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有意義的

“雨聲潺潺，像是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這是張愛玲《小團圓》的開頭，寫一個人在等待時顧盼猶豫的心情。

等待，是人生中最常見不過的事。等待長大、等待放學、等待公交車、等待回家、等待考試、等待畢業、等待面試、等待發工資、等待戀愛、等待結婚、等待孩子出生、等待退休、等待妻賢子孝、等待兒孫滿堂……等待死亡。

終其一生，我們都在等待中度過。等待並不是令人愉悅的感受，其中有焦灼、忐忑、疑慮、擔憂，還伴隨著無精打采和百無聊賴。對於我個人來說，我討厭等待的感覺，一旦遇到了需要等待的時刻，就算短到如銀行排隊拿號、或者超市排隊買單，我也不堪忍受，總想著拿出手機玩一玩，把這個無聊的等待時光打發掉。

最終讓我學會和等待好好相處，是加入仁愛傾聽熱線，成為志願者之後。

作為傾聽熱線的接線員，在自己負責值班的時間段之內，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等待電話響起，等待來電者的傾訴，靜靜地聽，然後陪伴和鼓勵。我想象中的熱線是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前腳剛結束通話後腳又打來，我忙得不可開交又倍感充實和滿足——而事實是，在一天又一天的值班時間裡，我一個電話也沒有接到。等待成了這一段時間中唯一可做的事，我必須和那麼漫長的等待時間相處，然後還要保持全神貫注。

等待著，保持專注，真的是一件考驗人的事。

第一次接線，我既期待又緊張。閉著眼睛坐在凳子上反覆地演練接線操作流程、溝通話術，像一個百分百標準的菜鳥實習生。時不時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看手機，手機一直沒有響，不知道是不是壞了，壞了怎麼辦……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此起彼伏，讓這一個小時又像很長，又像很短。

第二次接線，我有了電話可能不會響的心理預期，所以不再緊張，放鬆下來玩手機，刷刷微博，刷刷微信，再看一下朋友圈，時間很快過去。

第三次接線，我意識到了前兩次的心態不正確，開始做調整。我回憶起以前學習過的課程，心理熱線和普通電話不同，這是助人的工作，有其必須要遵守的倫理規則。作為心理熱線的志願者，要將來電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所以必須自我照顧和自我評估，自己是否具有承擔這份工作的勝任力。

我來做志願者的初心是什麼？我能提供什麼樣的服務？我現在是在服務的狀態嗎？以我現在的情況，真的能夠做到認真傾聽嗎？我的心裡在想什麼，擔憂什麼，又期盼什麼？沒接到電話是什麼心態？看到別人都接到電話就我沒接到，又是什麼心態？……

我問了自己一連串的問題，並且試著尋找答案。

首先，我發現，過於緊張、或者過於鬆弛的狀態，都不利於接線。每次值班之前，我都會錄一段唸誦的小音訊，聽一聽此時此刻我的聲音狀態如何。聲音真的具有傳遞情緒的能力，有一次值班之前我和媽媽發生了一點小矛盾，爭執了一會兒。情緒調整好後我坐在桌前錄音，居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又快又冷，還帶著一點憤怒的餘韻。如果是來電者聽到這樣冷漠的聲音，會是怎樣的不愉快？人對於自己的覺察力真的很有限，自以為能掌控心情，卻反覆被自心欺騙。為了改善這樣的問題，我會反覆地錄音頻，直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親切溫和，語速平緩，沒有攻擊性為止，自己才算讓自己過了關。

再次，接線之前的十分鐘自我放鬆裡，我會檢查自己是否準備進入服務工作狀態。未來的一個小時，將不再屬於我個人。我不能在這個時間段做服務於自己的事——比如拿快遞、打私人電話、手機聊天、刷朋友圈、收衣服、拖地以及其他的一切。因為我在工作，不管是有人還是沒人，都不能成為我脫離工作狀態的理由。

第三，我承認，時時刻刻保持stand by的狀態，又不能開小差，傻等著確實磨人。我必須要學會與等待正面交鋒。仔細審查內心念頭的起落——今天又是無人問津的一天；這樣的值班有什麼意義；為什麼別人都能接到電話而我接不到；是不是我的運氣特別差；或許我應該換一個時間段試試；要不我去搞搞別的，反正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看見；不行，誰說沒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對，我應該為自己慶幸，我值班的時刻天下太平，每個人都很快樂才不用打電話；我的等待肯定不是無用功，不管你來還是不來，我都在這裡不離不棄；僅僅是在這裡等待，在這裡值守，就是最大的意義……在對自己念頭的覺照中，我接納了等待中的負面情緒，並找到了等待的意義，開始學會與等待和平相處。

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一方面我透過自我覺照保持專注力，另一方面還發掘了可以將這段時光利用起來的方法。比如溫習過去學習的心理學課程，或者閱讀哲學書籍——這些書籍不會讓心念散亂放逸，還能保持思維的靈敏。同時每隔一刻鐘，念一遍傾聽熱線的倫理守則和開場語，提醒自己保持服務狀態。

就這樣磨著磨著，我值守熱線快滿一個月了。等待中的電話最終還是來了。結束通話電話後，我又進入新一輪的等待。電話就是《等待戈多》中的那個“戈多”，誰不也知道它是誰，它在哪，它是否正在來的路上。這次等待又會多久呢，或許就在下一刻，或許永不會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這一份等待中，我已經獲得了令自我成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