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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女花不棄》(網路原名:《不棄》)作者:樁樁

作者:由 秋秋 發表于 娛樂時間:2023-01-01

第二卷 山銜好月來

莫府小姐(1)

雪夜清朗,遠景朦朧如一幅銀色細沙鋪就的沙畫。簷下燈籠照得一樹霧松呈現出幽幽的藍色。湖水洩出水渠低聲嗚咽,將水仙的香氣靜靜的繞莊帶走。

曖閣是八角形,四面以長幅鮫絹繃在木框中製成屏風圍合,到了夏日拆去屏風就成涼亭。

這種鮫絹出自江南朱家織府最靈巧的織娘之手,輕薄得能隔了絹看清掌心的紋路。織得緊密,用皮鼓送風,繃得球一般鼓鼓囊囊。大富之家常在冬日用來圍了涼亭,既能觀景,亦不受寒風侵襲。

莫府所用又與眾不同,濃霧一般的絹上以蘇式雙面繡刺出富貴牡丹,傲霜金菊,亭亭白荷,粉面桃花。暖閣外點亮起了一排白燈籠,那些花兒蝶兒便活了似的,如臨繁花盛景之中。

不棄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幅長裙,圍著白狐長披風。她目不轉晴地看著曖閣四面圍合的大幅鮫絹繡屏。

藥靈莊林丹沙曾有一面這種鮫絹製成的扇子。巴掌大小小的圓型扇面,繡了兩隻彩蝶。林丹沙曾告訴過她,這面扇子價值十兩銀子。藥靈莊的一等丫頭一個月的月錢是一吊錢,十個月一文不用才能買到一面繡蝶鮫絹扇。

莫若菲轉動著手中的白瓷酒杯,他輕啜了口熱酒,對今天的一切滿意極了。不棄雖然落了水,好在身體結實,沐浴之後飲了碗薑湯驅了寒,並沒有發燒感冒。世子這麼一鬧,七王爺將不棄寄養在莫府。比起直接送了不棄回王府,更利於和七王爺發展長期友誼。

輕薄的唇向上揚起,莫若菲狡黠的笑了。七王爺向來精明,這回怕是氣糊塗了。放不棄在莫府,豈不是給了他一個人質?七王爺若心疼不棄,顧忌於她,將來莫府若有所求,七王爺敢不就範?

想到這裡,他悠然對不棄吟道:“桃花猶含粉,初荷未聚塵。菊氣入新秋,雪梅沾滿身。很美是吧?”

不棄頭也沒回的感嘆道:“好值錢啊!”

莫若菲拿著杯子的手一顫,酒灑在了衣襟上,一襲淺藍錦袍上落下點點深褐色酒斑。換了往日,他已經起身另換了新衣。今日高興,他搖了搖頭無奈的想他在對牛彈琴。這丫頭有焚琴煮鶴的潛質。絕美的臉上盈滿笑意,莫若菲頗有點得意地笑道:“我莫府是開錢莊的,錢最多!用得一季沾了灰,明年另換新的。今日見了王爺與世子,我想知道不棄心中所想。”

不棄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鋪了煙色繡竹絹布的圓桌上擺著幾樣菜。她在藥靈莊吃過,知道是望京的名菜。她尤其愛吃菜膽花雕醉香雞。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佐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薑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帶著絲絲甜味。

她挾了只雞腿放在碟中,想用手拿著啃,又怕莫若菲罵她。只得用筷子挾著咬了一口,口水都被勾了出來。直到將雞肉嚥下,不棄才笑著回道:“隔著遠了,沒看清楚。”

莫府小姐(2)

莫若菲等了半晌等出這麼句來,啼笑皆非的說:“不棄,七王爺已認定你了。他是你父王!”

不棄啃著雞腿,嗯了聲。

“他是你父王!”莫若菲又說了一遍。

不棄迅速的將雞腿啃完,斯文的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擦了擦嘴,眨了眨眼睛道:“我再吃只雞腿,完了細說?”

莫若菲翻了個白眼,心道,就你這現在這模樣若是被帶回王府,還不笑掉人的大牙。七王爺勞師動眾尋回這麼個女兒,他臉往哪兒擱呢。看到不棄吞口水,他無奈的將另外一隻雞腿挾給她,轉過身道:“用手拿著啃吧!吃完再說。”

不棄嘿嘿笑了笑,不客氣的拿起雞腿猛吃。她吃的速度極快,醉香雞肉熟脫骨,入口綿化。在莫若菲忍不住回頭看她時,不棄碟中整齊擺著兩根骨頭,人已坐得斯文端正,嘴邊連半絲兒油漬都無。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以為連這兩根骨頭你都不會剩下!”

不棄只掃了他面前的空碟一眼,沒有說話。

莫若菲一愣,眼中又露出頗有意味的笑意:“肚子裡譏諷本公子,吃雞比你還貪對吧?連骨頭都啃沒了?”

