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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失眠 文卷耳白

作者:由 月下詩 發表于 娛樂時間:2021-11-21

這是個人人失眠的世界,所謂愛情,不過是夜夜好眠,在一人懷裡安睡到天亮。

01

時間退回到那日黃昏,故事尚未開始,文棟剛收攤回家。

南方的夏天好似蒸籠,皇后道的舊樓裡,天台上的一根橙色塑膠水管連著水箱,便成了個天然浴場。文棟喝掉一罐啤酒,就去天台沖涼。剛準備脫衣服,卻發現了不速之客。圍欄外突然冒出一顆腦袋,再是兩條胳膊,攀著圍欄,企圖翻過來。無奈人太矮,努力幾次都以失敗告終。那顆腦袋時隱時現,好似“打地鼠”。

後來人終於翻越障礙,坐在了圍欄上。至多十六七歲的女生,穿士林藍的學生裙,短髮,一張清湯寡水的臉。一小時前氣象臺釋出了大風警報,風吹得整棟樓都在晃,兩條細長的腿掛在半空中,驚險至極。

文棟有些好笑:“玩什麼不好玩自殺啊學生妹?好死不如賴活著。”

小文哥難得講一次大道理,可惜對方不領情,他只好親自動手把人拽上來。兩人在水泥地上滾了幾滾,有東西自她的雙肩包裡蹦出來,同他臉對臉、眼對眼,凹陷的眼窩像兩個黑洞,對他深情凝視,是一個頭顱骨。

文棟倏地跳起來,“罪魁禍首”正彎著腰拍裙子上的塵土。他冷冷地看著:“下面風景如何?”

“躺著看星星剛好。”年輕的臉上卻有一雙清冽的眼睛。

文棟伸手摸煙,風太大,火被吹滅了。他背抵著牆,“吧嗒”一聲,終於點燃,深吸了一口,才說:“唬誰呢?”

“不信你試試。”她說。

圍欄外是排水閘,一肩寬的地,翻個身便立馬可以過奈何橋,喝上一碗孟婆湯。文棟自煙霧繚繞中看了她一會兒,無聲地笑了:“今日四院放假?”

人人都知四院是精神病醫院。

她沒空理會他的嘲諷,抱起那個頭顱骨自行離開。有東西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文棟撿起來,是一張借書證,白底黑字昭告著失主的身份——市三女中,高三A班,鄺詠寧。

02

市三女中的畢業生考試在即,全校只鄺詠寧最悠閒。她不似同學溫書溫到痴,更對時下女生熱衷的活動沒興趣,唯一的愛好就是畫恐怖漫畫。她已決定放棄學業,做一名全職漫畫家。

人人都知她家境優渥、品學兼優,要是有人說模範生鄺詠寧半夜跑去樓頂自殺,一定無人肯信。其實她不過是去舊樓找靈感,又剛好帶著用來做素材的頭顱骨模型。看,沒人瞭解她,她老爸鄺友發得知她的決定後,氣得差點心臟病發。

發現借書證不見已是好久之後,她最後才想起了那日的天台。

皇后道位於城市最偏僻的區域,是南方最大的水果批發集散地,也是整座城市最亂的地方。果農、商販、幫會,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鄺詠寧去的時候,果市標誌性的牌樓下站著兩撥人。她在人群裡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文棟人高腿長,站在一群人中煞是醒目。

對面的人氣勢十足:“馬來那邊一直是福強的生意!文棟,你硬插一腳,不合規矩!”

文棟卻吊兒郎當:“傻強,規矩是死的,馬來佬又不像你這麼傻,當然貨比三家了。”

傻強真名孫強,又傻又橫,一言不合就動手。果行有果行的特色,一時各種瓜果、籮筐滿天飛。有人蠢到家,揪住鄺詠寧當人質,結果文棟雙手插在褲兜裡看戲。那人氣急敗壞,剛要發作就被人撲倒。文棟身手乾淨利落,他連哭都來不及。

鬧劇最後以一地狼藉收場,文棟當鄺詠寧是空氣,她只好追著他問:“喂,你有沒有撿到我的東西?”

