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今敏早期的漫畫作品，才真正奠定了他一生的創作生涯
10月15日，第六屆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的一項重磅活動，便是一年一度的今敏單元。主辦方邀請到了日本心理學者、動畫研究者橫田正夫教授，為今敏先生的中國影迷們帶來了關於今敏創作中一以貫之的脈絡和心理主題的講座。
（左起）橫田正夫教授&翻譯朱然
橫田教授的講解深入淺出，用一條發展的脈絡串聯起了今敏創作中
「夢與現實的關係」
這一主題，並不深奧卻又具有高度的啟發性。
這次講座最值得留意的，是今敏長期以來都被作為偉大的動畫導演來看待；然而，他早期卻也創作了大量的漫畫作品，這些都是非常值得分析的物件。這次講座對今敏的梳理從漫畫時代一直延伸到最後一部作品《紅辣椒》，帶你全面回顧他的創作生涯。
那麼，就一起來看看今敏從漫畫家到動畫導演的生涯中那些變與不變吧。
今天這篇推送，為你梳理今敏早期的多部漫畫——絕對是真乾貨，非常寶貴精煉的梳理！
‖ 主講人簡介 ‖
橫田正夫
日本動畫學會前會長，日本映像學會監事，公益社團法人日本心理學會理事長。
1954年出生於日本琦玉縣。1972年入日本大學藝術學部電影專業學習，學了映像和動畫製作，1976年畢業。1979年日本大學文理學部文學研究科心理學專業碩士畢業，1982年博士後期課程修完。
關於動畫方面的研究成果，在日本映像學會，日本動畫學會，國際動畫學會（SAS）等多有發表，在學會雜誌上發表諸多論文。
現場翻譯：朱然
文字翻譯：常瑞 陳夸克 賴楊炎 李文玉 李昱昊 司雨萌 吳桐 徐芷冰 禹灼粵 張文婧 張宇昊
今敏的出發點
1963年10月12日，今敏於札幌出生。由於父親工作的關係，今敏一家經常搬來搬去。就這樣，曾經是一名孤獨少年的他以畫漫畫為樂趣，並喜歡上了看動畫。初中時的一次旅行中，今敏向朋友們說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名動畫作者。後來他升入了武藏野美術大學，熱衷於畫漫畫的同時，開始作為大友克洋的臨時助手工作。畢業後，發行了兩冊漫畫單行本的今敏，在大友克洋的激勵下開始了動畫相關的工作，第一部參與制作的作品是《老人Z》。
當時出版的兩冊漫畫單行本分別是《海歸線》（1990年：27歲）和《國際恐怖公寓》（1991：28歲）。在今敏去世後的2011年，又出版了《夢之化石》，由此，今敏全部的短篇漫畫作品得以呈現。其中，今敏的漫畫出道作品、第10屆千葉徹彌獎中優秀新人獎的獲獎作品《俘虜》（1984年：21歲）也包含在《夢之化石》一書中。
《夢之化石》
《俘虜》（虜ーとりこー，1984）
故事梗概：
在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著的管理社會里，年輕人為了獲得自由不被拘束的時光，在夜裡外出溜達， 卻被發現並被逮捕了。逮捕後，他被送到了行動矯正機構，為了逃出去，他把管理社會的電腦總機給破壞了——然而，這一切行動其實都是被控制著的一個夢。
這個故事的重點在於，對於做夢者來說，他所看到的夢境就是現實。而這個夢境卻是被某個主體（這裡是電腦總機）所控制著的。而為了矯正年輕人的行動，現實中的母親只有依靠電腦進入年輕人的夢境進行管理。這個故事已經體現出了今敏創作的出發點，即幻境與現實融合的主題。
在漫畫的倒數第三頁我們可以看到對於年輕人來說的現實是，他確信自己已經把現實中的電腦總機破壞，並獲得了自由。
再往下翻到倒數第二頁，我們會發現然而那卻是個被控制的夢：
最後一頁告訴我們，是母親在依靠電腦矯正孩子：
在這個故事裡，孩子與母親的關係就像這個同心圓一樣，孩子被母親所包攝、吞噬：
