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首頁 > 舞蹈

說好了,不見

作者:由 職場人牛不牛 發表于 舞蹈時間:2022-07-20

1

“喂,喂,尹總嗎?咱們,咱們機房又出事兒啦!”運維主管小侯的聲音有些沙啞,伴隨著哭腔。

身邊顧南青嘟囔了一句翻了身,扯走了所有的毯子,背對著我。一看才凌晨1點多,我趕緊起來穿鞋,拿著電話進了衛生間。

“不要慌,什麼情況?”這麼多年負責公司的IDC(網際網路資料中心)業務,半夜接電話的事情已經習以為常,可最近實在是有些頻繁,這已經是本月第二次了。

這次是斷電。我們並沒有接到供電公司的檢修通知,也沒有惡劣大風雷電的天氣。

“起柴發(柴油發電機)了嗎?UPS(不間斷電源系統)怎麼樣?”電力供應是我們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支撐,除了至少要接兩路市電,內部還要配置發電機和蓄電池提供多重保障。

“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配電室跳閘、跳閘了,油機鑰匙也、也、也找不到了,UPS就能堅持十分鐘,十分鐘不到吧。”小侯是上次機房出了消防事故原主管被免職後,新招的負責人,這下屁股還捂熱乎,恐怕已經自身難保,說話結巴起來。

“電工呢?!不是雙崗嗎?!”本來失眠就一肚子火,這事故實在是離奇的很,聲音不由提高了八度。

“兩人都睡著了,叫都叫不醒!這可咋辦啊!嗚嗚嗚……”小侯一個三十歲的漢子,哭得鬼叫狼嚎。

我們資料中心承載的都是銀行、政府的業務,上次事故被罰了六七十萬,主管被免,運維團隊扣除當年績效,我被通報批評,做了公開的自我檢討。

這下禍不單行,頭皮有些發麻。

為什麼兩次都是值班人員睡著了,死豬一般。

2

“你確信,不是那個神經病女同學乾的?”顧南青也沒睡好,抹著眼影,卻始終遮不住深陷的黑眼圈。索性把手裡東西一扔,抱著肩膀,站到我旁邊,看著我噼噼啪啪敲擊鍵盤,已經寫了長長的故障報告。

一宿沒睡,我也沒有力氣說話,只是讓老婆收拾好箱子,準備出差了。

我們資料中心就建在老家的一座舊廠房裡,當年風風火火的機床廠倒閉,因為建築層高、電力供應、消防和其他配套設施比較好,所以成了公司收購改建的物件。老闆知道我是本地人,又屬於我的職責範圍,安排我做了大專案經理。

其實我壓根不願意回來。

父母已經跟我搬到了北京,家裡的親戚又都住在省會,老家基本上沒什麼人,除了一票小學到高中的同學舊識。因為這些人脈,老家資料中心的崗位,上上下下八九不離十都沾了些關係。原來的主管是班主任的孩子,小侯則是初中同學的侄兒表親。

其實不想見的是她。

蘇小燦,高中同學,高二的時候從其他學校轉過來。那時候就有1米72吧,面板略黑,大眼睛長睫毛挺鼻樑,有點兒印度美女的範兒。發育的比我們這些豆芽菜樣的男生要早個兩三年,胸前鼓蓬蓬的,和往北不遠少數民族的氈房一般。

因為人高馬大,直接被安排到最後一排,與我這原住民成了鄰居。

我並不高,比她足足矮了一頭。可能是老師上個月在我們家賒的幾斤雞蛋,我媽催著要錢急了些。

“好吃嗎?”她噌一下從我手裡薅走了小浣熊,嚇得我大張嘴,掉了一地泡麵渣子。

“還,還可以吧。”我把落到鼻子下面的眼鏡兒扶正,不敢看她一眼。

3

我們家的買賣就在學校附近,因為地方小,來來往往又是熟人,其實不怎麼掙錢,勉強餬口罷了。但我的童年的確近水樓臺,跳跳糖、酸梅粉、華夫餅,市面上暢銷的產品,我都是率先試吃的那個。

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小浣熊的乾脆面。每天早飯不吃,就揣著一包面上路。先把麵餅輕輕壓成幾截,然後撕開調料包,撒半袋扔半袋,然後攥緊口子一頓猛晃(多年後麥當勞一款搖搖樂的薯條,有極大竊取我思想的嫌疑)。於是,入口香脆,吮指回味。

