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嫁衣·繡娘
遊戲《靈魂籌碼》同人,部分遵循遊戲原背景故事,部分創新。
曾經,我愛過一個人。他承諾過要娶我。可直到我死,都沒等到那一天……
1
我叫吳秀兒,死於十七歲。
我於虛空中成形,飄行在荒無人煙的土樓裡。這兒只有我。
牆壁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密密匝匝的房間裡,敞開的門扇邊,乃至我飄行時的腳下,常見枯骨。曾經遍溢的血腥腐臭之氣都已消散。不知道過去多久了,屍體都已腐爛,被土地消解,每一根白骨都乾乾淨淨的,沒有附著半絲殘餘的肉渣。
這些都是土樓中曾經的村民。是我無情的手,親自扼斷他們的喉嚨,戳破他們的皮囊,結束他們的性命。我記得他們曾經都叫我繡娘。我是土樓中繡工最好的女孩兒啊。我的手曾經潔白如玉,修長纖細如蔥管。我的指尖不知綻放了多少優美的圖案,然而我的手枯萎了。它不再像從前那樣白淨無暇。它變成了蒼白的灰色,像是粉刷後陳舊的白牆,冰冷、堅硬,還長出黑綠色的黴斑來。我已經忘記了美麗的滋味。每當我欣賞這雙手,我從中體會到的是死亡、肅殺。我的指甲怪誕地長長了,渾濁的顏色,不用修剪就長成尖銳的形狀,凸出指尖幾寸距離,使我的手顯得更加修長。
這不再是一雙繡花的手了。它是仲裁生死的手。它也不再屬於一個溫柔多情的女孩兒了,它屬於我,像這荒廢的土樓一般無情而蕭瑟,像這路邊的枯骨般一衰頹而驚悚,像我的指甲般冰冷而肅殺。我不再是那個被他們任意欺凌的女孩兒了,我的軟弱像褪下的繭,蛻化出我這個淒厲、可怖的亡魂。
我是這廢棄土樓的主宰,不會有任何活的生命從這兒離開。因為,我喜歡死亡。
2
我的衣裝是一襲血紅的嫁衣,衣緣繡著石榴、海棠、仙鶴、鴛鴦紋理,披著荷花狀的雲肩,垂著五色流蘇。
裙褶並不算疏落,馬面上繡著鴛鴦戲水的絢麗紋理,裙褶上也繡著石榴、海棠、碧波、仙鶴花紋。我繡了無數件嫁衣,可這身嫁衣不是我繡的。未過門的公婆不希望我穿著自己繡的嫁衣過來,說,難得出嫁一次,穿別人繡的衣衫罷,過過新鮮勁兒。他們是土樓中最富裕的人家,花重資請漳州知名的順福祥繡樓繡了這身嫁衣。別的不提,我覺得這身嫁衣還真是挺美的。出嫁本是每個女孩兒的心願,我的生命已永遠停留在出嫁的那天,便索性一直穿著這身嫁衣。它象徵著我的死亡,也意味著我的新生。
我和他最初相遇,就是因為一襲嫁衣。
那時,我十四歲。他的姐姐要出嫁了,他來家中找我,跟我說,給他姐做身嫁衣。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眉如遠山,目似朗星,白淨斯文的一張臉,噙著笑意望著我,就看了一眼我就感到兩耳發紅,低下頭去。
你年紀這麼小,就能做這麼好的繡活兒,真難得。他讚美著。我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塊我繡的手絹,上面是鴛鴦戲水的圖案。這圖案本有旖旎之意,我低頭迅速地在繡繃上戳著針線,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我娘在旁邊笑問著:小哥是想繡個什麼?喜歡鴛鴦戲水的圖案麼?
呃……不,不是。他搖著頭,笑道:我是來幫我姐定做嫁衣的。她倒是想繡鴛鴦戲水這個圖案。
繡在哪?
繡袖口上。
啊……袖口上繡鴛鴦戲水啊!孃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縫,我也禁不住多看了他幾眼。鴛鴦戲水是精細繁瑣的大圖,一般人家都是往裙面上繡,倒不料他是往袖口上繡的。真闊氣。娘繼續說:公子,你有些面生啊,是我們土樓的人嗎?
是啊!他應著:我就是村長陳世明的么子,陳豐。
啊……娘又輕呼了一聲。原來你就是陳家的小少爺啊?哎喲喲,我早就聽說了你的名頭。這些年不是一直住在漳州伯父家裡嘛?在那上洋學?
是呀。現在,我十七歲了,中學畢業了,就回來探親。過些日子還要上大學去呢。
真好真好。難怪這麼闊氣。娘讚美著,我瞪了娘一眼。陳老爺要嫁女兒,我們一定會好好為陳大小姐繡嫁衣。你把大小姐的尺寸給我吧,再說說別的地方還要繡什麼圖案。
他遞上一張寫滿字的紙,說:都寫上面了。再從兜裡掏出一錠銀元寶來,放桌子上。喏,這是訂金。
好嘞。娘笑眯眯地收了銀子和紙。
他很有禮貌,再向娘揖了一禮,才施施然回身離去。我到此時才敢抬頭,看著他款款走出我家,倒是也有些不捨。他長得真好看,我還沒看夠呢。沒想到其貌平平的陳家,還能生出這樣俊秀的兒子。
他好像也惦念著我,走到門邊時,還回頭看我,並衝我一笑。
我立馬低下頭去,臉愈發紅到了耳根。
3
自此以後,我經常能看到他了。他常會來我家看我的嫁衣做得怎麼樣。
紅燦燦的料子畫上了嫁衣裁剪線,繃在了大繡繃上,我一針一線地往上連綴著。他就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飛針走線。
他讚美道:你的繡工真好啊。
女孩子不都會做這些?只是其他人沒我做得多而已。
不不不……他搖著頭,笑道:我姐就不會做這些。她偶爾也會做點繡活,但繡什麼不像什麼。繡出來的鴛鴦吧,就像鴨子一樣。
我“噗嗤”一笑,但立馬就想起來這笑得不合適,便斂住笑容。然而他絲毫不以為意:所以,像你這麼心靈手巧的姑娘委實不多見呢。
他的讚美,我當然受用。其實,我知道我是全土樓繡工最好的女孩,不,不止是在這個土樓。就是鄰近幾個土樓裡的繡娘也沒有我繡得好,也正因如此,我的生意才這般紅火,鄰近土樓的村民也會來找我繡制物品,一來就嘰嘰喳喳的。我的繡房有這麼多客人,也經常熱火朝天。還好,有我娘來應付這一切,我就只需要繡活兒就行了。
秀兒,你的繡工跟誰學的?
跟我娘啊。
啊,你娘繡的花也那麼好?
是啊。我娘一直靠刺繡為生,也是靠刺繡養大的我。但現在她年紀大了,眼神兒不好了,繡得就少了些,幾乎都是我在繡。
他說:你小小年紀繡工就這麼精妙,再過些年,一定能名冠天下。
我赧然說:我一個女孩兒家,要名冠天下做什麼?
名冠天下的話,你的生意就更好了呀,你還可以將繡坊開得更大些,僱人來幫你刺繡,做成自己的招牌。現在的大清不比從前了,提倡經商辦實務,不再像從前那樣輕賤商賈,賺錢是樁榮幸的事哩。
我聽著他侃侃而談,這些道理很陌生,便笑問:這是你從洋學堂裡學來的道理麼?
是呀!
你以後,也會去經商麼?
我伯父在漳州辦鍊鐵廠,已經跟我說好了,只要我大學畢業了,就去他的廠裡工作。不過……我想參加革命黨。如今的中國不比從前了啊,洋人虎視眈眈,國內愚昧動亂,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作為讀書人,不能置之不理。經商雖然好,可若是不閣命,經商又有什麼用?
我大概明白他說的意思,對他的志氣也很是讚歎。但什麼是革命黨呢?我卻不太懂,也不好意思問。
不過……我可不像你有那麼大的志氣。我輕聲說著: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和娘一起,好好生活著。
你年紀也不小了,遲早要出嫁的,怎麼和你娘長久在一起啊?
說到‘出嫁’二字,我的臉又紅了。他大略知道了些我的心事,也有些悻悻。呃……不過,也不好說。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呢?
他看起來真的像是洋學堂出來的學生,問的問題如此大膽,叫我如何回答呢?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動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些天認識以來,我對他時常朝思暮想,我喜歡的男孩,就是他這樣的呢,但這番話實在難以啟齒。
他見我如此看他,又不回答,便也不作問了。從懷中抽出一本書來,走到窗邊看書去,不再陪我做繡活。但我一個人在那穿針走線,還是感覺得到他並沒有認真看書,時不時地,他仍然會看我一眼。他好像也仍然留意著我。
我不禁想,他常來我家看我,是為什麼?僅僅是看我刺繡這等無聊的活計?他會不會也喜歡我呢?
想到此處,我就感到很慌亂,不敢再多想了。
4
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姐姐的嫁衣做好了,我帶著嫁衣,隨陳豐一起到了陳家,給陳大小姐試穿。
這是我頭一回去陳家。土樓裡雖然住了近五百戶人,可總歸不過一千多個人口,多半都是見過的。村長陳老爺已年近花甲,留著花白的長辮子,細得就像一撮草,長面高鼻,和陳豐長得很像,在節日祭祖的時候我就見過他許多次,雖然從來沒這麼近地見面過,但也不覺得陌生。陳老爺也見過我,但他好像不記得我了,當我端著盛嫁衣的托盤,衝他稍微欠身,喚:“陳老爺”的時候,他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你就是吳家的閨女?叫……叫什麼來著?
陳豐說:她叫秀兒。
噢。好,好名字。陳老爺笑著,很喜歡我的樣子:你十四了?
是。過了年就滿十五了。
那你該說婆家了吶。有人向你家提親麼?
還沒……
堂內,還坐著陳夫人,她也一直上下打量著我,笑眯眯地說:真是個標緻姑娘。
我很喜歡聽他們對我的讚美。因為我喜歡陳豐。夢想著嫁給他。自然,也就盼著他的父母會喜歡我。陳豐見父母喜歡我,也有些興奮,說:爹,娘,我先帶秀兒找大姐去了。
好,你去罷。
我隨著陳豐一起離開大堂,穿過旁側狹小的門,去找陳豐的大姐陳月娥。這期間,在經過其中的一道房門的時候,我聞見敞開的窗戶裡傳來濃郁的藥氣,好奇地往裡看了一眼。但見一個病弱的男子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正在喝藥。他瘦得皮包骨,顴骨突出,身子很小,顯得腦袋很大,眼窩也很深,看起來有些嚇人。
我打了個寒顫就掉頭離開了,他是個活人嗎?看似活人,卻像是個鬼。記得娘跟我說過,村長有個得肺癆的兒子,恐怕,就是他了。
他是陳豐的二哥,長得和陳豐確實也有些像,但毫無陳豐身上志得意滿的陽光氣息,反像是生活在陰暗角落的蠕蟲,讓人心生畏懼。
陳月娥對我做的嫁衣很滿意,她說,不亞於漳州城中順福祥的手藝。還誇我是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兒,誰能娶我,誰就有福了。
陳豐也很喜歡他們對我這樣的評價,一邊笑著,一邊附至陳月娥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什麼?你……陳月娥輕呼著掃了我一眼,暗暗掐了陳豐一把:臭小子,別禍害了人家姑娘。陳豐的身子跳起了一尺高,躲著姐姐的掐架,笑說:豈敢豈敢……
我拿著托盤站在旁邊,不知他們在說什麼,但隱約知道與自己有關。下意識地羞赧著。陳月娥又繼續和陳豐說悄悄話,一邊說一邊用眼角掃我。
既然月娥姑娘滿意這嫁衣,那還有要修改的地方麼?
沒。挺好的,非常合身。
那我就先回去了。
說著,我就掉頭往外走去。陳豐卻追了過來,喚道:秀兒,你要回去了?現下還早,不如,我們去山上玩玩?
我已經走到了他家的裡院,那是三層土樓的最裡面一層,有個圓形的場地,北向設著陳家的祠堂。我說:家裡還有好多繡活要做呢。
繡花繡花,天天就繡花,你就不無聊?今天就放鬆一下吧,我們到山上玩玩去,怎樣?雲霄山,你有多久沒去了?
唔,有個三個月了罷。
走,聽哥哥的。他走過來,向我伸出了手,笑眯眯地說:我帶你上山去,看看風景,呼吸新鮮空氣,然後再陪你回繡樓。你看你這臉色,成天坐在小屋子裡繡花繡得蒼白了,我帶你到山上去玩玩,也算是給你通通氣血了。
他已經再三邀請,話又說得這般誠摯,我著實動心。更何況,打內心裡,我也是很希望和他一起出去玩耍的。他還將手伸了出來,在他家的大院裡,想牽我的手。我暗自看了看周圍笑眯眯看我們的僕傭、婦人,好像我們就是暗定終生的小兩口般,心跳得篤篤快。
秀兒,你還在猶豫什麼?快些啊!
經不住他的再三催促,我便點了頭:好。卻也不敢牽他的手,便掉頭往院外走去。
他高興地跟在我的身後,一直出了土樓。一路上,我能看到從四周傳來的視線。他看我手裡拿著托盤礙事,便拿了過來,交給了路旁曬太陽的王大姨:大姨,我和秀兒到雲霄山上玩會兒,這盤子你先幫我收著,我們待會來拿。
噯,噯。
我們就這般從大家的視線裡穿過,一路往土樓外離去。
5
雲霄山就在我們村的西南方六里,出了土樓便能看見碧綠的山巒綿延著,映襯著湛藍的天空,悠悠白雲,景緻優美。往山邊去的路上,要經過許多水田,正是夏季,許多農民都在田裡務農,碧綠的秧苗映著清澈的水,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這是我和他第一次單獨出來遊玩,我們都開心極了。太陽散發出金光萬道,稻葉的邊梢都泛著金色,我指著田埂旁小溪裡的蝌蚪給他看,還讓他聽樹木間呦呦的鳥鳴聲多麼婉轉。田埂路上長滿了青色的小草,蒲公英和野花。他摘了路邊的野花,編織成花環戴在我的頭頂,這是我頭一回戴花環,花草的芬芳就縈繞在我的鼻間,他帶著我,一直跑到了雲霄山的山腳下面。
秀兒,你知道山上有個普賢寺嗎?
知道啊,我娘曾帶我去上過香。
我也去上過香,還許過願,可靈了哩。
哦?你許過什麼願?
