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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與路遙】【捌彩雲追月】

作者:由 無患子 發表于 遊戲時間:2022-05-14

白佳鈺雪白的馬尾辮像一條活的尾巴一樣在江雪眼前來回搖擺,晃得她眼花。山路雖然是人工修過臺階的,但是不改其長,江雪有點睏倦了。白佳鈺的雨傘每三步拄地一次,發出“鏗”一聲響,把她拉回現實。

恍惚間耳朵裡飄進一片雜亂的呼吸聲——狗,雖然毛髮沾灰,但體格結實,眼明牙利的一群狗,阻塞在臺階上。玉蘭山上有已經野化的流浪狗,有人曾經看到它們結群獵殺山上的野鹿,這江雪是知道的。寬大的白衣擋在她眼前,她看不到道路中央是什麼情況,只看見白佳鈺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飄去,傘尖三步一敲地。前進幾步之後,她意識到他們正在從狗群中央穿過。她攥起拳頭,眼神和手電筒時不時離開搖擺的辮梢,對上道路兩旁一雙雙掩在林蔭裡閃著黃綠幽光的眼睛。她側身望前面,狗群末端的兩隻狗已經低下了耳朵,退到了臺階外面的土地上,最後被落在了他們的後面。“去!”白佳鈺把傘一揚,響鞭似的一聲喝,開始跟隨的狗群停下了腳步,遲疑了片刻,漸漸散了。“跟上。”他一招手,江雪把手搭上去,一拽就到了他的前面。

起風了。山頂是一處觀景臺,走出樹林,白佳鈺扯下了頭繩,髮梢被吹起:“十一,人倒不多。”“大半夜的上哪多啊!”江雪選了一張心儀的長椅,連忙坐下來,白佳鈺坐在她的旁邊,轉頭從兩人的中間往山下望過去:秋風像一隻輕巧的大鳥盤旋在山海之間。泛著亮斑的海一直越過跨海大橋漫到起霧的地平線另一頭去,水蠕動得很微弱,舔舐著粗糙的懸崖。山的峰上和谷底都膨脹著墨綠的,密密實實的松樹,濱海路偶爾在山的邊緣露出來,不是瀝青的灰黑色,而是路燈的亮光。江雪看見樹林裡鑽出一隻耳朵半垂,曾經應當是白色的狗,搖著尾巴一步步靠過來。白佳鈺反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火腿腸,撕開,回身,狗剛好走到他的面前,嗅了一下,叼走了火腿腸。“準確地說孫笑晗才是它們的老大,我可能算個副首領?”白佳鈺靠著椅背,翹起了二郎腿,“你是跟著我的,它們能看出來。”

白佳鈺坐起來,嘴唇動了動,最終合上了。江雪舔了舔嘴唇,瞄了白佳鈺一眼,同樣什麼都沒說。兩個人都是嘴唇動了動,又閉上,望著大海,偶爾看看對方的臉,更少看對方的眼睛。白佳鈺仰起頭,蒼白的滿月襯在他的腦後,漫出一圈淡淡的光暈。江雪抓住白佳鈺的胳膊,把他拽離了光圈,拉過來貼著自己。她拈起白佳鈺一縷頭髮,往自己的指尖上一個一個繞上去。潮聲越來越睏倦,呼吸聲越來越清晰,江雪關掉了手電筒。

江雪已經把手裡的頭髮編成了一根細細的麻花辮,她捏著辮梢去撓白佳鈺的鼻子,嘴角笑得彎彎的,眼睛也笑得彎彎的:“生日快樂,玉老師。”

“昨天。”

“我知道。”

“謝謝。”白佳鈺翹起嘴角,摸了摸江雪的頭,“什麼老師不老師的。淨扯。”

“你只過陰曆生日嗎?”

