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鳧靨裘

《紅樓夢細節導讀》之六十九——一件鳧靨裘

【亦齋·石頭記】出品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羶

卻說這年冬季，榮國府來了好幾家親戚，帶了薛蝌、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五位年輕人來。賈母特意又接了史湘雲來，一時之間熱鬧非凡。薛蝌住在薛家外書房，其他姐妹都留在大觀園居住，只寶琴被賈母留在身邊。

這一天，薛寶琴來到蘅蕪苑，披著一件金翠輝煌的斗篷。那是賈母給的鳧靨裘，是用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香菱雖然在薛姨媽家也見識了一些東西，一時之間卻也錯認成孔雀羽毛織的，倒是史湘雲識貨。

薛寶釵有可能也沒見過鳧靨裘。但是這件鳧靨裘的突然出現，給薛寶釵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原著用了很多筆墨，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了薛寶釵的心理活動。我們不妨來仔細讀一讀。

自從住進了香菱和湘雲，蘅蕪院裡便熱鬧非凡。而香菱、湘雲兩個是最佩服寶釵的學問和為人的，因此這段日子裡，寶釵應該是心情愉快的。

這天，寶釵正在與香菱、湘雲二人笑謔，忽然寶琴進來了，只見她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寶釵也不知這是什麼物料織的，就忙問寶琴。這個“忙”字用得尤其好，突出了寶釵的心理，看見這麼件漂亮斗篷，不由得心羨之，才會“忙問”。

香菱到了薛姨媽家後，想來也是見過些東西的。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薛家還是有些好衣物的，畢竟薛蟠、薛寶釵一娶一嫁，薛姨媽都是要準備的。而香菱也是一個心羨榮華愛慕虛榮的女孩子，只是不常表現出來罷了。

湘雲知道這斗篷的價值，並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老太太特別喜歡寶琴，因為園子裡這麼多女孩甚至賈寶玉，都沒有機會得到這麼漂亮的斗篷。

史湘雲說話直率。殊不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寶釵本來心裡就犯疑，哪裡還架得住湘雲直接說破了。一向自認為在大觀園眾姐妹中出類拔萃又為人低調周到的薛寶釵只得自我解嘲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

史湘雲也是一個喜歡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她圍著寶琴瞅了半天，又得出一個結論：“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湘雲心直口快想什麼說什麼，根本不考慮旁人會怎麼想。

在薛寶釵看來，寶琴是自己的妹妹，長得比自己漂亮，詩詞曲賦的能力也不差，這會又從賈母那裡得了這麼漂亮的斗篷，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可是，這些還沒完。

賈母見寶琴穿著新斗篷往園中來，略略思忖，心裡就明鏡似的。她對寶釵的心性其實是瞭如指掌的，於是急忙差了琥珀前來傳話，指名說給寶釵聽。寶釵聽了以後忙起身答應，作者用了一個“忙”字，然後就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前面兩句還可以理解為玩笑，但是最後這句自認為沒有哪裡不如寶琴的，這可是赤裸裸的吃醋了。

直到“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 。至此，史湘雲、琥珀其實已經看清了寶釵的尷尬，紛紛出語解寶釵的窘。湘雲說寶姐姐的是玩笑話，琥珀則說真心惱的不是寶姐姐，只亂指寶玉。

這時的寶釵是不是鑽在牛角尖裡出不來了？

寶釵絕對是個人物，你看她如此失態，以至於她最忠實的擁躉史湘雲和賈母派來的傳話者琥珀都看出來而且替她遮掩，以免寶琴與之生隙。面對如此窘境，寶釵迅速恢復常態，迴歸理性，立刻指出了琥珀所指不對，又藉機站到了道德的高岸上。

你道寶釵厲害不厲害？

大家有可能忽略了寶釵說的最後兩句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這兩句話，用的主語卻不同，但是這兩個主語，指的卻是同一個人：琥珀。這就是寶釵的厲害之處。為替寶釵遮掩，湘雲說寶釵並非真心惱，而琥珀卻說真心惱的人是寶玉或者黛玉。

琥珀說這話時，寶黛二玉已經進門聽見琥珀說的這話，寶玉聽了也就罷了，那黛玉是何等樣人？豈能容下這等指責？

寶釵其時已經發現琥珀所說不妥，黛玉一旦發作，根本不會顧忌琥珀，為防止兩位在蘅蕪院發生衝突，寶釵果斷採取了措施：批評琥珀，安慰黛玉。批評琥珀“信口兒混說”，安慰黛玉“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

你道寶釵厲害不厲害？

薛寶釵也是人，也是個美少女，也喜歡漂亮的服飾，也愛慕虛榮，這一段的描述，讓我們看到薛寶釵的內心世界也有脆弱的時候。

但是，和其他姐妹們不同的是，薛寶釵的心理弱點的展示視窗轉瞬即逝。想來在從今往後的日子裡，薛寶釵在眾人面前露出如此弱點的可能性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