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何期

1

我閉眼端坐在雕花的黃花梨床榻邊，聽著東宮裡一派喜氣洋洋的熱鬧聲從正廳傳到我這偏殿來。

空氣中隱隱飄蕩著薔薇香氣，這是我在閨中最愛用的薰香。

“側妃娘娘，太子殿下往我們殿裡來了。”丞相府派來的隨嫁婢女青蓮走進我身邊彙報了一聲便退下了。

“綿綿，讓你久等了。”低沉的嗓音像是撓了一下我的心尖。

睜開眼，李則翊正好掀開我的紅蓋頭，我的視線從一片片大喜的紅色中定焦到他那張冠玉般的臉上，他似乎喝了不少酒，素來冷白的一張臉今天紅撲撲的，他的眼中有些許霧氣，眸子折射的光芒在與我的視線交匯的一刻驟然變亮。

“殿下。”不等我多說什麼，李則翊將我的蓋頭一挑，一手扶起我的下巴，一手攬著我的背，俯身鋪天蓋地的吻過來。

他的吻原來會這麼熱烈呀，在我被吻到意識模糊之前，忽然想起他從前吻我的樣子，只是蜻蜓點水的一碰，從來沒有今天這樣不停不休。

外頭的鑼鼓似乎又響起來了，我迷迷糊糊聽到有宮人大喊，“太子殿下，吉時快到了，該去太子妃殿裡入洞房了。”

李則翊吻我的動作輕輕一頓，隨後放開我的下巴，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腰腹上，好讓我緩口氣。

呼吸著清涼的空氣，身體似乎不那麼燥熱了，我的意識漸漸清明起來，帶著沉重的頭冠仰頭接吻，我的脖頸現在真是痠痛難耐，但靠著李則翊結實的腰腹，我的痠痛還是緩解了一些。

“綿綿，我想聽你叫我夫君。”李則翊攥住我環在他腰上的手，在我面前蹲下來。

“夫君。”我乖乖開口，看著眼前人剛吻得紅透的唇，彎成好看的弧線。

李則翊輕吻下我的額頭，帶著點遺憾的口氣說，“這頭冠真是礙事。”

李則翊常常揉我的頭頂，為此我平日裡帶的頭飾都比較簡單。

“夫君走吧，明日再來找綿綿。”門外的宮人又催了一遍，我看著李則翊的眼神染上不悅，說完朝他淡淡一笑。

李則翊低下眼睛把玩了下我的手，長長的眼睫在他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

“委屈綿綿了。綿綿要記住，我李則翊這一生，心裡只有許綿綿一個人。”

他抬眼看我，眸子裡是洶湧的愛意。

“綿綿記下了。夫君走吧。”我回握他的手，安撫般地拍拍。

李則翊走了，我望著殿裡紅色的幔帳，想著他身上那件喜服，用金色絲線織著四爪蟒，顯得他更加玉樹臨風。

太子，曾是他的理想，如今成功從世子變為太子，他這一路一定很辛苦吧。

真想親手為他寬衣解帶，看看那件喜服下包裹的身體，摸摸那些沒能消去的傷疤啊。

但今晚，會有另外一個女人為他做這件事，以後，或許會有更多的其他女人。

再不甘願又如何，他如今是太子，以後是皇上，從他走往東宮的路上起，許綿綿和李則翊就再也不是兩個人的故事了。

綿綿可以慢慢適應的，這規則阿孃已經無數次說給我聽，接受夫君身邊的其他女人，是這世道女子的生存法則。

可阿孃是幸運的，她儘管知道這麼多規則，卻不需要去遵守和實踐。

丞相府只有我阿孃這一個夫人，我出生時，阿爹給我取名綿綿，便是寓意著與阿孃的情意綿綿，後來的阿弟取名一諾，是寓意著一生一雙人的承諾。

阿爹阿孃本不願讓我入東宮當這側妃，但是耐不住我對李則翊的情根深種，只好放手讓我出嫁。

縱然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是許綿綿很愛李則翊，所以很願意跟他走下去。

從落魄世子李則翊幫丞相府膽小笨蛋的小姐許綿綿出頭教訓了那些愛嘲笑人的世家子弟起，後來的無數場景，都讓在加深這份情感。

李則翊，我知道你的心裡不能只裝我一個人，但是你願意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了。

“側妃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吧。”青蓮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串溜的宮人，用長盤捧著浴衣和浴花。

