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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譚鍾麟馳送訃告左宗棠計安籌餉

作者:由 洛東南 發表于 歷史時間:2022-04-06

咸豐三年臘月十七日四更時分,太平軍攻破廬州外圍水西門,趁勢入城,守城兵勇再也無法彈壓,亂作一團,江忠源見大勢已去,不顧家有老母在堂,妾有遺子在腹,慨然赴死,訊息很快傳回湖南,三湘士子多為扼腕,曾、左、胡、郭等皆有輓詩輓聯傳世,今擇江忠源好友嚴正基輓詩數句,再緬相惜之思:

一朝將帥推文吏,八千子弟氣縱橫。

疆殘母老留餘憾,大星痛隕皖中城。

咸豐三年臘月廿四日,陝甘總督舒興阿上報廬州失守的奏摺擺到咸豐帝的面前,天子覽奏大驚,憤懣之至。當即革舒興阿職,復又諭令其回旗;贈江忠源總督職,予祭葬世職,入祀昭忠祠,並於安徽建立專祠,諡曰忠烈。訊息傳回湖南已是次年正月,十三日,曾國藩在衡州得聞訊息,跌足後悔不已,給胡林翼信中直稱“閣下治軍鄂渚,為甄師(吳文鎔)喜,為兩湖喜;岷樵殉難之信,為天下憂,為吾黨憂”,然而兩日後其座師吳文鎔兵敗黃州,亦赴水而死,曾國藩正月廿八日於悲痛中率軍北援湖北,開啟了其屢敗屢戰的軍事生涯。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單說譚鍾麟歸心似箭,自安徽入江西,乘船沿贛江逆上至廬陵,又換舟至永新縣,不顧勞頓,翻越羅霄山,竟於除夕之日趕回茶陵石床的家中,陳氏正在縫衣,母親與顏氏卻在逗樂寶箴,寶箴個子又見長高,不過憨態如故,當時正對著大門背誦詩經,背不出來急的抓耳撓腮,看見父親回來,一聲歡呼,跑至跟前,鍾麟順勢抱起,轉了兩圈才放下來,陳氏忙擱下針線來接行禮,鍾麟著急趕路,包袱裡僅有幾本書籍,幾塊碎銀和一件舊袍,倒也不重,此時方想起也未買些點心之類東西,一家人卻甚是高興,原來之前左宗棠託人送信說鍾麟人在安徽,家人均料想難以趕回,如今竟在除夕之日團聚,自少不得噓寒問暖,鍾麟約略述說一年情形,直說到江忠源殉難廬州,顏氏未見過世面,已嚇的哭了起來,反倒是寶箴還傻乎乎的詢問當時情形,鍾麟又安慰了家人,才方罷休。其後自又要拜祭祖宗,各種節俗無須贅述。

轉眼已是正月初八,鍾麟惦念左公是否已知江忠源訊息及眼下如何打算,遂辭別家人,先拜了玄陽道長,道長已近八十,仍是精神矍鑠,鍾麟頗覺寬心,談起一年來之經歷,又是幾度感嘆,尤其江忠源的赴死,道長也多安慰,說起魏源遁入佛門,道長則引用王重陽之“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來解,乃形容佛、道、儒本如紅蓮白藕青荷葉般,雖各有風骨氣象,但其實也有共通之處,譬如都希望世道安寧,百姓樂業等。最後又說起朱教玉,原來玄陽道長感覺教玉於道教領悟並不十分敏慧,倒是武功超群,遂建議教玉暫且不必出家,又因師弟玄誠子武藝遠勝自己,方囑託其去山東學武,才有武昌相會之事,之前也有來信,其護送張亮基至山東後即潛心武道了。

鍾麟留了一日,往長沙方向而去,順水乘舟,兩日後已抵達,竟仍聽見傳言曾國藩將出兵營救江忠源的事,暗奇江忠源殉難已二十餘日,長沙士民竟然還未得訊息,既如此恐怕左公也還不知,無奈天色已晚,便於驛館租了一匹健馬,覓店留宿,第二日天未亮即出發往白水洞而去,正月十一日這天方及午時,鍾麟已經入山,所幸道路熟悉,便自顧打馬而前,卻又被團勇攔住,交涉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一個認識的勇目,原來左公與郭氏兄弟重隱此地後,聯合當地村民,擴大團練規模至二百餘人,當值團勇不識鍾麟,致有耽擱。過了關卡,又快馬馳了半個時辰,日漸偏西,才來到左公住處,卻見屋外無人,便自己將馬牽到柱邊,剛剛拴好,就已聽見左公洪亮的聲音傳出:

“如此說筠仙兄是懷疑左某因記恨曾侍郎勒捐陶家,才不願出山乎?如此也未免太小瞧左某人也!”

