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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相關合輯(三)】《龍族·奧丁之淵》

作者:由 冬蟄意 發表于 舞蹈時間:2016-03-31

如何評價《龍族 4:奧丁之淵》? - 冬蟄意的回答

全劇透預警、超長文預警、若轉載請私信

“成長是懷念與憧憬的天平,當它傾斜得頹然倒下時,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該用怎樣的聲音去撫慰。”

1。《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這兩部分別出版於六年前和五年前的作品,在《奧丁之淵》的文字中復活、延續、更新,得以最終完結。這樣,《火之晨曦》、《悼亡者之瞳》、《奧丁之淵》就構成了一個完美的三部曲。

而《黑月之潮》,是三部曲中插進來的一個華麗的劇場版。首先把握了這一點,才能從整體上把握《龍族》系列。

《火之晨曦》、《悼亡者之瞳》、《奧丁之淵》這三部曲的主題,如果一定要選一個詞來命名的話,我會稱之為“時光三部曲”。永恆的時光流轉著懷念與憧憬,間隔開過去與未來;而能跨越懷念與憧憬的惟有成長,能跨越過去與未來的惟有命運。

命運是過去與未來的天平,當它傾斜得頹然倒下時,能夠撫慰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的,惟有悼亡者熾金的雙瞳。

2。 為了讓大家能更好地理解《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的文字如何在《奧丁之淵》的文本里浮現並且更新,請在想象中賦予文字以形象和質感,把《奧丁之淵》的文字本身想象成一個由具有形象的文字組成的世界,這個世界隨著小說的向前推進而不斷地舒展,與這個世界之外的其它世界交匯和碰撞,而這個世界本身也隨著這種交匯而呈現出變化著的面貌。

就像是《龍族》中的尼伯龍根。實際上,為了讓這篇批評能與《龍族》的文字儘量統一,我們不妨就將《奧丁之淵》的文字本身想象成一個由文字組成的尼伯龍根,來嘗試著書寫出這個尼伯龍根隨著小說的推進而呈現的面貌變化的過程。小說開始,世界逐漸寂靜,我們進入了文字的尼伯龍根,意義的精靈從深淵中星星點點地浮起,它們揮動著字元的翅膀迴旋飛舞,唱著沉默遙遠的歌。

a) 首先是從小說的楔子開始到第三章《新娘養成學院》,楚子航失蹤、學生會會長版路明非亮相、陳墨瞳在“金色鳶尾花學院”的新娘修業,一直到路明非找到陳墨瞳、芬格爾帶來學院遭襲的訊息、三人組(或者說劫匪人質組)上路這一部分。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在這一部分中,文字的世界呈現出的感覺是浮誇而劣質。光怪陸離,想營造所謂的“上流社會”,卻充滿了暴發戶的氣息。尤其是第三章路明非與陳墨瞳的見面,充滿了各種煽情段落的堆砌,過於刻意,反而倒胃口。

一直到第四章《元老》,由於前三章的浮誇感的延續,就連這一章中幾處本來應該是江南最擅長刻畫的犧牲場景也沒有寫出衝擊力。凱撒狂霸酷炫叼炸天的霸道總裁形象同樣是個淺薄的平面。說實話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在心裡給《奧丁之淵》打差評了。

但是,接下來,三人組回到了路明非的家鄉,某座東南沿海地區的二線城市。

仕蘭中學的段落甚至比之前還要浮誇,但是,之前是暴發戶強行打扮成“上流社會”,現在卻是暴發戶把“暴發戶”三個字無比自豪地寫在臉上,反而沒有了前三章那種東施效顰的感覺,而是黑色幽默。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彩旗招展人山人海。二人轉風格的喧囂裡,一種濃郁的空虛感在文字的世界中飄散,酒席上觥籌交錯,高中時的小夥伴們顯得面目可憎。

空虛感在這裡到達了極點。然後,入夜了。

b) 其實,從蘇曉檣喝多了開始說醉話處起,這個文字的尼伯龍根中,有什麼東西就開始變化了。從楔子到這裡從未停止的喧囂漸漸遠去、消失,世界變得越來越靜,站在這個世界中對話的人物們自己卻還沒有發覺。

蘇曉檣講著她累得不行的時候就想起來以前看“路明非”打籃球一看就是一下午,陳墨瞳在酒桌上無意中說出了上杉繪梨衣說過的臺詞。其實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安靜的夜色已經籠罩,只是這時候尚被酒店包間的牆壁隔離在外。

在籠罩著文字尼伯龍根的夜色裡,時光留下的痕跡開始消退,過去正在這個世界裡浮現。路明非起身離席,路過嘟囔著醉話的趙孟華,走上酒店頂樓的天台。遠處的燈光彷彿潮水。

從路明非踏上天台那個瞬間開始,《奧丁之淵》在文字上進入了——或者說回到了——《火之晨曦》的文字。那是一個六年前的、由文字和情緒組成的世界。文字的尼伯龍根延展進六年前的文字所安息的時間和空間,那些《火之晨曦》的文字、詞句和情緒又活過來了,在《奧丁之淵》中幽幽地上浮到了表面。

這是《火之晨曦》第一幕中的文字:

他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沒有下樓,沿著樓梯一路而上。這棟樓沒電梯,最高就七層,頂樓天台是嗚嗚作響的空調機組和縱橫的管道。物業在樓道里設了一道鐵門,寫著“天台關閉”的字樣。其實不關閉也不會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頂樓的樓梯有點恐怖電影的感覺,堆滿了紙箱子、兩臺破馬達和一些七樓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發和木茶几,所有東西都落滿灰塵,間隙小得落不下腳。

路明非在那些小小的間隙中跳躍,就像一隻輕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記得每一處落腳點,譬如紙箱子裡罩著的兩塊板磚、破馬達堅硬的底座和那個木茶几唯一一條沒斷的腿,這些落腳點彷彿一連串島嶼,幫他渡過這個垃圾組成的海洋,對面就是那道鐵門,鐵門外咫尺陰影,萬里星光。

路明非從鐵門上最大的那個空隙鑽了出去,站在滿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這是他秘密的領地,這幾年每個下午他都在這裡發會兒呆,然後跟嬸嬸說他在外面郵局的長桌上寫作業。

夜空下整個城市的燈都亮了起來,商業區的霓虹燈拼湊在一起,虛幻不真,堅硬的天際線隱沒在燈光裡,那些商務樓遠遠的看去像是一個個用光編制出來的方形籠子,遠處是一片寬闊的湖面,毗鄰湖邊,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車流湧動,高架路就從路明非家的小區旁經過,從這個位置看過去,路明非覺得那些車燈組成了一條光流,這條光流中的每一點光都是一隻活的螢火蟲,它們被這條弧形的、細長的高架路束縛在其中,只能使勁地向前奔,尋找出口。

