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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7.25:找到了

作者:由 賈薇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1-04-09

《洪水》7.25:找到了

Vincent van Gogh,View of The Hague with the New Church

鐵匠走得氣喘吁吁。

到了徒弟家,看見徒弟老丈人一個人坐在門前編竹籮。十多隻雞在門檻外悠閒地走動,雞屎拉得到處都是,有些還敷在牆角倒放的幾把農具上。

鐵匠還沒走近就心急地喊,“徒弟娃兒呢?”

徒弟老丈人停下手上的活計抬頭看,見是女婿的老闆,趕緊起身找板凳。

“他昨天大早上就趕你那點去了噠。”

“昨天沒來啊,沒在家蠻?”

“昨天早上走了就沒回來,還以為你們趕場天忙不贏哦。”徒弟老丈人疑惑地說。

“那他會去哪點呢?”

“弄大個人一般不會亂跑嘛。”

“去哪點他沒跟家頭捎個信蠻?”

“沒有啊,我們一直以為在你那點。”

這時,徒弟丈母孃從菜園子回來,手上摘了幾個南瓜還有一籃子四季豆。看見鐵匠高興得很,“哦喲他大哥來了蠻?趕這點吃晌午飯哈,”說完就去吆門檻外的雞群,準備打掃一下衛生。

鐵匠一看這情形,斷定徒弟去哪點他們肯定是不知道。

他又開始心慌起來,站都有點站不穩。徒弟老丈人遞過來一根板凳,他馬上接過來坐下。不想讓兩個老人察覺到他的慌張,不善言語的他硬憋著跟徒弟老丈人搭話。

“這兩久竹器好不好賣?”徒弟老丈人說,“好賣得很,我還要趕緊編幾個竹籃子,不然下個場沒得賣呢,”邊答話手上不停。

鐵匠又找不到話問了,只好四處打量徒弟上門的這個家。

三間大瓦房,側邊還有一個廚房,緊挨著豬圈,豬圈背後一大叢竹林,怕有一畝多,那是徒弟老丈人維持生計的主要來源。

徒弟老丈人在鹽井鎮算響噹噹的篾匠,背篼、籃子、椅子、板凳,沒有他不會編的。編好的竹器趕場天拿到老街賣,一般都能賣個好價錢。

徒弟剛來上門時,丈人就跟他說打鐵辛苦,還是學編竹子好點,他可以把全部手藝教給他。徒弟想都沒想就說,“爹,編竹子是手藝活,我怕幹不成。”

丈人說,“啥子手藝活不是從頭學呢?多跟斗學就學會了嘛。”

徒弟頑固,還是說,“我只做得成打鐵的活路,編東西硬是不行。”聽他這樣說,丈人大大嘆口氣,“哎,我老了,怕砍不動竹子那天咋個辦……?”

徒弟說,“爹,這個不用擔心,竹子我會一直幫你砍,編就要靠你老人家。”丈人再次嘆口氣,“你這個娃兒硬是老實哦……”

學當篾匠的事老丈人之後再也沒有提過。

徒弟每天從老街往返蒿枝坪,雖然說多走點路,但一家人平平安安就不圖其他了。鐵匠突然來說女婿昨天沒去鐵匠鋪也沒有回家來,那到底會去哪點啊?上門一年,獨姑娘還沒有懷孕,這女婿突然就不見了蠻?

徒弟老丈人也開始心慌。他不敢把訊息告訴“屋裡的”,更不敢告訴姑娘,姑娘大清早去隔壁幫忙做針線活沒回來。他先進堂屋準備倒碗苦丁茶給鐵匠喝,因為心慌,潑了大片開水在桌子上。他顫顫巍巍把茶遞給鐵匠,悄悄問,“那這個娃兒到底跑哪點去了啊?”

鐵匠偏頭看了一眼廚房,低聲說,“認不得啊……”說完這句又找不到話,沉悶地看鬥壩子上的一泡雞屎發呆。

徒弟丈母孃從前樓上拿了一坨臘肉下來,跟鐵匠說,“他大哥今天就趕這點吃飯,我把臘肉煮上。”鐵匠忙說,“不嘍,我馬上要回去。”

丈母孃這時像突然反應過來,“咦,女婿今天還趕你們那點蠻?昨天晚上就沒回來哦,是不是趕場天忙不贏……?”

鐵匠被突然一問,心更慌,兩片嘴皮動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丈母孃提著臘肉的手突然鬆下來,“咹?女婿沒跟你在一起蠻?”

鐵匠還是找不到話說。

“哎喲,到底咋個了啊……?”