“季兄千萬不可動怒,嵩燾怎會不知季兄視金錢名利如糞土?只是此刻鄉梓危急,兄懷曠世之才,不宜作壁上觀,何況人言可畏,為季兄稍作計較罷了。”

“左某墜馬傷及手臂,又非虛情,奈何還要相逼?”

“季兄有傷,眾人亦知,不過傷筋動骨,不過百天而已,季兄傷本不重,休養將近五月,此說恐難再來服人,何況季兄傷勢如何,嵩燾日日相處,又何必託詞矣,季兄與岷兄一般英雄,岷兄當日腿受矛創而不懼臨戰之況,猶在眼前也。”

左公一時無聲,鍾麟覺得好笑,他明知左公不願入曾國藩幕乃是別有策劃,卻偏又不能直接同外人說,但郭嵩燾畢竟也是擅長口才者,此時窘境,雖未親見卻也不難想象,鍾麟正待開口,卻突然又聽左公大聲道:

“不說江岷樵也就罷了,這江岷樵是他曾滌生密摺所舉薦,此時身陷絕境,為何又不遵聖旨率水軍赴援,非但不願親去,連王璞山出境都從中阻梗,到底是何居心?”

鍾麟暗道左公果然擅長詭辯,此時既然不易為自己開脫,索性將戰火燒到對方身上,且看這個說客如何應對,同時也為郭嵩燾暗暗叫屈,當初可是左公力主其勸出曾國藩的,如今他再替曾國藩勸說左公出山,總有一種兩頭受氣的感覺,但郭嵩燾也非等閒之輩,絲毫不因左公質問而慌亂,只聽他徐徐道:

“湘勇戰力,此時能有幾何,恐怕季兄比曾侍郎更為清楚,而今發逆佔據安慶、九江,上擾武漢,湖北戒嚴,曾侍郎大軍遠征,能否透過湖北都是未知,何況廬州遠在皖中乎?”

“那王璞山三千湘勇滯留長沙又作何解釋?”

“嵩燾也甚困惑,前日我已去信質問曾侍郎,且看他如何答覆,此事縱是季兄不提,嵩燾也要問個明白。”

“不是早有傳言,曾滌生聽信吳坤修讒言,再加上嫉賢妒能,所以出軍不攜羅羅山,戰守不用王璞山嘛?”

“此乃謠言也,曾侍郎因衡州地處要衝,衡寶永郴一帶土匪四起,無得力之人鎮守不能脫身,環顧眾將,非羅山先生不能擔此重任也,至於吳竹莊(吳坤修字竹莊)亦非挑撥小人,王璞山在湘鄉出入鳴鑼,大肆招搖之事未必虛言也。”

“大軍作戰,瞬息萬變,一將無能,累死千軍,王璞山乃羅山門下第一良將,的確心高氣傲,但此時須才孔亟,若因此般小瑕即棄而不用,如何扭轉劣勢也?”

“季兄所慮甚是,……”

正說間,忽聽有人說:

“果然是文卿兄回來了,方才團勇來報,崑燾還不甚相信也。”

鍾麟本凝聽窗內左、郭二人談論,轉身方見郭崑燾與左宗植並肩走來,邊說邊抱拳行禮,鍾麟忙回禮,左公聽到聲音,早已一躍而起,瞬間來到面前,執住鍾麟之手,激動道:

“文卿竟真在窗外,愚兄好是一番惦記也,昨夜還有入夢,快來說說別後情況如何?岷樵可有訊息?”