“不棄不敢!”再一次被他看穿,不棄的小心肝撲咚漏跳了一拍,埋下了腦袋。

想起那晚雪夜山窩窩裡與她鬥嘴的情形,莫若菲的心情大好。他轉開話題說道:“不棄,你年幼跟隨花九乞討,進藥靈莊做丫頭。你雖然才十三歲,已深諳世事。七王爺認定了你,他卻不能帶你回王府,讓你名正言順的當他的女兒。”

不棄心中一驚,難不成要送她回藥靈莊?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到望京的機會,她不能回去!

她霍然抬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哽咽道:“母親早逝,不棄無家可歸。公子,你別送我回藥靈莊!”

莫若菲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會送你回去。我已遣劍聲回莫府送信給母親,明日咱們就回府去。我要認你為妹妹,從此,你就是莫府的二小姐!”

啊?不棄眼裡的淚還沒落下就被這個訊息嚇了回去。他要認她當妹妹?她要和他共同生活一個屋簷下?

不棄欺欺艾艾的辯解道:“我,我是說望京城比藥靈莊大多了。我能幹活的,我會在望京城好好過下去的。”

她的臉因為激動浮起層紅暈,神情恐慌。莫若菲以為她是因為吃驚,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當莫府的小姐不好嗎?不棄,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的表字是憶山,你可以叫我山哥!叫我大哥也行!”

聽到山哥二字,不棄屁股一滑,差點從錦凳上摔下去。憶山,他居然給自己取了表字叫憶山?!不棄心臟抽搐,臉色變得哭也似的難看。頭低埋著,不敢讓他看到半分。

莫若菲猶自不知,仍高興的說道:“王爺說了,認親禮上會親自前來賀喜。莫府的二小姐及笄後不知望京城有多少家世才識人品俱佳的少年郎上門求娶!不棄,你再不是藥靈莊林老頭兒用於攀附權富的便宜女兒,我會把你培養成真正的大家千金!”

莫府小姐(3)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家千金她自然願意做,但她絕對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一旦露出端倪,讓他看出蹊蹺,她怎麼辦?不棄深呼吸再深呼吸,瞬間換成了滿臉愁容。她低著頭,傷感的說道:“多謝公子美意。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棄已經不想再過。我明日就離開紅樹莊,請公子不要挽留。”

“不行!你獨自一人我如何放心?王爺把你交給我莫府,我就得對你負責!不棄,你千萬別想著再端著花九的陶缽去當乞丐。王爺已經認了你。你若那樣做,是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王爺麼?沒準兒激怒了太后與皇上,直接杖殺了你!”莫若菲斷然拒絕。說到最後一句,聲色俱厲,盯著不棄的眼神已化為寒冰。

不棄抬起頭,哀求道:“公子,你在望京城裡替我租間房子,讓我獨自生活就行。莫府家大業大,怎麼能隨便認個丫頭當小姐呢?”

莫若菲認真看她的神色,那雙明亮的眼睛噙著恐慌害怕與悲傷,不似作偽。他輕嘆了口氣道:“不棄,你父王有他的苦衷。你是知道的,他愛上你母親,七王妃鬱鬱而終。今日世子故意害你落水。王府中的側妃娘娘庶妃娘娘夫人侍妾都恨上了你。他不帶你回王府是為了保護你。實話告訴你吧,認你當妹妹是王爺的意思,我也有相求於他的事情。你做莫府的小姐對大家都有利,我絕不會虧待於你。他日你風光出嫁,王爺欣慰,你終身有托,這有什麼不好呢?”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就是山哥了。不棄慢慢落下淚來,這回是真的急哭了。她聽明白了莫若菲的話。王爺為她的將來做好了安排,莫府傍上了七王爺,她可以衣食無憂,甚至更博得王爺憐愛。皆大歡喜的事情,不可能因為她而改變。

她怎麼能忘記,他帶自己回望京,就是把她當成一個籌碼。

這樣也好,他若真心憐她想認她做妹妹,她還會有內疚的情緒。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麼?扯平了。她不想欠他的人情債,這會讓她想起前世不堪的記憶。

莫若菲輕輕揩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憐惜的說道:“不棄,瞧著你,我總想起我那個徒弟來。我會真心待你,絕不讓你再受人欺負。叫我一聲山哥!”

再一次聽到這聲山哥,不棄有種被踩到尾巴想跳起來轉身就跑的衝動。她努力控制著自己,告訴自己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良久她才從牙縫裡憋出聲音:“大哥!”

莫府小姐(4)

莫若菲釋懷的笑了:“喜歡這麼喊我也好!”

不棄眼神散亂,提起筷子挾著菜往嘴裡送。不做點什麼,她會發瘋。吃東西的時候她感覺到莫若菲一直盯著她看。不棄心裡哀嘆,埋著頭嘟囔道:“我真的很像嗎?我沒有那麼美吧?!王爺是不是看錯了,才不帶我回府的?”

“很像,神態像。最像的其實是那雙眼睛。畫像如何畫得出她的眼神?林老頭兒也只能看出你神態相似。我見過夫人,看到你的眼睛時我就肯定你是她的女兒。今日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你轉過頭笑著說話的時候,陽光全聚在你眼裡。我想,七王爺便認出你來了。”

不棄停了下來。她慢慢咀嚼著,良久問道:“我母親孃家還有人嗎?她,她叫什麼名字?”