“我只過好記的。九月那個,那個數不整。”

“八月十五確實整。”

“現在你來給我過生日了。”

“你那不叫給我過生日。你純粹誆騙無知少女的感情。”

“壞了,我好像確實說過這話。”

這一天是十二月三十一號,江雪沒有去開新年聯歡會。天台上的風不大,雪很輕,她攥緊了手裡的信封,掏出口袋裡的鑰匙,打開了面前的鐵門。門口湧進的光照亮了視窗白佳鈺的背影,三隻烏鴉陸續從他手裡叼走麵包,馱走了撲啦啦的羽翼聲。江雪舔了舔嘴唇,跨過門檻,抬高了聲音:“我也要喂!”

“關門。”白佳鈺擰過頭,攤開手,“沒了。你早點來就好了。不過你還有飯——你還沒吃飯吧?”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個敞開的白塑膠袋。江雪上前,看了一眼,把信封插進口袋,從塑膠袋裡捧出了一個黑色的飯盒,金黃的炸雞塊臥在一層細密的生菜絲上,下面蓋的想必是米飯。她撥出一口氣,吹散了蓋飯上的熱霧。“我本來想開啟晾晾,別捂潮了,但是天太冷,開啟就涼了。筷子在口袋裡,箱子裡還有檸檬茶。那兒有馬紮。”

江雪深呼吸,挑起了一塊雞肉,吹,眼睛瞟著倚在視窗,一個一個地往嘴裡塞像他眼睛一樣紅的大櫻桃的白佳鈺。

“你這兒到底有多少吃的啊?”

“沒有多少啊,我天天窩在這兒不得備點東西嗎。我的電腦,我還有投影儀呢!我總不能都掛樹上,叫孫笑晗都順走了。”

“啊燙!”一股肉汁還沒來得及鮮美就燎了江雪的舌頭。

“呵,慢點吃。”白佳鈺又咬下一個櫻桃,“來點,涼的。”他遞出盒子。

“一邊吃飯一邊吃水果?”江雪說著,還是抓了一大把。

“可惜我今天來得有點著急,我本來還想自己做點吃的。”白佳鈺久久端詳著一個櫻桃,然後放進嘴裡。

“好吃。”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學校門口買的,這玩意買得比較好。”白佳鈺拖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把後腦勺擱在窗臺上。

江雪扒兩口飯,深呼吸,又扒兩口飯,把咬了一半的雞肉吃下去。

“你想說啥?”

“沒事。”

江雪又吃了一會飯,擱了下來,嘆了口氣,放下了筷子:“我吃飽了。”

“剩的你等會記得扔。”白佳鈺還是枕在窗臺上望天棚,視窗投進來的光把他的臉映得煞白。

雪密起來了。鵝毛一樣的白絨把窗外的景切得粉碎,冷風灌進鐘樓,淌得滿地都是。白佳鈺直起身,關上窗,飄過黑暗的房間,點燈。

“欸?你整了個什麼東西這是?”

牆角的架子上放著一個磕掉一半鼻子的石膏菩薩頭。白佳鈺關掉頂燈,走過去,按亮它頭頂的一盞小檯燈,一層橙黃的光罩在菩薩開裂的頂嚴上。白佳鈺回頭:“石膏像嘛,畫室撿的,好看,扔了浪費。不過這玩意都是批次生產,別一驚一乍的。唉,把這玩意刷乾淨就是好一會。挺沉的這個。”

“啊?我看看。”江雪站起來,走上前,捧著菩薩漬著鉛筆印的臉,“端下來?你這架子不結實,別掉了。”

“放下……”白佳鈺搖搖頭,“別拿下來,會碎的。”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石膏像上來來回回地遊走,好像在示意一些裂痕。

他看著江雪:“你不去開聯歡會嗎?馬上要開始了。”

“不了,這兒挺好的。”

“實驗班沒有聯歡會。”

“可能下一屆有吧。下一屆就真是‘班’了。”

“好期待啊。”

“你期待什麼?”

“我不經歷的事情我可以見證嘛。”白佳鈺笑了笑,關掉了檯燈,跨步過去打開了頂燈。

“你不去開聯歡會嗎?”

