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電影《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War for the Planet of the Apes）？

影史上三觀最正的猩猩，迎來了他的謝幕演出。

這是一個更新非常緩慢的系列。在年貨當道的今天，《猩球崛起》無論承載了多麼高的質量，多麼大的解讀空間，讓人們保持著多麼熱切期盼的願望，它都不疾不徐，以三年一部的速度推出新作。穩紮穩打的風格像極了凱撒在片中的所作所為。

在2011年的第一部和2014年的第二部之後，我與大多數人一樣，滿心期待著三部曲的終章，想看看猿族帝國的開國元勳，比人類還有人性，重情重義如幫派大哥一樣的猿族領袖——凱撒，會迎來什麼樣的終局。前兩部的鋪墊，甚至一度讓我視之為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科幻系列電影。

眾所周知，《猩球崛起》重啟自1968年開始的《人猿星球》系列。原版共有五個篇章，分別是首部曲《人猿星球》、1970年到1973年的四部續作《失陷猩球》、《逃離猩球》、《猩球征服》和《決戰猩球》。五部曲用蕩氣迴腸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末世廢土風的科幻史詩，其中第一部早已成為當之無愧的經典，尤其結尾揭曉的驚天懸念，震撼了所有的觀眾。後四部雖然良莠不齊，但也將這個系列發展成了一個自洽一體的“人猿宇宙”。並且以環形時空的敘事方式，深入剖析了種族間關於平等、偏見、仇恨等冷戰背景下的時代命題。

新版的《猩球崛起》，既是重啟，也是繼承。在《猩球征服》和《決戰猩球》兩部影片中，都有凱撒這個角色，但比現在這位更暴虐，對人類的仇恨可謂深入骨髓。第二部《黎明之戰》中，挑起戰爭的猩猩科巴，也與舊版的猩猩奧爾多形成對應，二者都是猩猩中的害群之馬，挑撥離間，並且都觸犯了猿族的神聖律法：禁止同類相殘。而現在的第三部裡，半路被收留的小女孩，其賦予的名字Nova也呼應了舊版的一位同名女性角色。這些彩蛋都讓熟悉整個系列的影迷，在觀影中產生更多奇妙的化學反應。

然而，看罷《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雖談不上失望，但也有諸多不滿之處。當然，影片的底子在那擺著，不會平庸，更不至於淪為爛片。作為三部曲的終章，也算得上一個不錯的收尾。對於系列的粉絲或科幻迷來說，也值得一看。但是，本作的故事推進得相當勉強，型別雜糅導致劇作結構失衡，缺乏具有震撼力的段落展示，導致整個故事的情感流於表面，結局的悲壯感進而化為流水。

電影的表現形式離不開技術與藝術的互補，《猩球崛起》是一個典型範例。維塔工作室栩栩如生的動態捕捉技術，將凱撒這個形象塑造地如此逼真生動，而安迪·瑟金斯的出色演繹，賦予其充沛的個性和情感，打破了以往類似題材的臉譜化形象。結果就是，我們在銀幕上見到了一隻空前迷人的猩猩，即便金剛也無法媲美。這是系列重啟後的第一個成功因素。

第二是對嚴肅問題的深入探討，以寓言和諷刺的方式，反思人類文明的終極命題。在新版三部曲中，我們一路見證了凱撒的成長。從最初被威爾收留，詰問自己的身世，率領猿族奮起反抗（《猩球崛起》），到建立部落，傾盡全力避免與人類的戰爭（《猩球崛起2：黎明之戰》），再到率領族群逃亡，找到新家園定居（《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一路下來，凱撒的生平具有啟示錄般的意味。

新版為了給凱撒著書立傳，很明顯部分參考了《聖經》的手法，令其有了神話故事的味道。我們能在片中看到亞當夏娃式的掙脫，也能看到摩西分紅海的魄力，還能看到諾亞方舟中的悲憫。凱撒是第一隻擁有自我意識，進而覺醒的猩猩，甚至在第一部中，就將哲學上的三大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一一問了個遍。而他的答案，是那句振聾發聵的“NO！！！”。