但是永遠不會有出口。

這是《奧丁之淵》:

福園酒樓其實就在叔叔家的小區旁邊,樓頂也是那種裝有冷凝機和排風扇的大天台。路明非踏上了天台,深深地吸了口氣。

雨已經停了,夜風中有一絲涼意。天台上居然還有個鏽跡斑斑的籃球架,可能是廚師們自己裝來玩的。

他靠在籃球架上,望向CBD的方向,沒來由地安靜下來,一顆心緩緩地落回原位。時間過去了那麼久,他還是很喜歡天台上發呆的時間,感覺跟世界之間有一段距離,既不近也不遠。

這些年他去過了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俯瞰過,每個地方的景色都比這個小區的天台好,可這座天台總在他的夢裡反覆出現,很多次他都夢見自己還是個高中生,坐在老樓鉛灰色的天台上眺望,遠處的燈光匯聚,彷彿潮水,隨時都會洶湧過來。

我們再回到《火之晨曦》的第二幕:

影院門口的車燈下停著一輛車,諾諾為他把車門拉開,那是一輛是紅得像是火焰的法拉利599 GTB Fiorano,路明非看汽車雜誌,知道這東西差不多要500萬。他猶豫地看看諾諾,猜測這東西是不是諾諾偷來的。他現在心目中的諾諾是個小巫婆和飛天小女賊,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

他坐進去了,諾諾為他合上了車門,而後鑽進駕駛室發動了引擎。法拉利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般躥出,路明非知道他距離自己的過去越來越遠了,可沒有回頭。火紅色的法拉利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賓士,高架路的兩側燈火通明。諾諾開起車來極其火爆,仗著良好的加速效能和紮實的底盤在車流裡穿梭,把一輛又一輛車拋在後面。他們兩個人上了車之後再也沒說話,路明非看著外面飛速流逝的燈光,覺得自己在做夢,現在他變成了這道光流裡的一隻小螢火蟲了,和其他螢火蟲一起湧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個出口,更糟糕的是,方向盤還不在他手裡。

之前引用的“從這個位置看過去,路明非覺得那些車燈組成了一條光流,這條光流中的每一點光都是一隻活的螢火蟲,它們被這條弧形的、細長的高架路束縛在其中,只能使勁地向前奔,尋找出口”這一段,與“現在他變成了這道光流裡的一隻小螢火蟲了,和其他螢火蟲一起湧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個出口”相呼應,這兩段文字,一段路明非在天台上眺望,一段陳墨瞳接路明非上車,就組成了《火之晨曦》中最重要的、具有象徵色彩的兩個關鍵場景。

這兩段文字裡蘊含的情緒,也就是整個《火之晨曦》中瀰漫著的情緒。在《火之晨曦》中,書寫在天台上眺望和被陳墨瞳接上車這兩個場景的筆觸都充滿懷念的色彩,如果將其翻譯為英文,我想這兩個段落所使用的時態都應該是過去時。路明非在天台上、在陳墨瞳身邊的副駕駛位上對未來所懷的憧憬,是發生於過去的憧憬,這憧憬本身就讓人懷念。

《火之晨曦》就是這樣一個純粹關於成長的故事,它並沒有太多太宏偉的主題,只是單純地書寫著在天台上眺望的叫路明非的少年被一個叫陳墨瞳的女孩子接上了車,走上一段未知的道路,他的成長的天平兩端,滿溢著他的懷念與憧憬。

而天台上眺望的場景就將《奧丁之淵》帶回了這種情緒。隨後《奧丁之淵》的第六章:

這時明亮的燈光掃過長街,渾厚的發動機聲由遠及近,一輛火紅色的法拉利轎車碾過積水,緩緩地停在了他面前。

車窗玻璃降下,首先躍入他眼裡的是那對銀色的四葉草耳墜,然後才是暗紅色的長髮,梳成長長的馬尾,用紫色的流蘇帶子紮好。

“上車啦帥哥,我載你一程。”諾諾目視前方,漫不經心地說。

……

他繞到副駕駛座那邊的車門,開門上車,端端正正地坐好,給自己繫上安全帶。諾諾熟練地發動掛檔踩油門,法拉利咆哮著化為紅色的閃電,濺起高牆般的水幕,瞬間就消失在長街盡頭。

“是原來那輛麼?”路明非問。他直視前方,雨刷器蕩去車窗上的層層雨水。

“不是,另一輛。”諾諾淡淡地回答。

現實世界中的六年之後,《奧丁之淵》裡陳墨瞳再次接路明非上車,《奧丁之淵》中最具有決定性和最精彩的情節就發生在這個夜晚,而這個夜晚的開端,火紅的法拉利在二線城市無人的街道上行駛,我們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中注視他們,知道這個場景是過去的回放。然而這回放的場景又與過去有微妙的不同。在《火之晨曦》,他們行駛在燈火輝煌的高架路上,如同光流中的一隻螢火蟲,向未知的未來尋找出口;這個場景的情緒在惶惑中更多地帶著對未知前途的憧憬。而在《奧丁之淵》,他們行駛於老城區深夜空曠的長街,我能想象街道兩邊有昏暗的路燈,或許還有晚睡人家的燈火劃過夜色;這個場景就像是一場沉默的祭奠。

《火之晨曦》的文字在《奧丁之淵》中回放出來時,憧憬的色彩淡去了,剩下的只有懷念。《火之晨曦》的結尾是路明非在日記裡嚮往著陳墨瞳的白色芭蕾裙,這樣的結尾怎麼可能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的真正完結呢?關於成長的故事的最終完結,只能是成長的天平最終向著某一個方向傾斜得頹然倒下,而江南為路明非成長的天平所選擇的倒下的方向是懷念。所以我才說,《火之晨曦》的文字在六年之後得到了延續和更新,在《奧丁之淵》中它才最終得以真正地完結。

此外,其實這一部分還有一個《火之晨曦》的梗。《奧丁之淵》:

這些年他也坐過不少的好車,可如果要他說世界上最好的車是什麼,他會下意識地說是法拉利。沒什麼理由,雖然它沒有布加迪威龍跑得快,但好像就只有它跑得贏時光。

而《火之晨曦》裡:

他聽說過曹操有一匹好馬叫做“絕影”,快得連影子都追不上它,路明非於是想著那匹馬應該是全身金色的皮毛,永遠奔跑在陽光裡,光與暗的分際永遠在它背後,每當黑暗就要追上它,它便會再一次發足狂奔。可是他打三國無雙的時候發覺這匹馬居然被畫成了黑色。