後來出了水滸的卡,我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忍不住撕開了一箱的包裝,被老爹逮住這頓暴打。接下來的十多天,我需要帶著三包面上學,屁股坐不了凳子。

“看你那小氣樣,不白吃你的,和你換!”她從書包裡拽出一根火腿腸,還有滿滿一飯盒的餃子。

韭菜雞蛋餡兒。

多年後,我和她爭論,之所以我們能被老師發現攆到樓道罰站,絕不是旁邊王大偉告密,而是餃子味道太香,她咔嚓咔嚓吃麵的聲兒太大。

“鐵定是王大偉,老師都跟我姥爺講了,有同學看見你餵我吃飯,說是談戀愛,耍流氓!”她低下頭,眼簾似霧,雙頰各飛過一朵紅雲。

王大偉,體育特招生,是那種高大帥氣,運動場上惹得迷妹們尖叫的型號。因為實在是擋著大家看黑板,沒辦法坐到了後排。但這並不影響一眾粉絲,有事兒沒事兒回頭深情相望。

不止一次,我感嘆人世不公,彷彿自己灰頭土臉的出生就是來襯托人家王大偉這樣的陽光燦爛。

“你是不是該感謝我,讓你雄起一把,從此不再甘心人後?”不等我反駁,就被她一把摟過肩膀,滿臉壞笑,嚼著我遞過來換了包裝的乾脆面,彷彿保養了小白臉的女大亨。

4

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被攆出教室。

面對空曠的校園,聽著同學們郎朗頓挫的讀書聲,我得以有大段時間傾聽她的故事。

轉我們學校是因為她打了人被勸退,而對方是她的班主任,一個走路顫顫巍巍乾癟的老頭,可摸她的手卻異常靈活而有力。

初三中考前父母離異,母親改嫁,她卻始終不認那個新上門的叔叔。轉眼她成了問題少女,在繼父的攛掇下,她自己搬到我們這裡,和姥姥姥爺住在一起。

“我和你說,要想不被人欺負,你就得厲害起來。等我到了十八歲,就自己出來住,再不用別人養活我,看他們臉色過活。”我們的教室在4層,春天的風帶著哨音呼嘯而過,她胳膊倚在走廊的欄杆上,淚眼朦朧,望著遠方。

“那你為啥要打王大偉?他,他不是對你挺好的嗎?”我好容易插上話,實在不理解,她怎麼誰都下的去手。

“哼,你們臭男人,沒幾個好東西,自以為是,上來就拉拉扯扯的,不知道我連老師都敢收拾啊!”剛才還讓人憐愛的小女人,轉瞬間鬚眉倒豎,殺氣騰騰,我不自主往後一撤。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和她在談戀愛的訊息不脛而走,各種版本層出不窮。什麼用泡麵誘惑女同學失足,什麼故意激怒老師創造單獨談朋友的機會,什麼女魔頭淫威不減孱弱男生被逼就範。

下學路上皆是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我不想短時間內再領略父親的掌力,開始刻意躲著她。

“尹石堅,你小子哪有衛生打掃,班長都告訴我了。”她一把奪下我慌張撿起的掃把,居高臨下,“我一個女生等你一起下學,還讓你丟人了?”

“我,我,我沒有。”自知理虧,聲音自然越說越小。

“滾蛋,膽小鬼!”

5

水滸的卡我已經不感興趣了,因為送貨的張叔說廠家根本就沒生產過全部的卡,至少他沒聽說過誰能收集齊的。

可我又打開了一箱,沒等到天黑,還特意搬到爸媽臥室的門口,動作誇張,好像叫敵罵陣無畏生死的小兵。

第二天,她看著我遞過來的乾脆面和臉上黑青的五指山,笑了足足有2分38秒,然後停下來哭了。

那天換給我的是幾塊帶魚加一大碗蛋炒飯,看著我邊齜牙咧嘴疼得要死,還狼吞虎嚥快要噎住的時候,她變戲法一般,又拿出一罐健力寶。

“傻子。”

王大偉並沒有放棄對蘇小燦的追求,而是變本加厲,可能越是難捕獲的獵物就越能激發獵人的興趣吧。不到夏天,他就穿上了露肩塑身的T恤,讓健碩發達的肌肉呼之欲出。學校的運動會每人最多報三項,不知他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能參加5場比賽,班主任還鼓勵大家寫稿子稱頌這種感天動地的集體主義精神。