二十分鐘後,文棟差人送還了失物。跑腿的人外號“肥仔”,同鄺詠寧搭訕:“你是學生?”

“再過幾天就不是了。”

“那還緊張這玩意兒?”他把借書證一揚。

借書證右下角印著幾個字——湯家振圖書館。她接過去:“捐贈圖書館的人是我的偶像。”

後來他們經過文棟的鋪子,褪色的招牌上“文記果行”四個字下面貼著一張招工啟事。鄺詠寧看了一會兒,對肥仔說:“替我謝謝小文哥,改天約他去天台看星星。”

“改天”很快就來臨,三天後,鄺詠寧再度來到文記果行。果行鐵門緊閉,她又去了那棟舊樓,敲了半天門才出來一個年輕女人,懶洋洋地瞟她一眼,朝屋裡喊:“阿棟,有學生妹找你!”

踢踢踏踏一陣響後,文棟探出半截身體,女人已經扭著水蛇腰下樓去。不知是否某些好事被打斷,他的頭髮好像鳥窩,臉更臭。鄺詠寧說:“不然我去客廳坐一會兒,你們繼續?”

“神經。”文棟去拉門。

鄺詠寧擋在中央:“我來應聘!”

鄺友發為了讓她回心轉意,凍結了她的附屬卡。他一心想要她學經濟,將來好繼承他的有發食品廠,發更多財。可她偏要自力更生。

文棟不管這些:“不招。”

“招到人了?”

“沒有。”

“那為什麼?”

“怕你約我看星星。”他說。

“你這個人……”白費了一副好皮囊。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招人的不止文記一家。鄺詠寧站在福強果行門口打電話,被肥仔看到,告訴文棟:“要不要把傻強是什麼人告訴她啊?”

文棟不溫不火道:“不用,等她吃了苦頭就知道了。”

他想起那日她在天台上的情景,好好的女生,書讀得腦子都壞掉了。

03

另一邊,畢業典禮結束後,鄺詠寧開始了新的人生。

果市的一天從午後開始,商鋪陸續開張,時令水果和雜貨零食擺上貨架,等待顧客挑選。在福強果行,鄺詠寧一人身兼數職,幸好手腳夠快,還有時間趕畫稿。她就這樣日夜顛倒,轉眼就是大半個月。

鄺詠寧偶爾會遇到文棟。凌晨四點是果市的黃金時間,皇后道高架橋下的中轉站總是熱鬧非凡。鄺詠寧正點著貨,肥仔走過來:“小文哥讓我提醒你,傻強因為騷擾女顧客蹲過班房。”

鄺詠寧扭過頭,文棟剛好也望過來,神情中帶著淡淡的譏誚。她說:“你轉告他,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兩家果行面對面,她想不留意都難。小文哥真是神勇,老少通吃,但凡女性都被他灌足迷魂湯,抻長脖子任他斬。她提高音量:“要是哪天小文哥改行去夜店做少爺,一定財源廣進,飛黃騰達。”

肥仔憋笑憋得辛苦,文棟卻只當沒聽見,繼續搬他的貨。他穿著黑色背心,半截腰時隱時現,沒有一絲贅肉。他的腿很長,線條流暢有力。鄺詠寧看了一會兒,倏地扭過頭去,臉莫名發燙。

她沒把文棟的警告放在心上,直到出了事。那天孫強喝醉了酒,關上門就要抱她。她喊到聲嘶力竭,而他心理變態,她越喊他就越興奮。幸好這時有人砸門,邊砸邊罵:“強仔,你賣爛蘋果給我,是不是想我早點進棺材啊?”