“我也沒有聯歡會。你敬愛的張輝領導之下,可能也開不出什麼太好玩的聯歡會吧。去年的這個時候,聯歡會都結束了,我們又跑到教室裡聚起來擊鼓傳花。有個人不會唱歌,給大家表演講題。”

“你才是最會講題的。”

“你問得太多了,把我鍛鍊得很好。”

“你不去開聯歡會,那幹嘛?”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該來。再說我不來,你就要跑空了。可能我應該在散場以後出去,看看這一次誰在等著。你呢,你想幹點啥?”

“再說吧,這兒挺好的。”

“可能也沒有那麼好吧。有點暗……”白佳鈺寬大的手掌掩住臉,“其實也就來點防曬霜的事,比某些女同志化妝簡單一百倍。”

“那麼嚴重嗎?”

“沒有,要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白佳鈺搖搖頭,“心裡不爽……其實吧,老天爺覺得黑暗太沒意思,就把我派進去了。其實該給我的它全給我了,我的生活就像八月十五的大月亮一樣圓滿。”

“你真的就是……很強的那種。”

“過去了。還有好多事要走著瞧呢,周小姐。”

“哪有這麼喊人網名的?啊,玉老師?”

“‘周旋久’不好聽嗎?很像一個真正的名字。你可以以後亡命天涯的時候用,我抓你也好有個線索。”

“想抓我可沒那麼容易。”江雪伸過臉去,揚起眉毛,移開視線。

“試試看,你從來沒讓我失望……你現在想幹什麼?”

“我想……我想看電影。”

“嗯,好。”白佳鈺從頂棚拉下一面熒幕,在對面插上投影儀。

“這兒有網嗎?”

“我有一些下載。”

“能開熱點嗎?”

“開你的?敗家如你,可能不會介意。”

“你有什麼?”

“我想看《一代宗師》

[1]

。”

“我記得你說你看過。”

“那一年我十三歲,一點都沒看懂。你……十二……”

“十三。”

“十三?”

“明天我十七。”

“生日快樂……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點也不知道,沒有禮物給你。”

“沒關係。”

“那咱們來看電影,我至少有兩個小時來想。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我要坐你那個椅子。”

“隨你。”白佳鈺推過那把帶靠背的椅子。

江雪感覺海綿墊裡藏著一個浪頭,她的指關節開始泛白。椅背的塑膠殼開裂,發出一聲爆響。白佳鈺走到電腦前,按下“播放”。他關上燈,拿過馬紮坐下來。“有薯片。”黑暗中江雪感覺手裡塞進了一個鼓鼓的口袋。

電影很暗,梁朝偉和王慶祥的表情很冷,章子怡的表情更冷。

[2]

拳腳撞擊肉體,甚至撞擊空氣,都發出砰砰的悶響,兩個人淡淡地看著,手有時隨著打戲慢慢地翻動,偶爾看看對方的臉,更少看對方的眼睛。

“你說咱們為什麼要看這種東西?有點……奇怪。”

“因為我喜歡的不只是功夫,有的時候我需要一點想法。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尷尬的傻小子,我幻想自己就是一代宗師,我把有些東西加到自己身上,覺得有些想法好像能幫到我。我看看他們是怎麼講話的。我講自己的時候太直白,講道理的時候太矯情。”

“但是他們也不知道宗師是什麼樣。”

“猜。我跟他們一樣,都是猜。到時候別人看我也是猜。聖人也就笑一笑,俗人去把話講明白。”

“可能會有人能看懂吧……”

“有,會有。”白佳鈺伸了個懶腰,“管他什麼宗師不宗師的,追風趕月別留情,你可一定得響啊。”

[3]

“我……再說吧。”

“你平常喜歡看什麼?”

“嗯……《John Wick》

[4]

?”

“硬打硬進無遮攔

[5]

,一集殺128個人。”

“有帥哥。”江雪偷笑。

“跟他比梁朝偉也不老。你也可以看張震。”

“我自己也會打。”

“或許哪天有機會學學打槍吧。”

“大學裡是不是有課教?”

“去了就知道了。”

“什麼時候?”

