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豪不說垃圾話
不要說垃圾話，不要技術犯規，不要taunting。這是林書豪的球場信條。他年少時不是這種型別的球員，這樣的塑造，來自於他的母親：吳信信。與母親的抗爭，持續了林書豪的青春期。
採訪｜
謝夢遙
圖｜
張弘凱（除署名外）
「Don’t look him like that。」
在《這就是灌籃》節目中，林書豪是最溫和的那個領隊。但這一刻，他似乎有些生氣了。他向著場中的孫思堯喊話。後者剛剛完成一個蓋帽後，挑釁地瞪著對手，NBA裡管這叫做「taunting」。
不要說垃圾話，不要技術犯規，不要taunting。這是林書豪的球場信條。他年少時不是這種型別的球員，這樣的塑造，來自於他的母親：吳信信。與母親的抗爭，持續了林書豪的青春期。
在很多事項上，林書豪和哥哥林書雅看法不相同。從哪一年起，弟弟變成了兩人中更優秀的那個籃球手？林書豪認為是14歲。「14歲？No way。」林書雅說，「那時候他只有一米六，他完全不可能打敗我。」誰是家族裡更調皮的男孩？林書豪認為是自己，但林書雅認為作為很多惡作劇的幕後策劃者，他才是。林書豪這幾年對髮型持續做著有趣又古怪的實驗，但林書雅最叛逆的一次嘗試，僅僅是大學時理了一個光頭。「你知道我是一個牙醫，我不可能留髒辮。」他說。
但至少在一個問題上，他們達成了共識。母親吳信信是管教嚴格的虎媽嗎？
「毫無疑問。」他們都這樣說。虎媽的概念來自於美國耶魯大學華裔教授蔡美兒寫的《虎媽戰歌》一書，相應地，虎媽式教育指亞裔美國家庭常見的高壓式管理。
吳信信和丈夫林繼明在1970年代相繼從臺灣來美國，兩人均在普渡大學完成進修。作為一名軟體工程師的吳信信，對三個兒子要求極嚴。一個例子是，她因為林書雅成績退步，取消了他的高中畢業舞會（拜託！那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她也是亞裔家長中的異類。在兒子的籃球故事裡，一開始就有她的身影。她是林書豪中學籃球隊的家長負責人，處理賽場之外相關事項的聯絡安排。由於支援孩子用大量時間打球，林家多年來遭受其他華人家庭的質疑。
在2小時的電話採訪中，吳信信與《人物》談了林書豪的成長、親子關係與她的教育觀。
以下為她的自述。
1
關於這個訪問，書豪只有跟我提，我一定要講，他和哥哥到底誰不乖。我說你最不乖，他說那他講的是對的。
他一直比較調皮、愛講話，比較外向。他5歲的時候，我一個朋友說要帶他們兩個去游泳，但是那個游泳池是沒有救生員的。我的個性就是，孩子的事情我都是親力親為，但那天剛剛好公司有事。就沒有想到那天書豪就有點不乖，他就往比較深的地方去，就溺水了。哥哥就跑去救他。我到的時候是已經沒事了，嚇死了。我後來有跟哥哥談，其實這個時候是叫大人來救，不是你去救，萬一他真的溺到那種不行的時候，就把你也一起抓下去，兩個都沒了。對書豪來說，這件事情就是一輩子忘不掉的。是哥哥救了他，他本來就對哥哥是很仰慕的，那哥哥在他心裡的位置，就從此再也不可能衰減。
他初中的時候在球場上如果輸球的話，他會發脾氣的。不但對自己發脾氣，也會對隊友發脾氣。也因為這樣子，被我罰過很多次。我罰他，很簡單，你今天這樣子不對，為什麼你要踢椅子，然後他會講說為什麼他踢；那他踢椅子這個行為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你不高興你可以跟他好好講啊。你是跟誰生氣，第二天回去你需要跟那個人道歉，還要帶罰，那個週末就不能請小朋友來家裡玩。
可是他也算是蠻貼心的。在他青少年的時候，他弟弟喜歡吃某一種醃黃瓜，一瓶大概是五塊多錢還是七塊多錢。他知道我不會去買，因為那個比較貴，他就會去存錢。我們說如果他考100分就會有兩毛五之類的（獎勵），所以他就慢慢存到他可以去幫弟弟買一瓶。
他心胸比較開闊。有一次我開車，他坐在前座，另外兩個小孩坐在後座。其中一個就對另外一個孩子說，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要請你來我家玩，可是他沒有請書豪。然後書豪就問他說，哦，那天是你的生日，這個小孩就說yes，但我不能請你，因為我媽媽說我只能請兩三個小孩。書豪就跟他說，哦，沒關係沒關係，等我生日的時候，我把你們全部都請到我家來。因為他那句話，我覺得他算是大方，所以那年的生日，我就讓他請一堆人到家裡來玩。