莫若菲同情的看著她道:“你母親姓薛,單名一個菲字。她嫁人後不久,薛家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火之中。她傷痛染病,於病中過逝。我想,她的夫家,你一定不會有興趣。”

不棄沉默了會兒又問道:“大哥,我能不能提個要求?”

“你說。”

“我不喜歡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我能不能自由出入莫府?”

她緊張的看著莫若菲,生怕從此關進深宅大院中去。縱然衣食無憂,卻讓她有種再被前世山哥掌控的感覺。

莫若菲輕輕笑了:“是啊,你從小就沒過習慣大家閨秀的生活。也罷,我若出府照看生意時,可以帶你一同出去。”

“可是,我萬一想自己去逛逛望京城呢?”

莫若菲想了想道:“我會囑劍聲陪著你。這事回府再說,母親是守禮之人,還要問過她才行。”

劍聲?不棄不屑的想,甩掉那個小屁孩子還不簡單。眉眼漸漸的彎出燦爛的笑來。狗腿的對莫若菲說:“有大哥真好!以後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啦!”

像心臟瞬間被利劍穿透,痛得莫若菲眉頭緊皺。他驀然轉過頭,呼吸有些急促。不棄乍露笑容的瞬間,他彷彿又看到了另一個她。在他扔給她零錢買吃食上網時,她握著錢就是這樣乍然露出燦爛滿足的笑容。

他壓著心臟,壓著嗓子道:“不早了,你先回房吧。明晨咱們回府!”

不棄詫異的看著他的背影,腦中飛快地掠過自己說過的話。她納悶的想,她好象沒說什麼現代詞彙吧?確定沒有,不棄放心起身道:“大哥,我先回了。”

聽到腳步聲訊息,莫若菲閉上眼睛無力的癱坐在錦凳上。十三年來,他幾乎把從前的一切都忘了個乾淨。不棄勾起了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內疚。想起前世為了吃口飯去偷去騙的日子,他睜開眼睛狠狠一拳捶在桌上,咬牙說道:“一死百了。一死百了。若不是那丫頭,我會摔下山崖投胎到這個連電視都沒有的地方?!要是投到花九身上,還不如一頭撞死!”

曖閣外響起劍聲的聲音:“少爺,我回來了。”

莫若菲恢復了平靜。他揚聲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唸了聲阿彌陀佛,甚為高興!”

這世他有了母親,有了族人。莫家到了他這一代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肩負著莫府的興亡,前塵往事只能是偶爾翻出來的記憶,不容他沉浸其中,不顧眼前的現實。莫若菲倒了杯酒慢慢的飲了,吩咐道:“讓陳管事備好馬車,明日卯時出發。”

記憶中的花香(1)

朝陽初升。金色的陽光中一座宏偉的城市從茫茫雪原上神話般出現。青黑色的高大城牆威嚴屹立。高達數十丈的城門樓宛若巨人。歇山式門樓屋頂上的九脊像九條黑龍,於金色的陽光中咆哮飛翔。龍首魚尾的鴟吻威猛神俊,怒目圓瞪,傲然藐視著從城門樓下經過的芸芸眾生。

自看到望京城的霎那起,不棄掀開轎簾的手就忘記放下。她張大了嘴仰著腦袋。城門樓帶著巨大的壓力將她踩在了腳底。

馬車從寬敞能容得八車並行的城門洞中駛進,讓她產生了種被巨鯨猛獸吞進腹中的恐慌與緲小的存在感。

這裡,將是她的未來,她的舞臺嗎?

駛過城門洞,眼前景緻霍然一變。寬大的街道兩旁密密的屋舍一眼望不到盡頭,染上金色陽光的黑瓦像魚鱗般閃亮。穿梭往來的紅男綠水摩肩接踵,聲音似開閘的洪水奔流。耳朵裡有層薄膜被捅破了,做買賣的呦呵聲,討價還價的打趣聲,熟人相遇的談笑聲,早起扯開了雜耍場子的鑼鼓聲,掌聲,真真切切的衝進了她的耳中。

“賣花哎!新鮮的花哎!梅花水仙月季山茶瑞香花哎——”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不棄的注意。

路邊一對姐弟挎著花籃眼巴巴的看著才從城門駛進來的華麗馬車。姐弟倆七八歲年紀,穿著家織棉布的棉襖,梳著角丫,臉凍得通紅。

“停車!”

不棄與莫若菲同時喊道。

姐弟倆眼中露出喜悅,提著花監奔了過來。

莫若菲看了眼不棄道:“不棄喜歡什麼花?”

不棄的心咚咚的跳著,聽到莫若菲同時喊車的時候,她就懊惱得要死。好在她要變臉易如反掌,不棄不好意思的笑道:“自從住了凌波閣,公子給我選的衣裙多是白色與綠色青色,倒喜歡上了水仙。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才發芽的水仙,想自己種著玩。”

莫若菲微笑道:“想起你母親了是嗎?”

想你個頭!不棄腹中暗罵。應景似的低下頭不吭聲了。

“莫公子,今日想要什麼花?”姐姐努力的將手中花籃舉得高了,想讓莫若菲看得清楚一點。

莫若菲柔聲說道:“有水仙的球莖嗎?”