四婆坐在門口喊“肚疼”,孫強借口補覺開溜,四婆邊罵邊追了出去。快到中午,果市人氣漸旺,各個等著看好戲。鄺詠寧怕出事,跟在四婆身後,看她與同黨會和——文棟給了四婆一筆錢,見到鄺詠寧也不躲避,正大光明地從她身邊經過。好似僱人演戲、栽贓陷害別人的不是他,真是卑鄙。

那日黃昏,鄺詠寧去了四婆家,四婆好似知道她會來:“阿棟在‘福強’外面聽到你在喊,就讓我去演出戲嘍!”

“那他給你錢了?”

“噢,他每個月都會給我零花錢,我打牌用的嘛。”

鄺詠寧怔住。

電視里正在重播許多年前的粵語片,有人說:“出嚟行,預咗要還……”怎麼還?沒人知。整個皇后道陷入一片黑暗,停電了。

走出四婆家時,鄺詠寧遇到文棟。她贊他:“小文哥真是最佳編劇。”

“知道是演戲還來?”他看了她一眼就要走。

“去不去天台?”她問他。

沒有燈火,夜色如霧,仰頭便是萬丈星空。都以為那場邂逅像颱風過境,誰曾想有一日真的一道看星星,玩笑話成了真。他靠著圍欄說:“你還不走?”

“福強”不能再留了,她難得對他誠懇地請求:“我需要一份工作,小文哥。”

他不置可否:“你就不怕我跟傻強一樣?”

“你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皇后道誰人不知小文哥,英俊多金又心善。”

她懟人時牙尖嘴利、兇巴巴,拍馬屁倒嘴甜如蜜,只可惜不押韻。他也笑:“夜店少爺嘛。”

這人真記仇。她說:“下面這句發自肺腑,多謝。”

多謝你朝深淵中的人伸出一隻手,哪怕只是順便,於她都有著非凡的意義。她戴上耳機,迎著風,五音不全地跟著哼歌。

文棟有些無語:“你聽的什麼啊?印度歌?”

“一首粵語老歌,叫《天各一方》。”

之後便再也沒人說話。

一片陌生地,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在停電的漆黑的夜裡,鄺詠寧忽然覺得安寧。不喜不悲,是安寧。那種大腦放空,平靜到昏昏欲睡的感覺,已經好多年不曾有過。

天總會亮,傷痛都會過去,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04

極少有人知,鄺詠寧患有嚴重的失眠症。

十年前,一樁綁架案轟動全國,她就是主人公。那年她八歲,鄺友發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人食鮑魚,有人餓到瘋,貧富差距滋生了罪惡。她被校辦工廠的兩名工人綁架了,關在倉庫裡。是當時的校長,後來市三女中圖書館的捐贈人湯家振把她給救了出來。

直至她獲救,她的親生父親都不願交贖金。

之後,鄺詠寧每晚都做噩夢,渾身冷汗地驚醒。她開始用畫畫消磨失眠的夜,那些驚悚恐怖的夢境變成一幅幅恐怖漫畫。她第一部出版的漫畫,畫的就是那段黑色回憶。她選擇來果行打工,也不過是因為日夜顛倒,長夜不再難熬。

其實,最讓她絕望的並非事件本身。而是墜入深淵時,至親之人毫不猶豫的拋棄。從此,父女倆成了路人。

那件事之後沒多久,福強果行遭人匿名舉報,被封了店。鄺詠寧開始在文記做事,漸漸融入了果市的生活。除了老闆文棟同肥仔,文記還有個叫阿保的男孩,四人很快混熟了。不忙時,她依舊會畫漫畫,阿保知道她的身份,死活要她在他的胸口簽名。

某天四婆來串門,贊她:“詠寧最乖,明知做戲還來探我,怪不得阿棟中意。”

“誰說他中意我?”

“誰說我中意她?”