他的個性不是一天改變的，是慢慢慢慢的。像他踢椅子那個事情，我講第一次他聽了，他去道歉，可是第二次他再踢，然後第三次。但也不是很頻繁，因為通常他們的球隊會贏球嘛，贏球就不會有這種事情，通常都是輸球的時候。最後一次我就跟他說，下次如果再踢，就不止是道歉，是以後不準打。他知道嚴重性的時候，他就不會做了。
我對我小孩都是這樣子要求的，老大沒有這種行為。老二有，老三（林書緯）也有。有一次，他們兩個合起來去幫老三的球隊做教練，結果他的隊友打得不好，他很生氣地罵隊友，結果兩個哥哥一直要他弟弟回去說道歉以後才讓他回球場上打球。我也在球場上，我是支援嘛。這樣罰是對的。弟弟那次很硬，就始終不說，他就沒上去嘛，那場球就輸了。
球場垃圾話，這方面問題不是說他們沒有，他們有過，我聽到過。但是很早以前我們就講過了，你要講就會被罰嘛。他們聽的一些歌，有很多hiphop裡面有髒話，我會跟他說，一定要聽這個歌嗎？我覺得我聽了不會很舒服。甚至於他們以前交的朋友，畢業典禮寫紀念冊，每一句話都有髒話在裡面。我們就會說，你看看這個東西可以看嗎？
2
我想我跟一般人想象的虎媽是不一樣的，但我絕對承認我是某一種形態的虎媽。
我和他們從小說中文，因為我自己的母語是中文，中文你和祖父母溝通也比較容易嘛。而且我覺得中國的文化、歷史、文學，都是很美很好的東西，我希望他們能夠對中國有更多的瞭解。只是蠻難的，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有恆心，所以後來就變成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了。因為他上學以後英文詞彙就多了，我自己的中文詞彙也越來越少了。
是的，我取消過哥哥林書雅的高中畢業舞會。因為他那個成績拿得太差了。他是故意不好好念那一堂課。而且之前有一個報告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警告過他，我說你這個成績是不能接受的，那他沒理，那再又是這樣的時候，我們就講說你如果再這樣的話，我看到下一個回來還是這樣，那就會罰的很重。畢業舞會就沒有了，那沒辦法。我沒有後悔這個決定。他那堂課後來拿A。因為他把所有東西補回來了。
假設說，我前面都沒有跟他說，我看著很不爽，我說你就不準去了，那我就覺得是虎媽的行為，你是隨性的。但是這些東西都是之前我們有討論過。其實他們會被罰得很嚴重的，都是因為一次兩次三次。每件事情都有後果。基本上是讓他們學到，你（選擇）這樣做，你就要承受那個後果。
你書要念好，只要你把你該做的事情做完，你是有自由的。書豪也不是全A，他的數學跳了一年，他九年級就在唸十年級的數學，拿B我可以接受，但是他拿D我就不接受。所以我會看你的程度應該是在哪裡。如果你自己可以解決，就自己解決，爸爸也有教過他一年的數學。
他不只打學校的球，他還打教會的球，還打另外一個AAU的球隊。打球一定會讓唸書時間減少。你要打球可以，你要打幾個隊都可以，但是成績退步的話，那會有後果。沒發生以前我們就先講了，我們可以有一段時間來補救，如果補救你也不行，那就只能不打了。
他高二、高三時成績退步了，那第一個，禮拜天的教會是不能打的。一開始他會在家裡鬧的不得了——我是跟爸爸一起打，我們是有家庭，這樣打球很快樂什麼什麼。我就會問他說，你明天的功課做完了嗎，做完了。那我說後天的功課你做完了沒有，他說沒，我說那你就不能去。你不能只跟我說明天，你要看下面一個禮拜的功課有沒有做完。他個性比較強，哥哥比較容易，講一次兩次他可能就聽了，他就要講很多次。他就會大叫，發脾氣，鬧到最後，他知道說我絕對不理他的時候，他才會去做功課。
一開始爸爸會說哎呀，就讓他去打。爸爸比我好講（話），但有些東西我說了是這樣就不會改了，那爸爸知道了就不會再幫他了。