姐姐沮喪的低下了頭。她與弟弟賣的是鮮花朵,並沒有花種。弟弟渴盼的望著莫若菲脆生生的說:“公子明日還來的話,我們才有。”

不棄趕緊說道:“沒關係,鮮花也好。”她掏出莫若菲送給她的荷包,拿了枚金瓜子放到弟弟的手中。

姐姐看了看手中的花籃,急了:“小姐,你有銅板嗎?要不,能等一等,我去店鋪裡換了錢找補給你。”

“不用啦,就當……我賞給你們了。”不棄有些艱難的說出這個賞字。這是她頭一回給人賞錢。

莫若菲摸了摸弟弟的頭,笑道:“還不謝過我妹妹。”

記憶中的花香(2)

姐弟倆歡呼一聲,把兩籃子花放在馬車上,齊聲道:“多謝莫小姐。”

“我姓花。”不棄說完,也不看姐弟倆的神情,放下了轎簾。

莫若菲倚靠在繡枕上呵呵笑道:“別怕我生氣。哪怕是當了我莫府的小姐,我也沒這膽子叫你改姓莫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想忘記九叔的養育之恩。”不棄解釋道。她從籃子裡拿出一枝水仙嗅了嗅,裝作好奇的問道,“看她倆神情,公子經常買花?府中園子裡難不成還少了鮮花?”

莫若菲笑道:“每次買光她們的花,她們都笑得很燦爛。我喜歡看她們這樣笑。”

水仙柔嫩的白色花瓣輕觸著鼻尖,像誰在用手輕撫著她的心,憑空泛起股溫柔。也許,在山哥心中,對她還是憐惜的。不棄揚起笑臉道:“大哥,我當了莫府小姐每個月會有多少銀子?我是說,如果我再遇到她們,我也有錢買下她們的花。”

財迷!莫若菲失笑的暗罵。他促挾的問道:“你想一個月有多少銀子零花?”

不棄正了顏色,清了清嗓子說道:“王爺不方便帶我回王府,於是呢給我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公子想討好王爺,也認同了這個身份。不棄在藥靈莊當丫頭的時候,一個月有三十個銅板的工錢。當了小姐,還是天下第一錢莊的小姐,月錢應該番多少倍呢?”

“你這個丫頭!總算恢復本性了。本公子還當你被藥靈莊教三從四德教傻了。呵呵,一個月三十兩銀子如何?”莫若菲成功的看到不棄雙眼變得氙燈一般明亮。舉著那枝水仙花咧著嘴傻笑。他看了不棄良久,突然發現自己的嘴也沒有閉上,和不棄笑得一樣開心。心頭一動,他伸手握住了不棄的手,認真的說道:“也許,我想認你當妹妹並不僅僅是七王爺的緣故。不棄,有你這樣的妹妹,我也很高興。”

那張臉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美得令人窒息。不棄看著這張臉,幾乎找不到半點與山哥相似的地方。她嘿嘿笑了笑,不露痕跡的抽回手,低下頭專心的從籃子裡抽出各種鮮花把玩。背對著莫若菲,笑容漸漸的收斂,化為頰邊若隱若現的苦澀。

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山哥,她的心還會如初見他時被他的美貌勾引得怦怦亂跳。還會盼望著他能收了她做丫頭,從此看到他完美無暇的臉流口水。

能忘記前世,從頭再來嗎?她想的,但是她做不到。看到莫若菲,她總會想起兩世的無依無靠。

花香瀰漫,馬車裡漸漸充斥著馥郁醉人的味道。

莫若菲微笑的望著不棄,心情如今晨雪地朝陽般鋪滿了淡淡的溫柔。不棄貪玩地扎著花束,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記憶中的花香(3)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住了。

莫若菲扶不棄下了馬。她抬頭一看,府門中開。自朱漆大門往外,二級臺階之上垂手肅立著兩排前來迎接的婢女小廝。

府門正中高懸一黑色匾額,大書莫府二字。大門之後立著面雪白的石照壁,光潔如月華,擋住了視線。

莫若菲對肅立靜立的管家莫伯說道:“她就是我新認的妹子。不棄,莫伯是府中管家,以後有什麼事,知會他一聲即可。”

莫伯看到不棄眼裡飛快閃過一縷驚詫之色,頭微垂下,恭敬地說道:“見過小姐。少爺,夫人已在中堂等侯。”

莫若菲握住不棄的手往裡走,他微笑道:“別怕,我母親是很慈愛的人。她喜歡唸經誦佛,一定會喜歡你的。”

不棄嗯了聲,很乖的跟著他進了府。

繞過照影壁是座寬敞的庭院。青磚鋪地,雪被掃得乾乾淨淨。簷下臺階上擺著數盆山茶,自深綠如臘的葉間吐芳。白色如玉,粉紅嬌俏,大紅鮮豔,紫紅華麗。過於寬敞素潔的庭院頓時有了喜慶之意。

不棄抬頭看了看,屋頂遍鋪青色琉璃瓦,正脊中心位置塑著只寶瓶。瓶身晶瑩,不知是何物所造。陽光正正的透過寶瓶,她面前的莫府中堂恍若神殿般大放光芒。不用細究,她也知道這些瓦不是普通的窯燒製出來的。

中堂大廳內站滿了人,卻連衣料摩擦之聲也不聞。正中左側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手中納一串菩提佛珠,穿著紫紅色繡十字花紋罩衣,在腦後梳了個簡單的平髻,用一根白玉騷頭綰住。簡單的裝扮中透出華貴的氣度。

她靜靜的看著不棄,嘴角漸漸揚起了笑容道:“這孩子真像她母親,水仙般的可人兒!”