我許願,能去黃埔軍校上學,果然我伯父就答應我了。
你上學的這等事,為何是你伯父做主呢?不該是你父親做主麼?
你不曉得。二十年前,雲霄曾鬧大饑荒,村裡許多人都餓死了,我父親是靠伯父的救濟才讓一家人保全的。後來,他就發誓說,一定要好好報答伯父。伯父家的人丁不興旺,只有一兒一女,兒子還不太聰明,偏偏又有很大的家當,需要親人幫襯,便想起了父親。我父親生有三子,二哥體弱多病,可大哥身體健壯,人也非常能幹,近來還為父親生了兩個孫子。饑荒結束的那一年,我剛剛出生,父親便將襁褓中的我送到了伯父懷裡,說,若是伯父不嫌棄,這就是你的兒子了。
我伯父盼兒子盼了很多年,然而,他並不想收弟弟的孩子為己子,可是,他又很希望有一個能幫他兒子繼承家業的人,便將我留了下來。
我堂哥和堂姐年紀都比我大很多,我三歲的時候,我堂姐就出嫁了。與其說我堂哥是我堂哥,更像是我的叔叔。而我成長在伯父的家院裡,雖然喚他作伯父,卻是如父親一般的感情。他待我也猶如幼子,視若己出,悉心調教我。自然,我的學業,乃至日後的婚姻,都是要由伯父做主了。他雖然沒有冠我父親之名,卻有父親之實啊。
我怔了怔,心想難怪,適才和陳豐一起去見陳老爺的時候,並不覺得他們有父子間常見的親密,倒像是堂親戚一般。而往日在土樓中,也鮮少聽說陳豐的事情。確實知道陳老爺還有一個小兒子,可便猶如沒有一般。
我笑道:那你是有兩個父親了。伯父對你既那般好,你何不直接認他做親父呢?
我也願意啊。可伯父不願意。否則,小的時候我就叫他父親了。
他為何不願意?
伯父是個很驕傲的人,喜歡施恩,卻不喜歡圖報。他待我不比親生子差,我的生活和教育是比我大哥二哥都好的,但是他仍然讓我喚他伯父,因為,他覺得過繼人家的兒子為己子是一件對不起他人的事情。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大概明白了些。
秀兒,你去過漳州嗎?
我訝異於他的提問,搖了搖頭:不曾。
日後有機會……他微微笑了笑,說:我帶你去。
我沒搭話。
怎麼了?你不想去嗎?
不是……
他疑惑地望著我,我小心地答道:
只不過……你我男女有別,走得太近了應是不好……
他恍然大悟,立即又笑了起來,渾然不以為意般。我有些氣惱,他莫非覺得這般戲弄我是好的?我們正在沿著上山的土路往上走,身旁都是葳蕤的樹木,鬱鬱蔥蔥,而我的腿腳慢了,有些不想隨他繼續往上爬了。他便笑道:秀兒,若我負責呢?
我被嚇了一跳,站在了在當地:負責……負什麼責?
我帶你去漳州,就會損害你的名節,我為你的名節負責。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笑得更歡了,身子幾乎都要彎下去:我想娶你為妻啊!
這般重大的事,我夢寐以求的事,他就這般輕淡描寫地說了出來。而我也並不覺得他不是出自真心。畢竟,在我為他姐姐做嫁衣的一個多月裡,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我早就想過,好端端地他來看我刺繡做什麼?除了看我刺繡,他還給我帶點心、水果,給我端水、倒茶。但這本身其實不能說明什麼,因為我家是繡坊,總有客人前來,繡坊裡也總是有客人的,無論男女。母親也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在我身邊待著,似乎只是一個尋常客人。
母親也曾為此動過一些主意,但他的身世比我好太多,都不敢往那個方面想。
然而今日,他將自己的心裡話說了出來。我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囁嚅著說:你的家世那麼好,我怎麼配得上你啊?
你想多啦。咱家娶妻,娶的是才華人品,不看重家世。我娘當年不過是土樓裡的一個農家女,我爹還不是娶了她?
那你伯父呢?
伯父倒是有些看重家世,給堂哥堂姐尋的人家都是漳州有錢有勢的,可我也不全是他的兒子啊。你的繡活那麼好,我若娶了你,就出資給你開繡樓,你的繡樓一定是漳州城中生意最紅火的!
我的臉紅了紅:我的繡活就那麼厲害?
是呀!你相信我。漳州城每個繡樓的繡活我都見過,我家的被子、衣服、桌布、坐墊……幾乎能繡花的地方都繡上花兒了。但是,你的繡活比他們都好。為什麼呢?因為你比他們有靈性,心眼乾淨,繡出來的圖案有生機。
我吃吃笑著,幾乎就要相信他對我的誇讚了。
你笑什麼?他沒好氣地問著。
我搖了搖頭,繼續往山上走去:沒什麼。反正……我臉一紅:你要記得你適才的話。
他的雙眼一亮:什麼話?
我回過頭來,衝他甜甜一笑:娶我的話啊。
6
後來,我們又經歷了什麼呢?我好好想想……
好多幸福的記憶。雖然他承諾會娶我,可我還是在意名節的,所以要他和我偷偷幽會,而不是明目張膽地待在一起。我每天做完繡活,都會去土樓外的稻田裡等他,然後我們一起去周邊遊玩。最愛去的還是雲霄山了,上面有普賢寺,還有一個唐代將軍的墓園,還有一個下普庵,據說是天地會的秘密結社處。他說他要鬧革命,我有些擔心他會和天地會的人來往在一起,可他說:他們那都是小兒科。一副不屑之狀。每次我們去雲霄山,也從不去下普庵,我就放心了。
正是盛夏,天黑得晚。我們時常坐在山上的草地上談著心,說著話。
他說他會娶我,卻也沒有任何輕薄之舉,我們孤男寡女揹著人偷偷幽會過無數次了,但還是從前狀似朋友的模樣,他連我的手都沒有碰過。
所以我知道,他真的是個正人君子。從他的語氣和眼睛裡,我都能感覺到,他是真的愛我的。
但是,我和他畢竟曾一起走得很近過,土樓中的人見陳豐天天下午出土樓去,而過了一會兒,我也出土樓去,直到天黑了才回來,也傳出一些閒言碎語,說我是和陳豐幽會去了。對此我感到很窘迫,陳豐卻無所謂得很,說:反正我是會娶你的。我都跟我姐說了。
啊?你姐怎麼看待此事的呢?
她當然是贊同我啊。她說,秀兒不止手巧,人還長得漂亮,是土樓裡最好看的女孩兒,若你能嫁到我們家,是我們家的福氣。我父母也很喜歡你呢。還記得那天隨我去我家時的情形嗎?我父母都喜歡看你。後來他們還私下跟我說,被你的美貌驚呆了呢,說你長得太好看了。
我的臉又紅了紅。我真的那麼好看麼?我倒是不覺得。雖然我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繡女,但在此刻,我切實感覺到了一些未來的光明。
轉眼,初秋將至,陳豐要去黃埔軍校上學去了。軍校在廣州,他說,他要先回漳州去拿行李,再乘車往廣州去。還說,他已經跟父親說過和我的婚事了,他父親同意了。此次去漳州取行李,他還要跟伯父提我和他的婚事。待伯父同意後,我就能和他成親了。想到他伯父,我就感到心裡惴惴的,他伯父真會同意我和他的婚事嗎?希望如此,卻未必會如願。
最後的那一天,我們又坐在了普賢寺外,寺外有一棵大槐樹,枝葉繁茂,樹冠如一頂大大的傘蓋,似生長了百年了,坐在樹下十分蔭涼。他看見我沉默的樣子,有些擔心,問:秀兒,你怎麼了?
沒什麼。
放心。待伯父同意了,我就寫信跟父母說此事,定個婚期。我過年時會回來的,明年夏天也會回來。要麼今年過年,要麼明年夏天,我就能娶你了。
我牽起微笑,衝他點了點頭。
怎麼,你還是不放心?
呃……
他有些焦急,從地上站起來,向普賢寺走去。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忙緊跟在後。寺門大敞著,其中有兩名小和尚,此時正在庭中掃著地,見他過來了,掃了一眼。他在寺門前豎起兩指,對著天朗聲道:今日在關帝廟前,我陳豐鄭重立誓,必定娶秀兒為妻,否則的話,不得長壽,不得子嗣,不得好死!
我有些心驚,忙說:阿豐,你別立這種毒誓啊!
他回過頭來,卻笑得極燦爛:怎樣,秀兒,你安心了吧?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臉龐上,將白淨的面板染成了橘色、藍色、紫色,交融在一起,呈現出一種浪漫夢幻的色澤。
我為他的情意深深感動了,便點了點頭,忍著淚,噙笑說:安心。
7
但其實,我還是不安心。
不知為什麼,這就是一種直覺。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
他離開土樓的那天,我和他姐姐一同送他離開。為了讓我安心,他將娶我為妻的訊息放了出去,土樓上下鄰里都已經知道了。看見我和他姐姐送他一同出土樓,他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眼神曖昧,議論紛紛,而是像看一對未婚夫妻般帶著憧憬和祝福的眼神。
我和他姐姐送著向北方走去,不一會兒,就到了距土樓最近的驛站邊。正是清晨,他的小廝進了驛站,將早就備好的兩匹駿馬牽出來,和他一併乘上。
看他坐在高高的駿馬上,陳月娥再度叮囑道:阿豐啊,你此去要好好讀書。雖然要娶秀兒了,也別老惦記著兒女情長的事,學業要緊啊。秀兒也盼著你夫貴妻榮呢。
行啦行啦,姐,你就別嘮叨了。我都知道。
他看著我。我走上前去,仰頭望著馬背上的他,長久無言。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溫柔:秀兒。我真想帶你走。
我對他也非常不捨。心中還有一種恐懼,好像此番一別,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一樣。仰望著馬背上的他,我的眼眶盈上了淚。但其實,我並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
你怎麼哭了呢?秀兒。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來,躬身想要為我擦,我從他手中接過手絹,自己將眼淚匆忙地擦乾淨了:沒什麼,你去罷,記得回來就好。我會等著你的。
他微微笑笑。
我想將手絹還給他,卻又不捨得。我們雖在一塊兒相處了很久,他也送了我一些首飾、綢緞什麼的,可我覺得都沒有他遞給我的這方手絹珍貴,因為那些東西他都是為了討我喜歡,而這方手絹他是出於對我的珍愛之心才給我的。
我往自己的懷裡摸了摸,也摸出了一塊手絹來,是用舊了的,但昨日才洗乾淨,便將它遞給陳豐。
給。我的手絹留給你,你的手絹,就留給我吧。
他也明白我的心意,微笑著說:好。
他鄭重地將我的手絹放入了懷裡,一抖韁繩,就往前跑去:駕!馬兒跑得那麼快,他的小廝跟隨在他的身後,一會兒就跑得沒影兒了。我和陳月娥還站在路邊,朝他招著手,向他送別。
阿豐啊,阿豐……你說過一定會娶我,會做我的夫君。我等著這一天。我一定會等你的。我這般想著。
哪怕是死。
8
此後,陳月娥又邀我去她家玩了幾次,都見到了陳豐的父母。可陳豐的大哥只見過一次。陳家有許多土地,都在靠他大哥經營,白日裡不常能見到他。他們對我的態度是和藹的,是對待兒媳和弟媳的樣子,也說過:秀兒就要成為我家的媳婦了這樣的話。可是,他們的眼神有些冷漠,也有些閃躲。
我問過陳月娥,陳豐跟他伯父提了我和他的婚事了嗎,他伯父是如何迴應的?第一次這麼問,陳月娥說:我不知道啊。阿豐走了還沒多久,寫信回來也沒那麼快。
第二次我再這麼問,她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再等等罷,此事不急。
我去了她家幾次,幾次都問這個問題,可她一直答不上來,不知道是不是心中尷尬的緣故,此後,也就不來找我了。可陳老爺仍時不時地遣人送一些禮物給我,小的如同雞蛋、水果、蔬菜、雞鴨魚肉,貴重些的那便是綢緞、胭脂水粉。每回送禮的人來了,母親都熱情的歡迎和張羅,送禮的人也說:吳姑娘就要過門了,總要意思意思才好。
我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我只盼著遠方情郎的來信。我時常去驛站問,可有從廣州或是漳州來的信,總是說沒有。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年關將近,我想著陳豐該來了,但直到大年三十,仍沒有聽說陳豐回土樓來。
他不是說過,過年或許是我們的婚期嗎?為何杳無音訊呢?
我每天都在思念他。思念他的時候,就自己去爬雲霄山。走我們一同走過的無數道路。從普賢寺外走過,再登到雲霄山的山頂,在蕭瑟的冬日裡,看著山巒無垠無邊地向遠處延伸,淡金的陽光灑在墨綠色的樹林上,不再像夏日那麼明媚燦爛了,是更沉重而濃郁的色調。
下山時也要經過普賢寺,看見寺中的小和尚仍在掃著地,回想起那日,他在寺門前立誓的決絕模樣。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呢?他說過過年要回來的。為什麼沒有回來?陳家也沒有給我們任何口信。因為女兒家要矜持些,總打聽自己的婚事不好,我娘也不敢上門去問。就只有這樣默默等待著,不知要等待到什麼時候。
有時候,我想到從前過年之際也沒聽說他回來。或許,他是待在漳州過年了,他的伯父不肯讓他回來。那為何不讓他回來呢?大概是他伯父想給他找個好人家,看不上咱們吳家吧?
可是,若看不上咱們吳家,也該帶個口信來才是。陳老爺對我卻還是很客氣,時常送禮物過來,並不像辭去這婚事的樣子。
我便還是每日待在繡坊裡,做著自己的繡活,和我娘過著從前一模一樣的日子,盼著來年夏天他能回土樓,如約迎娶我。
然而,我十五歲的夏天很快就到來了,本是他說好的迎娶之期,他卻還是沒有來。這也是他本來說會娶我的時候呢,為什麼他不回來呢?
我娘終於按捺不住了,去陳家問了一次。陳老爺說:阿豐那孩子,一直有顆報效家國的心,年初時,聽說去潮州開什麼會去了,此後就再沒了音信。丈母孃啊,我也著急呢啊,秀兒這麼漂亮的姑娘,等著他回來娶她,他為何就沒了蹤影呢?
我娘一聽,心便沉了:那過年的時候呢?他回漳州了麼?
