,大盜不起”上,取得了共識。只不過,阮籍否定的是當道者的那些權貴們一邊宣傳禮義廉恥、禮法名教,一邊卻滿嘴謊話、欺世盜名,而莊子否認的是“聖人之道”。

正是這些人的存在,對過往歷代傳頌的文化、規範與道德, 不斷地反思、不斷地提出質疑,使中華文化能不斷更新、一直傳承而沒有隨著秦皇漢武垂垂老去。可惜的是這種反思精神,現在越來越少。現在大家都推崇“不近人情,舉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夢境”,都勸大家要了解規則,要“成熟、圓融”,就是在這樣的成熟過程中,每一個本該很鮮活茂盛、自然錯落的生命個體,逐漸變得黯然失色而泯然於眾人。

傳統的宗教禮法,總會有很多正統的規則;而人類每一個個體的生活,卻千差萬別,沒有一個人一刻的生活是一樣的。如果拿一套規則衡量、約束天下人,那麼只要看得足夠細緻。了,蚊子都能瞧出骨質增生,雞蛋裡也一定能找出骨頭。歷代朝野的權力鬥爭,最終演變為“成者王侯敗者寇”,其中一個原因便在此。所以當權者、得勢者在面對具體的問題時,如果跳脫出傳統和眾口一致的所謂規則,否定“存天理,滅人慾”,把對生命和生活的尊重放在第一位的人和事,則往往充滿著濃濃的人的味道,和溫暖而永恆的人文關懷。在魏晉之間的血雨腥風之間,常常可以見到這樣的“仁”和”義”。

第一個故事關於王粲的,就是高中語文課本名篇《登樓賦》的作者。王粲是“建安七子”之一,“貌寢”,就是說長得醜,體弱,曠達灑脫不拘小節。南朝的文學理論家劉勰讚譽王粲為“建安七子之冠冕”。《三國志》裡寫王粲的文采: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就是說他寫文章不打草稿、不假思索,下筆天成,好像頭天晚上構思好了一樣。這麼一個才子,被愛才的曹操帶著東奔西走,結果在一次征伐孫權的過程中死了。

在王粲的喪禮上,曹丕親自主持。祭弔完畢,他回頭對王粲的一幫生前好友說: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叫”,大家就各自為他學一聲驢叫為他送行吧。說完大家真的都學了驢叫以為祭祀。後來有人說王粲喜歡聽驢叫,是因為在那樣一個亂世,大家精神壓力都很大,需要發洩的渠道,聽驢叫就是王粲的獨特愛好,是一種充滿人文色彩的“不平之鳴”。不管如何,後來成為魏文帝的曹丕,這一次留給人的印象是極好的。一個有著特殊癖好的人死了,他建議大家以回贈這種特殊癖好的方式祭奠死者,是多麼地有人文關懷。對比當今,你之所予非我之所欲,尤其是子女之對父母,生前不管不問,死後鑼鼓喧天;親朋友好之間有利而往,利盡而散。相形之下,曹丕作為五官中郎將,朝廷的副丞相,他的做法快慰人心;在看似“怪誕”的驢鳴聲中,我們聽到的是真誠的對死者的最高致敬。

真正的風流(22)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另一個反叛禮法、不拘於時的人,莊子。莊子的妻子去世以後,他非但不哭,還“鼓盆而歌”。因為他認為,生命本就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過程,死亡恰恰就是把“無”復歸於“無”,如同颳風下雨、四季變換,何必哭哭啼啼?阮籍理解這一點,他母親死的時候:阮籍與人圍棋如故。對者求止,籍不肯,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三鬥,舉聲一號,嘔血數升,廢頓久之。真性情,真感情,躍然紙上。不是隻有合乎常規的七情六慾,才是感情;每個人的感情表達方式不同,又何必以“禮”相約束?