我坐進浴桶中，薔薇花香結實地將我包裹起來，我望著銅鏡中容貌秀麗，帶著份嬌俏的臉，抿嘴一笑。

當我有點無措的時候，總會這樣笑，阿孃說我看著有點傻里傻氣的，阿爹就會擺手搖頭，說我這叫嬌憨，惹人疼。李則翊看著我這樣笑，就會把他的手蓋到我的頭頂，輕輕摸著，每次這樣，好像是在說，別怕，有我。

“撤了吧。”宮人撤去銅鏡，我把自己悶在薔薇花瓣中，呼嚕呼嚕吹著水泡。

2

“你就是許家綿綿？”

我行完禮，黛紫綾裙的女子從正廳主位上起身，走到我的面前。

“是的，太子妃。”我淡淡一笑，看著來人漂亮的桃花眼眯起一個像是在打量的弧度。

“李則翊可真有福氣。”我聽不出她語氣裡的情緒，還是抿唇一笑。

眼前人突然伸手，捻了一下我的面頰，像是拿走了什麼，趁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又捏了一把我的臉。

“我叫楊時錦，以後不在人前，叫我阿錦就好。”

她輕輕一笑，直接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我的臉忽地一熱，邊走邊低頭盯著她拉我的那隻手，透著健康的小麥色，不像我常見的女子的手，觸感有點點粗糙，但是很溫暖。

我聽說過鎮守北疆的楊將軍有一雙兒女，我一直好奇那傳聞裡黃沙漫漫、寒冷艱苦的北疆是怎麼樣的，今天一見太子妃，想必並沒有這麼不好，那裡一定有壯闊的景色，才能生養出太子妃這樣性格豁達的女子。

“綿綿，我去尋你，你殿裡的人說你早來正廳請安了。”

剛邁出正廳大門，李則翊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抬頭看他，他看了一眼我和太子妃拉著的手，神色似乎有些不悅。

“人給你。”太子妃不太在意李則翊的表情，將我的手遞給李則翊，自個上了馬車。

李則翊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垂在身邊，我一瞧，看著纏著一圈白色的布。

“沒事，綿綿不用擔心，只是不小心劃到手了。”李則翊朝我笑笑，鬆開我的手後摸摸了我的頭頂，將那隻受傷的手背在後面。

“綿綿坐車裡，我們要進宮請安了。”李則翊對我還是從前那個溫柔的樣子，我點點頭，沒有多問就上車了。

太子妃正斜坐在車廂裡一側，她把腦袋靠在車欄上，滿臉懶洋洋的樣子，好像是被那一頭的首飾壓得有點累。

“太子妃。”我向她點點頭，坐在她的對面。

“都說了叫阿錦就好。“她挑挑眉，伸了下腿，坐直了與我對視。

“這樣於理不合。”她直直的目光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生得一雙好眼睛，上挑的弧度增添的不是媚感，而是一種乾淨凌冽的氣質，和李則翊那種矜貴感，似有些相同，但又沒有讓人疏離的感覺。

“你覺得直呼姓名不好，我記得你小我兩歲，那就叫阿錦姐姐吧。”

我點點頭，“綿綿記下了，阿錦姐姐。”

“記下了？可是綿綿好像不記得我了。”

我疑惑地轉了下眼睛，我之前應該沒有見過太子妃才對，她說：“十年前宮裡的中秋宴，可還記得那隻掉進蓮花池的兔兒燈？”

