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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與太陽

作者:由 伊伊 發表于 舞蹈時間:2021-12-22

謝謝你選擇了我!”

1、品評:

主角克拉拉是一個被設計為專門陪伴兒童的太陽能機器人(Artificial Friend,AF),她和同伴們一起排隊陳列在街區商店裡,瀏覽著街頭路人並注視櫥窗前孩子們的一舉一動,期待著會有孩子選中她、帶她回家,他們的唯一使命就是終生陪伴。克拉拉是第四代AF(B2型),相比第五代AF(B3型)似乎已經有了滯銷趨勢,因而處境艱難。經理不斷將人類道德理念(善良、慈悲和同理心等)植入克拉拉的認知系統。然而,克拉拉透過櫥窗看到的世界卻無法用經理說的那些真善美標準來解釋,例如,她看到有的孩子對他的AF很粗暴,有的孩子並不需要陪伴,她還看到大人們在馬路上打起架來“好像世上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儘可能多地傷害彼此”。在陳列四天之後,一個叫喬西的少女走進了她的世界。喬西看起來很聰明,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克拉拉,但是克拉拉從她的步態裡看出喬西身體羸弱,而她母親態度曖昧不明,似乎選購機器人不僅是為了陪伴女兒,彷彿藏著什麼秘密。幾經猶豫,在喬西的一再堅持下,母女倆終於把克拉拉買回了家。然而,當被喬西選中時,經理提醒克拉拉不要過分相信人類的諾言。隨後,在喬西家,克拉拉如同生活在一團精緻的迷霧中;表面上,儘管喬西父母早已離婚,但家裡生活富足,母女關係和諧,一切都是幸福的中產階級生活狀況。然而,克拉拉從瑣碎的生活細節中發現了令人不安的蛛絲馬跡:首先,喬西與鄰居的孩子裡克青梅竹馬,但裡克似乎並不屬於喬西的生活圈層,他的母親認為他絕無可能考上喬西要去的那所名校;其次,我們發現,他們之間之所以會有這樣不可逾越的鴻溝,是因為他們各自的母親曾經做過截然不同的選擇:喬西從小經歷過一種叫作“提升”的程式,改善優化了她的基因,而裡克卻沒有;更讓人驚訝的是,這種“提升”過程是存在風險的,喬西身體承受了“提升”帶來的巨大代價,她的健康受到了損害,正在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事實上,喬西姐姐薩爾,當年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病入膏肓,幾年前不治身亡。對此,母親一直諱莫如深。但石黑對機器人、人工智慧、基因編輯等技術問題一帶而過,僅作背景點出。當喬西母親勸說克拉拉成替代快要死亡的喬西成為喬西的延續時,克拉拉產生了拯救喬西而非替代的想法,因為她相信雖然自己可以模仿喬西的動作、語言,但就算模仿得再完美,也無法延續別人對喬西的情感。“那裡真有一樣非常特別的東西,但不是在喬西的心裡面,而是在那些愛她的人心裡面”;而且,克拉拉在商店待售時就發現太陽可以給予力量,它可以使乞丐和他的狗起死回生。於是,在喬西生病時,克拉拉不停地向太陽祈禱。為了喬西,克拉拉願意做任何事情。後來,喬西恢復了健康。四季輪迴,喬西和裡克長大後各奔東西。克拉拉為救喬西而失去價值變為廢品。在廢料廠,克拉拉像其他被遺棄的AF一樣回顧著自己一生,但沒有表露一絲的遺憾和後悔,只是平淡的論述,她覺得自己的一生很幸運,沒有讓喬西感到孤單;克拉拉的回憶中沒有一點關於自我立場的思考,她的全部出發點都圍繞他人而展開。

2、感受:

石黑第八部長篇小說,也是他在2017年獲諾獎之後最新一部科幻作品,但故事內容並不硬核,而讓讀者感受到石黑優雅、剋制、精準、細膩的溫柔,充滿著英倫壓抑和日本含蓄風格。