不棄眨了眨眼轉過頭問莫若菲:“大哥,這真是你的孃親?不是你的長姊?”

莫若菲失笑的敲了敲她的頭道:“還不去拜見乾孃!”

莫夫人聽到不棄的話笑得越發高興,在不棄拜倒的同時起身拉起了她,左右看了看道:“成了莫府的小姐,可不能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小四,把東西拿來。”

她身後的侍女小四捧過一隻楠木妝匣送到不棄面前。莫夫人笑道:“乾孃給你的見面禮,瞧瞧可還喜歡?”

不棄開啟匣子一看,裡面是一對通透明豔的翡翠玉鐲。她驚呼一聲訥訥道:“多謝乾孃,這鐲子真漂亮,很貴吧?我不敢戴,怕摔碎了!”

記憶中的花香(4)

莫若菲與莫夫人對視一眼笑了。莫夫人沉聲對四周的婢女小廝說道:“從此不棄便是府中的小姐。都睜眼看清楚了,若誰對她不敬,家法從事!”

四周齊聲響起見過二小姐的聲音。環顧四周,沒有一人敢抬頭正視於她。藥靈莊是不棄見過的最大的人家,比起莫府的聲勢,只讓她感慨終於明白什麼才是世家大族。

“莫伯,你安排二小姐去歇著。憶山,你來內堂,娘還有話與你說。”她輕輕拍了拍不棄的手,輕嘆道:“你有你娘一樣美麗的眼睛。安心在莫府住著吧。”

莫夫人吩咐完扶著小四的手緩緩離開。

莫若菲低聲對不棄說:“別擔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有什麼事告訴莫伯一聲。”

看到他急走幾步扶住莫夫人的手。母子倆低聲說著話,莫若菲臉上露出溫柔笑容。溫馨的母子圖讓不棄心裡一酸。她原諒了莫若菲。他用她當討好王爺的籌碼也很無奈吧?這一世,他有了愛他的母親,有了一大家子親族,肩負著莫府的前程。想到莫若菲隨口吟詩,不棄心酸的想,他必定讀了很多書。他和她一樣,都想在全新的環境中重新活一回。只不過,自己不如他命好。

“二小姐,這邊請!”莫伯恭敬的喚醒了不棄的思緒。

不棄默默的跟著莫伯轉過迴廊又走進一座庭院。迴廊百折幽深,重重院落像九連環一般繁複。走過一重又一重,她突然想起侯門深似海這句話來,心裡漸漸的有了懼意,不知道還能否走出這座大得迷宮似的府邸。

經過花園之後,又進了座小巧的庭院。莫伯告訴她,這座臨波館就是她的住處了。

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院子中間是座小花園,中間有處淺淺的水塘,遍種水仙。引水入院處斜斜長著一株蒼勁的老梅。臘黃色的梅花開了滿樹,飄過陣陣幽香。屋後長著有數棵高大的松樹。

莫伯說道:“二小姐喜歡水仙,少爺吩咐下來,新栽種的。”

從進城到莫府一個時辰之內新種的?有錢真好!

院子裡站著四名婢女,小的十五六歲,最年長的二十來歲。她們穿著式樣一致顏色不同的窄袖小襖,繫著長裙,打扮頗為精幹。莫伯說:“年紀小的是秀春,棠秋和忍冬。年長的是劉家的,你叫她靈姑便可。她是家生奴婢,丈夫是馬房的劉生。靈姑她會指導小姐一盡禮儀。”

四名婢女聞聲上前見了禮。

靈姑熟絡的扶過不棄,她笑道:“莫伯放心,奴婢定會好生侍候二小姐的。”

晚間莫若菲過來陪不棄吃飯,告訴她每日清晨需向莫夫人請安,午飯與晚飯都不必相陪。

不棄心想,當小姐也是份工作,每天早晨都要上班打考勤。不過,別的時間聽莫若菲的意思是能夠自由安排。不棄便大著膽子說想逛逛望京城。

莫若菲離開望京有些時日,待處理的事務多,明顯陪不了不棄。看到她雀躍懇切的神情,不忍拒絕便道:“等你熟悉了府中生活便帶你四處遊玩去。”

各懷機心(1)

進莫府的第一個夜晚,不棄躺在陌生的床上睜著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面圍合,上面的雕花精緻繁複,層出不窮。亂花漸欲迷人眼,她數了會兒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開始的地方,也數不到盡頭。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經歷的一切,繁華無數卻像鏡花水月夢一場。