陳老爺說:我也問過我哥了,說是沒回。今年他是在哪過的年我也不知道。他寫信給了我哥,說是有什麼要事,哎。現在的年輕人啊,不比我們從前啦,我們都將成家當做一樁多大的事來對待。在他們的眼裡,更看重的是國家大事啊!
我娘為女婿捏了一把冷汗。
陳月娥在旁為弟弟辯解道:現在的朝廷腐敗,中國風雨飄搖,前幾年甲午海戰慘敗,連日本人都打不過了,日本那等化外之地,我國一直視為蠻夷,竟被勒索了一億兩!還將臺灣島都割了出去,氣人不氣人?古話說得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若是不惦念著振興家國,抵禦外侮,等著日本人侵入中國進來了,我們這個小家哪裡又是保得住的?阿豐是個大丈夫,才記掛著國家大事。
你這滿嘴大道理,有什麼用?吳大娘急著嫁女兒呢。
不急不急,也不急。我娘賠笑道:只不過,阿豐曾允諾過此時娶秀兒,總得來問問。
陳老爺怔了怔,笑道:他年初只是去潮州開個會罷了,沒聽說出什麼事,現在必定也還在廣州呢。阿豐和他伯父向來比我親,我也不好上漳州問去,才不清不楚的。反正不用急,這是他的家,他總會回來的。我們都認著秀兒這個兒媳呢。
娘聽了,心也安定了許多。
9
我認識的陳豐,確實是個胸懷大志的男子,我願意等他。可這麼一等,卻愈發沒了盡頭。
又是兩年過去了,我滿了十七歲,從漳州、廣州,仍沒有傳回任何陳豐的訊息。陳老爺也很著急,著人去廣州黃埔軍校找陳豐,也沒找著他的蹤影。土樓中的村民都傳言說,陳豐參加起義遇害了。陸續開始有別的人家來我家提親,一轉眼,都快踏破了我家的門檻。我沒有搭理那些人。
陳老爺聽說了訊息,卻大為不滿,著家僕來我家叱罵提親之人,說:秀兒是我們陳家的人,你們也敢來搶?早些回去歇著吧,否則,要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被陳老爺這麼一吆喝,提親之人果然不敢再登門了,見陳老爺如此喜歡我這個兒媳婦,娘也很高興。不過,終究不知何日才嫁出去,她還是有些憂心忡忡。
一日,孃的好友黃嫂來我家串門,聽娘提及此事,笑道:秀兒這麼幹耗著確實不是辦法,年紀一天比一天大,要是再等兩年,陳家說陳豐沒了,不要秀兒這媳婦了,可不是耽誤了秀兒的一生?我娘連連點頭。不如去陳家問問,能不能請他哥來代陳豐娶秀兒過門吧。
我娘一怔:是啊……還有他哥代娶的辦法。可是,那陳豐是死是活都不曉得,萬一活著,嫁過去了是好,萬一死了,我家女兒嫁過去不就是做寡婦了嘛?!
我開口道:做寡婦我也要嫁陳豐。
你這傻孩子!
娘,你就去陳家問問吧,是否能請陳家大少爺代娶。我已經鐵了心要嫁給陳豐了,無論他回不回來,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娘聽了我的話,哭了一宿,但畢竟還是如了我的意,去陳家提議此事了。陳老爺對孃的提議也非常高興,立即應承道:好呀好呀,這有什麼問題?我也正有此意哩!
我娘笑了笑,此事便算釋然了。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代娶秀兒的人,不是我家老大,而是老二。
什麼?!我娘嚇著了,問:就是……就是那個常年患病的?
是呀。我已經著人來給老二看過了,說不是什麼大病,只要衝一沖喜就好。我家呀,人丁稀薄,老大多年才育有二子,好些年沒有辦喜事了。我家老二如今,也二十來歲了。
哎呀,你家老二從小就得這個肺癆,怎麼會不是大病呢?
反正得沖喜。我就是想衝這個喜。陳老爺強調著。
我娘斂住了神色,仔細想了一想,然後回家來,將此事告訴了我。
我一聽,心下就忐忑不寧的:娘,我不想被老二代娶。
為什麼?
我在他家見過那個人,我不喜歡……他長得好可怕,像個鬼一樣。雖然我嫁過去也未必等得到陳豐,可出嫁,畢竟還是我的人生大事,我不想讓一個鬼來代娶我。
可是……唉,沒有辦法呀。那肺癆子雖然難看,但畢竟也是陳老爺的兒子,他一直惦念著他的病,要他來娶你,也是情理之中。
娘你再幫我去跟陳老爺說一說罷,說我不想被那老二代娶。這畢竟是我的人生大事,被老二代娶兆頭不好。沖喜之類的,他來參加這場婚禮就好了,何必非要代娶我呢?
說得也是……
娘,你就幫我再去勸勸陳老爺吧。
10
我娘又去找了陳老爺,好說歹說,希望他能讓長子來代娶我,而不是體弱多病的二子。陳老爺卻咬定了非要二少爺來娶我不可,見娘說得多了,還放下了狠話:秀兒要是不想嫁入陳家,就別嫁了,你家的女兒沒那麼稀罕!要是想嫁入陳家,那就只有老二代娶不可,別指著老大。
我娘見陳老爺的主意如此篤定,也很煩心,一聽他的狠話,更是生氣了,回來勸我道:秀兒啊,要不你就別嫁陳家了罷。陳老爺竟然說,你沒有那麼稀罕。話說他家小兒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除了你,還有誰願意嫁過去的?
我覺得陳老爺的話也有些過分,但為了陳豐,我願意都忍下,便流著淚繼續堅持要嫁過去。娘見我主意不改,嘆息道:你娘就只有這點本事了,說不動陳老爺啊。看你,你要是想嫁,就讓那肺癆子來娶,沒別的辦法了。我看還是算了罷,第一,那肺癆子來娶兆頭不好,第二,那陳老爺口氣也忒大了。沒過門就這麼護犢子,不知道你嫁過去會吃什麼苦。
我是嫁給阿豐的。他雖然是陳老爺的么子,但不是常跟陳老爺過日子。
他伯父你見過嗎?不曾見過!沒準連陳老爺都不如。如今,阿豐又下落不明,要不你還是別嫁了,聽孃的。他不稀罕咱們,咱們還不稀罕他們呢!
我的淚水不爭氣地掉著,伸手抹去,說:他爹不稀罕我,阿豐稀罕我,我也稀罕阿豐的啊……
看我如此痴心,我娘心死了,哀嘆道:傻孩子。傻孩子……
我娘去跟陳老爺說了,願意讓陳家老二來代娶我,陳老爺也終於滿了意。沒幾天,就將聘禮送到了家裡。娘也費盡心思為我置辦彩禮,雖然比不上大家千金的派頭,但到底不能太寒酸,免得嫁過去讓人看輕了。而我家雖沒什麼身份,可多年經營繡坊,也還是有些積蓄。雖然這是一場新郎缺席的婚禮,可我還是感受到了新為人婦的喜悅。
畢竟,我要嫁的是我最愛的人呵……
篦子。簪子。珍珠。瑪瑙。金簪。銀鐲。瓷杯。陶盒……都熱鬧喜慶地裝入了我彩禮的木箱。我是繡坊出身的,自然更少不了雲霄自產的綢緞,各色絲線,新買的剪刀、針具,全都一一放入了我的箱子裡,置辦得整整齊齊。挺好。畢竟,也有新嫁娘的派頭了。我娘笑眯眯地說。
中秋過後,婚期將近,過了幾日,還送來了陳家為我定製的,從漳州來的嫁衣、鳳冠。
這是我第一次穿別人繡制的衣衫。將裝嫁衣的木匣開啟,一片燦爛的豔紅立即冒了出來,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我將嫁衣取了出來,見其上繡著石榴、海棠、仙鶴、鴛鴦紋理,其內夾著荷花狀的雲肩,也是紅色,繡著五色花紋,垂著五色流蘇。母親將馬面裙取了出來給我看,裙褶上也繡著石榴、海棠、碧波、仙鶴花紋,馬面上繡著鴛鴦戲水。還記得和陳豐第一次相見時,他便說要繡鴛鴦戲水,卻不料,這日後也成了我嫁衣上的紋案,我是多麼喜歡,可我的新郎此生,或許都看不見了。我的淚水又泛上了眼眶。
我換上了這身嫁衣,看著鏡中自己素面朝天卻清美秀麗的臉,二八女兒的芳華。真好,這繡衣真好,一分不多,一分不減,剛剛合適。
我娘又將鳳冠戴到了我的頭上,純金打造的冠頭是一隻大大的鳳凰,鳳尾皆向四周以扇形翹起,鳳嘴銜著金箔鑄的雲朵,雲彩下綴著細密的一層金簾子。鳳羽展開在兩側,其下也有兩個金箔鑄的雲朵,也綴了兩層金簾子。鳳羽兩側還有兩根如意紋長簪延伸出去,簪頭下銜著長長的金流蘇,直垂到我的肩頭上。鳳冠上還以紅綢交纏住冠後、冠側空隙的位置,從冠兩側迤邐至我的肩,金紅交錯,華麗豔美極了。
這鳳冠真好,匠心獨具,看來陳家對你還是很上心的。
娘又取了與鳳冠配套的流蘇金耳環來,給我戴上,長長的流蘇從我的耳墜曳下來,將近及肩,卻顯得我更加華美了。
我的女兒,你真美啊……我娘笑眯眯地道:你是近幾十年土樓裡最美的新娘。
卻不料,就在這天傍晚,傳來了不幸的訊息。
那時,我和娘正在吃晚飯,葛嫂突然來串門,對我們說著:吳姐啊,不好啦,我剛聽見陳家的訊息,你猜怎麼著?
我驚惶地問:該不會是有阿豐的訊息了?
不不不,不是,要是有他的訊息倒是好了咧。
我娘問:那是誰的訊息啊?
是關於那肺癆的訊息咧。不是說,他要代弟弟娶你家閨女嘛。
是啊是啊,怎麼啦?
葛嫂嘆了一口氣,說:聽說他要代娶你家閨女,他竟然十分高興,還跑去雲霄縣城吃酒來著,還在城裡說,自己要娶媳婦兒了,還是個大美人。他到底是要代娶你家閨女,還是真娶你家閨女呀?
啊呸。當然是代娶我家閨女了!聘禮上寫得清清楚楚的,新郎官兒是陳家的么子陳豐啊。
但聽說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就是要當新郎官兒了。你不是不識字嘛,誰幫你看的聘書?我找人去看看。這玩笑可開不得,秀兒這樣的人才,怎麼能嫁給一個肺癆子呢!
我娘立即就去屋裡將聘書取了過來,給葛嫂看。葛嫂將聘書拿去讀過書的鄰居小黃家,找小黃看去了。我和我娘也有些緊張,緊跟在後。一方面,我有些討厭葛嫂,陳老爺怎會是那樣偷樑換柱的人呢?可這訊息實在嚴重,我心裡又是惴惴的,就怕聘書上真的寫著陳家老二的名字,那可就麻煩了。
小黃正在家裡讀書,見葛嫂和我們來了,立即將聘書接了過來,看到最後。
新郎官兒是誰?
他念出了新郎官兒的名字:陳寶。
我如五雷轟頂般,一個趔趄險些暈倒。我娘也驚問:什麼?新郎官兒不是陳豐嗎?怎麼成了陳寶了?
陳寶就是陳家老二的名字嘛!葛嫂摔手說:果然,這其中有門道啊!那肺癆子在縣城吃酒就信誓旦旦地這麼說,說聘書上就寫著他的名字,不信讓那些人來看!哎,吳姐啊,你怎麼這麼糊塗啊!嫁閨女的事,竟然連新郎官兒都搞錯了……
不……不,我必須找陳老爺理論去。這些聘禮,我全都要退給他!我娘氣憤地說著,奪過聘書,立即就向外衝去。我也緊跟著我娘。這是攸關我的婚嫁之事,我也要隨我娘一同找陳老爺理論去。我娘還叫上了我爹,我們就一同上陳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感到十分氣憤、焦急。我是那麼信任陳家,那麼愛陳豐,雖然陳老爺曾說過輕賤我的話,我也不往心裡去了,只要嫁給他家不知歸處的兒子就好。可他怎麼這麼可惡,竟然辜負我的信任,將那個醜惡的肺癆子配給我呢?還以這種卑鄙的方式。我越想越氣,越想越焦急,一路上聽娘絮絮叨叨地罵著:
秀兒,這陳家不能嫁了,竟然這樣戲弄咱們,實在是太過分了!
娘這麼說,我又很難過。雖然陳家如此不堪,但陳豐畢竟還是陳老爺的兒子啊!
一轉眼,就到了陳家門前。家僕看見我們,連忙進去通報,一邊邀請我們在客廳裡坐了。我娘氣得抹眼淚,一邊氣沖沖地等著陳老爺回來。卻過了好一會兒,陳老爺和陳夫人才蒼白著臉到客廳來,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陳老爺!我娘立馬站起,還沒等陳老爺落座,就高聲道:您可真高明啊!把親家當猴兒耍。她甩動著手裡的聘書,彷彿那只是一張廢紙:看看,這上面寫著什麼名字?!寫的是陳寶的名字!怎麼不寫陳豐的名字吶?!
陳老爺扶著椅子坐了下來,抬眼看了我娘一眼,目中是深深的厭惡。陳老爺,你家主持我們土樓這麼多年了,一直以為你家是個厚道人家,怎麼糊弄起人來?
陳夫人的神色也很冷漠,心不在焉的樣子,家僕端上了茶,她也不喝一口,不知在惦記什麼。我娘急道:老爺,夫人,你們倒是說話呀!怎麼,我們就這麼無關緊要?我們不是你未來的親家嗎?!
陳老爺冷笑一聲,說:是,你是我們的親家。
那你給我們個說法!
陳老爺也心不在焉的樣子:昨兒我兒子上雲霄吃酒去了,回來就犯了病,等他病好了再說吧!
我娘一聽,立即又是一震,顫巍巍地說:看,看看……一口酒都吃不得。她氣得顫悠悠地回到座位上坐下,我也明白了陳老爺和陳夫人為何心不在焉,原來,是擔心著陳家老二的病情呢。我想起兩年前在他家看見他的那一眼,他那極其瘦弱的身軀,大得古怪的腦袋和深凹下去的眼窩,不像個人,倒像是個鬼。我就要嫁給這樣的人了,我簡直感到噁心……
陳老爺,這是我的婚嫁之事,就算你愛子心切,也要給我個說法。我鼓起勇氣,開口了。雖然我只是個不識字的以刺繡為生的姑娘,卻不代表我沒有骨氣和腦子。雖然,想到和自己未來的公公這樣說話,我也感到窘迫,可是,我不覺得陳寶的病情能是推搪我們的理由。
陳老爺歪著眼看了我一眼,喲呵的笑了一聲:吳姑娘可真是有膽色啊……可惜……他輕嘆了一聲,說:不識字。這聘書你已經接了,如今豈有反悔的理?