她這麼一說，我想起來六歲那年中秋，我們一家蒙皇恩進宮參加晚宴，我當時帶了一隻阿爹給我買的兔兒燈，那兔兒燈是用竹片編製成兔子形狀的，中間放著短短一截蠟燭，雖然不是什麼珍貴的玩意兒，但對六歲的我來說，實在喜歡的緊，只是後來晚宴上不小心弄進了池裡，還沒點亮就沒有了。

“我不小心碰掉了你的燈，那時你只知道看著地板一聲不吭地掉眼淚，我還沒同你說話你就悶著腦袋往林子後頭躲，明明那些官家夫人就在那林子前頭的亭子裡，你也不去找你阿孃。”

“我看著你委屈巴巴的樣子，想來你是喜歡的緊，便去折根樹枝把它鉤了上來。”

“拿上來已經溼透了，兔子樣子變成了一坨，裡頭的蠟燭不見了，我不太好意思再拿給你。就拉著個宮人，央他去找找有兔子樣式的點心來。”

“我記得找到你的時候，你在石頭上坐著擦眼淚，水潤潤的一雙眼睛，看到兔子糕點一下子亮起來。接著就抬頭朝我傻呵呵地笑。”

我聽著她這樣說，記憶裡那個在林子給我遞過兔子糕點的小哥哥，慢慢和太子妃的樣子聯絡起來，大體我是不記得了，但是這雙上挑的桃花眼，我怎麼會忘記呢。

“你是那個小哥哥。”在那個月光很亮的竹林裡，漂亮的小哥哥託著臉蛋看我慢吞吞地吃掉那個兔子糕點。

“是啊，我可喜歡穿男裝了，下回穿給綿綿看可好？”阿錦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

“好呀。”我笑著應她，原先遇見太子妃的拘謹一掃而空，我在東宮，算是有了李則翊以外的另一個故人了。

進了皇宮，李則翊領著我和阿錦往皇后的鳳鸞殿走，剛對皇上皇后行完大禮，皇上隨意聊了兩句，就說還有奏摺要批就走了，我看著皇后娘娘拉著嘴角笑著，臉色似乎有些蒼白。

或許是因為李則翊不是他們的親兒子，但卻當了新太子，如今與朝內第一的文臣武將聯姻，也算是勢力穩固了。

當今皇上有三個皇子，先太子出使南越，返程時在邊境遇刺身亡，二皇子天生就不是帝王之才，每日放浪形骸，而三皇子，因十年前和南越的大戰失敗，不得以送去南越當了質子，現在還沒有回國。

皇后娘娘就是三皇子的生母，也是我阿孃手帕交的好姐妹。當年還是德妃娘娘的她，曾在三皇子被送走後的某個下午拉著我的手同我說，綿綿不要這麼快嫁人好不好？等阿坤回來，你做阿坤的新娘子可好？

我那時只知道新娘子是要穿著漂亮紅裙的人，還沒想起李則坤總是愛拉我的頭髮，就點點腦袋。

現在這個時候，皇后娘娘會不會怪我沒有等他的阿坤就嫁給李則翊做新娘了呢？

我正在呆呆想著，皇后娘娘喚起我的名字。

“綿綿，到本宮身邊來。”想來剛皇后對太子妃已經提點一二，現在到我了，我乖乖走到皇后娘娘的鳳椅邊。

“日子真快呀，綿綿都嫁人了。”她軟若柔荑的手拉住我的手，溫柔地拍著。

“綿綿在東宮裡照顧好自己，往後綿綿要常來宮裡看望本宮啊。”她並沒有要求我在東宮應當要承擔什麼責任，只是一個勁地讓我照顧好自己。她那柔和的目光像在看我，又像是透過我，看另一個人，我猜她是想阿坤了，阿坤與我同歲，再過兩年也到了要成親的年紀了。

“將本宮要贈與太子妃和側妃的東西拿上來吧。”皇后娘娘賞賜了我和阿錦各一大箱珠玉首飾，又將手上戴著的玉鐲子摘下來套到我的手上，“回去了記得替我向你阿孃問好。”皇后娘娘似是有些疲倦，說在宴會廳中已經安排了午膳，讓我們自行過去用膳。