他們此刻賓士,不知目的地,只是隨性,就像男俠女俠發神經踢了人家的場子,從此就決定去浪跡江湖,整個世界在他們背後喊打喊殺。只要跑得夠快他們就能跑掉,如果他們騎著“絕影”。

他想記錄一下這個瞬間,記錄這次逃亡。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所謂絕影只是一個傳說,布加迪威龍是世界上最快量產跑車,可它跑不過時光,也跑不過早已被註定的命運。

《火之晨曦》裡的這一段是卡塞爾學院被入侵了,路明非和陳墨瞳開著車放著《鬥呀鬥呀鬥地主》在學院邊上兜風。雖然號稱是卡塞爾學院的故事,但其實《晨曦》、《悼亡》、《奧丁》這三部曲裡的精彩場景絕大部分都是在中國,大部分就是在路明非老家那個二線城市,這裡提到的這一段情節基本算是絕無僅有的發生在卡塞爾學院又寫得比較精彩的了。我在高中的時候讀這一段,就很喜歡“可它跑不過時光,也跑不過早已被註定的命運”這句,沒想到大學快畢業了能看見這句話變成一個梗在另一本書裡再出現一次。

c)。 《奧丁之淵》第六章裡寫路明非和陳墨瞳到了醫院之後調查楚子航母親這一段,寫得極其優秀。表面上,沒有什麼驚險,氣氛還因為呆萌阿姨蘇小妍而顯得頗為輕鬆。但實際,令人不安的氛圍已經在字裡行間濃重地累積,陰鬱的烏雲漸漸密佈。

《奧丁之淵》全書最精彩的部分,在這裡已經開始蓄勢。

路明非推開醫院的玻璃大門,諾諾打著一把傘,站在無邊的風雨中。

……

路明非扭過頭,看著幾米之外的狂風暴雨,豎起衣領遮擋冷風

到達醫院之前,也提到了“空蕩蕩的街上一片沙沙聲,透明的水花在薄薄的積水上跳動”,說明也在下雨,不過是小雨。而在路明非在醫院裡的這段時間內,雨已經下成了暴雨。而暴雨在《龍族》系列中有著明確的象徵意味。文字的尼伯龍根中,有新的東西隨著暴雨漸漸地走近了。

高高堆起的烏雲的陰影之下,終點之前,延續自《火之晨曦》的文字和情緒繼續舒緩地流動:

“你是我的馬仔,我說過要罩你,我當然罩你。”諾諾一字一頓,“你當我說話是放屁麼?”

諾諾丟下傘,上前幾步,給了路明非一個強有力的擁抱。雨太大了,傘也不管大事,她的校服溼了大半,卻帶著發酵般的暖意。

路明非呆呆地聞著她身上的香味,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此刻他既不喜悅也不悲傷,那顆心妥妥地回到了原位。

“別想太多,這個世界上總有在乎你的人,沒準還不止這幾個呢!”諾諾拍打著他的後背,“你有朋友的好麼?”

路明非偷偷擦去眼淚,盡力用平穩的聲音說,“師姐,我到現在才覺得你真的回來了……”

他反過去抱住諾諾,但不敢用力,只是有個很虛的擁抱動作,把下巴放在她的肩頭上。

這是一個在《火之晨曦》中沒有完成的擁抱:

諾諾看他那雙低垂的眼睛,看他眼裡明明白白地寫著“我挺傷心”四個字,心裡有點軟了,忽然伸出雙手把路明非的腦袋抓得一團糟,大聲說,“你現在看起來好像那隻被狗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小白兔誒!”

路明非被她氣得幾乎要打嗝,“你才被狗熊擦了屁屁,你全家都被狗熊擦了屁屁。”

諾諾也不生氣,張開雙臂,歪頭看著他,“來,小白兔,擁抱一下!”

……

“我以前老是自己玩,沒人陪我玩,規則不熟悉。”諾諾一邊說一邊低著頭蹦,深紅色的髮梢一跳一跳。

路明非看著她的背影,看著絲綢套裙裹著的、春竹般的腰,忽然有兩個完全迥異的感覺,一個是那背影有點孤單,一個是剛才不抱真是可惜了!

這是《火之晨曦》中陳墨瞳將路明非接出來之後的場景。同樣是在兩個人開著一輛深紅色法拉利的情節之後,同樣是路明非感到自己不被這個世界需要,而《火之晨曦》中擁抱沒有實現,《奧丁之淵》中陳墨瞳則是直接給了路明非一個強有力的擁抱。

就在《火之晨曦》的同一場景中路明非答應了加入卡塞爾學院,這是全書的一個轉折點,而《奧丁之淵》中這個擁抱之後同樣是全書的轉折點。我們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之中,能看見正在逼近而兩個人物尚未察覺的陰影,在這轉折點上路明非走向前方等待著的命運,過去與未來的天平在命運的節點頹然地倒下,而在這天平的過去一側被放下的最後那個砝碼,是在《火之晨曦》中沒有完成而在《奧丁之淵》中完成了的他們之間的擁抱。

到此為止,路明非和陳墨瞳的逃亡正如《奧丁之淵》第七章開頭所言,就像是一場長長的假期,他們開車行駛在路明非的老家,延續的是《火之晨曦》中那個傷感卻又溫暖的、沒有什麼宏大的主題而僅僅關於成長和追懷的故事,楚子航的失蹤只是一個淡淡的、其實無關緊要的背景。但就是在接下來,陳墨瞳發現剛才楚子航母親所住的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醫院,楚子航的存在終於真實地浮現。後面當路明非和陳墨瞳已經進入了那個暴雨的尼伯龍根,陳墨瞳說,“從我猜到真相的那一刻開始,我忽然覺得有人就在我們身邊,盯著我們。”從這一瞬間起,有些東西就醒來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奧丁之淵》從《火之晨曦》延續的那個純粹的、關於成長的單一主題結束了,《奧丁之淵》的文字從《火之晨曦》的文字退出轉入《悼亡者之瞳》的文字。之前舒緩而憂傷的節奏劇烈地變奏,過去與未來的天平開始頹然地倒下。文字的尼伯龍根墜向了《悼亡者之瞳》序章之夜的那場暴雨。

3。陳墨瞳發現楚子航的母親住在精神病醫院的那個瞬間,楚子航的存在真實地浮現出來;然後法拉利高速過彎,他們準備開車返回剛才的醫院。

暴雨滂沱,枝條在風中狂舞,能見度極低,只有眼前一條道路呈弧線狀延伸出去,沒入黑暗之中。

……

這時後方有光照了過來,光源高速地接近。在這條風雨肆虐的高速公路上,竟然有人開車開得比諾諾還瘋。

……

“見鬼!”諾諾低吼。

路明非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因為他在那輛車的尾部看到了兩個M拼成的標記——那是一輛邁巴赫,邁巴赫62S,世界上最昂貴的轎車之一。

在楚子航的靈魂黑夜——那個改變了楚子航一生的夜裡——他就是和父親開著一輛邁巴赫轎車,行駛在無盡的暴風雨中。

……

冷汗“唰”地湧了出來,路明非的襯衣頃刻間就溼透了。連最後的僥倖之心也沒有了,他們正行駛在那條神秘的高速公路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那輛幽靈般的邁巴赫轎車仍在狂奔!