可惜接力賽上,王大偉因為總是歪頭看著臺上,沒看著前面,不但撞倒了隔壁班的選手,還把自己隊伍的同學踩崴了腳。不過這不妨礙他奪了三個第一,一個第二。

每站到領獎臺上一次,下面就一片歡呼,小燦開始還自顧自低頭看著小說,偶爾也禁不住伸長脖子張望,最後索性站起來,雙手合十胸前,一臉的欽佩讚賞。

可能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有了危機感,才發現自己就是哪個沒什麼可以厲害起來的人,儘管不知道當時想守護什麼,只是覺著再不努力,我就完了。

“蘇小燦,你先回吧,我,我,想留下來多看會兒書。”

“拉倒吧你,又裝!”

6

最後一次有她的訊息是兩年前。

高中她的閨蜜,我們班學習委員,程心潔。百年不遇給我打電話,說出差到北京想要見見我。因為當年是冷麵學霸,幾乎不和我們這些差生打交道,所以我嬉皮笑臉要請她吃飯時,人家嘆了口氣,說沒有心情,當面聊吧。

蘇小燦離婚了。

聽到這樣的訊息,我神色自如,畢竟這年頭100對夫妻裡恨不得有101對,都心心念要和對方老死不相往來。更何況,她離婚關我什麼事。

就是因為你,尹石堅!

我簡直要大笑出來,憑什麼?她做任何事都要我負責嗎?畢業二十年了,有哪次我們相見是經過我同意的?

你就是個混蛋,她對你什麼感情,你不知道?

程心潔,我告訴你,我尹石堅是不是混蛋,她最清楚;她對我什麼感情,我還真不知道。折磨我四年,折磨我十年,我都忍了,但不能折磨我一輩子吧!

她失蹤了,尹石堅,算我求你,你好好找找她,怎麼說你們也曾經好過。

曾經好過?

程心潔臨走遞給我一封信,裡面是熟悉的她的歪歪扭扭的字型。通篇並沒有我的名字,甚至都沒在談什麼感情問題。我卻收下了,彷彿那就是寫給我的,畢竟現在誰還寫信啊,既然動筆了,一定是有什麼真的東西。

晚上沒忍住給她媽媽打了電話,對方號碼一直沒變,居然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不像程心潔那麼歇斯底里,老人只是怨她命苦,是她害了女兒,如果離開家能讓小燦開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沒一週,我收到老家寄來的一份包裹,落款是那個當年娶走她的人,王大偉。

7

“石堅,我要結婚了。”

她這次出現,雖然出乎意料,但我已經見怪不怪。大四備戰考研,十一點階梯教室才熄燈。我揉著酸脹的眼睛夾著一摞書走出大門,玉蘭花香撲面而至,沿海潮熱的季風一摻和,彷彿走進香薰汗蒸的浴室。

“恭喜你啊!”我擦乾淨滿是霧水的鏡片,沒敢和她坐到暗處清涼的石椅上,作為學生會主席和兩年黨齡的同志,組織學生作風糾察隊拿大手電筒抓典型的建議,還是我提的。她應該是剛下火車,頭髮有些打綹,靠的近了,身上一股成熟雌性特有的香味和汗餿混合,不像男生打完球賽後的那種淋漓盡致,而是麝香般幽幽入鼻,一根羽毛輕搔心底的癢癢。

“我真的要結婚了!”她雖然不再有俯視的優勢,可臂力驚人,一下拉住我,聲音有點兒大,惹得身邊急匆匆回宿舍的眾人駐足。

“小燦,我剛才聽到了,我衷心地祝福你,恭喜你。但你這大老遠的跑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寫封信多好,或者往我樓下傳達室打電話也行。你今晚上睡哪裡?走,趕緊去招待所看看,可能還有空床……”等我發現她沒有跟上來時,她已經反方向跑出去很遠了。

我沒有追,難道和前幾次一樣,累得吐血,嚇個半死,而她就躲在旁邊小賣部裡,嚼著泡麵,隔著玻璃偷偷看我,自己笑成一隻小龍蝦?