“年後就去。”

白佳鈺轉過頭來看江雪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始滾演職員表了。他呼口氣,站起來,打開了燈:“我沒想出來。或者說,我把這個送給你吧。”他走到桌子邊,從羊絨大衣底下抽出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白圍巾。

“你的那個。”

“今天正好能用上。”

江雪舔了舔嘴唇,接過圍巾,展開,上面有淡淡的水波紋路。她發現圍巾的一角花紋並不整齊——是四個淡不可察的小字:“勿使染塵”。

“我寫的,也是我繡的。好不容易找著顏色一樣的線。”

“賢妻良母啊。”

“藝多不壓身。”白佳鈺攤手,笑一下,“戴上。”

“出去戴。走,出去看雪!”

人散得差不多了。江雪和白佳鈺站在白色的操場中央,他們下來得有點晚,雪上已經多了好些橫七豎八的腳印。雪還在落,這場雪看著好大,不知為什麼積得如此慢,現在還沒有高過腳背。操場上只有一個矮小而倉促的雪人,它的主人已經趕回家寫作業了。白佳鈺拄著傘,直挺挺地釘在雪地上,閉上眼睛,解開頭繩,讓飄散的頭髮混進白皚皚的空氣。江雪把圍巾拉緊,呵了呵手,攥起一個鬆散的雪團往白佳鈺臉上丟。白佳鈺睜開眼睛,雪團已經來到了他的手裡,他手一揮,砸了江雪一身白。江雪團的雪球越來越大,白佳鈺的手揮舞得越來越快,每一個雪球都是剛離了江雪的手,就反過來甩回了她身上,直到她髮髻都被打散,頭髮染得斑白。

白佳鈺依然仰著頭,嘴裡噴出的熱汽被北風吹散。他張開雙臂,緩緩地轉著圈:“穿著一套寶石藍,扒著紅牆,爬上綠瓦,你每嚼一片薯片你都覺得自己更像這裡的主人。其實你也是個過客。”他搖搖頭,“落得片……白茫茫大地……你看,未來——在綠山頂上,在鐘樓頂上,在你手裡攥著,一下子就淌出去了。去找,去和我一樣撞南牆。我沒看透未來,甚至沒看透過去。那時候不知道誰來陪你撞牆,你大機率不會想我。走吧,天要黑了。”

白佳鈺的頭仰得更高。江雪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鐘樓上蒼白的錶盤嵌在黑天裡,像一輪滑稽的月亮。白佳鈺低下頭,邁開了步子:“有些人直到從清華北大畢業都沒能往南牆外瞥出一眼。”

白佳鈺在前面走,江雪在後面跟。他們剛剛一言不發地一起吃過晚飯。現在他們走到了地鐵站臺的中央,兩邊是延伸進宇宙另一端的隧道。“你坐那邊,是嗎?我坐這邊。新年快樂。”

江雪嘆了口氣,摸了摸口袋裡的信封:“是,我坐這邊……新年快樂。”

白佳鈺回過頭:“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江雪低下頭,走進了地鐵,不通往她家的地鐵。

白佳鈺要去地鐵的終點站,江雪要去另外一個。車輪撞擊鐵軌發出有節奏的鏗鏗響,搖晃的地鐵像一艘浪裡的大船。白佳鈺和江雪像兩根標槍一樣立在車廂中間。車廂很安靜,除了軌道聲只有呼嘯的風聲,催得人想睡。地鐵到達終點站的時候兩個人甚至有點暈,好像剛從船上下到碼頭。

“我想回家。”江雪轉過頭盯著白佳鈺,“你別走。”

另一列地鐵開始顛簸,兩個人並排坐在開始變得空蕩的座位上。“你家裡晚上是不是有飯?”“我可以現在發信息解釋。”白佳鈺掏出手機開始打字。

“好了,說完了。那你呢?告訴家裡我新年給你補了節課?”