兩個人真是異口同聲地默契。

“哈,我又不瞎。”四婆笑得像朵花。

“我也不瞎。”文棟說。

鄺詠寧:“……”

夏去秋來,初秋的時候,他們去果園摘橘子。阿保問鄺詠寧,女高中生是不是真的會戴水袋文胸?鄺詠寧一本正經地點頭:“考八百米還要先去廁所摘掉,因為太重。”

肥仔拍了一下阿保的頭:“能不能說點有內涵的話題?”

天很藍,日光溫柔;風很輕,金黃色的樹葉鋪了一地。好久不曾這麼放肆地笑過了,鄺詠寧吃了一瓣橘子,又酸又甜。秋天,真是好光陰。

阿保說:“詠寧有內涵啊,女畫家。”

鄺詠寧抬頭就看到文棟的眼神輕飄飄地掃過她的胸口:“你看什麼?”

“什麼也看不見。”他面不改色地道。

“文棟!”她跳起來。

“不承認啊?那證明給我看嘍。”

他指間夾著煙,語氣懶洋洋的。他的眼神好似有溫度,所到之處野火燎原。她嘴硬:“要證明也不給你們看啦!”

肥仔調侃她:“給誰看啊?”

“我喜歡的人。”

肥仔跟阿保同時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文棟摁滅菸頭,慢吞吞地走了。

那天之後,鄺詠寧覺得文棟變得有些陰陽怪氣,這樣的僵局直到某天才被打破。那個午後,蛇精小姐再度出現,見了鄺詠寧,她笑吟吟地問文棟:“阿棟,你何時換了口味?”

人走後,文棟對鄺詠寧說:“蘭琪比我大一歲,就住在樓下。”

“哦,姐弟戀。”

“她丈夫是相撲選手。”

“沒事,小文哥有功夫,不怕被人打到半身不遂。”

她越說越離譜,文棟眯了眯眼:“吃醋了?”

“我又不瞎。”

她想跑下樓去,中途被他抓住。他將她抵在樓梯扶手上,嘴唇貼上她的耳朵:“我跟蘭琪是朋友,並且我對有夫之婦也沒興趣。”

姿勢曖昧,呼吸滾燙,鄺詠寧再狠也只是個小女生,雙腿發軟,有些站立不住:“為何跟我說這些?”

“我想跟你說。”他鬆開她後說。

她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的眼神一直罩著她:“心情好一點了?”

鄺詠寧終於知道,為何總有女人愛上渾蛋。因為渾蛋一旦溫柔起來,真的會要人命。

05

天氣轉涼,果市進入淡季。一到下午,隨處可見三五成群在太陽底下打牌、聊天的人。文記的四人剛好湊成一桌麻將,鄺詠寧是新手,總出錯牌,乾脆耍賴。文棟說她幼稚,問她有沒有滿十六,她說:“過完這個月就十九啦!”

幾天後便是鄺詠寧十九歲的生日。以往每年生日,鄺友發幾乎都沒空陪她吃一頓飯,她莫名地有些期待十九歲的生日,卻想不到會在那樣的境遇下度過。

其實災難自那次停電便早有預兆,舊房年久失修,高壓電線裸露在外,空氣乾燥,不知從哪裡起的火,很快便蔓延開來。鄺詠寧跟文棟正在整理儲藏室,忽然聽到奇怪的聲音,像雨點砸在瓦片上,噼裡啪啦的。

儲藏室原先是防空洞,透過鐵門,鄺詠寧看到那團熊熊升騰的火焰:“哪裡著火了?”

“果市的方向。”文棟說。

兩人不約而同地往外跑,外面不知是誰撞倒了堆在角落裡的雜物,巨大的木板倒下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室內漆黑一片,只餘鐵門的縫隙處有火光跳動。鄺詠寧環抱膝蓋坐在木箱子上,文棟看她一眼:“平日膽大包天,現在怎麼了?”