我……我聽出他的霸蠻邏輯,氣得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接了聘書有何不能反悔的?是你們欺負我們在先!大不了,我們上官府評理去!
官府?你還信官府啊?陳老爺笑道:我們土樓最近的官府就在雲霄,你沒聽說過麼?雲霄縣令就是咱家親戚。我怕你告官?你贏不了的哩!少做夢了。光有膽子可不行。
我氣得幾乎要暈過去,莫非,我就要被他強娶入府了不成?
陳老爺,阿豐也是你的兒子,你怎麼不惦記惦記他?我可是阿豐認定的人吶。
阿豐雖是我子,但親緣早淡得差不多了。再者,他一表人才,哪裡缺得了媳婦兒呢?阿寶卻不同。他身體不好,找個媳婦兒不容易。
可阿豐……阿豐他下落不明……我急得眼淚又冒了出來,問道:除了我,還有別的姑娘肯嫁給一個下落不明的阿豐嗎?再者,我才是阿豐想娶的人呀!
呵呵呵……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豐讀了幾年洋學堂,學會了什麼,什麼自由戀愛的理,我可是從來不認的。沒錯,他是說過會娶你,可他伯父沒同意呢。陳老爺又嘆了口氣,似乎我是個不懂事的三歲小孩兒一般,端起茶水來啜了一口,又放回桌子上:實話跟你說吧,秀兒。我第一眼就看中了你做我家老二的兒媳,當初答應阿豐娶你的請求,是因為我知道他伯父絕不會允許他娶你的,糊弄糊弄他罷了!為的就是讓你嫁給我家老二啊!
我又感到了十分吃驚,不知陳老爺怎會有這樣可怕的計劃和念頭?果然,他冷笑著將其後的原委說出了口:其實,阿豐沒有失蹤,他人就在漳州呢。
什麼?我不信。若他在漳州,怎會毫無音信?
他無顏見你罷了,行動十分低調小心,不讓訊息傳回雲霄城。其實,他伯父早給他娶了葉家的小姐為妻了哩。
我又是一震,腦中暈乎乎的,不敢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你看你當初,多傻啊,莫名其妙就和阿豐出雙入對,以為阿豐必會娶你不可,若是阿豐另娶的訊息傳回土樓,你還不成為村裡一千多人的笑柄?阿豐不讓訊息傳回來,也是為了你的顏面哩。
我不想哭。我呆呆地看著陳老爺,陳夫人,只覺得這世界昏暗無比。
你們也太過分了!我娘大罵道:虧你們還是土樓最有權勢的人家!竟做出這等不知羞恥的事情來!我們秀兒是傻,當初就不該相信阿豐的話,壞了自己的名聲!
對啊。對我孃的痛罵,陳老爺卻絲毫不以為意,還噙笑說著:秀兒的名節都壞了,又答應過陳家的求親,若是被阿豐這樣玩弄的訊息傳出去了,她還有臉再嫁出去?就算嫁出去了,也是要被婆家戳脊梁骨的喲。還不如嫁到我家來。別的不說,一輩子吃穿不愁,安閒度日,做個闊太太。
呸!我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恨透了眼前的衣冠禽獸。
呵呵呵呵……怎麼,阿豐都不要你了,你還痴心嫁給他呢?我家老二再怎麼不好,對你畢竟痴心不已。
我又感到深深的恥辱和痛苦蒙上心來。阿豐真的不要我了嗎?不,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秀兒……不知怎地,本來氣勢洶洶的我娘此時卻慫了,喚著:別動氣了,我們回去罷。
是啊,回去好生想想罷。是想做別家顏面掃地的媳婦兒,還是來咱家做個揚眉吐氣的闊太太?你不是還惦念著阿豐麼?嫁入我家,你還能見到他的。
我感到十分羞恥。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我娘在牽扯我的袖子。
秀兒……我們回去吧。
算了,我們回去吧。
11
我坐在自己的閨房裡,想到今日驚天霹靂般的事情,人心和世道的黑暗在我眼前撕開深深的口子。我以為我能得到幸福的,沒有想到,我所收穫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恥辱和痛苦,以及毫無希望的未來。
難道,我真的要嫁到陳家——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麼?
我娘似乎也在考慮這件事,都不勸我了。我卻不想嫁給陳家了。我恨陳家。既是因為陳老爺的厚顏無恥、趾高氣昂,也是因為阿豐的無能軟弱,始亂終棄。
我坐在床上思索著這些事情,一夜無眠,眼淚如斷裂的珠子般時不時地往下掉,浸溼了我身前的裙幅,又幹了,再次被眼淚所浸溼。
就這般坐到天明。
天終於亮了。我從來沒經過這樣煎熬的長夜。側首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屋內逐漸亮起來的光線,發覺情愛的滋味真的難嘗。自從阿豐走後,我一直被思念和等不到他的失望煎熬著,再沒有感受過認識他之前的快樂。而如今,我更是再也快樂不起來了。
因為和他這段短暫的愛情,我的一生竟是毀了。陳老爺說得對,我的心裡容不下別的男人了,名節又已敗壞,再嫁到別家去,也難以獲得夫君全心全意的尊重。完全有可能,他們會一直戳我的脊樑骨,說我的心裡還裝著阿豐呢,還會說我曾是阿豐的未婚妻,不完完整整是他的妻子。
要這麼說,之前那些上我家來求親的男人也是不可信任的。他們只是想從阿豐手裡將我搶走,如此他們就會感到驕傲,因為他們從一個富家子弟的手中搶走了他的意中人。可若是他們知道我是被始亂終棄的,那我就是一個破鞋了,只會被他們嘲笑、謾罵、輕賤……
我的眼淚又掉下來。我一直很清高、驕傲,從來不曾做過讓人看不起的事,對任何人都全心全意,卻不料會落得如此下場。我娘叫我吃早飯了,我起身來,到繡坊裡吃早飯,看見從別家來取繡活的女孩兒,她們看我的眼神果然躲躲閃閃的,帶著些曖昧輕蔑之意,不再像從前那樣了,是嫉妒和嚮往神情。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即將嫁給陳家老二的訊息傳出去了,恐怕昨日我們在陳家爭吵的訊息,也傳出去了。
土樓雖然有上千口人,卻並不大,訊息向來傳得很快。尤其是陳家的訊息,是大家最關注的。
我又感到好像被陳老爺打了一個耳光子。昨日在堂前吵鬧,有幾個家僕在那兒,他們竟會將訊息傳出去?為什麼陳老爺不讓他們守口如瓶呢?
我娘也對這幾個女孩兒有些不友善,將繡好的香囊遞給她,就不再搭理了。女孩兒們匆匆走了。但這個上午,過來取繡活,或是來繡東西的客人都是和那女孩兒有些相似的模樣,我們顯然是他們討論的物件了,讓我感到十分難堪。
我娘去找了葛嫂,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果然葛嫂也說:昨天你們去陳家鬧騰的事,都傳開了。說是你們被陳老爺揶揄得抬不起頭來,不知怎麼是好了哩。
我娘氣得夠嗆。
說就說唄。照我說,陳老爺說的也不錯,你家秀兒嫁給陳寶,也不算虧,好歹他家有權有勢。就算新郎官兒差一些,嫁過去了也算名節不失,過一生的好日子。
我娘回來了,抹了一把淚,問我:秀兒,嫁麼?
我搖了搖頭:不嫁。
你不嫁,那你怎麼辦吶?
那有什麼?我拈起桌上的針,輕聲說著:反正我會做針線。我就一生好好做繡活兒就好了,再也不嫁了。也好過被他們輕賤了去。
你可真是個傻丫頭啊!你不嫁人,沒有孩子,誰給你養老送終啊?
該怎樣就怎樣。
女兒最好的年華就這兩年,耽誤不得。
這些臭男人。我誰都不想嫁了。
12
我娘不僅去找葛嫂,葛嫂還來我家陪我娘。整整兩日,娘都在和葛嫂訴苦和哭泣,我低頭繡著繡活,心中也充斥著悲傷、無望和苦惱。
已經過去兩個晚上了,我卻仍然無法想象,阿豐真的欺騙了我。他已經在漳州新娶了一個千金小姐為妻?他不是在普賢寺前山盟海誓,說非我不娶的麼?還記得他說,若是此生未娶我為妻,他就會不得好死,他還記得這句話麼?他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誓言?我的娘也向葛嫂這麼哭訴著:聽秀兒說,阿豐對她山盟海誓,說是不娶她,就會不得好死,他怎麼還敢娶他人為妻呢?
哎,吳姐啊,你也太天真了。這些從洋學堂出來的學生,有幾個是相信鬼神的?你還記得土樓裡的老林家兒子吧?也是洋學堂出來的,從來不去祭祖。他爹去山裡上個香祈個福,還被他說封建迷信。
哎呀,真沒想到阿豐是這樣的人啊!娘哭著。
這兩日,我們的生意也都有些冷清。有客人想來找我們做繡活,聽見我娘向葛嫂哭訴的聲氣,也走了。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土樓裡的人都是很相信鬼神運勢的,我家正在遭遇是非不幸,他們不想來沾染晦氣。
就在這時,門外又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小黃的娘跑了進來,說:吳姐,小葛,又出事啦!
怎麼了?我娘和葛嫂齊齊問著。
大事!聽說,陳家老二病死了來著。
什麼?!我娘驚問:死了?!
是呀,就是因為在雲霄喝了酒。
我一怔,沒想到陳家老二死得這麼快。但我又想,看,他死得那麼快,不正好證明了我的正確?這豈是個能嫁的人呢?嫁他和不嫁他有什麼區別?
我娘又失神地坐了下去,喃喃著:也好。也好。
怎麼個好法?
他既然死了,那和我家秀兒的婚約,也該作廢了吧……
然而,我們還是將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次日早晨,我才睡醒,便聽見繡坊裡傳來吵嚷的聲音。我意識到了不好,掀開被坐起身來。娘?!我喚著,拉開門往隔壁的繡坊去,見娘正坐在坊內,和陳家的僕人吵著。
你們也太荒唐了!陳寶本就不是秀兒想嫁的人,如今還已經死了,怎麼還不放過我家女兒?!
陳老爺說了,接了聘書,那就是陳家的媳婦,他老人家可沒有不認這婚約的理,人是必須要嫁的。
嫁什麼呀?人都死了。
唉……所以不是說了麼?那家僕嘆息著,似乎我的爹孃正在無理取鬧:所以說是冥婚啊!
我又感到了一陣暈眩,扶著門框,穩住自己的腳步。
冥婚?呵呵……你們還有臉說冥婚?冥婚從來是死人配死人,哪有活人配死人的理?!
家僕才不理會那些呢,打了個哈欠,便看了看四周的下屬:聽見我吩咐了麼?將嫁妝都找出來,放到這個房間。把這母女倆鎖起來,準備進行婚禮!
身後立即有兩隻手抓住了我,我驚呼了一聲,拼命地掙扎自己的身體,怒斥著:放手!可押我的大手是那麼有勁兒,而我娘也正被同樣地扣押著。
粗粗的麻繩纏住了我的身,我的胳膊身體都被綁了起來:你們放手!來人啊!葛嫂!黃嬸!我哭喊著:救救我們……小李!小黃——我娘見我這麼喚,便也跟著喚著。土樓的走廊裡本就有些鄰居在圍觀,此時,又出現了很多人,但他們都在看我被捆綁的樣子,和我家最熟的葛嫂、黃嬸和小黃卻不見蹤影。
我叫著鄰居們的名字,可他們都畏畏縮縮的站在那兒,不敢施以援手。我孃的嗓子也白費了,直到我們被五花大綁好,陳家家丁押著我走向我的閨房,他們都依然那樣畏畏縮縮地望著我。
我被推進了房間,被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上。分明是白天,屋裡日頭卻顯得這麼昏暗,好像是處於黃昏一般。我艱難地掙扎著,往門邊挪,一壁朝外喊著:救命啊!白大哥——!一個陳家四十來歲的僕婦將門一關,大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下來了,還不耐煩地罵我:二少奶奶,省點勁兒吧,咱們是陳家人!沒人敢救你的!
我嗚咽著,絕望地望著窗外的人們。我真的要和一個死人成親了嗎?真可怕。這世道真的太黑暗了。我想著逃走,可身上都被綁穩了,就站都很難站起來,且這大嬸就坐在那兒看守著我,門外也有陳家的家丁把守著。
要這樣守著我到什麼時候?我問。
到下午。會有紅娘來給你梳妝。
什麼?梳妝?!
是啊。陳家本就籌備著你和二少爺的婚事。現在,陳家正忙著收拾婚房呢。成親不都在昏時?那會兒陳家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會有人來,給你梳妝打扮,伺候你穿嫁衣。
我的眼前又是一黑。之前一直在籌備親事,倒不料,那一切喜慶的籌備反而斷送了我的後半生!連逃都逃不了了。我的嫁衣也是剛從漳州送來的,要是那嫁衣還沒送到該有多好?
我抬起頭,看著門外灰濛濛的天空,一片處於末世的絕望。我是非要與一個死人成親了?就連終生不嫁的自由都沒了麼?
13
昏時到了,幾名婢女闖入了我的房間,將倒在地上的我扶了起來。
好幾張面孔我都認識,是在陳家見過的人。
她們將我攙起,解綁,然後將門關上,強迫我更衣。
我掙扎著,想要逃跑,但被她們拽住了。幾個人的力道著實不小,將我押到了床邊,狠狠地摁在床褥上。
二少奶奶,你就省省勁兒吧。屋外都是陳家的人,你連我們這一關都闖不過,還想闖過外面看守你的那些人麼?