太子大婚後應有家宴，我隱隱覺得空氣似乎有點停滯，看向李則翊，他只是低眼行了禮，就領著我和阿錦往外走。

用了膳，出宮時已臨近黃昏，車廂內的光線變得有些暗沉，阿錦將擺在車內的皇后娘娘賞賜的兩大箱子開啟，頓時散發出溫和的光芒。

“皇后真大方。”阿錦由衷地讚歎到，我看著阿錦亮起來的眼睛，“阿錦姐姐喜歡，我這些都給你。”我把我份箱子朝阿錦那邊移了移。

“這會不怕壞了規矩了？”阿錦挑眉看我。

“這兩箱珠玉首飾樣式差不多，都當作是阿錦姐姐一人的也沒關係。皇后娘娘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

“好啊，綿綿說要給我，我當然要收下了。”阿錦笑眯眯回我，看了看我手上的玉鐲子，將箱子合上了。

我微微拉開車簾，正好望見李則翊騎在馬上的背景，日落餘暉灑滿他寬闊的肩膀，讓他本如松柏般挺立的背影，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稍微側了一下頭，柔光包裹著他挺立的鼻子和刀削般的下頜線，我忽然感覺心跳漏掉了一拍。

“你很喜歡李則翊。”我的臉上突然一冰，阿錦的手貼了一下就離開了。

我想我的臉一定很燙，我默默將簾子放下，看向阿錦。

“放心吧，我不喜歡他。”阿錦看起來不太開心，“我只是他成為皇帝必須要娶的人，和你不同。”

“我這太子妃是得做著，但是你不用顧及我，放心和你的李則翊恩愛就好。”阿錦看著我呆呆看她的樣子，伸手把我的臉碰近，湊到我的耳邊說：“昨晚我和李則翊沒有圓房，那個紅色喜帕是假的。嗯……今晚綿綿要照顧好自己哦。”

阿錦貼在我臉上的手好像又涼爽了幾分，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憋了半天就“嗯”了一句。

3

是夜。我沐浴完，青蓮將我的頭髮簡單梳了一半，又為我施上了淡淡的胭脂。

我有些坐不住，在屋裡來回走著。李則翊應該快來了，我等下見到他，第一句應該說什麼呢？

分明是那樣熟悉的人，此刻我卻有著緊張見到他。

門吱呀一聲開了，今夜月色傾瀉在李則翊身上，將他那身月牙白的錦服鍍上淺淺的光暈。

我站定看著他，也沒想到要說什麼，朝他粲然一笑。

“綿綿可等久了？”李則翊笑眼看我，走進一個橫抱把我抱起，坐在了椅子上。

我現在整個人坐在李則翊懷裡，他一隻手攬住我的腰，一隻手正在倒酒。

我半靠在他的胸膛上，他一動，下巴細小的胡茬就戳的我額頭癢。

“綿綿可是沒有喝酒臉就紅透了。”李則翊帶著笑意，將一杯酒放進我的手中，順勢穿過我舉著酒杯的臂彎，拿起另一杯。

“綿綿，喝了這杯酒，我們便是正式的夫妻了。你可願意，餘生伴我左右？”李則翊低頭看我，他的眸子中是星星點點，燦若雲霞，那是我這十年沉溺的星河。

“綿綿願與君從此恩愛兩不疑。”我凝視著李則翊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地說給他聽。

“好，綿綿往後的平安喜樂，由我李則翊來承擔。”李則翊仰頭一飲而盡，我不愛酒的味道，害怕被嗆著，掰著李則翊的手，一點點往喉嚨裡咽。

李則翊笑著看我，等我喝完，笑眯眯地摸了一把我的腦袋。

接著李則翊抱著我走進床帳裡，衣裳件件落地，溫度漸漸升高，一夜無眠。

第二日清晨，李則翊的侍衛敲門提醒李則翊該進宮上早朝了。我迷迷糊糊地從李則翊懷裡爬起來，扒拉著他的手臂想要提醒他，但卻從半睜的眼縫中看到他已經醒了，正在好笑地看著我。