“以前每晚我都做噩夢,嚇醒了就這樣坐在地板上,一直到天亮。”她忽然說。

十年,避不開亦忘不掉,就像被大火困在洞裡。

每條河都有流向,每個容器都需要一個出口。那些事,鄺詠寧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縱然只是說出一點點,亦讓她覺得輕鬆。聽眾一直很安靜,她問他:“你怎麼不說話?”

文棟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螢幕上顯示的時間,還來得及。他摸黑從角落裡抱出一樣東西給她:“鄺詠寧小姐,生日快樂。”

她聞到特別的氣味:“榴槤?”

“或者你要香蕉?”除了榴槤只有香蕉了。

“算了。”她放棄。

那一剎,文棟幾乎能想象到鄺詠寧氣鼓鼓的樣子,不由得勾起嘴角。

他沒告訴她,送榴槤做禮物是因為覺得她像榴槤,外殼堅硬多刺,內裡脆弱柔軟。若有人能剝去外殼看到裡面,便會知道她其實跟大多數女生一樣,有些嬌蠻,還有些甜美。

鄺詠寧當然猜不到文棟的心思。她在想,她的十九歲生日真是永生難忘,不止遭遇火災,還收到了一份“最有味”的禮物。

06

大火焚燬了皇后道近十三家鋪行,陳舊的建築上留下被煙燻過的痕跡,空氣中瀰漫著水果腐爛的氣味。幸好除了之後果市集體放大假,生意被耽誤,文記並無太大的損失。

週末,鄺詠寧接到出版社的通知,她最新的那部漫畫即將上市,在書店有一場籤售會。猶豫好久後,她還是發了一條訊息給鄺友發,可最終鄺友發還是沒來她的籤售會現場。幾天後的下午,鄺友發打來電話,無非老生常談,說興趣填不飽肚子,不如復讀重來。

她早就料到結果:“鄺總放心,餓死我我也不會去找你。”

阿保偷偷同肥仔打賭,說電話那頭是鄺詠寧始亂終棄的前男友,所以她才如此苦大仇深。偏偏電視臺亦跟她過不去,連播三遍有發食品的廣告——有發有發,家的味道。鄺詠寧冷笑:“銅臭味才對!”

“你仇富啊?”文棟說。

她跳起來:“你們這種生意人,眼裡除了錢還有什麼?”

文棟聽她說完,沉默片刻,用極冷淡的語氣一字一字道:“鄺詠寧,誰惹你找誰去,別把氣撒在我身上!”

她被堵得無話可說,一路跑到天台。陽光太刺眼,她感覺眼眶又酸又澀。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身後有人說:“火災才不過兩個星期,這裡就已經像什麼都未發生過。”

經過簡單的修葺,果市依舊夜夜燈火通明。客商討價還價,工人搬貨流汗,車輛川流不息。人人都在為生計奔波,沒人有空傷感。有人炒房產,有人住橋洞,付出與得到永不對等。若干年後,皇后道果市的歷史中,也不會有文棟或鄺詠寧。

時代更替,人如螻蟻。

小文哥一向囂張跋扈、隨心所欲,可那一刻,鄺詠寧竟然發神經般地從他身上看出了落寞,一時間愣住:“你來做什麼?”

“洗澡,鄺小姐這也要管?”

零下幾度在露天洗澡,不死也得重感冒。

文棟做了個“沒辦法”的表情:“不如你幫我整理一下洗手間,說不定還能洗個鴛鴦浴。人生苦短,要及時享樂。”

小文哥難得深沉,撐不過三秒便破功。

“下流。”鄺詠寧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說。

在果市的日子,說的話大概比她這十年加起來還要多。吵吵鬧鬧,你來我往,沒心沒肺,神經大條,那又如何?至少今日逍遙。可惜傷口正慢慢癒合,有人要再刺一刀。

稿費發放日,鄺詠寧去銀行取錢,那位戴著眼鏡的大堂經理看了她好一會兒,問:“你是不是十年前那樁綁架案裡的小女孩?”