徒弟丈人這才慢慢說,“你先不要急嘛……女婿,昨天就沒趕鐵匠鋪去。”

“那他趕哪點去了!?”

徒弟丈母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哎喲,這可咋個辦哦……”說完就開始哭。

見徒弟丈母孃哭,鐵匠找不到安慰的話,更是心亂如麻。徒弟老丈人趕緊小聲勸“屋裡的”,“哭啥子哭哦,人到底在哪點都曉不得,哭啥子?給隔壁鄰居聽見好蠻?”

丈母孃隨即降低了哭聲,但還是一臉求救般看著鐵匠,“你們不到處問哈蠻?他到底去哪點一點都認不得蠻?”說完又小聲“嗚嗚嗚嗚嗚”地哭。

鐵匠站起身對徒弟丈人說,“我現在去趟張家溝,看他會不會回張家溝那邊了。”說完起身就走。徒弟老丈人和丈母孃沒阻攔鐵匠,跟在鐵匠身後忙不迭說,“謝謝他大哥啊,我們老兩口走又走不動,趕哪點找也認不得,就全拜託他大哥了哦……”

鐵匠回頭跟徒弟老丈人說,“你們先不要跟妹兒講,等我從張家溝回來再說。”

兩個老人不住點頭,“就是哦,不敢說哦,說了妹兒那個脾氣不得了啊……”回了鐵匠的話,丈母孃還是停不下哭聲。

回老街的路上,鐵匠心裡一直想,張家溝離老黎山弄個近,會不會真呢碰鬥土匪了?他無緣無故回張家溝做啥子?張家發生啥子事情了蠻……?如果不是回張家溝他又會去哪點呢?就是碰鬥土匪搶也不至於……

一路上盡是胡思亂想。

老街這個趕場天果然像老婆杜喜芬說的那樣,人比以往少得多,走在路上的人稀稀拉拉。鐵匠想,拿去集市上賣的幾樣東西怕賣不完。是先去集市看看還是立馬就去張家溝找,鐵匠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往張家溝方向趕。

走到坪街腳底下,看見徒弟一個堂哥來趕場,平常不善言辭一般不會主動打招呼的鐵匠,主動喊住他,“二哥,看鬥五娃兒回張家溝沒得?”

堂哥一看是鐵匠,連忙說,“哦,是鐵匠大哥哦,沒看鬥呢。”

鐵匠心頭一沉,“十有八九糟了……”

“你咋個找到張家溝來了,他不是趕蒿枝坪上門去了蠻?”

鐵匠趕緊說,“哦,那我先去張家溝看哈,沒在我再趕蒿枝坪去找。”

“哦,我倒是沒看見,不過你再去找哈,說不定他回去沒有出來。”

堂哥背了好些山貨要賣,說完匆匆往老街去了。

聽到他這樣說,鐵匠的心稍許安定下來。

他繼續往張家溝走。

爬了很長時間坡,好久沒走遠路的鐵匠爬得氣喘。

到了徒弟家,發現家裡一個人都沒在。鐵匠只好先坐在門檻邊等人來。

徒弟到蒿枝坪上門,他父母親一直跟大哥家過。今天趕場,張家溝好些人到老街去了,徒弟家應該也不例外,鐵匠心想再等一哈,不來人的話就先回去了。

七月的張家溝山林茂密青翠,除了知了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鳥也在高聲鳴叫。儘管徒弟家背後就是一片山林,但沒有給酷熱的七月帶來多少清涼,鐵匠坐在徒弟家門檻邊依舊不停冒汗。

河溝對面是蔡家開的馬店子,這家人的生意很好。

鐵匠坐在對面遠遠的地方,還是聽得見蔡家大院馬店子發出的喧譁聲。他索性站起來伸長脖子四處看:蔡家門前是一條河溝,現在還沒到漲水季節,河溝裡面水流緩慢,但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響得歡快。河溝邊邊的灌木雜草一直長到路上來了,把蔡家門前的路都遮擋了好些。

蔡家院壩東邊栽著大大的一棵桂花樹,還沒到花開季節,但整棵桂花已經枝繁葉茂,把蔡家院壩門前遮出大片蔭涼。桂花樹長得慢,這麼大的桂花樹怕長了好幾十年。鐵匠看著桂花樹心想。