她們強行為我將衣衫解下,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似乎我是一隻束手就縛的雞。我的眼淚已經快流乾了,聽著她們手指間不經意傳來的裂帛聲,便明白了自己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就任憑她們將那身流光溢彩的紅嫁衣給我穿上罷。美麗的紅嫁衣,披上我瑩雪般透白的肌膚,華貴的紅嫁裙呵,繫住我楊柳般柔軟纖細的腰肢。然而這一切都是即將破碎的美景,徒具華麗的空殼。
她們再將我按到了妝臺前,強迫我坐下,妝娘冷著一張臉從木奩裡取出了梳子,為我梳妝。
出嫁,是一個女孩兒最期待的日子啊,但對於我來說,卻猶如噩夢。她們將我的一頭青絲散開了,用木梳仔細地梳著,攏起額髮,塗上髮油,在腦後綰成溫婉的髮髻,再為我的面容敷上白粉、點上胭脂。最後,她們將沉甸甸的鳳冠戴到了我的頭上。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臉這麼美麗,變得像桃花兒般嬌豔,可神情卻是幽怨的、悲傷的。因為流了太多的淚,我的眼睛通紅,似乎含著血,襯著潔白的面,竟有些怵人。
陳家的婢女們也都森冷著一張臉,彷彿我不是一個即將出嫁的新娘,而是一個囚犯。梳妝好了,那個四十來歲的僕婦才用虛假空洞的聲音說道:吳姑娘啊,你看你多美啊……嫁入陳家,等待你的就是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啊。你這一輩子都能平安到老了,真讓我們好生羨慕。
這些話讓我噁心得想吐,無非是嫁給一個已經死掉的肺癆子,做一輩子的寡婦,有什麼好羨慕的?我想說,你們想嫁,儘管嫁去便是,卻沒有心情說出口。
不想再與她們鬥嘴了,免得心情更加惡劣。只要一想到今夜就要嫁到陳家,我就毛骨悚然。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呢?我會再次見到那個新死不久的新郎官兒嗎?我打了個寒顫,心裡說不出的恐懼,整個陳家似乎都成了一棟鬼宅。
來,把吳姑娘攙起來,我們下樓吧。
四十來歲的老媽子還朝門外喊著:新娘子打扮好了,奏樂!
原來,迎親的隊伍已經來了,樓下立即吹鑼打鼓起來,喜慶而嘹亮,可是,這喜慶的音樂此時我聽著卻像是在哭一般,倒更像是一場送終樂。
好了,吳姑娘,我們下樓。
婢女將我扶了起來,走到門外,走廊裡有陳家家丁把守著為我清道,可不遠處圍了許多村民,此時正在竊竊私語。我從繡坊的門前走過,往裡頭看了一眼。
這就是早晨我被擄走的房間,我的母親應是還在裡面。天黑了,繡坊裡黑漆漆的,沒有點一盞燈,好像沒什麼人。娘……我忍不住朝屋裡喊。屋裡傳來了一些響動,有人在地板上掙扎,我的淚水又泛了上來,繼續喚:娘……娘……我想去開門,可是被老媽子摁住了。吳姑娘,就要上花轎了,你老實些。
快,把蓋頭取來給吳姑娘蓋上!
立即有人將紅蓋頭取了來,不顧我的抗拒蓋在了我的頭上。我掙扎著,卻又未得逞,便又放棄了。娘……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了麼?我對著門口說了這最後這一句話,就被她們趕鴨子上架般地摁向了樓前拐角,像盲人般被攙下樓去了。
鞭炮響了起來,驚天動地,紅色的紙屑被秋風吹起,漫天飛舞。我踏著鞭炮紙走向了那頂錯彩鏤金的紅花轎,樓下也擁簇著許多村民,雖然鞭炮聲那麼響亮,我仍能聽見旁邊的絮語聲。
我又想向他們求救,可是想到白日的遭遇,我便知道,他們誰都不會救我的。
走到花轎前了,老媽子為我撩起轎簾,準備進轎,不料,身後卻傳來騷動,是孃的聲音:秀兒——秀兒——
我驀地要回過頭去,老媽子一手摁住了我的肩,另一手摁住了我的頭,嚷著:看什麼?進轎!快攔住吳大娘!
我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老媽子的手:娘——我驚喜地喚著,卻又知道寡不敵眾,她這樣來救我又有什麼意義呢?吳大娘這麼跑出來了?不是綁好的麼?快!快將她拖下去!摁著我的那隻手又使了勁兒,還又來了一個人推我,我輕呼一聲,便被塞進了轎子裡。娘被攔在了轎子外,大喊著:秀兒!
娘!老媽子擋在我的轎門前,我坐在轎子裡,就沒有人能束縛我了,便揭下了蓋頭,掀開窗簾,朝我娘喊著:娘!快回去啊,娘!
我孃的力氣竟變得奇大,四五個家丁攔著她,她仍然就在我轎子的近處朝我衝撞著:你們誰都別想攔住我!要將我的女兒奪走,除非我死了!我女兒不嫁給那個死鬼!她信誓旦旦地罵著。
我又哭泣起來:娘!你快走!娘!我們敵不過他們的!
來人!快把這個老婆娘拖下去!一箇中年男子厲聲喊著。
林大,她不走啊!
給我拖啊!
我娘死死地抗衡著,不管不顧,當真難纏,有人去扳她的肩膀,她就衝那人狠咬一口,尖叫聲響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
荒唐!我們這麼多人,卻連一個老孃兒們都擺不平嗎?這安平土樓是誰在掌管?你們都是沒用的東西。來!把我的棍子拿來!那個中年男子氣勢洶洶地走來了,是一個體型精瘦的漢子,從一個家丁手中接過長棍,走到我娘面前,一拽手就將她往外拉去,孃的身子被拉開了大半。
你這個混蛋!
娘被他趔趄拽下了好幾步,反往前一撲,死死地攀著我的轎沿:你們就這樣搶我家姑娘的,這天下還有王法嗎?鄉親們!來幫幫我啊!秀兒也為你們繡了好多衣衫,我們孃兒倆向來兢兢業業辛苦過活,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啊!怎能被這般欺負!鄉親們!求求你們救救我們孃兒倆吧!這世上只有死人配冥婚的,哪有活人配冥婚的?王法何在……?
王法?我們老爺就是王法!臭娘們,少壞我們的好事,你算老幾?你還不放手?不放手我就將你的手打斷了!中年男子大喝著。
呸!你有本事就打斷我的手……
娘大概是以為他開玩笑的,然而林大一揚棍子,果真朝孃的胳膊砸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清晰地聽見骨頭的裂響,娘慘叫著放開了手,林大拽著孃的肩朝她心窩踹了一腳,娘像蝦米般弓起了身子。
娘——!!!孃的手被打斷了,我急著衝出轎子去,卻被那老媽子狠狠擋在門口,只好又趴在窗沿哀喚著:娘!娘——
林大似乎生了大氣,踹了娘一腳還不夠,還踹了她第二腳,第三腳,村民們驚恐地蜷縮在旁邊,卻沒有一個上來幫孃的人。娘——!我哭叫著,都要啞了嗓子,卻見林大將娘踹夠了,又狠狠地往一旁的路邊擲去,像在丟擲一條死狗。娘早就被踹得吐了血,這突地往後一倒,又一頭砸在了旁邊的門柱上,頓時血濺當場。啊啊啊啊啊啊啊——一旁的村民尖叫著,躲到了遠處。娘——!我震驚地大叫著,全身的血都往頭頂湧去,幾乎要厥倒在地。娘怎麼了?她還好嗎?娘——!我大聲喊著,卻只有看見她軟趴趴地從門柱上滑下來,似是毫無知覺了。
快抬起轎子,帶新娘子走!老媽子喊著。
秀兒啊……秀兒……
娘還沒有死,掙扎著抬了抬胳膊,艱難地,顫巍巍地想要回頭看我。我驚喜地大叫著:娘!娘!她似乎還想站起身來,然而那林大掄起棍子又朝她的後背打去:臭娘們!還不死心!
孃的身子最後顫了一下,攀著那根門柱,我看見娘又軟趴趴地滑了滑身子,卻再也動不了了。娘——!我哭喊著,看見有人上前探我孃的鼻息,然後衝林大搖了搖頭。林大搖了搖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人命關天的事啊,竟這般輕淡描寫就過去了?我的腦中劇震,攀著窗沿,回不過神來,我竟然遭遇了這樣的事?我娘真的死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昨日還好好的娘,現在突然就沒了氣息。而她……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轎子裡,任轎簾落了下來,擋住我向外看的視線,心中充滿了荒謬、絕望、悲哀、以及恨意,緩緩地從我的心底升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承擔這樣的命運?我和我娘都那樣誠懇本分,從來不做對不起他人的事,為何,卻落得這般不幸的下場呢?
蒼天無眼啊!
我呆呆地靠著轎子坐著,感受著那頂鳳冠無比沉重,在頭上壓著我,這到底是哪裡來的災難?這到底是何處來的負擔?我唯一的親人已經離開我了,我那死鬼丈夫卻還在陳家等我,這一切災難……都是陳家造成的。
我的心突然冷靜下來,好像從一個深淵掉了下去,呆呆地,看著前方垂著的紅轎簾,在輕輕地晃動。
突然,我的心中有了主意,這是我存在於世最後的慾望。我不願原諒這村裡的所有人,更憎恨為富不仁的陳家人。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14
這不是一個噩夢,這是發生在我生命裡的真實。這就是世界上最黑暗的一天,我徹底地離開光明瞭。
從婢女將我從轎子上扶下來的那一刻,我的身體就已經涼了。我的心也涼了。我就像一個行屍走肉般被她們攙扶著在陳家行走,走向不知名的前方。這場婚禮雖然辦得有模有樣,但走在陳家的宅院裡,我沒有聽見賓客的聲音。畢竟是冥婚,將之前籌備好的婚禮用品拿出來擺一擺是無妨,可要臨時將那麼多人邀請來參加我的冥婚,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於是,陳家的宅院雖然響著喜樂,以及鞭炮聲,仍顯得那麼冷漠和空洞,與其說是嫁娶,倒更像是送葬呵。倒是本來就是他們的寶貝兒子過世的日子,本就是一個葬禮。
這也就像我的心,也被他們埋葬了,還浸入了刻骨的毒。走在這大院裡,除了絕望,我就只能感到厭惡、憎恨,恨陳家的每一個人。恨那個玩弄了我感情的陳豐,還有明明離死不遠卻還想娶我的肺癆子。還有那個為了讓自己病死的兒子有個媳婦,寧可葬送我的一生的陳老爺。還有那個草菅人命殺了我孃的林大,及陳家的所有幫兇。我想著他們,感覺天旋地轉,恨意似乎將要吞噬我的頭腦,可我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為自己和娘報仇。
終於,邁過了一個門檻,我看見燈火搖紅,照亮了足前的青石磚,門內兩側站了好些人,大概是到了拜堂的地方了。
門外,噼裡啪啦的鞭炮又響起來了,壓倒了喜慶的音樂。老媽子說:站在這兒吧。
我站在那兒,聽見一串沉重的腳步聲,用眼角餘光往右下方看去,見四個家丁吃力地抬著一口棺材走了進來,棺材的黑漆還閃閃亮亮的,頓時腦中“嗡”地一響,新郎官兒來了。
傳來陳老爺的聲音:行,就在新娘身邊放下。
棺材被放下來了,就距我不遠,從裡頭似乎傳來陰冷的寒氣,讓我毛骨悚然。隱隱約約地,好像還能看見棺材裡的人穿著紅衣,還有一雙蒼白的手僵硬地交疊在身前,襯托著身上鮮豔的紅,那雙手就像是灰色一般,毫無生命的氣息。
我的胸中一陣作嘔,但還是忍住了。
鞭炮聲終於停止了,司儀高喊著:一拜天地——!