“綿綿還困睡便是。”他坐起來，把我安置回被窩裡，在我的額頭輕輕一吻。

“睡吧。”他的聲音有著沙啞，卻很好哄人。

“嗯……”我的眼皮開始打架，但是突然想起阿孃教我的那些關於新婦的規矩，又掙扎著坐起身來。

“綿綿要替夫君更衣。”我的聲音雖然很小，但是卻很堅持。

“那由得你了。”李則翊挑眉，他將我的外衣拿來披在我身上，揚起嘴角。

李則翊清退了送來衣物的婢女，穿著中衣站在銅鏡前，等我替他穿上。

太子上朝的官服不算繁雜，在丞相府我已經練習過無數次，儘管剛睡醒有些懵懂，但還是很快把李則翊的衣服套上了。

只剩最後一個腰帶，李則翊抬手讓我靠近，我將腰帶一拉，他一點沒動，倒是我自己撞進他的懷裡。

他順勢抱住我，彎下脖子吻了我的耳朵。

“綿綿，等我回來，嗯？”他的聲音像是在蠱惑，我的後背傳來一股酥麻的感覺。

我臉熱的很，急急點頭，將腰帶系在李則翊的窄腰上。

李則翊上朝去了，我帶著青蓮來到阿錦的寢宮，打算給她請安，但她的貼身侍女玉秀告訴我阿錦還沒起，讓我先在廳裡坐坐，我瞧著這宮裡似乎沒有什麼僕人，玉秀看出我的疑惑，給我解釋道，“太子妃覺得人多嘈雜，就遣散了一些僕人，只留下些必要伺候的。”

“側妃娘娘先用茶稍等一下，這個時間太子妃應該快起了。”

我點點頭，看著太陽一點點挪上庭內桂花樹的枝頭。

廳外拐角傳來阿錦的聲音，她拉長聲音打了個哈欠，跨過門檻站到我面前。

“綿綿早啊，昨晚睡得可好？“她翹起嘴角。

我剛站起來想給她請安，阿錦按住了我的肩膀，”綿綿不必如此，這私底下，你不必把我當作太子妃。“

不等我開口，阿錦又說，“東宮繁文縟節甚多，我常常被鬧得腦子疼，綿綿若是把我當作個朋友，便依我的想法吧。”

她的口氣很認真，我點點頭，回問她：“阿錦姐姐昨晚睡得可好？”

“好得很，這裡的床又大又軟，我一個人睡，自然舒服。”她笑得十分豪爽，我呆愣愣看著她，真是很少在世家女子的身上找到這份灑脫。

“綿綿以後上午多睡些吧，想找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她拍拍我的頭，又說，“明天綿綿可是要回門了？”

“嗯。”我知道阿錦的母家在北疆，她在京城沒有家人可見，一時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好。

“真好啊，那我明天找點事情做。”阿錦伸直腰板，眼睛往東宮外的天空望了望，我隨著她的眼睛看去，遠方有一行北飛的大雁。

如今京城春意盎然，北方是不是正值書上所說，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的時候呢？

4

馬車緩緩駛出東宮，車簾隨著車的起伏時不時掀起一些，陽光在車箱裡來回跳躍。

我和李則翊並排坐在馬車裡，他一隻手扶住我的腰，一隻手放在我的發頂慢慢摩挲著。

我今天還是有些困，乾脆手整個圈住李則翊的腰，靠在他的懷裡。

車軲轆的聲音和外頭的嘈雜聲在我的腦子裡漸漸交織成一團，等李則翊叫我的名字，我們已經到了丞相府。

李則翊牽我下了馬車，許府的家丁正在進進出出地搬東宮帶來的回門禮。

我們才邁進許府，許一諾不知從哪個角落竄到我和李則翊面前。正想要歡喜地叫我阿姐，卻又一停頓，恭恭敬敬向我和李則翊行了禮，“臣參見太子殿下，側妃娘娘。”