《火之晨曦》是一個關於過去的故事,它關於懷念,關於那些過去的、本身就讓人懷念的憧憬。這個故事在現實世界的六年後浮現在了《奧丁之淵》的文字中,而到了這裡,隨著之前轎車中放著的《悠長假期》裡的老歌戛然而止,它的故事作為主線再一次隱沒了。

就在那輛在這麼多年過去之後仍在狂奔的幽靈般的邁巴赫轎車從雨幕中浮現的那個瞬間,我們就能感受到,《悼亡者之瞳》降臨在了《奧丁之淵》的故事裡。對於隨著這輛邁巴赫浮現而降臨的是什麼,我們的感受要比置身於故事中的路明非和陳墨瞳敏銳得多。

因為即使是路明非也只是聽過楚子航語焉不詳的講述,對他來說,從過去中浮現出來的是楚子航講述中的那個尼伯龍根,僅此而已。但是,我們,是站在楚子航的第一人稱視角閱讀過《悼亡者之瞳》的。所以,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我們能看見就在那輛邁巴赫浮現的那個瞬間,整個《悼亡者之瞳》的文字已經

在場

了。

此時此刻,《悼亡者之瞳》的故事和文字是作為我們——閱讀者——的記憶而在場的。作為閱讀者的我們置身於文字的尼伯龍根裡注視著《奧丁之淵》的故事,而《悼亡者之瞳》作為五年前的記憶甦醒於閱讀者的瞳孔之中。此時此刻,《悼亡者之瞳》的故事和文字還不能真正完整地進入到《奧丁之淵》的故事和文本里,就好像奧丁此時此刻還不能真正完整地離開那個尼伯龍根進入《奧丁之淵》中的現實一樣。但是,正如《悼亡者之瞳》從書名就蘊含了的意味,它的故事和文字從這一瞬間起就已經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透過作為閱讀者的我們的瞳孔,向《奧丁之淵》的故事和文字投以在場的注視。

透過對我們的記憶,我們能知道,路明非和陳墨瞳正在進入的零號高架路,將帶來的是命運的斷裂。正是《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暴雨之夜,除了雨聲只有永無盡頭的寂靜的零號高架路上,楚子航與他的過去之間的紐帶被強行地撕裂了,再也無法彌合,從此楚子航再也不能與他的過去達成和解。他只能透過每天晚上睡前從頭到尾地重溫那個雨夜的每一個細節來阻止自己遺忘,以疼痛和哀悼作為獻給過去的祭品。

對於亡者的哀悼,本來總會在達成過去與現在之間的和解之後停止,之後總是傷感但釋然的懷念,與對現世的憧憬並存。然而楚子航的過去與現在永遠不能達成和解,他也就永遠不能釋然地追懷,憧憬更是過於奢侈,對他來說錐心刻骨的哀悼永遠不會結束,“悼亡者之瞳”,正是對楚子航永不熄滅的黃金瞳最貼切的評價。

要記住,《悼亡者之瞳》的第一主角是楚子航,而不是路明非。而《悼亡者之瞳》整本書的重心,全在序幕。這本書想講的故事在序幕就已經講完了,剩下的部分,只是對於序幕中的那個暴雨之夜的漫長的祭奠與錐心刻骨的哀悼,無法和解,無法釋然,沒有出口。後來曾經有短暫的一瞬,耶夢加德似乎可以成為這個出口,將楚子航從他斷裂了的過去中解放出來;但最後也只是成為了又一次血祭,楚子航在耶夢加德那間素淨的小房間裡躺下來,清楚地知道睜開眼睛的時候將不會看見陽光裡天使低頭;更多同樣地只能哀悼但是不可能與之達成和解的記憶增加在他以不熄的黃金瞳永遠地注視並以重溫作為祭奠的、斷裂的過去裡。

這是瀰漫於《悼亡者之瞳》的文字中的沉重,而隨著《奧丁之淵》裡那輛邁巴赫在暴雨的高架橋上浮現,這種本來屬於楚子航的沉重透過我們的記憶而從文字的尼伯龍根壓向了路明非和陳墨瞳,在《奧丁之淵》中獲得了在場。

江南在書寫路明非和陳墨瞳的時候,筆觸總是輕快的,卻又似乎永遠帶著一絲追懷,這種輕快與追懷相交融出的氣息讓人想到成長的主題,這是屬於路明非和陳墨瞳之間的固有氣息,瀰漫於《火之晨曦》的文字。而現在瀰漫於《悼亡者之瞳》文本里的、本來屬於楚子航的、由命運的斷裂而產生的沉重與悲愴向他們壓下來,沉重與悲愴的氣息與這兩個人之間的固有氣息交匯,混合出雞尾酒般的、奇妙的質感和層次感:

“停車!”諾諾從側寫的狀態中解放出來。

……

“誰教你開車的?”車停了下來,這是諾諾的第一句話。

……

“你考試的時候教官是人在你的車上,高呼說行了行了停車我讓你及格可以了吧?所以你才及格了麼?”諾諾沒好氣地說。

……

“師姐你說停車……”

“那你作為馬仔很合格是不是?我叫你停車你就把剎車踩到底?”

……

“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叫你停車麼?”諾諾低聲問,“因為我感覺到七年前的那個夏夜,楚子航的父親應該也是在這裡狠狠地踩下了剎車……他們在這裡……遇到了什麼。”

“我們該怎麼辦?”路明非問。只要諾諾在就是諾諾發號施令,雖然他很清楚諾諾會做什麼樣的決定,但他還是要問問再說。

“下車咯,就當作一場宴會去赴它。”諾諾果然是這麼想的。

這一段很好地體現出了雞尾酒般的氣息,這樣輕快而值得懷念的段落出現在《悼亡者之瞳》序幕的回放裡,是《火之晨曦》文字和《悼亡者之瞳》文字在《奧丁之淵》的文本里發生的奇妙的混合。這種倒錯感微妙而動人,其精彩的文學效果就是我認為《奧丁之淵》同時延續了《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卻又同時超越了二者的原因之一。

從這處引文能看到,路明非和陳墨瞳已經換成了路明非開車而陳墨瞳坐副駕駛席。這是之前發生的一個必須注意的細節:

“師姐,你在路邊停一下車。”路明非輕聲說。

諾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還是道旁停車,等著聽他接下來說什麼。

路明非撩開風衣,抽出藏在那裡的沙漠之鷹遞給諾諾,“這槍師姐你熟,你拿著。我來開車,我開車的技術還過得去。”

諾諾看了看路明非的眼睛,並沒有大驚小怪而是接過沙漠之鷹,快速地檢查了彈倉和擊簧,下車和路明非交換位置。

這個細節必須注意是因為從陳墨瞳和路明非在這裡交換位置起,在這座暴雨的零號高架橋,路明非就處在了楚天驕的位置上。這是這兩個人的第一次對應。從這裡起,路明非的形象隨著逐漸的調整,在《奧丁之淵》接下來的部分裡開始一點一點地與楚天驕的形象重合。這種重合在小說的最後得到完成,而這兩個人形象的逐漸重合也是《奧丁之淵》接下來部分裡最重要的線索之一。

接下來奧丁的出現和與死侍的戰鬥仍然是《悼亡者之瞳》序幕的回放,路明非和陳墨瞳出現在楚天驕和楚子航的故事裡產生的微妙動人的倒錯感前面已經敘述了。戰鬥部分需要注意的一點是他們放棄了那輛法拉利而換進了楚天驕的那輛邁巴赫。路明非和陳墨瞳就這樣更進一步地契合進了《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故事。

此外那輛邁巴赫能被路明非的聲音啟動也是個有意思的伏筆。《悼亡者之瞳》裡楚天驕說這輛車只有他老闆、他和楚子航三個人的聲音能啟動,看來楚天驕的老闆是路鳴澤。聲控啟動在《悼亡者之瞳》序幕裡本身就已經是個很精彩的伏筆,沒想到時隔五年從這個伏筆裡還能再挖掘出一個伏筆。厲害。

4。 就像之前所說的,我們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中,從看見那輛邁巴赫從雨幕中浮現的那一瞬間起,整個《悼亡者之瞳》文字的沉重就已經在我們的記憶裡復甦,我們帶著由《悼亡者之瞳》整個文字而得出的沉重感和不祥預感,注視著《悼亡者之瞳》的文字在《奧丁之淵》的故事中一點一點地浮現。

到路明非和陳墨瞳駕駛著那輛邁巴赫逃離了奧丁,在高架路上疾馳為止,《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文字已經基本完成了重放:

路明非開啟天窗,諾諾翻身落在副駕駛座上。

“幹得不錯啊笨蛋,現在有點像個S級了。”她輕聲說,“好好開車,不要瞎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

……

“我們還在尼伯龍根裡。”諾諾說,“不離開這裡我們就不會真正安全。”

“這條路不是沒有盡頭的。”路明非低聲說,“我們一直往前開,應該能開出去。”

……

“那專心開車吧,開快點兒……我需要一個醫生,要是能離開這裡,記得帶我去找醫生……”諾諾無力地後仰,被她裹緊的衣襟敞開,露出腹部那個血淋淋的傷口。

她昏死過去了,蒼白得像個絹人,眉宇間卻又病態地嫣紅,溼透的紅髮黏在面頰上。

路明非猛踩油門,邁巴赫發出高亢的吼叫,一路狂奔。路明非伸手按著諾諾的小腹,想要儘可能地延緩失血。溫熱的血像水那樣漫過他的手指,那是生命在流逝。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念咒似地叨叨著,希望能有用。

我非常地喜歡這一段落。首先,《悼亡者之瞳》序幕中的內容到這裡已經接近結束了,作為重放,接下來他們就應該離開這個暴雨中的高架路、離開這個楚子航靈魂黑夜的尼伯龍根了。這是一種由我們對《悼亡者之瞳》的記憶投射下的輕鬆感。

同時,這一逃離《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段落裡也帶著《火之晨曦》的追懷。

《火之晨曦》: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學院在招生名單上會把他列成‘S’級,當初我才是‘A’級,要是我現在不趁機欺負欺負他,他進了學校我就不好欺負了。”諾諾的笑容有點邪惡。

《奧丁之淵》:

“幹得不錯啊笨蛋,現在有點像個S級了。”她輕聲說,“好好開車,不要瞎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長針眼!”

《火之晨曦》:

這次諾諾要死了,她的手還抓著潛水鐘的艙門,眼睛已經闔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全部的血在水中散逸如煙。

隔著那塊玻璃,路明非能夠那么清晰地端詳她的臉,這個狡黠多變的女孩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永遠地睡著了。

“不要……死……”他抓著潛水鐘視窗的銅條,對著外面大喊,明知不會有人迴應他。

……

“不要死!”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不知不覺地,眼淚滑過面頰。

《奧丁之淵》:

“那專心開車吧,開快點兒……我需要一個醫生,要是能離開這裡,記得帶我去找醫生……”諾諾無力地後仰,被她裹緊的衣襟敞開,露出腹部那個血淋淋的傷口。

她昏死過去了,蒼白得像個絹人,眉宇間卻又病態地嫣紅,溼透的紅髮黏在面頰上。

路明非猛踩油門,邁巴赫發出高亢的吼叫,一路狂奔。路明非伸手按著諾諾的小腹,想要儘可能地延緩失血。溫熱的血像水那樣漫過他的手指,那是生命在流逝。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念咒似地叨叨著,希望能有用。

透過陳墨瞳失去意識時紅與蒼白的色彩構圖,這些段落遙相呼應。實際上我並不認為這裡的這種對應是江南主動的構思,但是文字是有它自己的意志的。《火之晨曦》的主角是路明非和陳墨瞳,《火之晨曦》的輕快卻又帶著追懷、讓人想起青春和成長之類主題的氣息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固有地存在;當他們置身於以楚子航為主角的故事裡,駕駛楚子航父親的那輛邁巴赫疾馳著逃離《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時候,《火之晨曦》的氣息和片段就在這裡不自覺地但是自然地甦醒、上浮,於是暴風雨之夜的尼伯龍根裡微茫地閃現著三峽水庫下陳墨瞳紅髮飄散如海藻那一瞬間的光影。

正因為這一段落在氣息和情緒上的蓄勢以及對閱讀者記憶的調動,下一段落突然爆炸開的驚悸感才發揮到了極致:

前方出現微弱的白光,忽然間有巨大的路標牌從上方閃過,“前方還有1km抵達高速路出口,請減速慢行。”