同時，他也帶領我們思考了自己與造物主的關係。這方面與《普羅米修斯》有些類似，但與之相比，《猩球崛起》的現實連線性更強。猿當然不是人生的，但人類啟發了凱撒的心智，同時也對凱撒的天性加以束縛，這方面，人類無疑創造了一個智慧種族，是名副其實的造物主。

而人對凱撒的影響，一直存在著利弊兩方面。第一部裡，凱撒回到動物園，已經表現出與同胞的隔閡，他的生存能力不如同類優秀，身體也不如同類強壯，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這說明，即便是威爾有意讓他每隔一段時間去接觸大自然，也與他本應擁有的真正猿類生活存在鴻溝。

然而，在三部曲中，都一直有個凱撒與人類的紐帶。第一部自然是詹姆斯·弗蘭科飾演的威爾，第二部則是倖存者中的馬克爾姆，到了第三部，是一名患上猿流感的小女孩。這不僅是平衡劇作元素，同時也昭示了開化心智的猩猩對待人類（造物主）的複雜認知。我們說凱撒三觀極正，就是因為他對人類涇渭分明的態度，以及堅決避戰的指導方針。這還不是典型的綏靖政策，這正是凱撒在思考了自我存在的意義之後，為猿族提供的最佳生存方案。至少他認為，人類與猿族是能平等相處的，造物與造物主之間具有某種裙帶關係。

但沒人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的阻力有多麼強。凱撒知道人類中有好有壞，因此對惡人睚眥必報，對善者施以博愛。當威爾這個紐帶失去之後，凱撒感受到了深切的奴役和偏見，他明白自由與平等的可貴，因此勢必會奮起反抗，而造物主和造物的裙帶關係，也就在這場衝突中徹底瓦解了。

《猩球崛起》系列的趣味性就在於此。它不像其他好萊塢商業電影那樣，追求娛樂性，對現實問題有意的避重就輕。它有其自成一體的邏輯思路，直麵人類文明和歷史的種種現象，將之放大，進行揶揄和反省。這個系列概念極其龐大，多層主題相互交織，可供挖掘和解讀的空間相當廣闊，雖然影片的調性自始至終都比較嚴肅、深沉，卻令人暢快淋漓。

我們在一隻猩猩身上感受到比其他角色更多的人性，這本就是一種諷刺。人類的盲目自大，不僅導致了猩猩的覺醒，也讓自己一步步走向墳墓。猿流感的爆發，與其說是猩猩的原因，不如說是人類挑戰自然而導致的惡果。更具諷刺意味的是，聯想到本片和老版五部曲，即便已經世界末日，人類仍免不了自相殘殺，最終造物主淪為造物的奴隸。

第一部的特色，在於覺醒類故事所爆發的巨大張力。我們每個人都擁有自由意志，因此當看到銀幕內的角色，在外部壓迫和自身懵懂中形成了獨立思考能力，提出對世界及命運的質疑，並用行動去爭取自身權益時，總是能夠感同身受。這種共鳴的力量是無可估量的。因此我們會為凱撒的那聲“NO！！！”叫好，會為他的命運而擔憂。

第二部則將種族矛盾進行了鞭辟入裡的刻畫，呈現了一場具有古典悲劇氣質的“部落衝突”。人類的無知和暴戾，導致自己本就惡劣的處境變得更加危險。而凱撒縱然有對人類的清醒認知，卻盲目自信於自己的族群，導致科巴從中作梗，進而挑起戰爭。這一部的主題非常鮮明，幾乎沒有公式化的劇作，每一句臺詞，每一次情節轉變，都有著明確的動機和指向性。凱撒在本片中完成了徹底的性格塑造，成為一個耶穌式的形象。同時，影片還指出個體在歷史洪流中的無能為力，凱撒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阻止戰爭的到來。當然，這也有些宿命論的意味。

《猩球崛起》前兩部探討的問題已足夠複雜。淺到對動物和自然生態的保護問題，深到對現實世界的社會制度、資源分配、種族衝突、集體心理、階級矛盾，甚至是對人類史的宗教與信仰、寡頭政治、法西斯主義、人民革命、文明興衰等命題，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關照。即便是老版五部曲，還蘊含著輪迴的主旨。這意味著此係列具有無窮的指導意義和回味價值。