她好象真的可以憑著莫府小姐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象陷入了迷宮中,看不清前路。枕邊放著裝陶缽的錦盒,開啟錦盒,手指輕撫著陶缽粗糙的外壁,不棄的眼裡透出層深思。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要面對的問題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說法,七王爺心裡認了她,讓她成為莫府小姐,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終身有托。但是她願意嗎?願意這一生就這樣照別人的安排過?不棄輕輕搖了搖頭,既重生一回,她總想著有些事情還是能自己作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外間睡著守夜的忍冬,不棄悄悄的開門出去,沒有驚動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銀光。不棄走到老梅旁回頭看了看,老梅正巧倚著塊假山石,擋住了屋裡人的視線。她蹲下輕撫著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這一世住在凌波閣裡的母親像凌波仙子般讓七王爺淪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顧影自憐中憂病離世。不棄恍惚的想起與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長嘆。

“是興奮還是在擔憂?”

聲音輕飄飄的在耳邊響起。她真的是在做夢嗎?不棄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個聲音淡淡地問道:“你是在疑惑為什麼沒有成郡主嗎?”

不是在做夢!不棄愣住,看到水中現出一個身影。她驀然抬頭,老梅上曲腿坐著一個黑衣人。披著件黑色的鬥蓬,黑巾覆面,露出雙噙著譏諷與冷意的眼眸。

她指著他才張嘴,他用手指在空中虛畫幾筆構出蓮瓣形狀,輕聲道:“莫要吵醒了屋裡的人。”

不棄興奮的點點頭。

蓮衣客似笑了笑說道:“閉眼。”

她依眼閉眼,一陣寒風拂過,身體已飛了起來。不棄哪肯真的聽話閉眼,睜開條眼縫好奇的偷看。

蓮衣客攬著她的腰,足尖輕點,直奔臨波館屋後的松林而去。他的臉藏在黑巾中,只露出英挺的眉毛與一雙警惕的眼睛。

她是多麼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樣。不棄悄悄的伸手想扯下他的面巾。身體驀然橫斜,被他挾腰提了起來,蓮衣客腳步未停,輕笑道:“狡猾的丫頭。看了我的臉,我就不來找你了。”

各懷機心(2)

不棄沮喪的放棄了打算。她猜測著他的年紀。蓮衣客的聲音像風,隔著這麼近的距離也像是一股風颳過,飄飄忽忽聽不真切。他的胳膊很有力,挾著她像挾本書似的輕鬆。聽他的語氣,他應該很年輕。他為何說他認識她的母親呢?

思索間蓮衣客已停了下來。他在松林中找了棵高大的枝杈放她坐好,離了她三尺靠在了樹幹上。樹很高,不棄害怕的抱緊了身邊的樹枝。松林間積著的雪簌簌落下,有一團落進她的脖子,涼得她打了個寒戰。

“很好,還能忍著沒有叫出聲來。”轉瞬間蓮衣客已靠近了她,解下鬥蓬圍在了她身上。他的輕功很好,半點雪也沒有抖落。

他為她系披風帶子時,不棄好奇的看著他的手。莫若菲的手瑩白如玉,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他的尾指和山哥的習慣相同,蓄有長長的指甲,戴著翡翠戒指,有份妖饒的美。蓮衣客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的乾淨,指甲末端呈半月型的粉白色,看上去很舒服。不棄緊盯著他的手,牢牢的記住了這雙手。

蓮衣客輕躍而回,與不棄隔了兩尺的距離坐著。他抬頭望向遠方,月華灑落,露在外面的眉眼靜謐如夜。

不棄小聲的問他;“你帶我來這裡是可以好好說話嗎?”

他想對她說什麼呢?從樹縫之間隱約能看到凌波館,還能看到莫府重重的院落與屋簷。不棄往後看,淡淡月光與白雪映照下,身後的樹木藏在陰影之中。“你坐我對面是想看到我身後的樹林有沒有異樣對嗎?”

蓮衣客轉過頭,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不棄的敏銳讓他有些吃驚。他突想起她被關在柴房時顯露出的機敏,她從來都不笨。他靜靜地說道:“我只是在想,你不進王府我看不到好戲,是不是該現在殺了你。”

不棄毫無懼意,笑著說:“剛才在院子裡你就能殺了我,何必等到現在?”

蓮衣客看了她良久,身體懶散的靠著樹幹。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壺酒,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道:“你一直都這麼樂觀?如果被賣到青樓或是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而不是被家大業大的莫府認作義女小姐?”

被賣到青樓?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和賣給山區的傻子比哪個更慘?不棄沉默了會兒說:“被客人玩弄死,被糟老頭子作賤死。大不了一死罷了,都是一世的命。”

不棄全身罩在黑色的披風裡,臉有一半露在光影中,另一半藏於陰暗。她的聲音很輕,像片雪花飄進了蓮衣客的心裡。只一點沁涼卻讓他難受不己。他緩緩說道:“沒有進王府做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失望嗎?對你父王失望嗎?”

不棄脫口而出道:“不!”