“快請起，一家人不必客氣。”李則翊將許一諾扶起，讓侍衛將準備好給許一諾的禮物遞上，許一諾樂呵呵地謝過，同我們說“阿姐姐夫，阿爹阿孃已經在正廳候著你們了。”

我笑著望向李則翊，主動牽起他的手往正廳走去。

阿爹阿孃近來應該過得挺好，兩人都面色紅潤，眼中笑意盈盈的。見我和李則翊的手拉著，兩人同時轉向對方，相視一笑。

敬茶一過，我娘就把我帶進了房裡，留阿爹和李則翊談話。

阿孃拉我坐到她的床榻邊，握著我的手，也不說話，就直直看著我。

“日子真快啊。”阿孃似乎是盯我太久，眼睛累了，變得有些紅紅的。

“綿綿在東宮這兩日可開心？“阿孃伸手，攏了攏我耳邊的碎髮。

“開心，太子殿下待綿綿很好。”我朝阿孃咧嘴笑笑。

“嗯，那就好。”阿孃認出我手腕上皇后娘娘送的鐲子，低頭沉吟一下，“綿綿，皇后娘娘是孃親最好的姐妹，她會待你好。但是，對她來說太子到底並非己出。。。”孃親嘆口氣，“皇宮之事太過複雜，綿綿若是應付不來，暫時少些進宮。”

我想起昨日進宮時皇后娘娘蒼白的臉色，也明瞭娘娘並不那麼喜歡李則翊，乖巧地點點頭。

“綿綿，太子妃待你如何？”阿孃看著我的眼睛，等我的答案。

“太子妃人很豪爽，是綿綿在京城見到的最獨特的女子。她待我很親近，我也挺喜歡她。”我如實回答。

“嗯，青蓮同我說了一些事情。太子妃生於北疆，如今遠嫁京城，身邊沒有家人，她願同你親近，這是好事，不要辜負了她。”我點點頭。

“縱然太子妃豪爽，綿綿也不可逾矩。她畢竟是太子妃。往後，便是皇后。”

“為娘不求綿綿冠絕後宮，只希望綿綿一生平安。”

“綿綿若能恩寵不斷，自然最好，但若不能，就要給自己找傍身的依靠。”

“綿綿的性子隨了你阿爹那股憨勁，不適合與人爭鬥，這點阿爹阿孃早就看透，但綿綿心之所向，阿爹阿孃只有成全。”

“青蓮跟了阿孃十年，是可信之人。青蓮雖不喜言辭，但明事理懂分寸。往後阿孃不能常見到綿綿，便由青蓮代替阿孃在綿綿身邊。”

阿孃取下頭上的白玉簪，插在了我的髮間。

“這是當年阿孃回門時，你外祖母給我的。那年阿孃也是年方二八，嫁給了自己心愛的好兒郎。”

“如今我的綿綿嫁作人婦，阿孃祝願綿綿與心上人攜手同行，長久恩愛。”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一滴滴溫熱的液體，滴在我那隻被阿孃握著的手上，我知道，阿孃也是笑中帶淚。

5

我們在許府用過晚膳便要回東宮了，阿爹阿孃和許一諾在門口目送我們。

已是黃昏了，許府屋簷的陰影蓋住了他們，我和李則翊牽手走出許府，踏進金色的餘暉中。

許多年以後，我再想起這一幕，都會覺得這天最後的陽光十分晃眼，讓人忍不住落淚。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我和許府的一切相見的日子，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馬車返回東宮的路上會經過夜市，京城只有這裡沒有宵禁。