更重要的是，新三部曲將“語言”這一符號再三強調。英國作家塞繆爾·約翰遜就說過，“語言是思想的外衣”。《猩球崛起》中，語言首先作為開化的標誌，體現在凱撒的那聲“NO”上，這不僅是對人類壓迫的反抗，更代表了他自我意識的充分覺醒。而猿流感的外在表現，又恰恰是失語症，這最終讓人類退化成無意識的動物。此時，人與猿地位的對調，又是一種強烈的諷刺。

在這裡，失語意味著人不再是人，意味著文明正在覆滅，這是本片中上校所不能忍受的。因此，我們不難理解，他對猿流感患者為何採取零容忍的態度，甚至不惜親手殺掉了染病的兒子。即使這樣，上校仍然表示從兒子原始的眼神裡看到信任與愛，並且強調猩猩比人類聰明，因此必須斬盡殺絕——無處不在的諷刺。而影片對人類的傲慢，經由上校這個角色，又大加批判。看來《猿族崛起》系列真是不折不扣的“反人類”電影。

與語言的符號功能相對，影片的敘事則處處體現著靜默的力量。第二部開始，大量的手語代替了臺詞，這不僅能讓我們更真切地觀察猿族的生活狀態，還令故事散發出自然原始的迷人魅力。凱撒作為開化的比較早的猿類，基本與人無異，所以經常開口說話。而毛里斯和火箭等猩猩，未完全開化，主要以手語交流。雖不是影片表達的重點，卻也是影射了同族之中的個體差異。

綜上，《猩球崛起3》的主題表達並沒有退步，關於種族的偏見與理解等命題，在本片中仍然被展示得淋漓盡致。這次凱撒已近暮年，鬢角發白，但仍然具備同理心。即使仇人在面前講述自己的過往，他仍然會產生共情，以致落淚。我們也看到凱撒被仇恨衝昏頭腦，並在整個族群陷入危機時，陷入迷茫和沉淪。凱撒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無論是對猿族還是人類。如此端正的人物，若是安排在人類身上，可能並不搶眼，但在CGI做出的猩猩身上，就體現出了非常不一樣的效果。

本片所運用的寓言和諷刺手法，依然很高階。人類軍隊中有一群被稱為“驢子”的猿族帶路黨，這是對凱撒心目中“理想國”的諷刺。上校最終感染猿流感，又是對其脆弱的極端理念的諷刺。最突出的就是結尾的雪崩段落，人類執迷於自相殘殺，猿族趁機逃跑。最終上校的軍隊覆滅，北方軍也全部埋於雪下，雪原上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猩球崛起3》的主題得到了充分表達，風格也很好地繼承了前兩集。但這是一部罕見的在敘事和主旨上存在不可調和矛盾的作品。

新三部曲是典型的人物驅動敘事。凱撒的塑造無疑是成功的，但如上文所說，他的形象在第二部中便已充分確立，實際上並沒有太多空間留給第三部。那麼最終章理應要轉移重點，要麼讓凱撒進行充分的性格逆轉，就像約翰·特魯比的劇作理論那樣，進行一次從首領到暴君的轉變。要麼將故事重點放在人類與猿族的終極對抗上來，畢竟片名有一個大寫的WAR。

然而影片選擇了一條保守的路線，只讓凱撒在中段短暫變成科巴，隨後便清醒過來，重新踏上拯救族群的路線。凱撒的性格並沒得到更大的發展，仍然延續著第二部的模式。在第一部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從孩子到成人的凱撒，完成了自我覺醒。第二部裡我們看到了一個從成人到領袖的凱撒，完成了自我蛻變。而這一部，凱撒似乎並沒有做出什麼建樹，更多的是來自他大兒子帶回來的訊息和手下們幫助越獄。凱撒在本片中失去了主動性。