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照在她身上,她幾乎落荒而逃。身後,那位經理還在碎碎念,依稀有“鄺友發”三個字。她驀地返回:“鄺友發怎麼了?”

那位經理嚇了一跳,她一字一字說:“我就是當年綁架案的小女孩。”

一直以為父女之情早已淡薄,可原來有些關係根本無法割捨。在那個午後,真相被緩緩揭開。

十年前,鄺友發遭遇金融詐騙,資金週轉不靈,工廠無法運作,於是向銀行申請貸款。雪上加霜的是,沒過多久鄺詠寧就被綁架了,綁匪限他三日內交足贖金。他只得再度申請貸款,卻由於前款未清,沒有獲批。於是他每日都來銀行報到,求各種人,甚至差點跪下來。

“膝蓋都碰地了,被旁邊的人拉起來的。”回憶起那一幕,經理亦有些唏噓。

錢籌不到,報警又怕撕票。之後很久,鄺詠寧都想象不出平日裡財大氣粗、爆脾氣的鄺友發是如何放低自尊下跪的。可她恨了他十年,他卻隻字未提。

當晚,她撥通了那個快要遺忘的號碼,鄺友發在電話那頭一語帶過:“十年啦,不記得了!”

“那鄺總明天有沒有時間一道吃飯?”她問。

如影隨形十年的噩夢,在那一日終於終結。

07

這世上有人破繭重生,也有人跌入深淵。

那天之後,鄺詠寧好似重獲新生。到底不過十幾歲的女生,像夏天的天空,陰霾散去便是晴天。與此同時,皇后道果市卻即將面臨一場巨大的考驗——火災後,有人以果市設施陳舊,有諸多隱患為由,向政府提出將皇后道改建為度假村。

皇后度假村——聽上去真是富麗堂皇,訊息一傳到果市便炸開了鍋。有人憤怒,有人驚慌,有人茫然失措。四婆給先走一步的四公上香,說果市快沒了,要他在下面多賺點紙錢,免得她死了還要擠公屋。

鄺詠寧登上天台時,文棟正在吞雲吐霧,一支又一支,半個礦泉水瓶裡丟滿了菸蒂。她挨著他靠在圍欄上,他往下望:“你看那座牌樓,一百多年了,說不定過幾日就會被推倒,變成廢墟。”

“你有什麼打算?”她問他。

他吐了一口煙:“人算不如天算。”

她奪過他的煙掐滅:“有空抽悶煙不如做點事。”

“結果又不由我定。”

“人有時候不就是傻到明知結果,卻還堅持去做一些事?”

文棟側過臉,看了她半晌:“忽然送我心靈雞湯,你中了六合彩?。”

她迎著風笑眯眯:“中了六合彩一定請小文哥吃雙頭鮑。”

那幾日,皇后道一片愁雲慘霧,偶然經過都聽到有人在說,這麼大年紀了還要改行,出去同年輕人爭。假如皇后道有網路社群,“百年果市改造成度假村”的話題一定能上頭條。

那日同鄺友發一同吃過晚飯,鄺詠寧回到果市,一群人湊在一塊兒聽演講。牌樓下有三層臺階,文棟就站在中央:“有人跟我說,有空抽菸不如做事。我們生在皇后道、長在皇后道,果市就是我們的家,有時間在這兒怨天尤人,倒不如讓政府看到我們的決心同誠意……”

這人真該去競選區長。

幾日後,皇后道果市大改革,人人熱情高漲,對手空前團結。有人請鄺詠寧幫忙寫標語,白色的橫幅上是紅色的字,寫著“但求日日有工開,不用人人領低保”“誓與果市共存亡”,掛在牌樓上,龍飛鳳舞,氣勢十足。

若有一日施工隊兵臨城下,不知一腔豪情抵不抵得過推土機?不如再加一重籌碼。

果園的慈梨成熟,鄺詠寧求鄺友發買下了梨膏的經營權。二十斤慈梨熬一斤慈梨膏,生津止咳,養生保健,上市就被搶購一空。果市一時聲名大噪,皇后度假村好似海市蜃樓,再也無人提起。

文記果園出了名,訂單像雪花片一般湧來。四人開著皮卡去送貨,肥仔開車,阿保坐在副駕駛座上,鄺詠寧與文棟坐在後兜裡。經過一家農莊,園子裡有兩頭小鹿,她興奮地跳起來。他揶揄她:“這樣多好,鄺詠寧小姐,記住你才十九,別把全世界的債都背在身上。”

“不然你陪我一起背啊?”