我是他中學球隊的家長負責人。球隊有manager，但是還有一個team parent，就是幫忙把家長集合在一起的。你去看球賽，不是都有賣喝的吃的嗎，那就是家長去賣，因為學校沒有員工去幫你賣。譬如說要帶點心啊，要找人開車啊。特別是季前賽，沒有學校的交通車，你就必須要開車送他們。通常都很遠，可能開車兩個鐘頭到那邊，這場比賽比完，你還要等幾個小時才是下一場比賽，可能今天有個兩三場比賽，然後還要開車送他們回來。所以有的時候可以用掉一整天，那我就要請假。
他九年級有一天回來就在家裡鬧，我忘記是鬧什麼，反正就是不高興。我就跟他說你如果再這個態度跟我講話的話，我等一下就不讓你去練球。我們都是晚上練球嘛。那一天剛好是要開家長會，我是家長的代表，所以我是必須要去，那他的意思就是說，反正你一定會帶我去。那他後來鬧下去，我就很認真地跟他說，我不但不帶你去，而且我今天不准你去。
我不怕丟臉的，我去了之後，每個家長都會來問說，哎，你小孩怎麼沒來練球，老師、教練也會問，那我就說他態度不好，還在家裡。我們學校的規矩是，你不練球就不能打比賽。我就跟教練說，我希望你明天不讓他打比賽，因為他被我罰。
結果教練後來還是讓他打了，只是不是首發，他是替補上場，讓他打完全場球。那個事之後，我就有跟教練講，你沒有尊重我，因為我已經跟你講了。如果下次我罰他，你還要讓他打的話，我以後就不會讓他參加球隊。所以他教練知道了我的底線在哪裡，我不會無理取鬧，但是到某一個地步我是絕對不會讓。
林書豪一家人，左一為林書豪
照片由林書豪家人提供
3
當初他申請大學的時候，所有的常青藤的學校他都送了CD。但有一個學校是我幫他送的，就是MIT（麻省理工），那個時候他說他想念商學院，MIT有。我知道說憑他的成績，可能進不了MIT，可是用籃球他有可能。當時他的教練有一天打電話跟我說，為什麼MIT會打電話給我？我說因為我送了呀。他說當初我們討論的時候，這個學校不在我的單子上面，我說對，可是在我的單子上面。
MIT對他非常非常有興趣。但是他就說打死他也不要去，因為MIT是三級聯盟，MIT的籃球比哈佛還糟糕。哈佛的教練說，你是我招募名單上排第一的小孩。那哈佛我也是可以接受的，可以打球，也可以唸書。
其實書豪最想去的是斯坦福，因為離家近，斯坦福就沒有給他獎學金，那就表示說教練對你的籃球覺得並不怎麼樣，所以你去可能根本就沒得打。UCLA我們也試了，伯克利我們也試了，人家不會要他嘛。但如果真有一個籃球名校也選擇了他，我會建議他還是去常青藤。因為像哈佛，他們只有禮拜五、禮拜六打球，所以他缺課也只是缺禮拜五早上的課。但你如果是去一級聯盟學校的話呢，那缺課就缺得多了，你選課就很難選。很多籃球運動員沒念完四年就唸不下去了。我希望他四年可以唸完。學生的角色要念書嘛。
我是一定從學術來看的，因為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一個NBA球員來對待。我們只是說OK，你在唸書之餘，你可以做一些你喜歡的東西，所以你喜歡畫畫，你喜歡打球，你喜歡音樂，隨便你喜歡什麼，你都可以去學，但是你的功課要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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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其他籃球強校拒之門外後，
林書豪被招入哈佛大學校隊
照片由林書豪家人提供
4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會說我是一個很盡責的母親，可是我也做了很多錯事。雖然在我盡責的當時，我覺得我是對的，可是可能傷到孩子。我有時候太犀利了。我的個性比他急，我也是很好強的人，我可能嘴巴會快一點，我覺得是自己的成熟度還不夠，所以我也要學習。
那時候（指2011年）我們到臺灣，粉絲們要摸他嘛，他絕對不讓人家碰他。可是那一年David Lee（金州勇士隊的大前鋒）跟我們一起去臺灣，David Lee就跟那些粉絲握手，那我跟他說，為什麼他握，你不握？那他有跟我解釋說，因為他的手一出去，人家就是不放手，他連走都走不掉，都抓流血了。David Lee沒有這個問題。
我覺得那個時候我是有點嚴，我會覺得說，為什麼你對人家，好像看起來不友善。那其實不是他不友善。