鍾麟方才聽見左公聲音,太過親切,聽得忘神,竟忘記了此行最大目的,此時才又想起,臉色頓時變了,早有淚水奪眶而出,四人一見如此情形,也就明白了大概。左公身手自如,可見早已傷愈,此時見鍾麟悲傷,自己雖亦不免悲切,但還算冷靜,深知鍾麟性情至真,往往悲痛傷身,忙攙住,幾人擁進室內,扶了坐下。難過了足有半柱香,方飲了一杯熱茶,將數月來種種情形約略說出,說到江忠源慷慨赴險,眾人為之擊節,說到殉難之狀,眾人皆為落淚,說完良久,眾人仍是默然無語,直到天色漸暗,周夫人過來問詢晚宴,才漸漸開口。眾人之中,還是郭崑燾最為冷靜:

“廬州之行,我等早知凶多吉少,岷兄自也能知,但仍義無反顧,乃我輩所不及者,如今求仁得仁,也算英雄一世,我三湘士林當為楷模也,只是方今官匪對陣之勢,本就此消彼長,卻驟然失卻棟樑之才,恐大為不利,而今發逆盤踞長江,北省深受襲擾,亦不知能堅持多久,咸豐二年長沙被圍之事,恐復再來也。”

郭嵩燾頻頻點頭,隨即接道:

“北省自張石卿卸任,吳甄甫實任湖廣總督,與崇倫頗有齟齬,督撫不和,雖是常事,然而當此危急之時,不能同心協力,非吉兆也,前番曾侍郎信中言及崇倫脅迫青麟(時任湖北學政)共同彈劾吳甄甫,謂其株守武昌,不思進取,諭旨切責之,吳甄甫亦難忍滿人欺壓,獨自帶兵駐守黃州去矣,季兄早有論斷,武昌以下,九江以上,惟有田鎮算是有險可依,如今發逆在田鎮經營半年,黃州地勢不利,恐亦缺兵少將,怎擋得住發逆急攻,至時一旦武昌不保,湖南再無屏障,就是這白水洞、梓木洞,恐也難以平靜矣。”

說罷一聲長嘆,左宗植已經五十多歲,早已安知天命,此時卻也忍不住同其他三人一起將目光集於左公身上,只見左公雙目緊閉,嘴角牽動鬍鬚,頻頻微動,顯是正在沉思,氣氛一時安靜至極,屋外風聲嘶嘶,斜陽近山,冬鴉悽叫,就如當時之天下,一片喑蕭。忽然張氏餵馬之聲打破沉寂,左公長嘆一聲道:

“江岷樵溘然就義,宗棠雖早有預料,然而此刻卻仍覺六神無主,輔佐曾侍郎之事,筠仙兄暫不要再提也,不過書信之間,還望多能勸勉。”

“還請季兄明示……”

“曾侍郎如今水陸練勇,名為水軍五千,陸軍五千,但不在其內的長夫、隨丁、僱船、水手以及各路員弁、丁役之和絕不下於五千,還有王璞山練勇三千,大軍出境之後留守衡州之勇等,如此眾多之人,其兵餉僅靠勸捐勒捐,何以為繼也?”

“此事眾人亦覺不妥,安福(今臨澧縣)蔣家乃世家大族,天下聞名,湘北鄂南產業無數,自然該出力;不過長沙常家,常文節公(常大淳)屍骨未冷,英靈不遠,且是為國殞身,此著的確令人心寒;至於安化陶家,陶文毅公生前領袖湖湘,三湘士子誰人不受恩惠?何況還有季兄與潤之兄姻親之關係,如今一面苦求胡潤之率軍相助,一面迫其翁家,著實有違常情矣,可是曾侍郎也不避諱,在信中竟直稱定要勒捐三家,如不達目的,勢要擬折參奏也。”

鍾麟知道郭嵩燾故意將曾國藩說的不堪,好使左公無法再橫加指責,果然一張名嘴,心中不由暗笑,果然聽得左公道:

“左某何嘗不知曾侍郎之困難,當時張石卿督湖廣,我等惦念二省,還能於艱難處,省點銀子接濟,而今朝廷不撥一兩經費,還要練成強軍,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不過,此乃殺雞取卵之道,勸捐倒還罷了,勒捐行徑一開,上行下效,再有人從中牟利阻耽,甚至挾私報復,無非激化矛盾,而且縱是三家捐出十幾二十萬,也不過支撐大軍三兩月而已,之後又能如何?左某最擔心之處,他日曾侍郎恐怕迫於餉銀困窘,急於求戰,而正中發逆下懷,師出不利,則再無轉圜餘地矣。”

“所以曾侍郎才苦求季兄出山,此時情形,非季兄之才何以化解也?”