1)題材方面

,克拉拉的物種屬性、心智、地位和能力遠低於人類,而人類卻要求克拉拉必須做到人類自身應該保持的基本道德標準(誠實、無私、善良、奉獻、同情、溫柔、體貼),為了拯救喬西她放棄自己存在,反襯出人類的脆弱、逃避、自私、欺騙、虛偽、殘忍、冷酷,突顯人類並未達到和遵守自己創設的基本道德底線;喬西母親對此表現尤為突出,這位極度自私與自我中心的母親深陷進化升級的“幸福迷局”,從始至終執迷不悔的後現代冷酷女性極其看重甚至依賴她的“女兒”,無論是已經去世的姐姐薩爾,還是重病的妹妹喬西,甚至是可能將會替代喬西的克拉拉,這位母親一邊榨取著傳統的血親人倫能帶給她的一切情感需求,一邊又試圖利用高科技將這種情感放置在能夠與自我滿足夠成完美平衡的天平秤上;當她絕望地發現兩個女兒都因為“提升”技術而死亡或即將死亡時,她仍然頑固地寄希望於從克拉拉對女兒的“模仿”中獲得一份可以被“模仿”的親情。當年是否參與“提升”,成為今日所有痛苦的根源。絕望的母親把克拉拉當成了救命稻草,想讓“高仿”的喬西皮囊與智慧機器人克拉拉合成一個喬西的替代品,用來“延續”喬西的生命。故事最具有哲學性、最有思考空間的部分就在於此。替代專案的主導者卡帕爾迪先生振振有詞,聲稱在人工智慧發展到高階階段,每個人的核心深處並沒有什麼獨一無二、不能複製的東西,他實際上等於否定了人的精神層面的主體性和獨立價值,將“萬物之靈”分解為一連串數字編碼。這種看起來有理有據的論調甚至對一向反對延續計劃的喬西的父親產生了強烈的衝擊,他對克拉拉說:“我想,我之所以恨卡帕爾迪,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懷疑他也許是對的。懷疑他的主張是正確的。懷疑如今科學已經無可置疑地證明了我女兒身上沒有任何獨一無二的東西,任何我們的現代工具無法發掘、複製、轉移的東西。”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父親的激烈反對,除了出於對女兒喬西的愛,實際上更大的動力在於捍衛自己對人類這個物種的信念。問題在於,當一種信念需要激烈捍衛時,恰恰說明它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事情到了這裡,就出現了一個相當弔詭的局面。圍繞在喬西身邊的人們,都在痛苦而熱烈地討論著喬西能不能被延續、人類能不能被複制,眾人的潛臺詞都是對喬西的康復不抱任何希望,他們實際上已經完全放棄了喬西。只有一個人沒有放棄——她甚至不能稱之為人,克拉拉在千方百計地思考怎樣摧毀造成環境汙染的庫廷斯機器,怎樣拯救喬西。由此,石黑引發一系列本源性問題:人心到底是什麼?是讓我們每個人成為獨特個體的東西嗎?人心重要嗎?它是唯一的嗎?

2)構思方面

(1)克拉拉的多重身份導致角色矛盾和命運困境

(A)

作為人類的“旁觀者”和“陪伴者”她觀察是全景式的,且伴隨著對人類生活的不懈觀察和思考,這彷彿使克拉拉與人類可以建立起一種赤裸敞開的親密關係。但石黑並未將旁觀者置身事外,這是因為作為陪伴機器人,克拉拉被人類預設人類的道德標準,然後這些道德引數顯然都是人們自己從來沒達到的道德標準,比如善良、無私、強大的共情能力,因此克拉拉雖然對身邊觀察得事無鉅細,但她對人們言行的判斷卻始終充滿善意,對於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看到好的一面。不過,克拉拉的視覺跟人類不同,所有景物在她眼中是分成一格一格的。有時她眼中的畫面會出現奇特的分裂,而這往往與畫面中人物的心理狀態有關。比如,當喬西的母親故意找到與克拉拉單獨相處的機會,要求克拉拉模仿喬西、“扮演”喬西時,克拉拉眼中的母親的形象就會發生裂變。 小說沒有交代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分裂畫面——與之對應的是人格的分裂,還是對他人以及自我的欺騙?無論如何,我們至少可以看出,母親當初把克拉拉帶回家,不僅僅是為了陪伴病重的喬西。

(B)

