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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節:他也做了父親

作者:由 洞照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0-10-10

沒有了昏黃的路燈光暈,斑駁的牆壁,吱扭的樓梯聲和母親熟悉的背影,沒有雞鳴的早晨,農民挑扁擔叫賣的聲音。窄小卻溫馨的宿舍房間,化妝品的香味,電視旁笑盈盈的合影,身邊多了個人。志江盯著白花花的天花板和紋絲不動的風扇,一陣燥熱一陣蒼涼,陌生,緊張,但耳邊起伏的氣息,窗外被微風晃動的樹葉,又讓他感到安寧和踏實。起身洗臉更衣,儘可能不發出多餘的噪音,豔秋喜歡在上晚班的日子裡睡一會兒懶覺,鏡子映著她流暢的身體輪廓,志江眯著眼梳頭,不由自主地抬起右邊嘴角。他緩緩戴上眼鏡,躬身拿出刷子沾上一點兒鞋油,被提拔後,這雙黑色系帶皮鞋幾乎一直穿著。三姐說,鞋子是男人的面子,他牢牢記在心裡,每次出門前必定悉心護理擦拭,那一塵不染的亮澤是他的體面和自尊。

食堂裡,新來的工人從他身邊走過都要禮貌熱情地問好,再過幾年就要退休的老幹部們散落在凳子上,雖是仰頭看著他,卻仍帶著些許資歷使然的傲慢。這天長豐沒來吃飯,玉英懷孕還不滿三個月,他事事小心,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家裡。志江端著餐盤,豆花上的蔥花和辣椒末窸窸窣窣地剝落,不遠處,退居二線的趙主任看到他,左手一擺,志江心領神會地走過去,在他和供應處王處長對面坐下。

“趙主任,王主任。”

“嗯。你中午有事嗎?”

“沒有,啷個了?”

“吃完午飯我找你說點事。”

“到辦公室來嗎?”

“在後院邊走邊說嘛。老王你來不來?”

“你和他兩個說吧,反正我們這邊的情況你已經曉得了噻。”

“嗯。那小嚴你慢慢吃……”

志江的筷子懸在半空,兩段豇豆沾著辣椒,一點鮮亮的紅色格外醒目。兩位老主任神神秘秘,好奇心戰勝了不安與困惑,若不是上午的工作繁忙瑣碎,強勢地吸取了他的注意力,這位心有所想的新官,很可能會失神在某個重要而微妙的時刻。

午休時間,志江和趙主任一前一後走著,行將路過機裝車間,長豐迴應工友的聲音率先抵達他們的耳廓,“長豐!你這會兒吃飯嗎?”一個跨步上前,志江探出身子問。

“我把這點兒忙完了來!”

“那你慢慢弄,我先跟趙主任說點兒事,耍哈兒我們一路去?”

“要得。小李,你吃好看哈,如果剩的不多,就先幫我們打一份!”

志江對新來的小李笑了笑,點兩下頭表示問好和感謝,然後轉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趙主任往外走。

“你還記得去年國營鋼鐵廠改組嗎?”

“嗯,聽說還走了一批人。”

“這兩年改制是大勢所趨,很多單位都準備響應號召,爭先進……”趙主任望著遠處的樹林,眼神有些空虛。瞧他直奔主題,志江便直截了當地問:“我們也有這個計劃?”

“早晚的事。”

志江低眉看著這位在機電廠度過了自己全部青春的前輩,老師傅灰白的頭髮上了摩絲,微風吹拂下坐懷不亂,靛藍的工裝領子雖然有了水洗褪色的痕跡,但依然平整挺括。

“三大方針你應該也學習過了?”