我怔了一下,被身旁的人強迫地按住腦袋,往下拜去。
二拜高堂——
我再度被摁著往下拜,拜那對我看不見的卻分明坐在我對面的公公婆婆。
夫妻對拜——
我怔了怔,被他們僵硬地扳過了身子,對著那口棺材。這一拜結束,我就真的是這個死人陳寶的妻子了?我的身子顫了顫,然而沒有反抗的份兒,那雙不容置疑的手又摁著我的腦袋拜了下去。我已經哀大莫過於心死,倒也懶得掙扎,木然地拜完了這最後一下,但這一拜距得果真更近了,我看見新郎的屍體在我的眼前逼近,毫無生命的氣息,紅蓋頭掠過了棺材沿,身上頓時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一顫抬頭,也險些摔倒在地上。
送入洞房——司儀大聲喊著。
我無神地被喜娘攙著往洞房走,剛才對死屍的那一拜,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就在眼前,我被死亡感染了,一直回不過神來。
就這樣,我一個人被送進了洞房裡。
15
我獨自坐在妝臺邊,屋子裡黑黢黢的,只有一盞孤燈陪伴著我,照亮茫茫的黑暗。
我仍然穿著華麗的鳳冠霞帔,看著銅鏡中自己蒼白嬌豔的臉,眼眶的潮紅仍未褪去,映襯著我臉頰淡淡的胭脂,及鮮紅的嘴唇。黑暗將我的容貌變得這般美豔又驚悚,我抬起手來觸控自己的唇,果然還是碰到了唇瓣淡淡的體溫。原來我還沒有死,但不知為何,銅鏡中的自己顯得陌生極了。那一頂鳳冠似是有些歪斜,好像要掉下來了,流蘇和紅綢在肩頭輕拂著,卻又那麼清晰地告訴我,它掉不下來。
它好像要焊死在我頭上了。
我看見妝臺上放著一個木匣,匣面上畫著時興的東洋櫻花美人圖案,是我孃親自為我挑選的,是我的嫁妝。我將木匣打開了,看見裡頭裝著我孃親手放置的繡花剪刀、各色繡線,以及繡花針,針插,都還是嶄新的成色。我自小摸著繡花針長大,這是到陳家來陪伴我的。秋夜是這般涼,我觸上了那柄鏤金剪刀,這是我擁有過的最美的剪刀,卻也是最冰冷的,好像是秋夜的霜露。
我將它捏在了手心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大概是子時了。我拉開了門,清涼的月光透過屋簷,落在我的紅嫁衣上,門外的走廊空蕩蕩的,四處都寂靜無聲,沒有任何動靜,我咧嘴笑了笑,邁出了門檻去。
陳府沉睡在深夜裡,但整個宅子似乎都籠罩在巨大的陰影裡,那是死亡的氣息。我無目的地往前方走著,看見路旁散落的白紙錢,並著碎花般的紅鞭炮紙,就像是映雪紅梅,點點斑斑,鋪陳在陳府的地面上。是了,還有秋葉,在夜風中輕輕地飄動,落在了紅紙白紙上。
我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兒,卻知道走了幾步,看見前方有一扇門敞開著,是柴房。
我走進了柴房,也不知為什麼走進來。
然後,我看見在朦朧的月光下,散落著稻草、木柴屑的地面上,露出了一段麻繩。
原來,我是來找它的呢。
我笑了,將麻繩拾了起來,甩上了屋樑。
我找了一個凳子來,爬上了凳子,毫無猶豫地將麻繩打上了結。
我將腦袋套進了繩索裡。繩索夠大,竟不用我取下鳳冠。我這才發現我是想戴著鳳冠死去的,穿著這身紅嫁衣去死,雖然我被新婚所負,可過去的許多個日夜裡,我都在盼望著新婚呵……
我的眼前又浮起那個少年的面龐,俊秀的、白淨的……他與我奔跑在雲霄的梯田之間,摘下路邊的野花,編成花環給我戴。我還記得他燦爛的笑顏就像是明媚的陽光,可那些都在離我遠去,我意識到那是個不可捉摸的夢境了……
我就要死了,可我的心裡絲毫沒有恐懼,反而感覺到暢快,自由,及朦朧的憧憬。當然,這一切都沉浸在一潭溼冷的湖水裡,那湖水中還有失望、還有恨……我感受著麻繩粗糙的質地,硌著我下頜柔嫩的肌膚,能意識到自己的重量將在不久後使這段麻繩產生多大的負累。可是,我要感謝這段麻繩,感謝這段麻繩,就要終結我的性命,使我從這個骯髒的世間脫離了……
我踹開了足下的凳子。
身子猛地向下一墜,所有重量都壓在了那段麻繩上,喉結傳來劇痛,我頭昏腦漲,我的身體本能地掙扎著,然而我的神識卻仍是那麼殘酷、冷靜,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走向死亡,毫無後悔和恐懼。我很痛苦,但似乎我又一點都不痛苦。我於生死之際掙扎著,神識卻好像凌駕在這身體之外,感受著死亡的降臨,享受著死亡的快樂。痛苦的快樂。我的眼前終於徹底暗了下來,我的身體停止掙扎了,我感到我死了,可我仍能看見眼前的世界,只是它變得更加灰暗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改變。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就掛這截繩索上,不像之前那樣沉重了,它變得十分輕盈,靜靜地懸掛著……
突然,屋外吹進了一陣秋風,拂動起了我的身體和裙襬,我飄蕩了起來。我靜靜地感受著自己被懸掛在這裡,就像是風中的蝴蝶,在半空中飄著、飄著……就像是在盪鞦韆。
我哼起了歌,伴著這陣秋風,為自己的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多久……東方出現了朦朧的白,廚娘咒罵著走進了柴房,突然看到了樑上的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恐怖的尖叫聲迴響在陳家大宅裡,我噙著笑聆聽著,聆聽著……這無比優美的音樂。
16
我殺死了陳家的每一個人。
草菅人命我是怎麼學會的呢?從陳家那個管家林大的手裡。
明明前日,我還是個連雞都沒有殺過的柔弱女子,然而此夜,我已經在府中大開殺戒。我冷靜地笑著,但我的怨恨和憤怒已經衝昏了我的頭腦。我飄浮在陳家府院裡,有看得見我的人,也有看不見我的人。但無論他們看不看得見我,他們都要死了。
除非逃得快,否則他們的每一個……都得死。
我又握起了那把繡花剪刀。它又顯現在我的手裡,像它的本體一樣鋒利。當然,它本質上已經不是那把剪刀了。死去的人多半是被自己弄死的,透過跳井、上吊、吃毒藥,或者自己找到刀來捅死自己,或者自己用被子蒙死自己。當然,背後的殺手其實是我。繩子、毒藥、井,都是幻覺,我的剪刀在戳進他們胸膛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中了我的詛咒,他們只是再找了一樣東西來徹底搞死自己而已。
就像我自己殺死了自己一樣。
我好像是知道自己死了會成為厲鬼才去死的,怨恨是我最厲害的武器。陳家老爺果然心黑,我親眼看見,他在柴房發現了我的屍體,雖然嚇了一跳,但立馬就恢復淡定,說:反正本來就是冥婚,死了正好,正好去地府陪我那寶貝兒子。快去再買副棺材!將她的屍體放進去!
呵呵呵呵呵呵……我趴到了他的耳邊,衝著他的耳朵吹氣,我鳳冠上的流蘇叮叮咚咚的晃動著,他充耳不聞。他想要驅除我,他想得可美哦。這個老爺倒也真是膽子壯,絲毫沒有發現我趴在他的身上,就帶著我回他的房間去了。他一回房,關上房門,我就拔出了我的剪刀來,捅進了他的腦袋裡,再插進了他的喉管裡。
呃……咳、咳……
他難受地咳了幾聲。我看到他的三魂六魄已經破碎了,我的怨滲進了他的軀體,逐漸向內侵蝕著。
老爺啊,你怎麼了?你受風寒了?
我走到了陳夫人的身邊,照樣這樣給了她好幾刀。她的魂魄像煙霧般飄散,那是她的陽氣和生命之源,但是她絲毫沒有察覺。啊……我嗓子有些不舒服。她說著。
咳咳咳……我覺得我的頭也好暈。
大概是太累了,我們先歇息吧。
好。我們也去歇息了。那秀兒死了正好,本就怕她嫁過來難伺候,原來她還挺識相。我呵呵笑著離開他的身,飄到了旁側,見陳夫人撫著自己的脖頸,難受得像是要嘔吐出來。
阿芬,你怎麼了?
我喉嚨好像有些不舒服。
我去幫你端杯水。
陳老爺忙亂地走到桌邊,為陳夫人倒了一杯水,端到她的跟前。陳夫人接過水,猶豫地往杯子裡看了一眼,才飲進了口裡。
她的預感並沒有錯,這杯水,也融進了我的怨恨,她覺得這杯水不對勁,生怕是毒,而它恰好就是毒。才將水飲過了一會兒,她就雙目圓瞪起來,往門外走去。
阿芬,你怎麼了?!陳老爺驚惶地問著。她篤篤篤地往外闖,像是要嘔吐,才將門拉開,一大口血就噴了出來,灑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阿芬!陳老爺趕緊奔上前去,接住了妻子直直往後倒下的身子。我獰笑著再飄到了陳老爺的身邊,他好像看見了我,哇哇大叫著坐倒在地上,指著我:你……
他不敢再叫我,現在,我再不是之前那個只能被他欺負的女孩兒了。陳夫人口中還咕嚕咕嚕冒著血,他也不敢再摟著了,從地上爬起就往外頭衝去,我就跟在他的身後飄著,微笑著。我能感覺到,適才戳進他身體裡的刀正在撕裂他的身體。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遠方,他捂著自己的眼。有家僕衝了出來,扶住他:老爺!啊,你的眼睛怎麼流血了!
我的刀還戳進了他的腦袋裡,所以他瘋了,他胡亂地抓著自己的臉。我的刀戳進了他的心裡,所以他的心也麻木了。啊啊啊啊啊啊——他只是尖叫著,已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跑到了走廊的盡頭,往闌干外瘋狂地一跳,重重地從樓上摔到了樓下。
從二樓到一樓並不高,然而他中了我的詛咒,所以,他恰巧後腦著地,死了。那顆梳著小辮的圓腦袋在地上像摔爛的西瓜。
身周,一片慌亂的尖叫聲。
17
這個土樓,就這樣成了一座墳墓。
我殺死了陳老爺、陳夫人、陳家大少爺和大少奶奶,陳老爺的長孫,強迫我成親的喜娘、為我梳妝打扮的婢女,打死我孃的林大,抬我的轎伕,參與迎親的每一個人。以及我身死那日,求救過的,卻沒有救我的,圍觀我的每一個人。
我殺了很多人。我的剪刀沾上了無數的鮮血,我的指尖變得越來越蒼白,手上的斑點越來越黑,這是我身上積累得越來越多的怨氣。殺戮之時,難免有幫忙死者想反抗我的人,這些人我一樣沒有放過。土樓裡的人怕極我了,連夜從土樓逃走,不過短短七日,整個土樓就荒廢下來。
成了我一人的天地。
四周都冷清下來了,唯有那些死去的人在這兒陪我。但他們的怨氣都沒有我深,所以他們不能像我一樣長久駐留在此地,也沒有與我抗衡的力量。他們都飄走了,包括我的母親在內。從我死去的那天開始,我竟然就沒有見過她的鬼魂。她去哪兒了呢?不得而知。
我成功地復仇了,但我好像並不快樂,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成日盤桓在這裡,雖然不快樂,卻也有些滿足。因為,我讓欺凌我的人付出了代價。
可是寂寞、冷清,也這樣永遠包圍了我。
我怨恨這世上的所有人,這世上的所有人也都怕我。我被寂寞、冷清折騰得要發瘋了,可我又就是喜歡這樣,我喜歡這冒著血腥味的土地,陰森森的氣氛,日積月累越來越多的灰塵,這就是我的家了。
我並不幸福,但志得意滿的家。
我在這兒,待了很多很多年……
我以為,我會永遠在這兒待下去,待到我徹底膩味的一天,那一天,黑白無常或許就能找到我,並將我帶走。當然,我希望永遠沒有那一天。
我雖然殺了那麼多人,但不知為何,我的怨恨好像也並未完全消解。
是為什麼呢?我不曉得。是為什麼呢?
直到那一天……
我又見到了那個人。
18
他來的時候,正是深夜。
這些年來,也有好奇且膽大的人,白天來到土樓附近,遠遠地看看。卻是第一次,晚上也有人從土樓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似乎我根本不在這裡,無視著我的存在。
我懨懨地飄到了他的身邊,想知道這是一個什麼人。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呆住了。
啊……時間真的太久了,太久了,我幾乎都要忘記他的模樣。可靈魂的記憶是如此深刻、鮮明,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穿著一身黑色中山裝,剪了利索的短髮,如生前一樣,腰桿挺得筆直,衣裝整潔,就連容貌都還是那麼英俊逼人。
他手裡拿著一個竹籃子,裝了很多的飯食、酒菜,還有蠟燭、火柴、紙錢、衣服……我冷冷地看著他,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十年了啊,秀兒,你還在嗎?
我沒有回答他。做了鬼的我已經分不清人間的時間,原來,已經有十年了麼?難怪了,從前青澀稚嫩的少年,如今已經如此成熟穩重,眼角有了風霜。但果然他是個負心漢,十年了,他明明知道我死了,卻到今天才來見我。我今日的一切不幸,都是因為你啊,陳豐……
他走到了陳家的大堂裡,我拜堂的地方,那兒現在還放著他哥的棺材,當然了,裡面只有枯骨。
而他哥的棺材旁邊,就是我的棺材。那是一個忠於陳老爺的家丁按他的吩咐買來的,並把我的遺體放了進去。當然了,這家丁是找死,無論他是不是出自善心,這都是我最討厭的事。那個家丁死得極慘,絲毫不比陳老爺差。
他跪在這兩具棺材前,點亮了兩支蠟燭。幽幽的燭光照亮了身周。我就在他的身後飄浮著,獰笑著。那一把剪刀就被我攥在手心裡,我想戳進他的心窩子。但是,在看見他祭奠我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一些心動,就暫時沒有下手。原來作為一隻鬼,我還是會心動的。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好像是人才會有的感覺。
陳豐,你要說什麼,就趕緊說罷!說完了我早些送你去死!我在他身後嘶喊著。我在想,等殺了他之後,或許我的怨氣就能消解,就能離開此處了。
然而,他聽不見我說的話。
秀兒,這些年,你還好嗎?
哈……哈哈哈哈哈……我掩面大笑了起來,為他的虛偽。你這些年呢?還好嗎?
你怎麼不帶你的妻子一起來?
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奔走,為了挽救我們的祖國。
我厭倦地聽著。我對他為國家付出了多少沒有興趣,我只想知道他和他老婆之間過得好不是好。肯定是很好的。或許已經兒女雙全了。我只關心他的婚姻,他的子女。我仍然在笑。我等著他如實交代。
當然,他是一個負心漢、偽君子,他不會對我說這些。
我等了很久,他都在跟我說他這些年在大江南北東北西走的事蹟,說他參與了這個革命,那個起義,在什麼地方教書,去什麼地方投稿。我迷迷糊糊地聽著,似乎也知道了,這些年他沒有和他的妻子待在一起。那麼,他現在留下一個後人了麼?
陳家上下都被我殺光了,他如果還沒有子女,陳家就要絕後了。
我在想,他如果有子女,我是否要放他一條性命,先跟他去將他的子女殺了,再殺他,讓他斷子絕孫。但他含淚開了口:秀兒啊……他竟然在哽咽,他竟然在哽咽。
人們都說,你還在這兒……
好多年前,我知道你已經自殺了,還殺盡了我的家人。復仇。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都是我的錯。那一年……
我凝神聽著。
那一年……承諾要娶你的那一年,我在廣州,參加黃岡起義的策劃。這是將會轟動中國的一件大事啊,他們既然邀請我,我就不能不去,你懂嗎?懂嗎?可後來因為一些事,耽擱了,我直到三年後,1907年,等到黃岡起義結束,才回到了漳州,而那時,你已經不幸罹難了。
我聽到這訊息時……非常震驚。我問伯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伯父說,土樓的人都已經跑光了,說了我父親巧取豪奪你的事,是我父親的錯。
我那時就該來見你的。可你殺死的,畢竟也是我的爹孃和親兄弟啊。我不敢來,既不敢見你,也不敢見我父母兄弟的屍體。他們竟然是這樣的人,對你做出這樣可鄙的事。
他默默地擦著眼淚。
我安靜下拉了。很多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安靜。他剛才在說什麼?我竟然都不敢相信。他還沒有娶妻麼?我出嫁的時候,他不是已經在漳州娶妻了麼?原來,是陳老爺騙我的?