除了每年的燈節和煙花會，我幾乎沒怎麼逛夜市。上午我來時迷糊睡著了，沒能看看夜市白天的樣子，現在聽著外頭喧鬧的聲音，倒是好奇的很。

李則翊見我的腦袋都快要繞過簾子的縫隙伸出車窗外，好笑地按住我的頭。

“綿綿想去看看夜市，告訴我便是。”李則翊捏了捏我的臉，讓馬伕停了車，牽著我走進了人群。

十餘軔寬的青石板路旁，是販賣小玩意和小吃的商販，背後是明燈通亮的酒樓和玩樂場所，因夜市裡的每條街整夜都燈火通明，夜市的地名為輝夜區。

春夜的風還是有些涼，李則翊牽著我，粗糲的手掌傳來讓人舒適的溫度。

我時不時會停下來，有時是看小販吹糖人，有時是看賣藝人玩雜耍，李則翊站在我身側，時不時替我攏一攏被春風吹亂的頭髮。

長街燈河，與心上人同遊。

我望進李則翊的眼睛裡，那裡倒映著燈河，亦是璀璨生輝。

走了一段路，我瞧著前頭有家買邊遠地區珍奇玩意的店，想進去看看，一動卻感覺到李則翊定定站著，我隨著他那透著不悅的眼光往對街的樓上望去，二皇子正在擁著美人半倚在露臺上，見我也看向他，面中似乎帶笑，微微舉起酒杯，然後一飲而盡。

“綿綿，你在這附近不要走遠，等會我就來尋你。”李則翊收回目光，低眸看我。

隨後一個眼神往後一掃，原本遠遠跟著我們的侍衛急忙走上前來。

”清風領命。“為首的男兒不過十五六歲，白淨秀氣的一張臉，卻生得高大。

李則翊捏捏我的手，轉身向對街的樓走去。

我眨眨眼，只記得小時候在書塾門口曾見過大皇子和二皇子兩人勾肩搭背在前頭走著，李則翊在後頭慢慢跟著，二皇子回頭朝李則翊比了個大鬼臉，李則翊擰著眉毛，似乎在咬著牙，忽然好像瞧見我，別過頭去隱去了表情。

之後有關皇宮的記憶，大多被李則翊填滿了，除了常聽的一些二皇子的風流傳聞，我竟不怎麼記得他的事情了。

我不再想，轉身向那家買珍奇玩意的店走去。

這裡店面不大，裝橫地別有一番異域風味，店掌櫃見我進來，身後還跟著個清風，一眼看出我能是個好主顧，就熱情地張羅我。

”掌櫃的，這裡有來自北疆的東西嗎？“

掌櫃嘿嘿一笑，領我到一排貨架前頭，熱情給我介紹著。

我上下看看，大多是些俗物，雖然是樣式新奇，但成色不甚精緻。

忽然，我仰頭望見一塊紅色的橢圓玉佩正躺在錦盒裡，柔和地散發著光澤。

清風很快就反應過來，走來請我讓步，”夫人，屬下替您拿下來。“

”哎呀，這位夫人好眼光，這是北疆難得的隔壁玉，還是上好的赤色，這樣式花紋還是出自京城大家之手呢。“

我將玉佩拿在手裡，只見這玉通體透著淡淡的紅光，繞圈刻的是展翅的大雁，中間篆刻著”平安“二字。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

雖然阿錦不能如雁北歸，但願這玉佩能稍微解以她的思鄉意。

我結了賬，謝過了清風要替我拿著包裹的提議，走出店外，向對街李則翊去往的那棟樓走去。

李則翊剛好從裡面出來，眼神陰鷙，嘴唇緊繃成一道，似乎周身散著一股涼氣。

春風又吹來，我打了個寒顫，李則翊發現了我，一步步向我走來，月光和燈光打在他的身上明明暗暗，最終他在我面前站定，叫我綿綿。

我熟悉的那個李則翊回來了，我朝他抿唇笑笑。

他摸摸我的腦袋，抬眼看了下我身後的清風，清風馬上就差人去找車伕了。

”綿綿，夜深了，我們回去吧。“李則翊伸手攬著我的肩膀，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我沒有抬頭望那棟樓，阿孃今日剛叮囑我，對李則翊在家門外所做的事，儘量不要去過問，今時如此，往後亦如此。

那不問就不問吧，我抬頭看看李則翊，他正盯著前路，似乎沒有留意到我。

能與君同行，也便足夠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