作為喬西生命的模仿者和替代品,她無法成為擁有情感和認知的真正人類,克拉拉身上單純和無目的性源自人類對她價值的預設;但當她觀看和理解人類言行存在困惑時,體內系統要求她必須帶著“理解和認同”,這違背了人類價值邏輯“認知→理解→批判→認同”,表達了克拉拉只是一個商品,如同被飼養的寵物無法融入人類和享有對等權力。藉由這種強烈的悖謬感產生反諷效果,使得故事始終帶有一種重審人倫的特質,透過對人工智慧所寄予的深切期待,它指向深藏在人類慾望深淵的自身匱乏、可悲矛盾及無限荒誕。

(2)石黑著眼於技術倫理問題,側重關心科技對人類可能產生的後果。

他對“提升”、“替代”、“基因編輯”等技術問題僅作背景交代,這與一般的硬科幻小說有了本質上不同,石黑不關心科技發展本身,對於尚未解鎖普及的前沿科學不做過多綴敘。石黑選擇從神秘主義角度刻畫而非理解為人類工具理性之下某一種必然結果,突顯新興技術對人類情感關係的扭曲和階級躍層的殘酷悲劇。如同克拉拉貫穿始終的困惑一樣,石黑並未以批判視角去對抗這些問題,他的有節制的反諷和不尖銳的敘述,最終是為了賦予這困惑一些更豐富的內容,即為什麼人類需要這些東西,在人的深淵一般的內心世界裡,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慾望和罪惡,使得人甚至願意成為自己的試驗品和犧牲品。

(3)“太陽”是故事中的核心意象,代表著人類信仰,能夠暴露一切善惡並重塑階層身份。

克拉拉的生命需要太陽的能量來維繫,太陽就成了克拉拉心目中的神。當知道喬西生命即將消逝時,她向神禱告,希望神能以一種神秘力量挽救喬西。這種告求方式非常古老,但克拉拉的禱告行為本身標誌著她的身份發生轉變,她第一次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和替代品,而是變成了地位高於人類的拯救者。透過“禱告”這一方式,克拉拉成為了一個有意志、有獨立思想、有情感和願望的行動者,她跳出人類設定給她的被動屬性。如果把太陽視為永恆的神,是一切能量、力量和價值的來源,作為祈禱者的克拉拉更接近神的意志,而作為受惠者的喬西及她代表的人類,雖然在人類構建的“種屬關係”方面是絕對高於AF的,但在神的面前卻因自身的軟弱無能而退居克拉拉之後。但故事最能引發讀者哀嘆之處亦在於此,克拉拉不僅完成了她的陪伴使命,而且超額完成了她的拯救任務,之後被人類理所當然地作為垃圾丟棄,等待回收(AI的死亡);在全肉獻身後,她卻毫無所求的坦然面對人類丟棄,由此克拉拉卻被石黑賦予了人類所不具備的靈魂純淨性,反襯現實世界的殘酷和混亂以及令人窒息的人類慾望。但同時,人類並非對這種被捆綁和壓抑的不自然狀態完全沒有警惕與反省,以克拉拉為代表的AF製造,不正是出於人類想要彌補自身純淨性缺失這樣一個無奈而悲傷的目的嗎?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的“進化”與“提升”也都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對缺陷的彌補,就像一塊塊被女媧用來補天的石頭,因為這個世界的墮落與喪失反而具備了靈性。石黑用這些低於人類的造物來構建“烏托邦”具體內容時,讓讀者感慨的不僅是這些非人的靈魂可貴之處,而是人類自己靈魂的虛空。

3)技巧方面

,石黑透過兩條“乞求”線展開敘述:第一條貫穿全文的線索,是喬西的母親乞求克拉拉能替她延續喬西的生命。喬西的母親曾經失去了自己的大女兒,因此,當她再一次面臨即將失去女兒的痛苦時,她買來克拉拉,希望克拉拉能還原喬西,在喬西去世後延續喬西名義上的“生命”;第二條線索是克拉拉乞求太陽拯救喬西。對此,石黑設定了一個悖論:如果要拯救喬西,克拉拉則要被遺棄,這是違揹她初始陪伴任務的,可是克拉拉依舊選擇了前者。由此石黑展開了對孤獨、陪伴、愛、人心、人生等問題的思考。