路明非心裡鬆了口氣,果然這個尼伯龍根是有邊界的,就像楚子航說的那樣,他當時是一路往前開,不知何時就衝出了尼伯龍根。

……

邁巴赫帶著兩道一人高的水牆,撞斷了前方的橫杆,從兩個收費崗亭中穿過。那一刻路明非往收費崗亭中看了一眼,原本雀躍的情緒一下子跌到谷底,心臟裡的血彷彿都凍結了。

收費崗亭裡,人影衝他揮著手,那人影黑如潑墨,揮手的動作像是告別。

邁巴赫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準確地說,這座城市的CBD區裡。

暴雨傾盆,天幕像是鐵鑄的,蓋在摩天大樓的頂上。玻璃幕牆映出燈火通明,路燈輝煌彷彿迎賓大道,紅綠燈單調地變換著,邁巴赫像只奔行在迷宮中的野獸。

《悼亡者之瞳》序幕的重放完成了,但是序幕的文字沒有結束。我們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看見來自五年前的文字獲得了新生,延伸進新的空間——這時候我們才知道,五年前《悼亡者之瞳》的序幕,其實是沒有寫完的。它需要敘述的故事也許敘述完了,但是它的主題沒有完成。

《悼亡者之瞳》序幕的主題,是命運的斷裂,過去與未來的斷裂,從此再也不能與過去達成和解。而這種斷裂,在《悼亡者之瞳》的序幕裡與“0號高架路”這個尼伯龍根——這一來自於日常的現實卻又扭曲而異質化的場景——緊密相連。

這種命運斷裂與異質空間緊密聯絡的關係中,深藏著這樣的隱喻:一個世界的異質性——以“0號高架路”尼伯龍根的扭曲、陌生、恐怖為象徵——是一種讓過去扭曲、讓命運斷裂的力量。這種異質性可以瓦解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紐帶,可以摧毀與過去、與自己和解的可能,從此再也無法憧憬、再也無法懷念。

《悼亡者之瞳》序幕需要敘述的故事,就是楚子航的命運、他所有可能的懷念和所有可能的憧憬,被一個世界所具有的扭曲、恐怖、殘忍的異質性摧毀和瓦解,從此只剩下悼亡者之瞳對於過去永不熄滅的凝視和獻祭,再也不存在與過去的和解,再也不存在出口與未來。

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隨著“0號高架路”的尼伯龍根在路明非與陳墨瞳之間轟然展開而拓寬為整個那座路明非家鄉二線城市,我才在一種瞬間爆發的驚悚感裡意識到,《悼亡者之瞳》序幕的主題——另一個世界所具有的異質性對命運的踐踏與割裂——在《悼亡者之瞳》序幕的故事裡根本沒有完成:

整個龍族與混血種的、隱藏的世界,對於人類來說,不就是一個扭曲而異質的世界麼?龍族與混血種世界那宏偉而恐怖的異質性,使得“0號高架路”正能作為對這一世界最為貼切的象徵。《火之晨曦》裡,未完成的擁抱之後,路明非同意加入卡塞爾學院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了進入了一個比“0號高架路”更宏大和可怖的“0號高架路”——實際上,在同意加入卡塞爾學院之後,他正是和陳墨瞳一起開著那輛火紅的法拉利行駛在了高架路上,在螢火蟲般的光流中尋找著未知的出口,而終有一日,“0號高架路”會在這高架路中浮現,所有的光都熄滅,他會發現所有的出口都錯過在了已經斷裂的過去之中。

從將現實扭曲和異質化、陌生化的意義來講,整個龍族和混血種的世界本身就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尼伯龍根,路明非踏入其中,就意味著這個尼伯龍根世界的異質性將會呼喚著割裂他的命運、割裂他的過去與未來,從此再無帶來和解的懷念,只有悼亡者無法熄滅的眼瞳。這才是在路明非、以及其他任何人踏入龍族和混血種的尼伯龍根世界那一瞬間就被其覆蓋的命運的陰影。

這才是被“0號高架路”象徵的主題,《悼亡者之瞳》序幕的主題、整個《龍族》系列的主題。這個主題只是在楚子航命運的斷裂中被揭示了,卻沒有結束。而隨著《悼亡者之瞳》文字在《奧丁之淵》中浮現,這一在《悼亡者之瞳》中未結束的主題也在《奧丁之淵》中浮現和復活,在《奧丁之淵》的文本里得到了延續和拓展並指向最終的完成:

他駛過了世貿金融中心、炎黃博物館、城市天頂花園和麗晶酒店——當初就是在這裡他第一次見到的諾諾,在旋轉餐廳的女廁所裡——每座建築都是他熟悉的,他這種長在老城區的孩子對浮華世界曾經是那麼地嚮往,CBD區每起一座大廈他們都會如數家珍,好像這樣他們就更洋氣,可現在每座建築都顯得那麼扭曲,就像是隨時會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

古羅馬式的錶盤上,雕花的鐵指標緩慢地旋轉,每到準點就會報時,錶盤上方是一個直升機起降平臺,時鐘大廈是這座城市裡第一座可以容直升機起降的大廈,當時學院派來接他的飛機就是從那裡起飛的。

而現在,神一般的身影正站在那座平臺上,他的身下,八條腿的駿馬噴吐著雷霆閃電。

奧丁!他立馬在時鐘大廈的頂部,握著神槍“昆古尼爾”,遙望遠方,就像一座古羅馬英雄的雕塑。

隨著“0號高架路”尼伯龍根的轟然拓展,在《悼亡者之瞳》文本里只是深深隱藏的、整個《龍族》系列真正一以貫之的主題被揭示出來:一個隱藏於日常所知世界背後的異質的世界,這個世界神一般恢弘而又魔鬼一般可怖的異質性本身就意味著進入它的少年的命運被割裂,少年總有一天會成為悼亡者,再也找不到與過去、自我、命運達成和解的出口,再也沒有東西能撫慰成長和命運的天平都頹然倒下之後失去了所有目光的夜晚。

正如同這一段落對這一主題所做的廣大而寂靜的象徵:路明非生長於斯的城市呈現為一整座由“0號高架路”延伸而來的尼伯龍根,扭曲、荒涼、寂靜、異質,奧丁站在這個異質的世界的至高點手中握著命運的長槍俯瞰,路明非駕駛著那輛來自楚子航靈魂黑夜的、楚天驕的邁巴赫在空曠積水的長街上疾馳,他的副駕駛座上是一個昏迷的女孩,她的色彩是蒼白與嫣紅的搭配,正如同路明非在三峽水庫下與路鳴澤訂下交換契約時女孩蒼白的臉色與瀰漫在水中的血。那個女孩是路明非所有的成長、所有的憧憬與所有的懷念,現在她就要死了。

文字有它自己的意志,所有這些意象和意義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相連,甚至超越作者本人主觀的設計。

整個我所說的“時光三部曲”,主題就凝縮在這一個場景裡面,得到了完整的揭示和象徵。《火之晨曦》所講述的成長與懷念,《悼亡者之瞳》所講述的斷裂與哀悼,全都是在為這一個場景進行的準備。終點的鐘聲響起,奧丁擲出命運的長槍,路鳴澤穿著葬禮的西服,神色悲慼。