我當然有妥協啊。有的時候我有朋友會有一堆東西說，可不可以拿給你兒子籤？那兒子就會覺得說，我回家就是你的兒子了，我再也不是那個在球場上的林書豪，為什麼你會拿這些東西來要我籤？我後來我就跟我朋友說，都不要拿來給我籤。
最近兩年比較不犀利嘛，因為他一直在受傷，所以對他就稍微柔軟一點。通常他比較驕傲的時候，我就會去把他壓下來。
看到他的髒辮時候，我只說哦，no，又來了。但是他現在是大人了，所以他有權處理他的頭髮，他知道我不喜歡，我到現在還是不喜歡，但是這是他的頭髮，他要怎麼弄，他喜歡就好了。
他在NBA拿到第一個技術犯規的時候，我們也談了。技術犯規要罰我覺得蠻高一個數目，這個錢拿去捐給窮人都好過被罰。所以我只問了他一句，說你覺得值得嗎？第二次很冤枉，因為他是坐在板凳上，根本沒在打球，然後他站起來哇哇哇，就被罰了。罰的時候我還說，他不在場上怎麼會被罰。他就這兩次。
我們家的孩子很皮，他們跟我開玩笑開得很兇。他們有次把枕頭放在棉被裡面，假裝是一個人在那裡，我以為是真人，結果開啟來嚇死我。還有書豪拿蛋糕砸我的臉那次，我不會生氣，但是我不覺得好玩。事後我有跟他講，就這一次了，你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我們玩的時候歸玩，所以他敢砸（蛋糕）。我就說我是虎媽，又不是虎媽。
5
我記得在林瘋狂的時候我講過一句話，我說這個不是書豪最好的時候，書豪可以更好。
我們常常會講，do your best。他有一場球對湖人隊，他打得不錯，所有人都說他打得多好多好。那他回來就說，我問了他一句，這場球你給自己幾分？我記得他給的還蠻高的。我說如果你要我給的話，五六十分。他就問我為什麼？我說因為你這裡還可以做，那裡還可以做，我說你有這些能力，後來他說媽媽你這樣講，我可以接受。我雖然不懂籃球，但是他的球我懂，因為他是我兒子，所以我會跟他說，你還有一些事情你沒做，你如果做了那些事情，你才夠八九十分。
火箭和湖人是段艱難時光。他常常很沮喪，但他對別人沒辦法不客氣，反正難聽的話大概都到我這邊來了。我跟他談過一次，就是說你不需要打球，我們不需要你做NBA球員，我說你打球是因為是你喜歡，但是如果讓你覺得你不喜歡的時候，你就不要打，所以我不要他有一個壓力說，他一定要自己打下去。我們沒有這樣子的期望。那個時候我沒有push他，因為沒辦法push啊，很多東西不是他能夠承受的，唯一有說可能你應該去多溝通。其實我們都一直有替他禱告，不止替他禱告，替他的教練禱告，替他的隊友禱告，希望他們態度能夠改變。
最近這三年來，我覺得他長大很多。他會花很多時間禱告，他會去尋求神的意思，這個東西講起來蠻抽象的。他作為基督徒的生命一直在成長，他就越能對世界上的一些東西釋懷。
他本身是一個很好強的個性，他也很謙卑。都在他身上，我覺得不矛盾。對書豪來說，他的成熟度跟他的信仰，（決定了他）怎麼去對待別人。
他最近這次的受傷，我很擔心，我是馬上飛過去的。我想說我可能會待很久，陪他渡過這段時間。但是我飛到紐約以後，我發現他處理這件事情的態度比我的態度還好，所以我就大概只待了一個多禮拜我就回家了，那我覺得他是真的長大了。
就像我剛才說的，以前如果他碰到什麼很煩，他不會對別人，他只會對我哇哇哇發脾氣。但是這次他都沒有。當然他是很難過。我對他說，其實我自己很不能接受這件事情，但是他來安慰我說沒有關係，他覺得神有他的意思在。從各個角度來看，他都處理得很好。
他從小就不愛喝湯。我就會一直念，說：「你還沒喝，你還沒喝。」然後他還是不喝。偶爾他心情超好的時候，就勉為其難地喝一口，好像喝那個是給我面子一樣。像他這次受傷以後，就乖很多，就每天都喝。我去他那邊的話，我每天煮，那我沒在的時候，我就要買了那種冷凍的滴雞精給他。
我覺得書豪走這條路到今天，已經完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可以做什麼。球隊上的角色我真的不擔心，因為我覺得他很厲害，雖然我不那麼懂NBA。神要他走哪一條路，我再擔心也沒用，因為一定會發生。我能做的有限，我懂的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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