《海歸線》（海帰線，1990）
《海歸線》於《Young Magazine》上連載並單行本化，可以說是今敏唯一的長篇漫畫作品。然而單行本剛剛出版的時候，今敏卻因為肝炎而住院了一個月。這時他才意識到，漫畫這種工作並不適合自己，不喜歡這種單獨作業的工作狀態——可以說這部作品成為今敏從漫畫到動畫的轉折點，是今敏開始有意轉向動畫製作時創作的漫畫。
我們可以看到這是《海歸線》日本單行本的封皮。上面的是封面，下面的是封底。上面是身為主人公的年輕人正向海底沉沒，而下面則是靠近海面的鮫人的身影這樣一種感覺。不過因為封面是書的正面，所以原本封面應該是靠近海面看的視角，但在這裡是顛倒著畫的。被畫成封皮的大海似乎暗示著人類意識的表面和深處。
故事梗概：
神社供奉著的鮫人之卵，傳說必須要細心照料60年。神社住持的兒子，洋介，便是照料鮫人之卵的人。父親企圖以鮫人之卵作為賣點對小鎮進行旅遊再開發，開發商將那枚鮫人之卵拿走，想對其進行精細的調查。反對父親行為的洋介想將鮫人之卵返還，但是在偷出鮫人之卵逃跑的過程中，卵孵化了。洋介將孵出的嬰兒小心地捧在手中，將他還給鮫人的母親。這時候海嘯來襲，洋介被水吞沒。鮫人救了洋介，洋介在海岸上甦醒過來。
洋介被鮫人救了
母親一般的存在
鮫人原本是海底之人，所謂海底是一種會吞沒人類的存在，但被海水吞噬的洋介卻被鮫人救起，這讓他想起實際上小時候在海里溺水時同樣是被鮫人救起的經驗，因此，對洋介來說，鮫人是在洋介陷入困境時必將出手相助的存在。今敏在採訪中曾提及，自己高中時遇到為難的事，向自己伸出援助之手的都是母親，這個漫畫就是根據過去的經驗創作的。可以說，大海般的存在，就是這種拯救性的母親般的存在。如果把剛剛的故事畫成圖就是這樣的，主人公洋介被無處不在的母親所包攝、拯救。
這種無處不在的存在如果是救援性的還好，如果不是的話就麻煩了。而這就是下一部作品《國際恐怖公寓》。
《國際恐怖公寓》（ワールドアパートメントホラー，1991）
這是《國際恐怖公寓》日本單行本的封面。封面上女人的肚皮上畫了一個妖怪，請注意肚臍的地方有一個血盆大口。《國際恐怖公寓》是大友克洋同名電影的漫畫化作品，今敏也參與了該電影故事的創作。
大友克洋的《國際恐怖公寓》DVD封面（左）；今敏漫畫扉頁（右），可以看到今敏不僅是漫畫主筆，也參與了原作。
故事梗概：
小混混一太正在負責將從亞洲各個國家來的非法移民趕出公寓，卻在一個房間內被厲鬼附身。在這裡他產生了幻覺，看到了腹部畫著臉譜的巨大化的女人。多虧了公寓裡的居民舉行的驅鬼法式，一太才成功逃脫了厲鬼的控制。
可以看到這裡有一個巨大化的女人，她的下面是城市街道，中間飄在空中的就是公寓，之前說的女人腹部的血盆大口正企圖吞噬公寓。而此時一太就在公寓門口，看到血盆大口即將吞噬自己而恐懼萬分。
在今敏的創作裡，這種巨大女性的存在一方面是支援性的存在，但另一方面就是像這樣企圖吞噬男性的巨大的母親形象（譯註：原文為“飲み込もうとする”“大いなる母なるもの”，直譯為企圖吞噬的巨大母親，類似於心理學中榮格提出的“阿尼瑪”這一原型的概念。阿尼瑪/Anima，與阿尼姆斯相對，是男性心目中的一個集體的女性形象，既有其積極的一面，也有其消極的一面，她變幻出各種形狀使人迷醉其間，她用各種各樣的詭計捉弄我們，喚起幸福和不幸的幻覺，喚起憂傷和愛的狂喜），但最終一太從她那裡逃走了。
雖然現在這個年輕人成功脫逃了，但是如果沒有成功脫逃的話又會變成什麼狀態呢？因為夢境對做夢者來說就是現實，所以被厲鬼附體的夢境會作為做夢者的現實一直持續下去。但因為他透過儀式順利逃脫了，因此從夢中醒來了。但是對他來說這種恐怖經驗在現實中仍然保持著影響力。
這樣，今敏在畫完這部漫畫之後開始向動畫界邁出了一步，與《國際恐怖公寓》相似的的恐怖故事在下一部動畫作品中得到了呈現。
與動畫的初次邂逅
《回憶三部曲/她的回憶》（Memories/彼女の想いで，1995）