“也不是不行。”

“唉……”冗長的隧道里形成一條聲音的河流,白佳鈺的一聲嘆轉眼就溶了進去。

雪已經沒了腳踝,但是還沒停。泥濘的馬路兩旁殘星一眼閃著還沒打烊的小店,只有101醫院頂上的大十字徽還亮得晃眼。光滑的新雪上只有兩行腳印,江雪在前面走,白佳鈺在後面跟,一把黑傘罩在他們頭頂,天地間鉛灰色的陰影把兩個人圈禁在三丈之間。

“我家從這進去。”江雪停在一扇鐵門之前,欄杆頂上的槍刺落著一團團白。她拉緊圍巾,舔了舔嘴唇,“我有話要跟你講。”

“說。”

江雪深吸一口氣,飛身跨步上前,兩指夾住,只見黃影一閃。

信封躺在了白佳鈺的掌心。他沒有表情,把信封揣進了大衣內袋。

“或許這些話是稱讚我的。”

江雪的雙腿已經繃緊,腰正在擰轉,她的嘴唇擰得緊緊的,她的腳開始發力。

但她沒能就這樣背過身去衝進黑暗,一雙手扶上了她的兩腮。她感覺到那掌心的繭子發著冷,抵著她跳動的血管。頭頂的黑影落了。

“可是我不能同意。”白佳鈺的眼角繃得緊緊的,喘息的眼睛像兩塊火炭的尖尖,“對不起。”

“你不需要對不起。”

“你能相信我嗎?”

“我……能。”江雪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是時候。”

“難道你信早戀那一套嗎?”

“我什麼時候信過‘一套’?這是我的‘時候’,不是你的‘時候’。”

“有什麼區別?”

“因為你眼前還有山沒有翻,還有仗等著你打,還有俗到反胃的考試等著你去出賣靈魂。這是你的選擇,我擔不起。”

“那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江雪的眼睛吐出寒光。

“我寧可不相信我自己。”白佳鈺的嘴唇僵硬地咧開,“我已經贏了,但是不耽誤我將來輸,你也一樣。長大了,要做有把握的事情。我們年年歲歲都要說‘綠山中學必勝’。對。綠山中學很可能在遠到我們想不到的未來都不會輸,會輸的是我們。教育不提供必然性,只提供可能性。這就叫‘不空如來藏’。馬克思教導我們這個世界還有改頭,還有可能性。今天時間有限,我解釋不全,但你一定要相信。”

“你要我信如來?”

“我要如來信你。”

白佳鈺湊上前去,沸騰的眼睛直視著江雪。江雪的鼻尖發麻。

“那你呢?”

“我等著。”

“為什麼不是現在?”

“我現在要跟夕陽一起下山去,然後還要跟朝陽一起爬上來。你站在山頂看好了,別白遇見我一趟。有些事情我看不清……有些人有師傅領著,咱們只有自己了。我還記得,當年我拿著那張單子,上面的專業隨我挑,我只要往上籤一個名字。我媽看著我,笑了,她說:‘喜歡什麼就填吧,我就能幫你到這了。媽上過的大學比你差一百倍,媽很羨慕你。以後的路,你得靠自己了。’她教了這麼多年書,也就看到這裡了。”

“我還有你。”

“我……他媽算個屁啊……我是個誆騙無知少女感情的

騙子

?”白佳鈺的眼睛滅了,“鴛鴦鉞是怎麼斷的,還記得嗎?山的那一邊是什麼?是山外山。”

白佳鈺鬆開了手,退了一步,半溶在大雪裡,顯得很遙遠。“這就是一個俗人最最後的辯白了。總有一天你要發現我是個凡俗的人,因為我的見識還太淺,講道理的時候又從來不繞路。沒關係。格調是拿來玩的,道理是拿來吃的。有一天你想明白了,你一定不會恨我。我從來沒有對你失望。”

“無論怎樣你永遠都是我最美好的——”

“心魔。”雪幕背後,白佳鈺的眼睛像兩盞孤燈。

一滴淚剛跳出眼眶就被風剁成八百瓣,江雪感覺自己的眼睛在結冰。那種安靜好像要把她扼死,她的胸口很痛,腳很重,也很麻。冷氣逐漸把她吹透,她張開嘴,好多惡毒的話剛冒出頭就被撕得粉碎,碎得像白佳鈺撐起傘沒進漫天飛雪的背影。

“所以為什麼不是現在?”