“嗯,新幹部培訓時候說過。”

“管理這一塊你有優勢,不過今年可能會招大學生……”

趙主任言辭委婉,志江心裡自有明鏡。這波改制浪潮裡,四川腹地的六大國企給全國打了頭陣,波及河州確是早晚的事。

“相信廠領導會給大家做好分工,發揮各自的優勢。我這幾年積累的生產經驗和實踐本領,完全可以彌補書本知識的不足,如果任務交到我的手上,一定可以很好地完成。”

廠子改革的第一步,是政企分開,跟長豐這樣的一線工人關係不大,但志江已經肩負了一些管理層的工作,趙主任向副廠長引薦,讓自己的得意門生加入了改組的過渡領導班子。“四自方針”像從天而降的五指山,一時間壓得大家喘不上氣來。自主經營、自我約束這兩項尚可從容應對,但自負盈虧、自我發展,聽起來卻宛若一門新奇的玄學,為了弄清科學的改革方式,志江趁午休時間給遠方的老同學去電話,邊做筆記,邊消化舶來的知識。他時隔多年重返圖書館,下班回到自己的小窩,若逢豔秋上晚班,他便會備好飯菜,倚在沙發上看一會兒書。

書生氣的志江看起來很新鮮,但豔秋隱隱生出一絲距離感。她去看望懷孕的玉英,跟她吐露心底的困惑,她相中志江是因為他出挑的斯文氣質,那種清高和自信與她從前認識的男孩們如此不同,但他在她面前會體貼地放低姿態,任她選擇看向他的方式。玉英聽她邏輯顛倒地發著牢騷,女孩最擅長用嗔怪的語調說出嬌羞的情話,她忍俊不禁,惱得豔秋漲紅了雙頰。

“不管他是升官還是發財,都不會影響你在屋頭的地位。”玉英緩緩出聲,勸慰道:“他有能力的話就爭取更進一步,這樣你們生活條件好了,就可以做下一步打算。”

她抬起眉毛朝豔秋使了一個眼色,豔秋抿抿嘴,心中瞭然。

廠裡搞生產忙改革的日子過得很快,豔秋就職的商場也準備啟動股份制的嘗試,只不過這些事情離她很遠,她只知道開放後的生意更好做了,店裡的貨品也日益豐富起來。入冬後,河州陷入一年一度的溼冷氛圍,豔秋湊了湊兩人的積蓄,給家裡添了一床鴨絨被,哪知志江並不領情,她的細心竟成了自作主張的任性和金貴。志江一心撲在事業上,無暇告訴她原本的資金處置計劃,豔秋將他快要忍不住的惱怒看在眼裡,覺得這男人有些無理取鬧,小兩口一個先斬,一個忘奏,本就是扯平。

一連下了好些天的雨終於停了,志江踏著潮溼的月色跟長豐去巷口的小館喝酒。母親摸摸索索準備睡下,她經過二樓時,瞥見志江帶回來的書,不由得上前翻上一翻。書脊最下面被扯得輕微脫線,她看了眼上面的圖書館標籤,下意識地噘了半句狠話,合上書轉身下樓。母親從裡屋的角櫃裡拿出針線和膠水,幫一直改不了翻書習慣的么兒收拾殘局,雖然這點損壞根本不算什麼,但她就是突然很懷念照顧子女的往昔歲月。志江沒說喝完酒是否回來,她把補好的書放在客廳的桌子上,重新打開了那盞光彩熠熠的新臺燈。

志江和豔秋的小衝突很快就被年輕的活力和蓬勃的希望遮蓋過去,工廠有望在春節前完成新領導班子組建的訊息不脛而走,說他心裡毫無波瀾,是絕無可能的。這次的車間主任推選,採取實名推薦和匿名民主選舉的形式,志江順利進入候選名單。民主選舉的標準和解釋裡,主要分企業管理、科技生產和經營方法三大專案,他的競爭者們不容小覷,既有比他資深的老幹部,也有和他同年參加工作的業務骨幹,當然,最讓他在意的,當屬去年剛入職的本科高材生。志江雖不說有十足的把握,但自覺可以有所期待。