在這部作品中，32歲的今敏擔任了編劇和美術設定。《她的回憶》是《回憶三部曲》中的一章，監督是森本晃司。但今敏參與了編劇意味著裡面很老練地加入了今敏的意象，形成了很今敏的口味。要說這是什麼的話，就是表現人心理狀態的多層次性。這部作品成為了之後今敏導演動畫的原型。
大友克洋漫畫原作的封面圖
日本發行《她的回憶》DVD版，上面是《她的回憶》女主人公艾娃
故事梗概：
歌唱家艾娃在面對著自己正在一步步失去美好嗓音現實的同時，依舊執著於自己作為歌唱家的名聲。她希望將自己的崇拜者同時也是戀人的保羅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也正因為此，害怕自己不能再歌唱後保羅離開自己的艾娃殺掉了保羅。擁有這樣病態執念的艾娃，在宇宙中建造了一臺實現自己願望的裝置。維持艾娃宇宙居所的電腦，為了誘導周遭飛船靠近，發射了SOS訊號。它讓到訪的飛船宇航員陷入幻覺，把宇航員吸進在艾娃自己的世界中。
飛船宇航員海因茨在進入這艘發出SOS訊號的事故船時，手持自己的電子身份證進行了錄影。他的ID證件夾裡有張和妻子女兒一起的合影，一家人的表情洋溢著幸福。海因茨進入事故船後，發現外面看起來很豪華的事故船越往裡走越成為了廢墟，走在廢墟中時，照明突然切斷了。海因茨透過步槍上手電的光照，驚愕地看到了從房頂上落下的少女（自己的女兒）的幻覺。
海因茨的證件夾裡有全家合影
海因茨的幻視：自己的女兒從房頂上落了下來
而之所以海因茨不得不當宇航員、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幻視，是因為海因茨在一次事故中未能救下從房頂上摔下來的女兒，揹負著失去了女兒的痛苦過去。因此，電腦在海因茨眼前製造出了最能刺痛他心靈創傷的幻境，試圖將他吸入自己的電腦世界中。但那個時候，海因茨看到了落在腳邊的家人合照，察覺到了那個身影只是幻覺（艾娃製作出來的虛像），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從艾娃製造的幻境中逃了出去。
海因茨的女兒，就在他眼前從房頂摔落。
從艾娃的電腦魔爪中逃脫的海因茨回到了宇宙空間中，從漂浮的海因茨的視角望去，這臺由廢品建造的艾娃的電腦裝置，有著巨大的薔薇花形狀。更不可思議的是，海因茨的頭盔中也飄著幾瓣薔薇，隨著呼吸上下浮動。
海因茨頭盔中的薔薇花瓣
可以發現，在動畫的世界裡今敏也創造出了巨大的吞噬容器，艾娃就是這一巨大母親形象的具象化。這種巨大的吞噬容器與《國際恐怖公寓》之中出現的形象是共通的，提示著母親的吞噬性（永遠留在過去的幸福時光中——夢境之中）形象。不過海因茨成功逃脫了。
艾娃試圖吞噬海因茨，海因茨逃走了。
與現實的交錯
《OPUS》
《OPUS》是今敏32歲-33歲時連載於《Comic Guys》95年10號～96年6號的漫畫，全19回未完。這個故事連載於《未麻的部屋》製作前夕，今敏對消解現實與夢境界限的想法在其中得到了呈現。《OPUS》講述的是漫畫家永井力陷入自己所描繪的漫畫世界的故事。
這是漫畫的第一頁，正在開漫畫討論會，最下面撓著頭的人就是主人公漫畫家永井力。
這裡最上面的一格是漫畫裡畫的一個通風口，透過這個入口，漫畫中的登場人物來到了永井力所處的現實世界，把結局偷走又逃回漫畫世界中去了，漫畫的畫成為了異世界的入口。
漫畫中的角色抓著漫畫結局的原稿逃回漫畫世界。漫畫家也被漫畫世界吸了進去。
《OPUS》最終是一部沒有完成的作品，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是主人公向過去的迴歸。人心理問題產生的起點在於過去，如果能探索過去或許就能解決現在的心理問題。因此漫畫主人公面對漫畫世界將被破壞（自己的死亡結局）的情況，就想著如果能對漫畫世界的根源做些什麼，或許還來得及。然而，通常自己一個人對自己的內心問題進行探索，往往伴隨著難以言表的困難。