我們的起義失敗了,我們卻還要籌備下一場起義,我沒有時間在漳州多待,也就沒過幾天,就去了武漢……
他開始燒紙。將黃色的紙錢在蠟燭上點燃了,然後放在身前的空地上,不斷地焚燒。我看到了他的淚水落到了地面上,噼啪、噼啪……火將他的臉映照得很亮,俊秀、清瘦、斯文……
我仍然笑著,在他的身後飄浮著,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笑容。
現在我回來了,再也不會離開了。因為,這些年,我在前線當兵打仗,可去年,我受傷了,子彈打掉了我的食指,我再也扣不動了扳機了,打不了槍了,也寫不了字了。我只有回漳州來,幫伯父做生意。
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因為……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妻子……
我的笑容又漸漸凝結起來,變成了悲。我又覺得想流淚,可我已經不是從前的秀兒了,我是這兒的女鬼,我仍然勾起笑容,我知道那是難看而猙獰的笑,但我只想笑。
秀兒,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娶妻。我一直想娶你為妻。可是……你死了。
他的淚水流得更厲害了。
不過,我還是想和你成親的。
他抹了抹淚,繼續燒紙,將所有的紙都燒完。祭品也在地上擺放好了。
我答應你的事絕不會變。
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將衣上的皺褶理平。
你等著我,明日,我就來和你成親。
他又走了。我沒有送他。我目送著他離去。
19
他還真的回來了。
作為一個鬼,無數個日夜過去了,我第一次感受到溫暖。
他再次出現的時候,身上穿著新郎官的衣裳。紅長袍,黑馬甲,黑帽,胸前別了一朵紅花。我傻傻地看著他,倒是覺得有些恍惚。十年了,我再次在這兒看到一個新郎,也是來娶我的,而他穿著的衣服,不約而同地和他死去的肺癆哥哥一個樣。
我飄到了他的身邊,咧嘴笑著看他。我知道他沒有看到我,但他微笑著說:秀兒,我感覺到你了。
他仍然提著一個竹籃。這回,裡面裝了紅燭,紅雞蛋,貼了紅紙的酒。
自然,也有米飯、蔬菜、雞鴨魚肉,都用紅紙包著,看著十分喜慶。分量不多,但也有些豐盛了。他拿了許多土瓷小碟子,將這些飯菜都盛了上去,在地上放了小一桌,我又捂住嘴,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這次,是為了真心的喜悅。
可我是一個鬼啊。我都已經死了,再做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呢?我發現自己真的是鬼了,要是我還活著的時候,該為這一切感到多麼感動,開心?可現在我的心已經習慣了冷漠、麻木、怨恨、仇視,雖然也開心,但也不過如此。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和愛情,與我顯得有些陌生。他雖然說他愛我,可我已經快將他忘了呀。過去十年,我一直將他當做一個負心人來憎恨著,怎麼突然間,這個負心人就不再是負心人了呢?
怎麼突然,他變成這個模樣了呢?
他卻是懂我的,說:秀兒,我知道這些,沒法彌補你的痛苦。這麼些年了,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裡。過去,因為我,你還受了那麼大的苦。你一定很怨吧?很恨吧?
我點頭,繼續捂著嘴笑,為他的這些話。
我已經不懂情,不懂愛,也不懂人心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過去的秀兒了。
我只是一個鬼。
他分明感覺不到我,但不知為何,他現在好像能感覺到我。他的身子一顫,好像聽見我的笑了。他說:秀兒,我好像聽你笑了。你在笑什麼呢?你在笑什麼呢?
我咯咯笑著,飄到了他的身邊。我的身週一直有風,將我的紅嫁衣吹拂到他的身上。我用一隻手環住他的腰,將自己的臉貼到他的臉上,想看他能不能感受到我的體溫。他果然在發抖。我已經不是人了,我是一個鬼,擁抱他的身體再也不是溫暖柔軟的,而是一團冰冷陰森的風。他感受到了畏懼。哈哈哈……我繼續在他耳邊笑。你看,你怕了吧?還說你想娶我?你只是良心有愧,或是對我還有些舊情。可我已經是鬼了,不會再被你玩弄了。
我不知他是否能聽到我的聲音。或許是離得太近,他倒是聽見了,身子又顫了顫。
秀兒,我已經快三十了。
我冷笑著。那又如何?
我這麼多年都沒娶妻,你還不信我麼?
我幽幽地嘆氣。我為什麼要信你呢?
他聽見我的嘆氣,又是一顫,竟瘋魔了一般來抓我的手。啊,他竟然肯抓我的手,當然是徒勞:秀兒,我們這就拜堂,然後,我帶你回我的家,此後,我們永遠生活在一起!
我的笑容斂住了。什麼?他不僅要和我拜堂,還想將我從這兒帶走?
十年了。人間的十年,對我這個鬼來說是將近百年。我從來沒有踏出土樓一步。我是否能踏出土樓呢?不知道。應該是能踏出去的罷?
於是,我心中真的升起了一些歡喜,笑吟吟地從他身邊飄開,和他一起面對著祠堂,那兒放著兩口棺材,恰巧是我和他那肺癆哥哥的棺材。這也是我和他的肺癆哥哥拜堂的地方。
當初,我是因為冥婚被帶到了這兒,怨恨至死,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會有人來跟我冥婚,還會在這兒拜堂。我獰笑著望著前方黑洞洞的祠堂,桌椅和棺材、地面都沾滿了灰塵,梁櫞飄著潔白的蛛網,當初為我和陳寶燃放的鞭炮紙還落在地面上,只是顏色太黯淡了,幾乎融化進塵土裡,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痕跡。
陳豐似乎知道我站好了,便拱起手,向前首拜去。這便是一拜天地了。
我跟著他拜下去。二拜高堂。
再拜。他回過身來對著我。
再度拜下去,他一臉誠懇。
我笑嘻嘻地跟著他下拜,因為我是飄在半空中的,低下身來的時候,鳳冠的流蘇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好像也感覺到了,身子顫了顫。我獰笑著看他抬起頭來,掠開了我鳳冠華麗的流蘇、紅綢,鼻尖擦著我的臉龐而過,目中有隱隱的驚慌。
原來,你還是怕的。
陳豐啊,你是自願跟我拜堂的,此後,我是你的妻了麼?我問他。
他雙目空洞地望著我所在的方向,他看不到我,也沒有回答我。在那兒呆愣了半晌,他將祭奠用的飯菜都倒在了地上,將碗筷收到了籃子裡,回身離開了。
秀兒啊,你要是還在,就跟著我。
我帶你回我家去。
此後,我們日日都在一起……
20
我跟著他離開了土樓。還是穿著這身豔紅的嫁衣,戴著厚重華麗的鳳冠,攥著我的剪刀,飄在他的身後。
他在土樓外原來有馬。他騎上了馬,我就坐在他身後,摟著他的腰,騎著他的馬得得往前跑。我離開了雲霄縣,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雲霄縣。我已經不愛他了,但他是害死我的人,難得他還沒有嫁娶,並想與我冥婚,我也想跟著他過一過夫妻的日子,看看是不是像想象中那麼美好。
雖然我不相信他對我的愛情,但我還是有些期待的,畢竟——他口口聲聲說著愛我的呀。
我的臉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馬兒跑得很顛很快,我的頭在吊死之後一直有些晃悠悠的,這馬兒好像快將我的腦袋顛得掉下來了。
咯咯咯咯咯咯……
我的腦袋還真被他晃掉了一回,但我是鬼,我也不怕,伸手將自己的腦袋撈回,重新裝在這纖細的脖頸上。其實,我根本不用乘這匹馬,這馬乘起來也壓根不舒服,可我還是想坐在這裡。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我曾經看著他騎著馬離開,又苦苦等著他騎著馬回來,這騎馬到底是什麼滋味,我終於嚐到了……
他帶著我連夜奔了一宿,於次日上午到了漳州。
他好像很累,帶著我騎著馬,穿街過巷。漳州的人很多,來往如織,他跑到了一座光鮮亮麗的大宅子前,跳下馬,有小廝接過他的韁繩,他就大步邁入宅子裡面去了。
我就飄在他的身後,打量這個我曾經巴望著嫁進來的宅邸。這就是,他伯父的家了吧?
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持著團扇走來,一看見陳豐就叫嚷著:啊呀呀,阿豐啊,你穿成這樣,還真去土樓跟那個鬼新娘成親啦?
他正著色,點點頭。
哎呀……難怪我感覺今兒你身邊不對勁,陰風陣陣,該不會那鬼新娘跟來了吧?!
跟來才好呢。
他徑直往內院走去,中年女子追在他身後,說:別啊……那等陰煞之地來的鬼,怕我們的陽宅鎮不住啊,多不吉利。再者,你這些年雖沒娶妻,卻也……不那麼清白。不是麼?你……
你少胡說!陳豐扭過頭,衝她呵斥著。
我歪著頭,緊盯著那中年女子,好奇她所說的不清白是什麼意思?可陳豐很反感她提這件事的樣子,中年女子自討了個沒趣兒,閉著嘴,悻悻地搖著扇,扭身離開了。
陳豐繼續大踏步向自己房間去。我幽幽地飄在他的身後,冷冷地盯著他。他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卻沒告訴我呢?
21
此後,我每日都飄在陳豐的身邊,陪他吃飯、去幫他伯父打理生意、應酬、回家,向伯父請安、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沐浴、更衣、就寢。他顯得有些孤獨,獨來獨往。我是鬼,不用吃喝也不用休息,因為在土樓待得久了,整天陪在他的身邊也不嫌無聊,晚上他睡覺的時候,我就在他的房間裡遊蕩。
我從來沒在他的身旁躺下過,哪怕只為體驗好奇的滋味。因為,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他和我拜堂,我覺得只是在過家家,玩笑而已。再者,從那日拜堂後,他回到漳州的家裡,也沒有再跟我說過話,他好像已經忘記我了。
或者,打內心裡,他也不相信我真的會從土樓跟過來,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大概過了半個月,有一天,他去向他伯父請安的時候,他伯父說:阿豐啊,到月底了,別忘了把錢拿去小周家。
他點點頭:嗯,我記得呢。
我以為,那個小周只是他家的一個尋常顧客罷了,沒想到,那天,陳豐坐著黃包車去了漳州城中一處偏僻的小巷,掏出鑰匙,擰開房門邁入門中,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立即從堂內飛奔著跑過來,歡呼著:爹——爹——
我懵了。
陳豐冷著臉,低下身,小男孩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裡。他撫摸著小男孩長出一層毛茬的後腦勺,問:你娘呢?
在做飯呢。爹,我們吃飯!
我冷笑著看著這一幕。是誰信誓旦旦地跟我說,自己沒有娶妻?不……這女人沒有住在陳家宅院裡,看來真不是他的妻,可他們都已經生娃了呀!
我感覺到憤怒又從心底躥了起來,我被玩弄了,我還感到恥辱。攥緊了手中的剪刀柄,我的牙氣得咯咯作響。要不是來了漳州,我還不知道這一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明明和女人生了兒子,又到我跟前信誓旦旦些什麼?
他往前走,我隨著他飄到了廚房裡。
只見一個穿著淡綠色旗袍的女人,腦後梳著溫婉的髮髻,正在灶臺前忙活著。她好像很賢惠,做家務活的樣子很麻利,相貌平平,但有些書卷氣,好像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一見他進門就歡欣地喚:豐哥,你來了?
來給你們送錢的。
來,吃飯吧。今天做了黃花菜炒雞蛋,香著呢,做多了些,你不吃也吃不完。
陳豐將一個紅包放在了灶臺上,大概是他給女人和兒子的贍養費。女人一直忙著做飯,一邊和陳豐嘮嗑著什麼,直到將飯菜都做完,才將紅包拿到了隔壁屋子裡。
我聽著他們家長裡短,心裡非常不滿。他明明說我才是他的妻子,還和我在土樓裡拜堂,半個多月了,卻再不曾跟我說過半句話。這算哪門子冥婚?這算哪門子冥婚?
冥婚,終究還是比不上活著的夫妻啊。
22
他管這女人叫娟娟,她又姓周,我索性就叫她周娟吧。
她看起來很喜歡陳豐,與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眉開眼笑的。但陳豐不喜歡她,大多時候都是沉默著,應對了了。他們一起坐在飯桌上吃飯,也一直是周娟在說話,陳豐淡淡地迴應著,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兒,我也不愛聽。
但是,我生氣,生氣他欺騙我。既然和別的女人生了孩子,就別再說自己不曾再娶。我尤其厭惡那小男孩甜甜嗲嗲的“爹——爹——”的聲音,時刻提醒著我又被他矇騙了。雖然我本來就是個鬼,不能和他像人間的夫妻那樣生活,也不再愛他,但他也不能這樣誆騙我啊!
敢情那天他在土樓祠堂前的聲情俱茂都是假的?
我將剪刀拿了出來,舔舐著刀鋒乾涸已久的血液,盯著他們三個人。我是鬼,我不是人,我早就冷酷無情不能招惹了,我決定了要他們死,但我還想看看他們要鬧什麼花樣。
我是不是該跟陳豐討一個說法?
不,不用討什麼說法。我想殺的人,徑直殺就好了。
周娟開口了:我聽那邊的人說,你前不久去土樓了?你真的和那個鬼新娘成親了嗎?
他點點頭。
啊……周娟輕撥出聲: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你對她真是深情不泯啊!好羨慕她。
我斜著眼看著周娟,不明白她為何一點嫉妒心都沒有。而這樣善良大度的女子,這世上真的有?竟還沒有打動陳豐麼?我仔細端詳著她那張圓乎乎的白臉半晌,不久就明白了,哦,大概,是因為她長得不夠漂亮。我活著的時候,號稱是土樓最美的女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個,陳豐才看上了我。
他果真不是個好東西!
反正,她也已經不在了。在土樓拜堂的時候,我好像感覺到了她,可後來又什麼感覺都沒了。唉,拜堂也跟沒拜似的。
本來就是這樣。什麼冥婚?都是封建迷信。以我看,所謂鬼新娘殺人的傳聞,也未必是真的。你跟她拜堂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弔唁罷了。
弔唁。就是弔唁。弔唁弔唁也好。
我開始討厭周娟了,她竟然覺得我不存在?哼,我遲早會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周娟垂首想了半晌,說:那……豐哥,對於你的婚配之事,你有什麼新的打算嗎?