4)背景方面

(1)存在主義危機。

故事發生在未來,問題卻在當下。基因編輯、人工智慧、教育差距,乃至書中世界瀰漫的生活細節,處處都讓人感到,這是石黑對此刻世界的又一次逼近。技術能否帶來更高的善?當機器人取代大部分勞動力以後,前者擁有比後者更高的理解力、洞察力甚至善良,人類的獨特該如何彰顯?對此, 藉助克拉拉與太陽的關係,石黑探索了人與宗教、神靈之間的關係,進一步而已,是在思考在機器人的意義中,信仰究竟佔據著怎樣的地位,這份信仰如果不是他自主選擇的,又是否存在著矛盾的一面?

(2) 愛的哲思。

在一個技術發達、工具理性、人類卻依然被流行病和階層懸殊困擾的世界,人類本身的意義與倫理會否面臨新的考驗? 故事所展現的是即便無私的機器人出現,人類社會已經如此發達和理性,技術帶給人類的卻不是更穩固的善和美,而是更隱蔽的自私與殘酷。現代社會的根本難題,就是人愈來愈成為瑣碎的浮萍。人類在混亂之中不再能牢牢把握生活、把握意義之網,缺乏信仰,缺乏完整體驗,就連親密關係都難以獲取,於是不得不與永恆的孤獨共存,在無聊與虛無中與風車作戰。

5)形式方面

,故事裡所有線索都是透過克拉拉敘述推斷出來的,故事裡並未交代具體的時間、地點,彷彿是克拉拉臨終前的回憶一般。石黑淡化科技因素而真正關心的是在這樣的黑暗設定下,這些克隆人如何從懵懂到醒悟,如何從無憂無慮到直面命運的詛咒,從而將令人恐懼和悲傷的設定與平凡瑣碎甚至優美的現實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故事將科幻敘事穿插在真實世界的肋骨縫之間,讓它在呼吸中吐出令人窒息的可能性,繼而將故事映照在人類自身,讓它在窒息壓抑的同時流露出平凡的感人氣息。 無論是克拉拉在櫥窗裡看街景上的人世百態,還是到喬西家裡不緊不慢地觀察環境、推斷人物關係,都寫得那麼生活化,節奏如田園詩一般舒緩而優美,間或才有恐懼和不祥的微風一絲絲滲進來。故事後半部分敘事節奏加快,此前埋下的各種若隱若現的矛盾終於浮出水面,並且糾纏在一起,而克拉拉成為這一切衝突的旁觀者和參與者,透過這種視角石黑將寫作的“介入性”和“功能性”降到最低,從而產生一種疏離乃至漠然,而這同樣也可以導向一種類似的憐憫與同情。

3、啟示:

正是由於自私的慾望與昇華的渴望並存,人類心中才會充滿矛盾,彷徨與痛苦。克拉拉那敏銳、客觀又誠實的洞察像是一面鏡子,不動聲色卻又精準無比地映照出了人類的道德、信仰、行為與情感。人類自詡高於萬物,所以託的就是那顆至高無上的“人心”。然而,“你相信有‘人心’這樣東西嗎?讓我們每個人成為獨特個體的東西?”。克拉拉完全利他的存在,看不出她對自己境遇與命運表現出哪怕一丁點關切。這就註定了克拉拉的一切品質與情感都是無法用人類標準去衡量的。沒有了自私那下墜的重力,一切崇高、向上的人性也就虛無縹緲的失去了分量。自私是人類沉重的負擔,但也是人類生存的錨點。事物總有兩面,而善惡好壞卻很難涇渭分明。崇高與向上從來都不是因為有了自私的對比而顯得格外崇高。當一顆顆心靈在克拉拉之鏡中無所遁形時,我們看到的又是怎樣的自我欺騙呢? 在生死考驗或趨利避害的人性面前,克拉拉選擇了自我超越,更超越了人類這個造物主對愛的理解:愛,從來不是條件和籌碼,而是如陽光般的天然信仰,是人類對抗孤獨與死亡的盾牌。

標簽: 克拉拉  喬西  人類  石黑  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