路明非轉過頭,呆呆地看著諾諾,這時候他才覺察到那畫面真是很美的,像是一幅大師之作,昏迷的女孩,宿命的矛槍,玻璃粉碎如雪,紅髮被氣流吹開,衣衫破碎,蒼白的面板下,暗青色的血管跳動,就像是在神罰下驚恐不安的群蛇。

所有的元素都暗示著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死亡到來的那一刻,彷彿一場盛大的美。

路明非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只有在時間靜止這種匪夷所思的狀態下你才能那麼平靜地接受甚至說是欣賞死亡,要是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他面前發生,他必定是怒吼或者驚叫。

這種狀態下他能格外清楚地意識到死亡的強大,那種力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就像黑夜靜靜地替換白天那樣。

他回過神來,路鳴澤已經走遠了。背影留在後視鏡裡,他哼著一首孤單的歌,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裡。路明非大聲地喊他,可他不回頭也不答應。

被凍結的時間開始融化了,路明非感覺到風開始流動,懸浮的雨滴微微震顫,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那命運的發生了,昆古尼爾一毫米一毫米地推進,諾諾的面板炸裂,溢位絲線般的鮮血……她自己對此毫無知覺,昏迷著蹙著修長的眉。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她,撫摸她的面頰,他有點想要吻一下諾諾,趁她還活著,反正諾諾不會知道,可是那種不會被察覺的吻跟吻一個死人有什麼區別呢?透著一股猥瑣,所以路明非只是撫摸她的臉。

時間凍結徹底終結,彷彿玻璃崩碎時“啪”的一聲,路明非撲了出去,再也不顧昆古尼爾上凝結了多少死亡的意志,他狠狠地抓住那支矛,同時想用肩膀把諾諾撞出去。

但他什麼都沒法改變,巨大的慣性帶著他的雙手,倒像是他抓著矛刺進了諾諾的心口,他狂吼說不不不不不……世界漆黑一片,溫熱的液體像泉水那樣浸沒他的雙手。

這個段落裡,《火之晨曦》的文字和氣息再一次地浮現:

他扯過索子,纏在諾諾手腕上,狠狠地打了個結。最後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臉,這個便宜還是要佔的,也許是最後一個便宜了。

“師姐……這一次我真覺得自己很夠意思了……可你就不睜開眼睛看看我。”他鬆開了手中的索子,仰頭看著如天使昇天而去的諾諾,在腰間鉛墜的拉扯下沉向漆黑的深水。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她,撫摸她的面頰,他有點想要吻一下諾諾,趁她還活著,反正諾諾不會知道,可是那種不會被察覺的吻跟吻一個死人有什麼區別呢?透著一股猥瑣,所以路明非只是撫摸她的臉。

所不同的是這一次是道別。來自《火之晨曦》三峽水庫水下的動作,在這裡浮現出來,看上去如同葬禮的天空中低迴的一隻歸鳥。

這是盛大而美麗的死亡,命運斷裂,天平傾覆,曾經的懷念與憧憬全都已經墜向失去了目光的夜晚。文字的尼伯龍根裡,意義的精靈們飛旋的軌跡將所有的字元和意象遙遙相連,它們唱出恢弘的詠歎調,寂靜而悲愴的歌聲在這一刻達到最高潮,所有的主題都得到完整的展現。

5。 到這裡,《奧丁之淵》的主題,乃至於《晨曦》、《悼亡》、《奧丁》這三部曲的主題,已經完成了自我的揭示。從《火之晨曦》中的那個夜晚路明非答應陳墨瞳加入卡塞爾學院一直到現在為止,龍族與混血種的世界的真相才終於向路明非展現了出來:這個世界與人的世界是異質的,如同一個世界尺度的尼伯龍根,屬於人的生活與成長終將在這種異質性面前斷裂,這就是踏入這個世界時就決定了的命運——對路明非來說,這一點終於以最殘酷的方式得到了證明。

那麼接下來剩下的問題就是,對於這樣的真相,要如何去面對。

與楚子航相比,路明非的幸運之處在於,真相對於他的揭示是一個夢境——雖然是真實的夢境,但畢竟不是現實本身:

雨嘩嘩地下著,世界漆黑一片,路明非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

他在一輛車裡醒來,車停在高速路邊。

不是邁巴赫,而是法拉利,有人在外面使勁地敲著車窗。居然是芬格爾,那傢伙披了一件雨衣,塑膠兜帽上往下嘩嘩地流水,側方不遠處停著那輛比亞迪,打著雙閃。

路明非和陳墨瞳仍然坐在那輛火紅色的法拉利之中,它所象徵的成長以及在路明非和陳墨瞳之間固有的輕快而追懷的氣息仍然在。這毫無疑問是讓人釋然的段落,對閱讀者的調動與轉折的精彩程度甚至不亞於之前路明非和陳墨瞳從“0號高架路”進入尼伯龍根的城市那一段。

但這對路明非來說其實也是另一種不幸,因為命運的斷裂已經真實地向他展現了,那斷裂必將發生,他身邊的人仍然真實而美好地存在著,他卻不得不以悼亡者的眼瞳去注視,這種痛苦甚至可以說比命運的斷裂帶給楚子航的痛苦還要殘忍和劇烈。

《奧丁之淵》剩下部分的主題,就是路明非去學會如何面對已經向他揭示出來的世界的真相與命運的斷裂。

正如之前路明非和陳墨瞳交換駕駛位的時候我所說的,從路明非坐到楚天驕的駕駛位那一時刻開始路明非的形象就開始與楚天驕的形象一點一點地走向重合。路明非學會如何去面對命運的斷裂這一過程,就是他一點一點地走入楚天驕這個人物的過程。

路明非與楚天驕這兩個人物的對應並不是從《奧丁之淵》才開始的。在《悼亡者之瞳》中他們兩個人的對應就已經有了最初的浮現。

《悼亡者之瞳》:

“嗯,”路明非點點頭,“因為那樣她喜歡的不是我。其實我連Aspasia是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沒有愷撒的品味,更沒有Mint俱樂部的會員卡。我根本請不起她吃那麼貴的飯,我的信用卡還欠著錢。請她吃義大利菜的其實是愷撒,愷撒當然好咯,是女生都會喜歡愷撒吧?換了我就算請客只能在攤子上吃拉麵……但是隻能請得起拉麵的那個我也希望有人喜歡我……”他抓了抓頭,忽然覺得有點窘,“說亂了……”

“我能理解,”楚子航幽幽地說,“以前有個人只會開車,希望別人會喜歡只會開車的他。”