第一次她來廈門找我,是在大一。

大家都覺著我能考上廈門大學是個奇蹟,班主任一度懷疑我是不是打了小抄,十年同學聚會時還一臉不敢相信,讓場面幾度尷尬。

她也不信。

她心目中的我,將來就是一個吃貨。要麼繼承家業擴大經營,在門口多支一個茶葉蛋爐子,請個烤串的師傅,或者架個麻辣燙鍋也行。要麼把小賣部升級成什麼進口食品店,不光賣中國的泡麵,還有韓國的,日本的,美國的,每種我都吃過,喜歡才留下來。

“到時候,我經過你家門臉,大手一揮,和我老公、我孩子、我朋友介紹說,這是我高中哥們的店,隨便吃……”,看她一臉憧憬未來,自詡是我的WIP,在十幾年後的我的地盤上任意揮霍時,竟然有些悲涼,可能是哪個詞刺中了心中特別柔軟的地方,疼得一縮。

後面的日子,我還會給她帶泡麵,也會帶包裝好黑褐色的茶葉蛋、新上厚實的豆腐乾、透明被辣椒包圍的紅彤彤的素雞串。可不再和她站在教室外面喝風觀景,陪她一起騎車下學,甚至連王大偉都站到她身邊時,也會自我解嘲地說個蹩腳的理由扭頭離開。

今天你不是我的,明天未必不是。

8

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精神力量強大到匪夷所思。前一秒還渾渾噩噩無所追求生無所戀,下一秒就雞血滿槽鬥志昂揚不可阻擋。

不到半年的時間,我一次比一次考得好。老爹親自搬了兩箱泡麵到我的床頭,說就不替我撕開了,天氣熱容易生蟲。數理化語數英的老師,無一例外得到老媽的青睞,油鹽醬醋茶蛋奶米麵糖,居然大方賒了幾百塊錢的賬。我不無擔心,萬一考砸了,是不是會哄抬物價,給人家難堪。

我最擔心的還有她。

小燦根本沒有考大學的意願,只是一門心思準備一到畢業就踏上自力更生的陽關大道,至於怎麼獨立生存,一談就崩。

“尹石堅,不用你瞎操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可以去做模特,可以去做健身教練,實在不行,還可以幫你去賣泡麵!哈哈!”她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抽菸,看同學都走的差不多了,熟練地抽出一根點上。

“當然,你現在成績上來了,肯定會更有出息,到時候可別忘了老同學,到時候記得拉我一把!”天色已經暗了,每次她吸氣的時候,菸頭光影裡,那張俏麗的臉上有些落寞。

我考中廈大,謝師宴,同學聚會,她都沒有來。我提前要去學校軍訓,給她打了兩次電話,才說來送我。

那天車站的人很多,還有幾個同方向的校友。她一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亮金色的高跟鞋,火紅束腰的連衣裙,乳白色的胸衣隱隱春光,長髮挽起盤成髮髻,任誰也不敢相信這是個高中生。旁邊居然是王大偉,白皮鞋,清灰色一身休閒西服,噴的髮膠梳著飛機頭。

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天生一對。

我嚥著唾沫,怎麼也笑不起來,搜刮著成語字典。倒是她和王大偉耳語幾句,款款踱到我的面前,伸出右手。

“大學生,恭喜你啊!”

我一臉滾燙,腿都失去了排程,慌忙中不知怎麼站起來的,潮汗滿手握了上去。

“幾點的車?那時間還早,和你說幾句。”她根本不等我回答,就拉著我往貴賓室的方向走去。門口的工作人員居然認識她,點頭讓我們進去了。

多年以後,才知道,當時我們靠在幾排沙發間立柱上的姿勢,叫“壁咚”。

我在火車上兩宿沒睡,只怕忘記那血脈僨張的每個動作。她抓著我的手,先放在後腰,還鼓勵我往下。高聳堅挺的兩坨擠得我動彈不得,紅唇如火,就在鼻尖。

“大學生,是不是早想這樣了?”

9

我給她寫信,基本上三四封能換來一封。字數相差太大,如果用水果核比喻的話,恐怕我是石榴,她只能算是桃了。不過,距離就是興奮劑,越是山高地遠,越是情痴欲濃。

她去旅遊了,她去實習了,她又準備上夜校了,她又找到一個好工作。有時候不願意寫字,她就寄一張照片來,青春如舊,美豔動人,幾張的背景裡都有那個我不想見到的人。我曾經問她,是不是在和王談戀愛,她總不正面回答,只是勸我好好學習,不要操這些閒心。我又旁敲側擊,說我給她寫信,是不是不利於人民內部團結,可能會有不和諧的聲音。她霸氣地寫了幾個大字,“我十八歲了,再也不用別人指手劃腳!”