“左某也無陶朱之才,不過此時發逆氣勢正值盛極,縱然攻守有所變數,但對峙之局已成定勢,大軍需餉,一日不可缺斷,而方今朝廷焦頭爛額,聖上雖對曾侍郎有所期待,但戶部絕不肯撥一兩紋銀,所以籌餉必取有源之水,方能循序漸進,等待逆轉之勢,倘只顧竭澤而漁,必成孤注一擲之狀,此乃曾侍郎之急務也。”

“季兄竟能運籌至此,非親歷斷然不能相信,曾侍郎之前信中亦說眼下已是竭力經營,若餉項不繼,飢疲潰散,則從此更無望矣。季兄未覽此書,卻鞭辟入裡,如能尋到這活水,實乃我三湘之幸,天下之幸也。”

“左某也無獨特之處,雖自詡攻讀雜博,亦不過河工、鹽政、荒政、田賦以及山川地輿等,如今能有利可圖者,惟有鹽政一途,其本質不過與商人爭利而已。”

鍾麟忽然想起在江蘇時聽魏源隨口所提一事,此時或有助益,遂介面道:

“魏默深前輩曾雲,去年夏天刑部左侍郎雷以諴幫辦琦善江北大營軍務,用湖州名士錢江之策,在淮揚一帶設立釐捐,於水陸要道勸捐助餉,對行商、坐賈視其買賣之數,每百文捐納一文或二、三文不等,或規定米每擔捐錢五十文,豆類每擔三十文,雞鴨每擔八十文,魏公擔心民眾疾苦,自是深惡痛絕,尤其對錢江頗有怨言,二人原本在林文忠公府上相識,錢江還曾隨林公戍守伊犁,本屬志趣相投,卻因此不屑,是以其後錢江因罪伏誅,魏公嘆其咎由自取,當時無意間說與愚弟,為魏公計,本不該說出,不過眼下軍情緊急,季兄或可參考也。”

眾人聽得一時怔住,左公轉而長笑數聲,道:

“文卿兄真乃雪中送炭也,左某已是苦思多日而無頭緒,此法既是刑部侍郎所用,必然為朝廷所允,也算有例可循,他日時機成熟,以釐捐之策,輔以鹽課、勸捐,乃至日後軍出有成,再向戶部索要,約略能夠長期維持也,只要我湖南一省勵精圖治,紳民安業,此等抽提也不過分,卻能支撐大軍作戰,這釐捐之策,還妙在即便出省作戰,亦可就地籌餉也。”

鍾麟見左公一時眉飛色舞,竟渾然忘了江忠源之噩耗,但見郭嵩燾也是躍躍欲試之狀,料想眾人苦惱已久,此刻都在振奮之中,心下反倒略覺欣慰,恰好便宴已經備好,左公邀眾人堂上坐了,先舉杯道:

“這一杯同敬江岷樵,岷兄急公好義,不畏艱困,忠肝俠氣,常照吾心,身雖駕鶴,遺志長存,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眾人一同舉杯,倒在地上,默思片刻,方行進餐,酒過數巡,話才漸多,眾人好奇鍾麟見聞,遂多詢問,鍾麟則多為詳述,左公尤其對石達開的相關訊息倍感興趣,不肯放過任何細節,只可惜鍾麟也只是略知一二,左公卻表示,此人恐成發逆興衰之標誌,鍾麟暗道二人或成瑜亮,以後即便不直接交手,也必會在暗中較量,各自潛藏孕育的一種力量,已經若隱若現。待說到江忠源臨終遺言之事,眾人雖覺傷心但亦慷慨,說起江忠源給遺腹子留名效棠,左公則直呼慚愧,眾人飲了足有兩個時辰,已近子時,酒意皆深,左公又道:

“江岷樵之行狀,當由左某人執筆,廣濟之前,量無人能比左某親近也,至於廣濟以後之兵事,還請筠仙兄多為留意,就算左某不日要出白水洞,也要先有個草稿再說。”

“如此說來,季兄願意出山相助曾侍郎也?”

“非也非也,左某已有計較,筠仙兄替我拒絕了罷,此刻曾侍郎缺的是糧餉,老兄絕非僅有口舌之利,理財經濟亦是大才,眼下正有用武之地也;老兄還可再薦黃南坡,南坡公亦絕非僅善造火炮,曾侍郎籌餉大計有二位當足矣。”

標簽: 鍾麟  左公  季兄  江忠源  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