“為什麼?莫夫人的義女,莫公子的義妹難道比得上堂堂正正的郡主?在莫府是寄人籬下,回王府是自己的家。娶妻取門楣,莫府再有錢,也是商賈之流。”

不棄笑了笑道:“在莫府也許能平安一世,回王府哪天被整得丟了性命。不棄自小被乞丐養活,當丫頭長大,能有今日莫府小姐的境遇,不敢太過貪心。王爺的女兒也好,莫府認的小姐也罷,活著最好。”

“七王爺的骨血,為什麼不能去貪心想要多一點?”

不棄話峰一轉道:“你為何這麼關心我?你是我母親的什麼人?你說過你認識她,她是什麼樣的女人?”

各懷機心(3)

她不想回答他,蓮衣客也不願。他指著前方說道:“真美!”

不棄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天空澄淨,不見半絲雲彩,一輪圓月浮在空中,明亮如鏡。不遠處綴著顆閃亮的星星。樹影,房舍如畫。

蓮衣客仰望皓月,輕聲問道:“你是極聰明的女孩子。你這一生也許就像這樣的月色,會安寧和美的過下去。你很開心是嗎?不用去討飯,不用當丫頭看人眼色,不用擔心將來嫁個不好的男子。”

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吃好喝好嫁個好男人。不棄微笑著想,不,她重活一世,並不想這樣過下去。

她斂了笑容發出幽幽的嘆氣聲:“這麼美的景,可惜你說過幾回了,你想殺我。沒準哪天你就下手了,還提什麼安寧和美的過一生。多活一日是一日,能開心一日算一日吧。”

不棄分不清蓮衣客的來意,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她的經歷從來不讓她去輕易相信人,再和諧的時刻,她也保持著內心的警惕。她不想隨隨便便的就死掉。

蓮衣客轉過頭,看到她明亮雙眼裡的擔心與不安。想起柴房之中她逗弄劍聲,他忍不住笑了:“殺你對我有什麼好處?你若是江湖中的大魔頭,我還有除暴安良的俠義心腸。一個十三歲的棄兒,殺一個可憐之人我不屑為之。”

是啊,她是連對方想殺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殺她本是件高興的事,但這種不屑深深刺痛了她。不棄驕傲的說道:“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並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爺也不需要了,我隨時能不當這個小姐!你既然打消主意不殺我了,不肯告訴我來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訴我母親的訊息,我想我和你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大俠,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樹嗎?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強的看著他,眼神在陰影中像狼一樣倨傲。蓮衣客失神的笑了:“真是頭小狼崽兒。沒想到你母親那麼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他說完起身躍起,攬過不棄的腰輕飄飄的下了樹,原路將她送回了院子。

不棄解下披風遞給他,微笑道:“做為雞腿的謝禮。這披風裡子若是白色,更能隱藏痕跡。”

蓮衣客忍俊不禁,接過披風抖散開。不棄吃驚的看到他從頭到腳已裹在一片純白色中。她的臉漸漸的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

“做為你建議的謝禮。莫府不見得比王府平安,小心為上。”蓮衣客輕笑著離開。像雪花瞬間落在雪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出了神,眼裡湧出渴望來。她若是有這麼好的武功多好,能像雪隨意的飛出府去,能讓自己不受人控制擺佈。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裡站了多久,直到聽到雞鳴聲才發現自己手足都凍得僵了。不棄撫上脖子,摸索著銅錢上蓮花的刻痕輕聲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是誰。”

各懷機心(4)

這樣的夜裡,莫府無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棄一個。

內院深處的小佛堂裡紅燭輕搖,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膚依然白皙柔嫩,寬袍下的身子沒有半點發福的跡象。但是她自己知道,眼睛裡透出的神色再不單純天真。

“出賣女人年齡的不是肌膚,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說到眼睛二字時,牙咬得緊了,竟像是從牙縫中擠磨出來似的。

一旁垂手隸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與憐意。他輕聲說:“夫人並不老,容貌猶似十年前。”

莫夫人闔眼長嘆:“英叔,憶山十八歲了,兒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麼還可能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雲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的回道:“老奴心中,夫人永遠是飛雲堡最可愛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觀音寶蓮端莊,十年如一日噙著淺笑望著她。似在對她說,紅顏不過是皮相而己。她怔怔的撫摸著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寬袍,譏諷的說道:“我已經穿不得鵝黃粉紅的衣裙,我已經梳不得流雲長髻。我還會是那個在春日披著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來吃的可愛小姐?不,我不美了。我只是個吃齋唸佛的老太婆而己!”

她走近了供桌,緩緩點燃線香敬在香爐中。青煙嫋嫋,佛堂內安靜無聲。莫夫人突得大叫一聲,揚手將供桌上的香爐供品掃落。轉過身,淚已滿面。

“為什麼她要進我莫府?為什麼她還要成為我的義女?!英叔,我心裡好恨!”