有時候都覺著,如果我們是一對戀人的話,我更像那個碎碎唸的婆娘,而她大馬金刀,一身豪氣,嘴上還有黑粗的八字鬍。

大一下半學期,學生會組織一次演講比賽,題目是“我記憶中的美食”。一直默默無聞的我,頓時來了興趣,說起吃,這可是咱的強項啊,況且好多學校的機會,和學生活躍度有極大關係,便鬼使神差地報了名。

報完就後悔。

素材、演講稿倒是不愁,可上臺表演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想撤,被學生會幹部一頓胡蘿蔔加大棒,說不參加就會給老師留下始亂終棄的壞印象,哪怕上臺真講砸了,那麼多選手,誰又會記得你?如果,我說如果,萬一你成功了,那閃光燈、那女同學、那回頭率……

“石堅,我覺著你行。高考你都闖過來了,演講算個啥!你就說你家小賣部裡的那些吃的,那被你撕碎蹂躪的小浣熊,你就當給我介紹呢,別看底下的人,寫信的時候你不挺能吹嗎?”她破天荒那天寫了兩頁紙,最後還是大字報樣的口號,“尹石堅,我相信你!”

或許能有今天的成就,我真應該感謝她,關鍵時刻給一針腎上腺素,我就豁出去了。可世間萬物如果都那麼簡單,就好了。

宿舍老二借了身皺巴巴的富貴烏西裝給我,老大則慷慨貢獻了家傳的老村頭皮鞋。提前洗了澡,颳了鬍子,還讓老五替我噴了髮膠,梳了個當年在火車站王大偉的髮型,不過在我腦袋上,怎麼看怎麼彆扭。

我排倒數第二個,前面的同學慷慨激昂,催人淚下。我印象裡吃好吃的,應該幸福滿滿,可為什麼大家一個個都苦大仇深,非要把饕餮的歡喜變成飢餓的攀比。甚至一度懷疑我解錯了題,開始緊張起來。

要不是某個會務推一把,我還愣在選手通道。臺下亂哄哄一片,主持人的話筒聲音都蓋不住觀眾聒噪的議論。或許是麥克風前的我一直沒有說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場面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我,我,我的演講題目,題目是《喜歡你,就請你吃一包泡麵》。”嗓子好像被502膠黏住了,張口說話開始連聲音都沒有,扯著嗓子一使勁,破音了。

臺下復又沸騰起來,不知道是演講題目太拉風,還是我的聲音太妖嬈,反正說什麼都聽不見了。

“尹石堅!加油!喜歡你,喜歡你的泡麵!”

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熟悉的聲音。

10

沒錯,她來了。

從演講禮堂的入口一路小跑,邊跑邊喊。水手服的藍白短襯衣,超短熱褲,半個小腿長的白色襪子,自帶光環,不,是燈光師第一眼發現了美女,就沒再把光打給我。

我已經忘記怎麼結束的演講,只是她在臺下,我在臺上,咫尺相距,彷彿當年坐在我身邊的那個搶東西的女孩子,又躍躍欲試,要來這裡搶走些什麼東西。

“你,你,你怎麼來了?”我幾乎被一眾飢渴男生的目光殺死,從人群中被她拖拽而出。手被夾在她酥軟豐滿的山丘與光滑細膩的右臂下面,一度自己的身體只有一個器官還在活動。“我蘇小燦可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不像你!”

她的揹包就扔在禮堂外面,貌似是現換的衣服,長衣長褲攤了一地。

“虧得網上你們有公告,否則我都不知道哪天比賽。就這樣也沒買著最合適的票,好在你比較靠後。表現不錯,我就放心了……”站在她身旁,聽著36小時硬座旅途的艱辛,任由群眾從身邊擁搡而過,恍惚中她就是影視作品裡那個不遠萬里來軍營探親的小媳婦兒,或者不放心兒子異鄉上學打工非要來現場看看的媽。

她已經換上了藍黑修長的牛仔褲,露臍幹練的牛仔夾克,一截獵豹般纖細堅實的腰惹人側目。

“走了,我就請了兩天假,回去的票兩小時後開,你好好的。”我驚訝地說不出話,她又塞過兩百塊錢,“張什麼大嘴,給你你就拿著,越來越帥氣了,該換件好點兒的外套。我上班了,有錢!”