這並不是一個關於暮年國王的好故事。角色沒有更高階的成長，也沒有墮落的轉變，致使人物驅動型的故事失去了大半魅力。凱撒在本片中做了許多徒勞的事情，盲目的復仇，被奴役，挨鞭子，最終也沒對上校扣下扳機，這些動作自然還是有動機和邏輯的，卻缺乏了之前那種感染人心的魄力，看起來就像在消費自己在前兩部中建立的威信。

更要命的是型別的拼貼並不純熟。上一部結尾，馬爾科姆與凱撒作別，並警告他將有大批軍隊前來圍剿，預示著第三部會是一場終極大戰。然而抱著看戰爭片的心態觀影的我，在凱撒一家被殺害，憤怒的領袖準備單槍匹馬去復仇時，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影片的格局似乎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但我很快接受了這個設定，並期待接下來的故事。結果凱撒的復仇之路成了一段陳舊的公路戲，一個事件接著一個事件，收留小女孩，潛入軍營掐死叛徒，被發現導致副手慘死，又與同伴大吵一架。這些固然是為後來上校的言論進行鋪墊，但都被並列排序，缺少遞進和更深刻的戲劇衝突。

接著，影片由公路片又轉為越獄片。凱撒發現族群都被上校捉住了，自己也鋃鐺入獄。這一段著重展現了他和同胞遭受虐待的情節，並以凱撒和上校的對峙作為重頭戲，二者某種程度上形成了暴君與明君的對照。直到最後，猩猩們才在毛里斯和Bad Ape的幫助下逃脫，並旁觀了人類是如何全軍覆沒的。順帶一提，Bad Ape是影片中的一大亮點，而且第一場戲的演技太像《玉子》中的傑克·吉倫哈爾了。

說白了，這一部裡的猩猩們沒有作為，從始至終都忙著自保，凱撒亦如是。這不該是《黎明之戰》裡與人類勢均力敵的猿族王國該有的處境。而前一集所預示的大戰，也只在開頭草草而過。我們並沒有體會到衝突的升級，也沒感受到任何嶄新的元素，頗令人掃興。至此，影片在劇作層面偏離了主線，本該濃墨重筆描繪的人猿決戰，變成了復仇與越獄的老套戲碼，且在復仇和越獄橋段中，也並沒有講出什麼新東西。

小女孩和上校的塑造，也應該做的更好些。小女孩的功能性太過明顯，基本就是為了展現人性的光芒，是一個純粹的情感載體，對劇情推動幾乎毫無作用。另一邊，伍迪·哈里森是一名好演員，但他真的很難演出馬龍·白蘭度那種真正的暴君氣質。伍迪的上校在白蘭度面前，猶如一名流氓頭頭，他與凱撒那段掏心掏肺的對話，先不說動機充不充分，至少應該更有些張力才是。

我知道影片的結尾是為了展現人類的咎由自取，但自始至終都在落跑的猿族，對高潮戲是一種嚴重的傷害。更別說感染猿流感的上校了，之前的霸氣豪言，在病毒面前瞬間化為烏有，這不僅是對其深刻的諷刺，同時也抹殺了最後一絲高潮段落。

雪崩過後，掛在樹上的猩猩們長舒一口氣，他們慶幸自己勉強活下來了，影片也在勉強的劇情發展中結束。直到最後凱撒的死，本該渲染得無比悲壯，卻難免讓人思考長途跋涉中，為何不試著處理下傷口，令人感到欠缺說服力。

猿族在本作中淪為了旁觀者和任人宰割的羔羊，種族矛盾也並沒有迎來更大的格局和更慘烈的衝突。一切都在小打小鬧地進行著，最後以大自然發威作為句點。公路復仇和越獄逃亡的元素拼貼生硬，型別雜糅生硬，導致結構失衡，缺乏高潮段落。

以上都是劇作上出現的大問題。但《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同樣具備優秀影片的寶貴品質：洗練的視聽語言和沉穩的敘事節奏，對人類社會的警示意義等等。如果拋開敘事思路的偏差，這是部還不錯的科幻片，畢竟我們可能再也看不到如此迷人的凱撒了。可惜的是，它本不該止於此，而是有潛力成為本世紀最偉大的科幻系列，最終還是差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