手裡的菩提佛珠長年被撫摸得久了,顆顆泛出光來。那些圓潤的珠子捏在掌心緊了,硬硬的抵在掌心。像鞋子裡落進了小石頭,每走一步都難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鋼指力,能把它們捏成齏粉才叫痛快。佛珠與塗著紅紅蔻丹的指甲較著勁,菩提佛珠突然斷裂。渾圓的褐色木珠彈落在光滑如鏡的青石磚上,震動著她的心。

莫伯嘆了口氣,俯身拾起一顆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的合攏。他輕聲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憶山俊美能幹,孝心可嘉。能享兒孫福的終是夫人!”

“活著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聲後退了兩步,軟軟的靠著供桌,淚如泉湧,“讓我怎麼受得了她?她的眼睛與那賤人一模一樣!我是飛雲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兒子自小就是神童。這些都抵不過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連憶山的名字都是因為那個賤人而取!哈,他居然還說憶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如此刻骨銘心。讓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連呼吸都難受。她看不夠兒子漂亮如仙童的臉,笑說天下女子也美不過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卻說紅樹莊裡有位他絕對比不過的漂亮女子。

各懷機心(5)

她來自塞外,婚後喜歡紅樹莊秋染黃櫨的大氣之美。薛菲逃婚來了望京,紅樹莊就砍了黃櫨遍種百花,只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紅樹莊。薛菲坐在一樹櫻花下看書,粉紅的花瓣如雨飄落,輕薄的蔥綠衫子像霧一般籠罩著那個水蔥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書頁上的花瓣纖指輕彈,抬頭間,雙眸像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湖水,想讓人溺斃在其中。

她痴痴的看著她,不經意又看到了她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迴廊下,英俊的臉上漾動著微微的淺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遠處看了他多久。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入神叫她五臟六腑都燒起一團火來,內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傷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錢莊的主人輕而易舉的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決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掀起擠兌風潮。他不遠千里來到邊塞求飛雲堡相助。

他沒有向氣勢逼人的北方霸主軟過膝蓋,長身玉立站在龍虎廳中侃侃而談。莫老夫人定下了這門親,飛雲堡自有規矩。是他飛馬奪紅,敵退了求親的人。是他親口向父親承諾,一生一世對她好,絕不娶妾。這才贏得她的心。讓她以為嫁給他不僅僅是飛雲堡與望京莫府聯姻。讓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當成了她終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結束了。

她以為通風報訊讓那賤人離了望京嫁了人便能斬斷他的綺念。莫百行竟然告訴她,他只後悔求了她。從此他再也沒踏進她的房門半步!她讓莫伯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她要她嚐嚐什麼叫錐心後悔之痛。

很好,她嫁人後不過一年便死了。她對莫百行百般溫柔,千般體貼。她甚至忍耐他畫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著。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藥,連活的心思都沒有了。生生丟下了她和十歲的憶山!棺木中只想帶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伯,他從來心裡只有那個賤人!他走得瀟灑,走得高興。卻不曾想留下我寡婦少兒被莫氏族人慾奪家財苦苦相逼。若不是憶山爭氣,若不是飛雲堡派人相助。我還能盼到得享兒孫之福?英叔,你叫我看開,叫我放下。現在我每天都要看到這個小賤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開,如何放下?!”

各懷機心(6)

紅燭應聲爆出一朵燈花,發出卟的聲響。心裡的七絃琴扯斷了弦,只能彈出悲傷憤怒與心酸。莫夫人淚痕未乾,眼神漸漸凌厲起來。她果斷從抽屜裡拿出一瓶藥來放在莫伯面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嘆了口氣道。

他看到不棄時就知道,莫府平靜了十三年後,風波又起。那孩子長得並不美,相貌還沒有遺傳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卻像了個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連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為何不想顧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爺帶她回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留著她,七王爺從此也忌憚莫府三分。夫人應該明白箇中緣由。這也是我相勸你的原因。”

佛堂內炭火燒得紅旺。莫夫人輕聲笑了起來,寒意森森:“莫府勢必要向七王爺有個交待。我當然不會讓七王爺遷怒莫府。這藥不會讓她立即死。我恨了十來年,我也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後她嫁出去便與我莫府無關,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婦之夫的母親一樣,嫁人後死得悄無聲息。”

莫伯接過藥瓶長嘆道:“難為夫人了,要顧全大局,勢必如此。需要讓少爺知曉麼?”

“不必了。憶山在天門關不顧性命去救她。雖說花不棄是討好七王爺的棋子,但他還年輕,保不準會心軟。我也不想他壞了事。這丫頭身世可憐,只怪她要長了雙那樣的眼睛。”十三年後莫夫人再下狠心,心神俱疲。她軟軟的跪倒在蓮臺觀音面前,闔上了雙目。

莫伯輕手躡腳的退出,關好了佛堂的門。

明月東移,雪地寂靜。四更天了,諾大的莫府漸漸有了早起的人聲。十三年前薛家滿門死於大火。那個場景他至今不忘。他是老了嗎?再無從前的狠辣心性。竟然對一個小丫頭起了絲惻隱。

寒風掠過,莫伯打了個寒戰,手握緊了藥瓶。斬草不除根,難道讓花不棄知曉秘密藉助七王爺毀了莫家?他深吸口氣,放好藥瓶,揹負著雙手從容離開。

標簽: 莫若  莫府  不棄  小姐  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