她走了,我卻兩腿灌鉛紋絲不動,好像還沒有回過味來,跟做夢一般。

大學四年,她幾乎每年都來一次,沒什麼規律。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的電話書信裡只要有一絲絲懇求的意思,她就高度警惕,讓我不要打壞主意。可往往我要放棄的時候,她又不經意出現。看我越驚訝,她就越開心,像個孩子。

大二暑假,我留在學校和幾個同學打工,沒有回家。給她寄了一張在電腦連鎖店做導購的照片,沒兩天她就穿得像個大媽,帶著墨鏡,裹個頭巾,殺到了店裡。我一眼認出,憋著不笑,趕緊湊上去,裝模作樣地介紹新產品。

“你個臭小子,認出我不說一聲,知道那一身有多熱嗎?”學校旁邊的夜市,她接過我遞來的啤酒,一臉嗔怪。

“大學生,我來,是不是打擾你啊?”

“大學生,怎麼也不見你有女朋友啊,不會因為我吧?”

“大學生,這個地方多好,空氣不錯,還有大海,就別回老家了。”

她喝多了,趴在桌子上,頭髮散了一片,毛豆花生小龍蝦混雜其中,宛若暴雨沖刷後的泥塘。

我過去扶她,剛挽住胳膊和腰,未曾用力,她噌地彈起,推我一個趔趄,一臉暴怒:“別他媽碰我!”

甩頭跌跌撞撞走了。

11

就是那一夜,我醒過味來,去追她,結果跑出兩條街被老闆逮回來付賬。再找她,已經蹤跡不見。

一個女孩子,每次來停留不過半天一天,又喝了那麼多酒,萬一有個意外,怎麼辦?

也就是那一夜,她坐在不遠小賣部的櫥窗後面,吹著空調,嚼著泡麵,喝著酸奶。看我一趟一趟來回奔跑、小跑、快走、緩行、呆立;看我焦急、悔恨、絕望、無助、放棄;最後癱坐在馬路牙子上,天光微亮,埋頭痛哭。

“傻子!”

她滿面紅光坐到我身邊,杵了下我的肩膀。

大三她來,是我當上了學生會主席。

“主席?哈哈,這個稱呼感覺怪怪的。還是叫你大學生吧。”她坐在就職典禮會場的最後一排,穿得素雅文靜,只是衝我輕輕揮手致意,等著會議結束。

“你來了,這次能住幾天?”我實在做不了她的主,客氣地寒暄。

“呦,你是希望我多住還是趕緊走?”她穿了高跟鞋,站起來幾乎與我齊眉。“剛才坐你旁邊那個女宣傳委員,對你很照顧啊!”

她說的是顧南青,一個很喜歡文學的大二學妹,我們的確比較熟絡。可我必須一臉懵懂,好像不明白的樣子。

“別裝了,我是女生。”她轉身要走,我下意識想抓,卻收了手。

“怎麼,不留我啊?”她又扭回頭,笑盈盈的。“我沒那麼小氣,走,請我吃飯吧!”她拉起我的手,在一眾學生會同僚的驚詫中,揚長而去。

離學校兩站地有個Mall,她偏不去,說不用浪費錢,在校門口的小賣部買點東西吃就好。挑了幾包乾脆面,一袋烤腸,兩袋薯片,還有六聽啤酒。我搶著付,被她推開,只是讓我一手一個袋子,拎著走在她身後。

“我在你們學校賓館訂了房,一起吧。”

12

夜色朦朧,燈火闌珊,我低著頭,碎步前行,跟欠債賣身到大戶人家的幫工無異。她也不說話,高跟鞋噠噠噠地走在人行道的石板路上。身邊車水馬龍,往日在臨街的階梯教室自習都會不堪其擾,而今天彷彿只聽到她腳步的聲音,比呼吸快,比心跳慢。

賓館前臺是個板著臉帶著老花鏡的大爺,下眼袋成山,也不妨礙半渾濁的眼睛閱人無數。小燦早就拿出了鑰匙,衝著對方晃了晃,昂首走向了電梯。而我只是站在門口遲疑了一秒鐘,再想跟著滑過去,卻被叫住了。

“喂,同學,你去哪個房間?”

“我……”

“哦,不好意思哈,師傅,這是我弟弟,我來看他的,送我上去就下來。”

“不能過夜的啊!”