蔡家的南面還住著兩家人,他們的田地正對著徒弟家這邊。鐵匠看見那兩家人都在坡上做活路,一隻狗在院壩上跑來跑去追雞玩,把雞叫聲遠遠地送過來。

鐵匠本來找徒弟心煩意亂,但突然走進世外桃源般的張家溝,還是被四周景物吸引了注意力。

一陣清脆的聲音猶如明朗的鳥叫,從蔡家大院內傳出來。鐵匠尋聲望去,知道那是孩童們發出的讀書聲,雖然來自蔡家後院,卻在整個張家溝時而高亢時而婉轉,一陣陣比山林裡的鳥叫聲更好聽。

那是張家溝附近娃兒們在上蔡家的“雞婆學”課堂。

“雞婆學”是鹽井鎮最流行的教學方式。沒有機會進國民學校的山野鄉村孩童,由一些大戶人家或鄉紳召集,請當地識文斷字的先生授課,用糧食換學費,選擇具備條件的人家辦學堂,由先生就近教授孩童們學習最基礎的文字和算術知識。

因為既要授課又要管娃娃們吃住,鹽井鎮就把這種學堂叫做“雞婆學”,意思是像老母雞一樣的學堂。

蔡家先生是張家溝附近最有名的“雞婆學”先生,寫得一手好字,能熟記四書、五經,為人謙和老實,除張家溝外,連附近高家山甚至小黎山的好些娃娃都到他家學習。

被蔡家後院傳出的讀書聲吸引,鐵匠差一點忘記是來張家溝找徒弟。“要不是當年家庭貧困,自己或許也能讀點書……”

一聲呼喊把鐵匠的思緒打亂。

“他大哥來好久了蠻?”

鐵匠回頭一看,是徒弟的大嫂。她手上提著一大個籃子,裡面裝滿了瓜瓜豆豆,一看就是剛從地裡摘蔬菜瓜果回來。

“今天鐵匠鋪生意不忙蠻?難得看鬥你上張家溝來。”

鐵匠沒接她的話,急匆匆問,“五娃兒回來過沒有?”

大嫂說,“大上前天爹跩鬥腳,他大哥幫人家背生意兩天都沒有回來,地頭的活路多我又忙不贏,就叫大娃兒去喊他回來幫哈忙。”

鐵匠一聽,懸了兩天的心終於落下來。“哦,是弄個喲,”又接鬥問,“他現在趕哪點得?”

“還在高家山何草醫那點,”大嫂把手上的籃子放在院壩一張石桌子上,又一一把剛摘的蔬菜拿出來,“他沒跟你們說一聲蠻?”

鐵匠搖頭。

“這個死娃兒,打鐵把腦殼打憨了蠻?回來兩天都不跟你們說。”說完,又覺得對鐵匠這樣說話不合適,忙問,“他老丈人那邊怕認得呢……”

心是放下來了,但鐵匠為徒弟不打招呼陰沉著臉,“我剛從他老丈人那點來,他們也認不得。”

“咹?大娃兒去喊他那天跟他們說了嘛。”大嫂很吃驚。

“絕對沒有說,老輩子不會亂編……”鐵匠也很肯定。

“這個死娃兒,看我等哈不收拾他。”大嫂說完趕緊喊鐵匠,“先進屋頭來喝口水。”說著走上前把門推開。兩扇木門“吱呀”一聲,一股陰涼撲過來,鐵匠感覺稍微舒服了點。

大嫂趕緊倒了碗苦丁茶遞過來,“他大哥要不多歇一陣,我喊坡上的大娃兒回來,幫你去高家山喊他。”

“不消了,認得他在哪點就可以了。”鐵匠喝了大口茶又問,“他在高家山還要多久下來?”

“怕還要兩天,要等鬥爹的腳完全包好才下得來。”

“弄個蠻,那我先去跟他們說聲,免得一直擔心。”

“哎喲,你等哈嘛,我現在先把大娃兒喊過來問。”說完,一陣風出了堂屋往背後的坡上爬。

鐵匠大大喝了一口苦丁茶,心完全放鬆下來。徒弟不打招呼回張家溝是不懂事,好在回家是幫老人的忙倒也情有可原。

鐵匠準備等徒弟大嫂回來說一聲就趕緊回家。

對面蔡家後院的讀書聲漸漸沒有了,院壩上多了些娃兒們的喧鬧。鐵匠起身從堂屋出來,看見八九個娃兒在院壩上嬉笑玩鬧,把張家溝寂靜的中午點綴得生機盎然。

鐵匠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娃兒,覺得他們能在老街的國民學校讀書很幸福。

他遠遠看見蔡先生揹著手從裡屋出來,不知道他對院壩上玩耍的娃兒們說了些啥子,喧鬧聲瞬間止住。之後蔡家能幹的“二孃娘”拴著匹圍腰出來,看上去應該是忙鬥做飯。娃兒們一看見她又嘰嘰喳喳問東問西,然後乖乖跟在“二孃娘”背後進裡屋去了。