“好啊,我陪你。”他說。

她收起笑容,靜靜地看著他。

天色漸沉,晚風旖旎,連人亦變得多情。車子顛簸,他扶了她一把,順勢就吻了上去。她睜大眼,好似被點了穴,隨著吻慢慢加深,渾身滾燙,眼神迷離。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悶聲笑:“有沒有接過吻啊學生妹?”

她瞪他,想逞一下能,可他已說:“我教你。”

他的聲音是沙啞的,性感得要命。他吻上去,微微移開,等她喘一口氣,又再來。直到懷裡的人大腦缺氧,魂飛魄散,成佛成魔。夜太長,被情潮淹沒,不知何夕。凌晨時分,鄺詠寧在文棟懷裡睡了,從未有過的沉。

這是個人人失眠的世界,所謂愛情,不過是夜夜好眠,在一人懷裡安睡到天亮。

08

那年清明,文棟帶鄺詠寧去給他外公掃墓。墓地在果市附近的小土坡上,文棟把她拉到跟前:“來,就當見過家長了。”

“小文哥帶多少女生見過家長?”她問他。

“不如你上一炷香,問問他。”他指了指墓碑照片上清秀瘦癯的老人。

“你父母呢?”她隨口問。

文棟望著墓碑出神,沒有回答。當時鄺詠寧沒想到,很快便會見到他們。

轉眼又是夏天,果市進入旺季。黃昏時分是最熱鬧的時候,晚飯都在店裡解決,邊吃邊看電視。文記的電視機里正播放新聞——全市第三間湯家振圖書館在某某大學落成。電視裡,知名學者湯家振先生攜妻子一同剪綵。鄺詠寧停下手裡的事,正要細看,螢幕忽地一暗,文棟把遙控器丟到一旁,說:“沽名釣譽。”

鄺詠寧覺得好笑:“人家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你嫉妒啊?”

文棟頓了頓,譏諷地笑了:“也就騙騙你這種涉世未深的小女生。”

鄺詠寧向來不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偏生對著文棟總要賭一口氣:“也是,小文哥境界太高,如何懂得這些?”

氣氛一時間僵持不下,肥仔剛從外面回來,未弄清楚狀況,喊鄺詠寧幫忙搬貨。文棟站起來:“這種粗活就不麻煩鄺小姐這種矜貴的讀書人了。”

鄺詠寧以為他會像以往每次鬥嘴一樣,很快就當沒事發生過。但這一次不同,之後兩人的相處全靠別人做傳聲筒,搞到肥仔同阿保快崩潰,央求他們快點和好。

臨近年末,果市開始放年假,大年初一才返工。除夕夜,陪鄺友發一道吃過團圓飯,鄺詠寧就發訊息給文棟:小文哥新年發財,不如明日一道放爆竹?

過了很久,她才收到回覆。文棟說:好啊。

她握著電話,想象他說話時輕描淡寫的語氣,不由得發笑。

可最後他們終究沒能一起放爆竹,隔天鄺詠寧接到某家電視臺打來的電話,臺里正為湯家振做一期專訪,希望她也能參加錄製,成為節目最大的看點。

那是鄺詠寧許多年後再度見到她的小學校長湯家振,湯家振依舊親切儒雅,湯太太亦溫柔美麗。而小女生已經長大,兩人如父女般擁抱,賺足了觀眾的眼淚。可溫馨樂章中總會出現不和諧的音符,有人闖了進來,拉著湯太太就走。一向溫和的湯家振氣到臉色鐵青:“文棟!你發什麼瘋!”