那天晚上我沒有下樓,或者說,我沒有下成樓。

第二天中午餐廳,顧南青旁敲側擊問我,哪個女人是誰,為什麼發簡訊不回,為什麼黑眼圈萎靡不振,為什麼宿舍的幾個男生口供都不對,我說沒有那麼多為什麼,只是一個老家的親戚,小時候關係很好罷了。

直到結婚前一晚,顧南青拉著我的手說,明天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她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天,我們到底有沒有做什麼,要坦白,不要秘密。

我沒有和盤托出,女人都是小心眼,不管是愛你的還是恨你的,說什麼都不對,說什麼都將成為將來對付你的武器。

和顧南青的日子一定,我就拉著宿舍的兄弟們開了會。他們在大學裡是比我還操心蘇小燦的幾個,罵我忘恩負義的,嫌我始亂終棄的,誇我當斷則斷的,恨我無可奈何花落去的。不過最終都尊重我的選擇,畢竟顧南青對他們不薄。

“第一,不要發朋友圈,不要恭喜祝福麼麼噠;第二,不要接蘇小燦電話,接了也別說我結婚的事情;第三,婚禮當天,你們早點兒過來,把幾個口擋著,如果真看見她,好好勸走,拜託各位!”我在群裡發了紅包,兄弟幾個怪笑一片,哄搶而散。

沒多久,與我最談得來的老大打了電話。

“真是冤家,就不能好說好散嗎?你們不也沒給對方什麼承諾吧?況且她都結婚了,你還擔心個屁啊!”老大聽我半天不說話,最後嘆了口氣,掛了。

13

婚禮規模不大,在北京找了個小資偏僻的西餐廳。請了雙方的親戚朋友,還有遠道趕來的大學同學。

飯店是過去一個沒落貴族宅邸改造的,只有前後門,坐落在一大群低矮違建的平房中間,根本沒法開車進去,好在大家不講究,婚車就停在衚衕口,我抱著新娘一路踩著紅地毯走進裝點一新的大堂。

我們宿舍除了我,一共六個人,大傢伙一水兒的西服領帶墨鏡皮鞋。老大早就做了分工,大門兩個,後門兩個,還有兩個流動哨,統一配了對講機,不時呲呲啦啦神色肅穆地說上兩句。單位同事還以為我請了安保公司服務,一臉狐疑一臉豔羨。

婚禮也是西式的,婚慶公司請了一位牧師,我們三人都是一身象牙白的套裝,顯得格外神聖純潔。

牧師捧著聖經,抑揚頓挫唸誦著。我揉搓著借來西服的衣角,不時抬頭看一眼大門。顧南青衝我俏皮地皺眉眨眼,意思是注意力集中點兒。

牧師沒有唸錯名字,沒有人跳出來說不同意,戒指都好好在盒子裡不曾遺失,顧南青扔花的時候是個禮服都撐開的胖女孩一把抱住,敬酒也沒碰上藉機撒潑打滾的醉漢。眼看賓客都一一送別告退,好像還有節目沒有上演似的,我竟然有些遺憾。

“喂,老公學長,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樣子,想你的蘇小燦了?”誓詞結束,顧南青就換上了中式旗袍。她個子不高,但凹凸有致,九頭身的比例,尤其膚白如雪,被火紅的緞子一襯,更顯得晶瑩嫵媚,萬種的風情。

“別瞎說,這段時間太忙叨了,可能是終於把你娶到手,一放鬆,乏勁上來了吧。”我一把拽住她,擁入懷中。美人如受驚的小鳥,一聲尖叫,惹得剩下的朋友們鬨笑鼓掌。我順勢吻上香唇,越抱越緊,“再累,晚上也要給你好看!”

晚餐就剩兩邊兒大學宿舍的同學,在新房附近的飯店,擺了兩桌。說好大城市文明婚禮,不鬧洞房,所以吃完這頓飯,就各奔東西。

老六是南方人,到北京又是流鼻血又是腸胃不舒服的,我怕他生病,抽了個空檔跑出來買藥。

手機響起,不是常用電話的鈴聲,跳動頭像下兩個字格外刺目,“老闆”。

6月帝都,初夏蟬鳴,血卻涼了。

“喂,頭一次看你穿白西服,好帥!”