實際上，今敏的漫畫在現實中同樣也遇到了雜誌停刊這樣的困難（抵抗）。
今敏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得知雜誌停刊的訊息。
今敏有趣的地方就在於漫畫中不止有畫著漫畫的漫畫家，畫著這個漫畫家的自己也在漫畫中登場了。今敏突然接到雜誌社的電話被告知雜誌停刊這一情節也被畫進了漫畫中。當然這只是草稿，可以看到還沒有描線，也沒有在雜誌裡公開，雖然後來被收錄在漫畫集中，但當時沒有正式刊載。
未完成的作者的狀態
巢狀式結構（入れ子構造）
這部作品的特徵，也是今敏動畫作品中的特徵之一，就是巢狀式結構——即大中有小、小中有更小的一種結構關係。今敏在《OPUS》中描繪了比如畫不出原稿而危及連載、被責任編輯暗示終止連載等等情節，不僅如此，還有雖然現實中還可以連載幾期，但是今敏決然地要在漫畫中插入停刊的劇情結果被編輯拒絕刊載的情況。（今敏，2002）《OPUS》中永井力的心理狀態和現實中今敏的心理狀態是同步的，巢狀式結構就是把現實中的今敏也放置進了漫畫情節中。被拒絕刊載的稿子裡，描繪了今敏自身被永井力詰問的場景。
《OPUS》最強烈的角色特徵是，漫畫家畫出的線、筆下的角色實體化了，暗示著夢境比現實更真實；然後這個實體化的角色引出了漫畫後續的故事，彷彿有種留在夢境中也沒什麼不妥的感覺。
永井力正畫著女主角智子
被畫出來的智子實體化了
因為女主角智子和畫面背景一併消失了，消沉至極的漫畫家永井力拿起自己用慣的筆畫著智子。於是，智子活了。
永井力開心地抱住了她。
智子卻說：“吶，我的原型是你女朋友？”
永井力窘住了：“佳奈惠？這個………比起佳奈惠我喜歡……”
永井力被問住了
從現實走向現實與夢境不分
也就是說，對於漫畫家永井力，漫畫中的角色智子好像比現實中的女友更真實。創造著角色的永井力和創造著永井力的今敏其實在做同樣的事情，漫畫人物永井力，就彷彿是作者今敏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作者在創作的同時被自己所描繪的物件所魅惑了，筆下的人物彷彿比現實中的女友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比起現實，似乎幻境更真實。如果被幻想吸引，在幻想中滿足不願迴歸現實的話，就會活在幻想的天地裡。
在這裡，“智子”成為了巨大的吞噬容器形象（吸引魅惑創作者的存在），形成了和作者對等的關係。
智子這一形象對永井力來說非常有魅力，但就像之前所說，這種阿尼瑪形象既有支援性的力量，又具有破壞力，兩者是同時存在的。要如何對待這種破壞力，如何脫離阿尼瑪Anima獲得自立呢？那就必須要正確地認識它，與其同等地對抗，並把它作為自己的一部分接受。
——這就是
《未麻的部屋》（Perfect Blue）
。
正是憑藉《未麻的部屋》，今敏完成了從漫畫家到動畫導演的轉換。
怎麼樣，回顧了今敏導演早期的漫畫創作，是否讓你對他的創作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呢？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位動畫大師的內心世界，可能只能從他的作品中略窺一二了。
本文首發自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學術趴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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