張家溝又重歸寂靜。

鐵匠正看得出神,徒弟嫂子和大娃兒從坡上回來,還沒走近他就說,“哎喲他大哥不好意思哦,問了大娃兒說那天是在半路遇到他五叔兒呢,沒跟他家頭說就跟斗回來了,認不得要趕這點弄個多天。”

鐵匠說,“曉得了,我回去了。”

“哎呀咋個得行,吃完晌午再走。”大娃兒也跟上來,“大叔吃完飯再走,我爹趕場一哈就回來了。”

“不了,我家頭事情多,以後再來。”說著便往外走。徒弟大嫂趕緊過來拉住他,“弄個遠呢爬上來不稀罕蠻?飯一哈就好了,今天咋個都要吃了再走,”馬上喊大娃兒去燒柴煮飯。

鐵匠見推辭不了,只好又坐下來。

徒弟大嫂從樓上拿來一塊臘肉,喊大娃兒燒點水把臘肉洗好煮上,自己端個盆盆筲箕坐在鐵匠旁邊擇豆角。

她邊忙手上的活路邊問鐵匠,“他大哥,老街這段時間人多不多?”

“就是人有點少了。”

“是不是到處傳有土匪跑到鹽井鎮來了?”

“張家溝這上面都曉得了蠻?”

“啥子曉不得?這上頭的人些早就傳得不得了。”大嫂把手上擇好的豆角丟到盆子頭,“昨天小黎山這邊下來一個人,說他親眼看見兩個土匪在路上搶人,把人家走親戚的東西全部都搶了。”

鐵匠的心陡然又沉了一下。

“還好沒把人傷鬥,只是搶東西。”大嫂又說,“你們老街看鬥過沒得?”

“認不得,人些只是傳得兇。”

“不是說養蠶子那家晚上來過蠻?”大嫂抬頭問鐵匠。

“聽鬥說又沒偷東西又沒搶人,怕不像土匪……”

“這個也不好說,”大嫂把撿好的蔬菜裝進盆子頭,側過身喊灶房裡的大娃兒,“來把菜抬過去洗了。”大娃兒應聲過來。“臘肉洗好沒得?”“已經煮在鍋頭嘍。”

大娃兒端著菜走後,大嫂輕聲嘆口氣,“要不是家頭急等鬥用錢,大娃兒爹今天都不去趕場了,還不是怕遇鬥土匪……”

……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大娃兒已經在廚房煮好飯,臘肉的香味飄到這邊來。沒吃早飯就忙著出來找徒弟的鐵匠突然餓得心慌,又不好意思催著早點吃飯,只好悄悄嚥了幾下口水。

這時,對面原本安靜的蔡家大院突然傳來鬧哄哄的聲音。鐵匠和大嫂還有灶房裡面的大娃兒都趕緊跑出來,三個人站在院壩坎坎上,齊刷刷往對面張望。

只見蔡家二孃娘跌跌撞撞從一個大房間頭跑出來,心急火燎地喊兩個幫工上樓去看。兩個幫工剛上樓馬上又衝下來,驚慌地跟二孃娘解釋什麼。在蔡家背後坡上幹活的兩個幫工也跑了過來,四五個人站在院壩上嘰嘰喳喳說話。

隔著一大條溝,徒弟家這邊只看得見蔡家大院鬧哄哄,卻聽不太真切他們說什麼。

這時,教書的蔡家先生也從後院出來,他看上去不像別人那樣慌亂,還是揹著手,慢條斯理走過來問他們話。不知道二孃娘說了啥子,蔡家先生氣憤地甩手又進了後院。留下的幾個人站在院壩上左顧右盼,驚慌失措。

蔡家二孃娘突然坐在一條板凳上就開始哭,哭得一聲長、一聲短,但聽不清哭訴的究竟是哪樣。

這邊的三人開始看得莫名其妙隨後聽見二孃娘哭又覺得恐怖。徒弟大嫂戰戰兢兢說,“肯定遇鬥土匪搶了……”,馬上又喊大娃兒,“你趕緊跑過去看哈,姑婆家到底咋個啦?是不是遭土匪搶了?”

大娃兒牙齒打顫,“媽,我不敢去……萬一土匪跑來我們這邊……”

鐵匠說,“大嫂我去看……”話音未落就往對面蔡家跑去。

標簽: 鐵匠  徒弟  張家溝  娃兒  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