你永遠不知道好訊息和壞訊息,哪一個先來。

在志江緊張等待投票結果的兩天裡,豔秋乾嘔和乏力的症狀加重了。小姨子正在衛生所見習,不方便請假,只能勞煩三姐陪她去趟醫院。那天志江開了一下午會,晚上匆忙趕回家,面對空蕩蕩的屋子,才想起來她們應該是一起回了郎中巷。志江跨上腳踏車一路飛馳,大冬天裡愣是急出了一頭汗。

車還沒剎住,志江就聽到孩子哭鬧的聲音,橙黃的燈光從門框裡漫出來,照得他心頭一陣溫暖。豔秋坐在屋子中央,母親久違地笑臉迎人,他心思敏感,一下子就察覺到家裡人的異樣。好訊息快一步進了家門,母親滿心歡喜,睨著她懷孕不到兩個月的兒媳婦,彷彿明天就能報上孫子,她期待已久,想讓兒子給他父親留個姓嚴的男孩。他看了看眉頭緊蹙,努力安撫寶寶的三姐,忽然百感交集起來。母親和豔秋的目光始終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只不過,老人看到了緊張,少婦看到了喜悅。

第二天的壞訊息,被喧鬧的渡軍表演排練和置辦年貨的火熱所沖淡,慶賀的人群把志江淹沒,他抬頭看了看廠房正中,那面曾經亮麗明豔的旗幟,細不可察的裂痕和褪去的顏料,也在追憶著他一手交付的青春。志江摘下眼鏡,透過沾染哈氣的鏡片看人群四散,一抹笑容爬上他的嘴角,他鬱結數日的雙肩彷彿變成了一團棉花,感受起來是柔軟和輕盈。他以為自家人已經習慣了刨根問底,這回卻沒人拉著他問東問西,讓人不太適應。

除夕那天,他帶著豔秋在廠裡和同事們吃了團年的午飯,下午他們帶著剛發的年貨乘公交車回老房子。這段路修了很久,還有坑窪坡坎沒有整理好,志江擔心豔秋的肚子,老早前就將腳踏車閒置。本該掌勺三姐夫此刻坐在門口的藤椅上,那是志江第一次見他抽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豔秋拉著志江收拾年貨,大嫂攔住他們,把活摁在了自己手上,沒有人能料到,這樣的場面,竟會在此後的20年裡反覆上演。

這年四姐一家沒有回來,父親面前的香火略顯冷清,他獨自蹲在馬路牙子上,心裡絮叨著講給故人的話,也許人到了某個年紀,就不再選擇報喜不報憂,志江愈發喜歡和父親分享焦慮和疑惑,至少在30歲之前,他想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保留自己任性的權利。隔著自己翻滾的思潮,三姐夫妻倆的遭遇他沒能聽得徹底,“水產校”、“重組”等關鍵詞落入他的耳廓,直覺告訴他,一個真正的壞訊息,已經來臨。

下崗潮和下海潮一樣來勢洶洶,只不過前者比後者更慘烈決絕,因此讓一代人銘心刻骨。在我模糊的記憶裡,下崗意味著爸媽不再早出晚歸,意味著原本按時補充的糖罐,再也沒有被填滿。春天,大表哥騎著摩托車閃亮登場,他帶我出去兜風的時候,我媽擔心地連碗都忘了洗。炎熱的夏天在爸媽緊鑼密鼓的創業籌備中轉瞬即逝,終於趕在新學期開始前,把文具店開了起來。大表哥因為一單機車交易,錯過了三表姐的入學報到,這件事她如今每逢酒局便會提起。五舅媽挺著肚子,孕期反應漸漸消退,她最喜歡叫二表哥到家裡去玩兒,堅信只要身邊有學霸出沒,肚子裡的孩子就也能長成優等生的樣子。

新學期開始了,新的生命推門而入,這個女孩也許不是外婆最想要的結果,但她後來用行動表明,嚴菡的到來是她步入晚年前,最珍惜的事情。

標簽: 志江  豔秋  主任  長豐  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