當然,《世說新語》裡的這些人物,往往兼而有很多特質。比如嵇康,既是美男子,也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他還懂養生,沒事上山採藥,冬天挖筍夏天編衣;沒事去山上打個鐵;撫一弦琴,五音皆迴向。他還有骨氣,他認為商湯、周武王以革命的方式建立政權,給了後代武力改朝換代的統治者們以“湯武為尊”來解釋自己政權合理性的介面;所以當篡曹魏的司馬氏請他出山做官時,他說“非湯武而薄周孔”,不但不認可湯武,連周公、孔聖他也不買單;一天到晚住在竹林裡,跟同道們談玄論道、吟詩作賦、操琴鼓瑟,隱逸、灑脫如神仙。最近火得不得了的李子柒,不就是嵇康的翻版嗎?只不是李子柒後面有專門的人拍攝、幫忙還原場景、製作道具,人家嵇康可是真的返璞歸真。如此奇人,女媧造他的時候一定打了個盹,多扔了幾塊泥給他。這裡建議大家讀一讀餘秋雨的《遙遠的絕響》,寫得深刻優美。

真正的風流(22)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來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裡忽然新來一個班主任,我現在忘記了名字,但卻永遠忘不了他。一是因為他與別的老師很不同,長得很乾淨,白白淨淨有點胖,衣著也一塵不染,一個褶皺都沒有。走路不疾不徐,腰背挺直,很像一個紳士。這所有的做派,喝當時我遇到的其他老師全然不同。二是因為他給我們上第一堂課,就講,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風骨。然後在黑板上工整地寫下了李煜的《虞美人》。僅僅一堂課,卻讓我對這首詞終生不忘。因為這是我接觸的第一首詞,這也是第一次有人系統地給我們講解這個詞作者生平的故事,講得那麼動聽,悠遠,深情,讓我們那些小小年紀、不諳世事的娃娃們都入了神,似懂非懂地理解著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和人生。

後來多次努力回憶,卻怎麼也不記得這位老師的具體名字和模樣。只記得他教了我們很短時間就離開了,去了哪裡沒人告知;而他好像都沒有把三年級的語文教材講完,卻講了很多詩詞,並且要求每個學生學毛筆字。我繼承了喜歡詩詞的習慣,很遺憾字卻依然寫得一塌糊塗。現在想想,他講李煜的時候,是不是也想到了自己的某些故事?因為很顯然,他不屬於我們那個破爛矮小的校舍,他和那些不修邊幅、粗放狂野、動輒動手打人的老師,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的言談舉止裡,透露著一種當時我不知道、後來卻一直心嚮往之的東西:風度,或者氣度、修養、氣質。他與我們這些學生相處時間很短,卻給我們留下了一輩子的印象;想想我們成長的過程中,經歷過有多少這樣的人,一個小小的側面,小小的善舉,小小的動作,都對旁邊的幼小生命產生了一輩子的影響。什麼是好時代?我認為好時代的特徵之一就是:每一個幼小的孩童,身邊都能經常有這樣一些怪誕卻充滿思辨精神、真實而富於人文態度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

《烏合之眾》裡有一個觀點:世界上的文明動盪,如羅馬帝國的滅亡和阿拉伯王國的建立,並非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由外界因素決定,如外租入侵或王朝覆滅。而實際上背後的原因是民眾的思想觀念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民眾的思想變化又往往是由讀書人引導的,歷史上的孔子、老莊、王陽明等等,都是此類人物。所以歷代統治者最怕的就是讀書人太多,太有想法,太不聽話。而往往風流的歷史人物正好就是那些有想法、有個性、能堅守,能乘興而起、執著於內心所求、“雖千萬人吾往矣”、不負自我的人。反之,天天想著怎麼四面討好、圓融世故、蠅營狗苟,想著旁邊人怎麼看,想著“體察人情、洞察世事、取悅他人”的生活,是不風流的,無趣的,貧乏的,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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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簽: 阮籍  孔融  一個  李膺  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