天底下有多少人同名同姓?皇后道只得一位小文哥。湯太太驚慌失措地拉著文棟:“阿棟,有事回家再說。”

文棟卻盯著湯家振:“十年前你不顧我們的死活,如今又何必拖著媽咪演家庭美滿、伉儷情深?”

備受尊敬、風光無限的慈善家湯家振,其實並非世人眼中那般高尚。十年前,一所小學發生綁架案,身為校長的湯家振無意中得知了學生的下落,卻沒有選擇報警,而是自己跑去救人,甚至置同一時間早產的妻子不顧。

事後,湯太太流產,九死一生。湯家振卻頭頂英雄光環,平步青雲,一路高升。也是,為了錦繡前程,腹中的親生子都能捨棄,何況是結髮妻子?

文棟的笑容很冷:“那個女生是不是也來了?讓我看看她有多感激你?是不是抱著恩人痛哭流涕?”

然後過幾日,湯家振先生又能上頭版頭條,騙得人人景仰。

文棟轉過身便看到了那個女生。沒人痛哭流涕,鄺詠寧甚至有些想笑,笑老天爺真是八點檔狗血劇的編劇。

09

文棟同鄺詠寧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皇后道那棟舊樓的天台上。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做人最難得是有始有終。

鄺詠寧先開的口:“叫你小文哥還是文棟?不對,該稱呼你湯先生,湯文棟先生。”

文棟又點燃一支菸,這次她沒有去奪,只是靜靜地看著,等他很兇地抽完整支,沉默許久才開口:“明日你不用來果行,以後都不用再來了。”

小文哥放了她大假,期限是永生。

她眼眶明明紅了卻還要笑,笑到臉都僵硬了:“小文哥,這樣不公平。”

這場戰爭裡,她何其無辜,沒有一句申辯便被判了死刑。

“本就沒有公平。”他說。

他說過,付出與得到永遠無法對等。滾滾紅塵,千絲萬縷,又有誰能置身事外,全然無辜呢?

又是深秋的晴天,好似一同摘果子還是昨日,故事卻已經完結。鄺詠寧轉過身,一步步朝前走。快到門口時,聽到他叫她:“詠寧!”

記憶裡,他從未這樣喚過她,一直連名帶姓地叫。她轉過身,他卻沒回頭,無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用一種很輕柔的語氣說:“以後過得輕鬆些。”

大好光陰,年華似蜜,不要蹉跎,不要回憶。要學會忘記。

“那麼你呢,幾時才能釋懷?”她亦輕柔地問。

迴應她的只有徐徐長風。

命好命歹天註定,緣來緣去總成空。當初那句“我陪你”,終究化為一場空。

遇到文棟的第三年,鄺詠寧聽從了鄺友發的安排,去外地復讀。當初因為誤會賭氣放棄了學業,後來她才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分出誰對誰錯的。

只是本性難改,對某些事,她依舊執著。比如她還是繼續畫漫畫,帶著夢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真正的漫畫家;又比如,她每月都往皇后道文記果行寄一封信,雖然一直如石沉大海。

某一天,鄺詠寧終於收到了回信,信封裡只有一盒卡帶。她將卡帶放進隨身聽裡,歌的前奏是一段獨白——

“今日,你同我天各一方,你有你嘅生活,我繼續我嘅忙碌。”

那個一同仰望星空的夜,她告訴他,她在聽一首粵語老歌,叫《天各一方》。很久以後,他將這首歌寄給她——

“但系咁,其實又有咩關係呢?我只系知道,喺呢一剎那,我係想念你。”

縱使天各一方,又有什麼關係?我只知道,那一剎那,我分外想念你。

標簽: 鄺詠寧  文棟  果市  文哥  鄺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