“因為我傻。”白佳鈺嗤笑一聲,對著床前的手機螢幕搖搖頭,“我以為我說了我等著。”螢幕那邊的孫笑晗也搖搖頭,嘆了口氣:“你這趟家回得還真有意思。”

“你把我當戲看。”白佳鈺又笑了,“我的戲不管人家喝不喝彩,也只能這樣下去了。今晚我到了,也是想把該了的事了一了,該說的話說一說。麻煩你還要打影片來看望我。”

“佳蓉跟我說你進醫院了。佳蓉那麼可愛,她的面子還是要給一下。所以說,了了?”

“原來如此……這回了了。”

“原來呢?”

“原來我把萬鳥投林學進了狗肚子。我竟然不覺得有些東西現在抓不住,往後就再也不會有了。”

“你沒能抓住她的這一劍。”

白佳鈺搖搖頭,從支架上取下手機,開啟手機殼,從裡面抽出一張小照片,再把手機夾回去。

照片上是兩個人,一個抱著另一個。

“你和她嗎?什麼時候照的?”

“好像就在昨天。”

八月,長沙。洶湧的暑熱氣漫過大街小巷,城市架在蒸籠上。江雪走出禮堂,正對上一輪狂烈的太陽,溼熱的風撲了滿臉,她輕快地吐了一口氣。她看了看手裡那塊刺眼的金牌,笑一聲。父母激動到破音的絮叨聲越來越近,眨眼就竄到了她背後,她低下頭,看到兩雙爍爍發亮的眼睛。“選什麼?”她沒有說話,又深呼吸了一次。天地在熱氣中扭曲,唯獨她紋絲不動,只是笑,望著明晃晃的天。她一步一步走下臺階,陽光傾瀉在身上,人群從她四周流過。“她爸!看看簽約在哪個樓,幾點來著?來不來得及?”江雪閉上了眼睛。

當她再睜開眼睛,一個人影,白色的人影扎進了她的視野。

人群繞著那把黑傘流過,傘下是一張蒙著的臉,白帽子白口罩之間只露出一雙眼睛,櫻桃般大的紅眼睛。

江雪跑了一步,站住了腳,停下來喘息,又抬起頭忙往前走,直到離傘下的陰影只有一步之遙。她舔了舔嘴唇,嚥了口唾沫:“結束了。”

白佳鈺的笑隔著口罩都能清楚地看見:“太棒了……太棒了。選的什麼?”

江雪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跟你一樣。”

“嗯……念念不忘……”

“必有迴響!”江雪綻開一個露出滿口牙的笑容。

白佳鈺出手如電,眨眼間一手扶上了江雪的腰,另一手扣住了她的膝窩。他接住百般兵器的腕力理應能夠把江雪一把抱起,但她兩膝全不卸力,想要把她打橫抱起就必須從前面推倒。白佳鈺不服,又這樣掰了一把,不動。他直起身。

江雪大笑一聲,回身俯下,兩手正抄到白佳鈺背後。力道一來,白佳鈺笑一聲,搖搖頭,全身鬆了勁。江雪雙臂一抬,正好把他攬到了懷裡。

白佳鈺低下頭,閉上眼睛:“去把正事弄完吧。我請你吃好吃的。”

“你這個誆騙無知少女感情的騙子……你……你怎麼才來?”

白佳鈺把照片塞回手機殼,又看了一眼手機——周旋久:“你來吧,我在小區門口。”

[6]

他苦笑一聲,撐開雨傘,撿起玫瑰花,邁步出了地鐵站。元旦前夜,午夜。白茫茫的天地間藏著些黑魆魆的招牌,101醫院的十字徽像是出了故障,時不時冒出一道閃光。雪才下了不久,還虛浮著,上面只留了他的一行腳印。今天是江雪的生日,白佳鈺包了一束紅玫瑰,十八支,還親手打了一支銀釵——釵身是窄窄的船體,釵頭是垂釣的漁翁——作她的生日禮物。

遠遠地看見風裡豎著一個桅杆一樣的影子,白色羽絨服過膝,白帽子,白雪靴,像一面束起的白帆。白佳鈺走上前去,那人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你來了。”

“嗯……生日快樂。”

“謝謝你。”江雪點了點頭,移開了眼睛。

他們的每一句話都夾在一大段沉默中間。

“圍巾你沒戴。風挺大的。”

“哦……忘了……”

“這些花。”白佳鈺的呼吸重了起來,慢慢把花遞了出去。江雪抬眼,嚥了口唾沫,伸手接過。

“喜歡嗎?”