14

彷彿看見遲到半天爽約的人出現,我有些氣急敗壞。

“小燦,咱不是說好了嗎?以後還是朋友,你看,今天我也結婚了,咱們彼此都有了家庭,以後應該……”我不迭如機關槍般一吐為快,還用手捂住話筒,擔心被熟人撞見。對方卻一言不發,直到聽見幾聲抽泣。

忽然覺著自己反應過度了,“小燦,小燦,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

“沒關係,我記得我的承諾,祝你幸福。”

忙音。

之後的日子裡,我們沒有了交集,偶爾回老家一趟,也基本上不和高中同學聯絡。直到公司安排我改造廠房,建設資料中心,動靜太大,又需要大家幫忙,才不得不張羅了一個飯局。

她沒來,王大偉來了。

原來以為會很尷尬,可真正相見,對方不過是個謝頂邋遢的中年男人,原來俯視我的那個陽光帥氣的運動健將,如今啤酒肚酒糟鼻,大衣的扣子掉了兩個。遠遠地就彎著腰快走幾步,上來雙手握著我的右手不鬆開。

“老尹,咱們都多少年沒見了?二十年?”一股撲鼻的菸酒惡臭,嗆得我一閉眼。“哎呀,還是大城市保養的好啊,看看你們,都是大老闆的樣子了,這次可要幫幫老同學啊!”

我寒暄幾句客套話,把他讓進了包間。有男同學看蘇小燦沒來,高聲喝問,“哎,你個王大偉,自己跑來吃飯,你老婆呢?我們班花呢?”

“不提她,不提她。今天是尹總請客,提她喪氣。”王大偉揮了揮手,不想多說,手裡的中南海菸灰飄了一地。

幾個女同學交頭接耳,低聲竊笑,我們團支書潑辣不減當年,“狗屁,還不是要和你鬧離婚,你不待見人家,是不是連告訴都沒告訴?”

我有些吃驚,卻始終微笑著,心裡默唸,不管我的事,別添亂。

“尹石堅,你不會沒通知蘇小燦吧?”團支書剛加我微信,就發了一條訊息。

“的確沒有,我也沒她的聯絡方式,以為其他同學告訴了呢。”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倆的事情,她這幾年過得不好,有機會你應該看看她。”

我假裝喝多了,沒再回信。

15

公司的停車場,我坐在自己車後座,沒敢開燈,深吸一口氣,撕開了王大偉寄來的包裹。

包裹不沉,編織袋一破,滑出了不少泛黃的書信。自己記憶中那些青春善感的文字,躍動眼前。

居然還有她的日記,從高中開始,一直到十幾年前,最後一篇的日期竟然是我結婚那天。

落款大大的兩個字:“不見。”

本應該心如刀絞淚如雨下的我,冷靜地像塊木頭,和顧南青保證過的,和蘇小燦保證過的,青春不在,緣分不再。

我也沒有去找她,既然選擇離開,自然有她的理由。更何況這麼多年,她哪次需要別人的意見?

——-

北京開往老家的高鐵,車內燈火輝煌,車外漆黑一片。儘管一晚沒睡,我卻絲毫生不出倦意。車窗裡時而路邊烤串攤前好友高談闊論,時而居民樓鍋碗叮噹男女身影交織,時而小路電動車上情侶相擁笑聲陣陣,時而便利店霓虹閃爍泡麵特價的字樣分外醒目。

我坐在雙人座靠走廊的一側,斜對過一位豐腴高挑的女士正在翻揹包。一會兒拿出一袋兒泡麵,包裝上大片留白,一個胖乎乎黃面板褐色眼睛的卡通小動物。

“小浣熊!”差點兒脫口而出,之前看兒子的好友吃過,包裝感覺遠沒有過去的好呢。

對方好像要泡著吃,可因為沒有容器犯了難。我童心一動,探了探身。

“您好,您是要吃泡麵嗎?”

那女子轉過身,一臉的戒備,確認我是和她說話後,遲疑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個泡麵最好吃是幹吃,掰開了,撒點兒調料進去,味道很好的。”我嚥著口水,做起了美食介紹。對方表情逐漸緩和,有了些許笑意。

女人很大方,把揹包裡的存貨都翻出來,薯片、豆乾、素雞、滷蛋,居然還有六聽啤酒。

“看來這泡麵,您小時候沒少吃啊,三國和水滸的卡片收集齊了嗎?”

列車駛進一個山洞,供電不穩,燈一下全黑了。

忽然覺著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