什麼打算?他挑起半邊眉頭。
啊,要麼去娶個妻子。要麼……她垂著頭,右手緊張地攥著筷子,尷尬地笑著看向自己的孩子:楚兒也這麼大了。你伯父也說,孩子時常有爹陪著最好……
原來,她在向陳豐求親。我捂著嘴,險些笑出聲來,這世上還真有女子主動向男子求親的事兒?而且,看這態勢,她把這想法和陳豐說了不止一回了。可是,她分明是在跟我搶男人。原來十年還不是考驗陳豐的終點,他所說的十年不娶的等待,是如此單薄、脆弱……我坐在他身旁的板凳上,雙足在桌下晃盪著、晃盪著……我等著陳豐接受她的邀請,他遲早會同意的罷?這樣,我殺他,就更加理所應當了。
不,他本就是辜負和玩弄我的人,我殺他,沒有什麼不應當的。
這麼些年了,你也沒遇著其他更喜歡的女子。你若是嫌我做不了正房……我……做小妾也可以……
我的新郎慢條斯理地吃著飯,像是沒聽見一般,靜靜咀嚼著。但是,他吃了一會兒,又吃了一會兒,終於……他竟然點了頭,抬起首來:
行啊。
我很吃驚,半個多月前他才和我在土樓拜了堂,信誓旦旦,卻才過了半個多月,就決定納妾?我還以為他會再遲疑一段時間的呢。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抽出手帕來,抹了抹嘴角,像一個年輕的紳士。我看著他這張成熟俊朗的臉,心中又生起怒意,及濃郁的失望。看來,不用過多久,我真的能在我的世界看到他了呢,他也能看到我。
他拉開椅背,站起身,徑直向院外走去,撂下最後一句話:
我回去跟伯父說說。
23
他跟他伯父說了,娶周娟進門做二房。
他伯父一口答應。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靠在床上,呆呆望著蚊帳頂。說:秀兒,我又要對不起你了……
我就在他蚊帳頂上方的梁櫞上,將腦袋吊在梁櫞的麻繩上,晃盪著,盪鞦韆。我的繡鞋搖擺著,不斷地掠過那淡白色的蚊帳。他現在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想聽了,我知道都是屁話。原來他在土樓對我說的那些話,是這樣的虛假。我還是在笑。我又已經不憤怒了,經歷了曾經的那些事,報復了那麼多人,我的怒意好像不再那麼劇烈和持久了,因為這些人我已經看清了他們,都不值得。我仍然在笑著,在樑上晃盪著。原來他是這樣的人,我只是想笑。
我也不想娶她啊……可是……她一直對我痴心不已,還為我生了孩子,為了孩子,我也想給她一個名分,給孩子一個家。
我踹下了梁櫞的一個蜘蛛,蜘蛛竟順著我盪開的蚊帳摔了下去,落在他的鼻尖上。他大叫了一聲,將蜘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看著這靈異的一幕,他發現了麼?這蜘蛛是從他頭上掉下來的,而他頭上是蚊帳,原先蚊帳裡沒有蜘蛛,那這蜘蛛哪來的?
我還以為他會就此發現我的存在,洗心革面一回,然而他沒有。他這個男人,粗心到不可思議。他忿忿地躺回了床上,繼續說之前的那些屁話:
反正,你也不在人世了。我們的緣,只能來世償了。我只是納她做妾,不會娶她做妻的。
呸!我早就不是當年低眉順目任人宰割的小繡娘了,我是厲害的女鬼,自從我做了女鬼,就不再想容忍納妾的男人!
我繼續在他的頭頂蕩著鞦韆,算著他和周娟的死期。
小妾過門不能大事鋪張,她乘著一頂小紅花轎,搖搖晃晃地被人從後門送進了陳家,轎子裡有咿咿呀呀的孩童聲音,是帶著楚兒一起來的。
這些日子,我還聽了一些周娟的來歷。她原來是陳豐鬧革命的時候和他認識的,也算是個上過洋學堂的女學生,還參加過陳豐的革命呢。照理說,幹過革命的女學生不會給人做小妾,沒想到她坐著這小妾的花轎來了,眉眼間溢位的還都是喜悅。
他自然不會和她拜堂。但也穿了一件紅色的長衫,坐在房間裡。
周娟將楚兒交給下人了,自己走進了陳豐的臥室。此前這個房間,一直都是我和陳豐待在一起。而此夜,我仍然在。她走進婚房的時候,我就笑眯眯地坐在陳豐的身邊,戴著鳳冠霞帔,像是他的新娘一般,坐在他的身旁。我已經不喜歡周娟了,此前她的好,原來不是真的那麼好。
她和陳豐說了幾句話,就笑吟吟地去桌邊給陳豐倒水,一回過頭來竟驚叫了一聲,瓷杯砸碎在地上。啊……!陳豐!這她、她……這……
陳豐怪眼看著她:怎麼了?
你剛才……身邊,坐著個新娘!
什麼新娘?
穿著紅嫁衣,戴著鳳冠霞帔……
你看花眼了吧?
不。她沒有看花眼。我笑吟吟地看著周娟。今夜的她只穿了件紅色的旗袍,難得竟有了點陰陽眼。不……我沒看花眼!很清晰的!她尖聲回答著。我又晃盪起了我的雙腿。周娟說,她笑著,晃著腿,頭還這麼斜耷拉著,好像沒有支撐頭的力氣似的。說著,她學了一下我的頭向右偏的動作。我咯咯咯笑起來了。陳豐臉色慘白。
該不會……是她……
誰?鬼新娘嗎?
陳豐點點頭。
我將剪刀拿到了面前,看著我舔舐乾淨的它光亮的表面。
你說……她正笑著?
周娟用力地點頭。
那就好……沒事。我已經跟她說過了。你來這邊坐。陳豐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周娟尖聲道:她剛才就坐在那!
那你就坐這兒。陳豐指了指他身旁的另一邊。你過來,跟正室夫人行個禮。秀兒,她叫娟娟,以後,就是你的妹妹了。也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這個臭男人,竟以為我笑著,是高興他納妾?我笑著,是因為他的死期將至。而我弄死他,就像弄死一隻螞蟻。還要周娟跟我好好相處?真是做他的春花大夢。他還怕周娟在那位置不夠坐,往我的身子擠了擠,給周娟讓位。我才懶得挪位呢,就和他交疊著坐著,他哆嗦了一下:
好冷……
豐哥,姐姐真的在這兒嗎?
是啊。陳豐欣慰地笑著說:她真的在。你看見她的臉了嗎?美不美?
周娟恐怖地搖頭。
怎麼,她不美?
她的臉大都爛了,慘白,佈滿了屍斑,豁著牙,好可怕……
這般聽著,陳豐原本溫煦的神色也斂住了。他好像沒想到現在的我其實是這個樣子,在他的眼裡,我一直是美麗動人的少女模樣。其實,我現在也能變化成從前美麗的形狀,可我不想啊,我就喜歡這駭人的面目。怎麼了,陳豐?你不是愛我嗎?你竟然接受不了我的真面目?
豐哥,我們今夜……她不會……一晚上都和我們在一塊兒吧?
我不知道……
可是陳豐還是很冷。在我身上坐的越久,他就越冷,他不僅冷,他還怕。他和周娟都不敢說話了,再坐了一會兒,他就說:我們睡吧。
不不……豐哥。今夜你是姐姐的,我到別的屋子去睡。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你不是很愛他嗎?不是盼著嫁給他嗎?怎麼你的新婚之夜,要讓給我了?
今夜……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啊。
周娟苦笑著說;不……我們早就有新婚的愉悅之歡了。今夜只是個形式罷了。我不敢再呆在這兒了,真的,我害怕!豐哥。我感覺得到,姐姐還在這兒……我走了,您自個兒睡吧!說著她就站起來,想往外跑,我伸出腿絆了她一腳。
哎喲!她猛跌在地上,摔了個大馬趴。我大笑起來。娟娟!陳豐驚呼著。
她顫抖著,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回過頭,她更加驚恐地望著這屋子裡的一切,似乎我無所不在。而其實,我只是站在她身邊,冉冉地收回我的蓮足罷了。她掉頭往外跑,想開門,但我不讓門開啟,所以她使勁兒搖著門,怎麼都搖不開。
屋裡的電燈明滅閃爍著,好像燈要壞了似的,十分晃眼,更加加深了她的恐懼。來人啊!有鬼啊!來人啊!她向外大聲求救著。還真有人趕過來了,想幫她開這個門,並喚著:少爺!姨太太!你們還好吧?!哎呀這門怎麼打不開啊?!
他們一直在搖晃那門,吱嘎吱嘎的聲音不絕於耳,加上他們求救的求救,呼叫的呼叫,我實在聽得有些煩。本來還想捉弄捉弄她呢,但現在,我將她朝屋裡猛地一拉,她驚呼了一聲,往後跌坐在地上:啊!姐姐——!她害怕地喊著,小心回過頭來,尋找我,也不知她是不是看得見我。我錯了呀!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留在這裡……她哭著。
不,娟娟,我都跟她說過了,她還笑著,她是不會反感你在這兒的。你怕什麼呢?你不是說,要和我白頭偕老的嗎?
陳豐果然也回過味兒來了,不可置信地問著:你不是說你愛我的嗎?
周娟跌坐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面,一直緩緩地後退。她已經哭了,但她又找到我了,一手指著我:豐哥……你看到了嗎?姐姐就在這兒……她就飄在半空中,手上還拿著剪刀——!
我咯咯咯地笑起來,以手掩住面。你看見我了?你真是個聰明的丫頭。是呀,你不是說……你很愛……豐哥嗎?我笑著冉冉問。
我……
你愛不愛他呀?
大概是女人獨有的直覺,她知道我不會善待她的,所以她哭得更傷心了,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不不不……我不愛他……
娟娟!陳豐怒喚著。
我飄到了陳豐身邊,伸出剪刀,指著他的眉心:你不是不愛她嗎?娶她只是為了孩子,那還在乎她愛不愛你做什麼?
豐哥!姐姐生氣了,她正拿著剪刀對著你呢!周娟大喊。
陳豐的面色斂住了,呆呆地望著站在前方的我。秀兒……你真的,拿剪刀對著我嗎?
電燈又厲害地閃爍了幾下,然後倏地滅了,房內陷入一片黑暗。門外僕人的吶喊聲更加著急了,其中還有他伯父的聲音,大聲喊著:拿斧頭來,非要把這扇門砸開不可!
這些人也太天真了,以微薄之力,竟然想對抗我。我本來還想留他們玩幾天,但現在,我真的想殺他們了,免得讓那幫自以為是的人得逞。
秀兒,你為何要拿剪刀對著我?我不是說了嗎?我只是納她做妾,也是為了楚兒,才納她的。
我是鬼,我才不管那些。
姐姐還拿著剪刀對著你!周娟尖聲喊著。
我還想聽聽,他還要說什麼。沒想到,他皺眉哭了起來,從床沿跌坐下來,跪在我的面前:秀兒,你……難道想殺了我嗎?十年前我是無辜的啊!我也一直惦念著你啊!當初,也是因為有一夜,我酒後糊塗,才會和娟娟發生關係,我對你是真心的啊,否則我豈會去土樓找你呢?!
我獰笑著,看他痛哭流涕的模樣。我曾經被他打動過,欺騙過,我已經醒悟了,但原來,他還沒有醒悟過來。
其實,他並不愛我,他所謂的愛,只是對初戀的留念而已。
我作為一個鬼都明白的道理,他作為一個人居然不明白?可見他多麼無恥和自戀,我簡直感到噁心。
而當年,我愛上的,就是這樣的人嗎?
我攥緊了剪刀,為自己當年的識人不明而感到憤怒、羞愧,顫抖。我的笑容斂起了,倏地躥到他的身後,抓住他的肩膀,再將那柄剪刀,狠狠戳進了他的心房裡,怕這力道不夠,還狠狠戳了好幾下。
啊啊啊!周娟看見了,所以她大叫起來,猛地站起身,又去撲扇那扇門。真是個虛偽可厭的女子,陳豐已經中了我的詛咒,現在一直在劇烈的咳嗽,所以我向他發令,抓住那女子!
陳豐猛地站起身,就像失魂了一般,向周娟衝去,抓住她的雙肩。周娟尖叫起來。
殺了她!
他將她控倒在地上,雙手抓住她的脖頸。
豐哥……豐哥……女人在他手下掙扎著,勉強地叫著他,然而陳豐已經失了魂,掐她的手不斷收緊、收緊……她的臉變得慘白,又變得青紫,手腳撲稜著,一直喚著豐哥……豐哥……但是,她哪裡敵得過陳豐的力氣?掙扎了沒多久,就緩緩地鬆軟了下去,圓睜著眼睛。
她斷氣了。
人們在外面鑿門,斧頭已經劈開了一處門板,能看見斧刃了。然而已經晚了。我坐在床沿邊,看著陳豐傻傻地跪在屍體畔,我沒有再給他發指令,不知他在想什麼。我卻在想,要你怎麼死呢?陳豐?
他就要這麼死去了,我的愛人。從來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更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親自殺了他。
門終於劈開了,豁剌一聲刺響。房間裡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然而,我已經預料到了陳豐命定的死亡。少爺!少爺!僕人們掄著斧頭大喊著往屋裡衝,陳豐也猛地站了起來,想往外逃,然而恰好撞到了斧頭之下,僕人猛地止住腳步,卻止不住斧頭落下的力道,他就站在斧頭的下面,斧刃猛地劈開了他的頭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陳豐大叫著,僕人們也大叫著,全沒想到這斧頭怎會這麼不聽話,還會誤砍到一個人。
而陳豐,就這麼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像一個殭屍,在落地的時候又像一條魚。他正好落在周娟的身上,和她躺成一個十字形。
少爺——!少爺!二姨!二姨——!
阿豐!!
久違的哭叫聲、吶喊聲、痛苦聲……迴盪在這個房間裡。這是多少年前我在土樓裡聽見的聲音,沒想到此時還能聽見,而物件,竟是這個人。
十年前,我都沒想過要殺了他,十年後的我卻殺了,且殺他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
沒有任何感覺……
24
我又回到了土樓。
這個世上我最熟悉的地方。
我獨自飄在土樓荒涼的走廊裡,看著這一年秋盡了,落葉紛紛飄落,覆在積滿灰塵的街道上,寥廓蒼涼。這兒的路邊還是倒著歷經滄桑的白骨,渺無人煙,陰寒至極,可這是我貪戀的家。
我終於又回到了這裡。
離開土樓是為了一些新鮮感,及對自己夫婿、新婚生活的好奇,沒想到……沒想到……
是那麼讓人失望。
此次去了漳州,我發現外面的世界還沒有土樓有趣。在這兒雖然孤單、冷清,卻也清靜、簡單。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任何是非干涉。不像那繁華的人間,看似熱鬧昌盛有人氣,其實,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的欺騙和玩弄、諂媚和算計。哪怕,是自己的枕邊人。
老話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我厭惡那繁華的城市,我還是喜歡我的土樓。也不知我還能在這兒待多久。
好像還有很久、很久……
上一篇:打卡丨創意家居8:桌子的繪製
下一篇:5個快速減肚子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