江雪點點頭。

“這是你的禮物,我給你做了這個。”他從大衣內袋裡抽出一個細細的錦盒。

江雪別過頭去,伸出沒有拿花的手,推開了盒子。

白佳鈺又張開嘴,但是話就像撥出的白汽一樣倏地散了。在嘶啞的白毛風裡,兩個人聽到對方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可能我要為很多事情道歉,我不確定,但請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

“我做得太不好。”

“我不知道什麼叫好。你不需要對不起。”

“不要結束,好嗎?後面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很多日子要走。”

“下次吧,再說吧。我困了。”

“下次會是哪次?”

“我不知道。”

紅玫瑰已經覆上了雪。

“我說的那麼多話,做的那麼多無用功,是不是很失敗?”

“不是。你教出了我。”

“打上,雪下大了。”白佳鈺上前一步,想要為江雪擋雪,但她退了一步。白佳鈺搖搖頭,遞出了傘。

江雪低下頭,嘆一聲,接了過來:“你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難道我們會沒有下次了嗎?”

“不會。”

白佳鈺取下了頭繩,盯著深不見底的天,風揚起他散亂的頭髮。

銀光一閃——

白佳鈺揚起的手像一絲迎風的柳絮,他看見一點寒光在向他飛來。

未經鼻腔捂熱的北風沿著劍尖瀉進白佳鈺切開的氣管,粘稠的痛感蜿蜒漫進胸腔,直至肺泡。傷口開始凍僵,鋒利的雪花在滲出的血滴裡融化。白佳鈺的一隻手牢牢地捏住了輕薄的劍身,另一隻手壓著江雪的手臂逼上了她的喉嚨。但已經來不及了。

白佳鈺想嘆氣。嘆出的氣流不經過口鼻,很奇妙。

寒氣好像順著血管湧進他的心室,他很失望,但終究沒有哭。隔著二尺六寸的劍身,江雪的目光被白毛風攔斷,顯得很遠。她好像也沒有哭。

二尺六寸,遠得好像山的另一頭。江雪看見那裡有兩隻乾涸血液一樣色澤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專注而咬緊了的嘴唇,就跟那天房簷上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自問,怎麼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經年累月地佔據了自己的心。她僅僅來得及想:“真是可憐!”白佳鈺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什麼。白佳鈺之前說過很多未卜先知的話,以後又說了很多事後諸葛亮的話,但他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說:“我是愛你的。”

江雪把手一揮——劍落了地,倉啷一聲——把白佳鈺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好像在說。

“那時候我以為我能逆天來著。”

“根本不關天的事,你是騙不了你自己。”

“她相信我能接住那一劍。”

“我知道。”

“不信邪才叫年輕人嘛。”

“我知道。”

“我抓住了。”

“我知道。可以這麼說。”

“我從來都不是騙子……但是樹枝是我踩斷的。”

“我當然知道。”

白佳鈺摸著脖子上的紗布:“她的劍很快。”

“有多快?”

“你親眼見一見就知道了。”白佳鈺倒下去,“我胸口好疼。”

“她打的?”

“不是……”白佳鈺瞪著天花板,又把臉掩起來,呆呆地搖頭,“就……就到這了嗎?”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當行的路我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

“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但是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7]

“主啊,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把你的陰影置於日晷上,讓風吹過牧場。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8]

白佳鈺低下頭,拔出劍:“但願施主日後殺人的時候,有時想起老衲。”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標簽: 白佳鈺  江雪  聯歡會  眼睛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