路明非懵了,把楚子航這句話才腦子裡橫拆豎解了很多遍,愣是沒明白什麼意思。他只能放棄了,摸出手機點亮螢幕。

路明非不能明白楚子航所說的話,但我們是可以明白的。《悼亡者之瞳》中楚子航之所以拼盡所以地幫助路明非,就是因為他在路明非身上看見了楚天驕的影子:路明非和楚天驕都在另一個異質的世界裡擁有血統、地位和力量,很多東西其實唾手可得;但他們留戀這一個世界,寧願在這一個世界裡做一個窩窩囊囊、沒有出息、伏低做小、臉皮厚如城牆、永遠不靠譜不著調的自動吐槽機,也不願意割捨與這個世界的聯絡;他們隱藏自己的強大,因為他們懷念這一個世界裡的其實並沒有多少價值的記憶,就因為這一點點溫暖而不願意離開,雖然等待著他們的另一個世界儘管扭曲可怖但又是那樣的瑰麗和宏偉。楚天驕對楚子航說,“你將來就明白了。”而楚子航終於明白了這些的時候,楚天驕已經死了。

楚子航對路明非的幫助裡面所帶有的,是他對楚天驕刻骨銘心的愧疚。

《悼亡者之瞳》:

“試啟動之前我有件事跟你說,”楚子航透過已經沒了擋風玻璃的前窗看向鐮鼬狂舞的黑暗裡,“其實你一樣會有機會,但是機會抓不抓得住在每個人自己。”

“你在說什麼?”路明非茫然。

“如果喜歡誰,就滿世界去找她,別等她來找你,她肯能也在等你……別讓她等得對你失望了。如果你喜歡的人要嫁人了,就跟她表白一下,就算為此要把她婚車的車胎打爆也沒什麼,這是你說出來的最後機會。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沒價值,連陪葬品都算不上。”

“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沒價值,連陪葬品都算不上。” 楚子航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想他心中應該在想著他父親對他母親的感情。楚天驕死了之後楚子航才終於明白了他對蘇小妍的感情有多麼深刻,但那種感情已經被楚天驕帶進墳墓了,那麼這樣深刻的感情其實又有什麼價值呢?蘇小妍還是沒心沒肺地和他繼父生活著,好像已經完全不記得還有過楚天驕這麼一個人了。楚子航對路明非說的這句話,其實是對於楚天驕的帶著不平與孤憤的哀悼。

而楚天驕在《悼亡者之瞳》中其實只是一個高高躍起揮刀的背影,在《奧丁之淵》裡,這個人物才真正開始完整地浮現出來。

除了路明非走入楚天驕這個人物的過程之外,《奧丁之淵》剩下部分在另一方面是將“世界的異質性帶來命運的斷裂”這一主題的內容進一步豐滿的過程。“世界的異質性”,是存在於現實的世界與龍和混血種的世界之間的異質性。為了豐滿這種異質性,《奧丁之淵》需要對現實的世界、對於路明非在這個世界中的過去加以更進一步的豐滿。

先是市立圖書館的段落。這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段落。

在這一段落裡,首先,現實的世界、路明非老家的二線城市在文字中更進一步地展開了。

風雨之夜,市立圖書館。

這是一座頗有年代的蘇式建築,紅磚外牆,白色屋頂,巨大的立柱,屋頂上還裝飾著金色的五角星。

當年它是這座城市裡的招牌建築,叔叔說小時候他們春遊就去市立圖書館,在圖書館裡坐坐,就覺得自己在知識的海洋裡遊了個泳。如今它已經很過氣了,館藏圖書也很久不更新,只有一批以前做黨政工作的老幹部喜歡泡在裡面看免費報紙。

……

他們脫掉雨衣——這些天連續暴雨,打傘都不好用了,大家出門都用雨衣把自己裹起來——踏入巨大而陳舊的閱覽室,桌椅看起來是六七十年代傳下來的,兩側的書架上站著封皮嚴重磨損的精裝書,空氣裡有股淡淡的發黴味兒。

把這一段拿出來是因為我的老家是跟江南的老家等級差不多的另一座二線城市,市裡也有這麼一座我經常去的公立圖書館。看到這裡的時候感覺像是觸及了自己記憶的一個角落。

就是在這種細節裡面,文本里的這座二線城市、路明非作為一個普通人生長於其中的世界,才有了越來越真實的質感。這也就使得對兩個世界之間的異質性、兩個異質的世界之間的衝擊與斷裂的敘述,變得愈發地有重量。

其次,在這一段落裡,楚天驕和楚子航——在這裡他的名字叫鹿銘——在紮成捆的泛黃舊報紙之間浮現。以此為過程中的一個點,楚天驕由一個背影越來越完整和立體地走入《奧丁之淵》的文字。

最後,這一段落的小高潮是奧丁從鏡子裡走出,重複和提醒了路明非在之前的真實的夢境裡所經歷的命運的斷裂。這裡寫得非常精彩。

鏡子的表面如水波那樣顫動,金光破碎,火焰噴射,夢中的惡魔就要透過鏡子跨越現實和虛幻的邊界,而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束手無策。

他發出尖利的嘶叫,發瘋似地撲向諾諾,把她壓在身下,儘管他知道這根本沒用,昆古尼爾,那件武器根本不是靠精準的軌跡來命中的,把它和標靶連在一起的,是命運的絲線。

諾諾驚叫著想要推開他,可這一次路明非緊緊地抱著她,令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不知何時這個衰仔變得那麼強壯了,她被路明非抱著,像是被獅子摁住的鹿。

……

這一刻,外面的風雨聲變得那麼清晰,狂風暴雨雷霆閃電,諾諾的驚呼、芬格爾的驚叫都扭曲了,他閉上了眼睛,唯一清晰的感觸是諾諾頭髮裡的氣息……這讓他想起那一年在三峽水庫裡,當時他也是這樣緊緊地抱住了昏迷的諾諾,她的頭髮如海藻般在水中飄動,髮間好像也是這樣的香氣。

真搞笑,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這種綺念,想著女孩髮間的香氣,其實他就要死啦,他的女孩也要死了。而且在水中他怎麼能聞到諾諾的髮香呢?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覺。

昆古尼爾突出了鏡面,奧丁即將破鏡而出,這時候時間停頓,風雨也停頓,寂靜得彷彿太古洪荒。

注意“他閉上了眼睛,唯一清晰的感觸是諾諾頭髮裡的氣息……這讓他想起那一年在三峽水庫裡,當時他也是這樣緊緊地抱住了昏迷的諾諾,她的頭髮如海藻般在水中飄動,髮間好像也是這樣的香氣”這一句。在路明非的命運斷裂的時刻,陳墨瞳永遠會在場,而路明非和陳墨瞳都在場的時刻,就總會迴響起《火之晨曦》之中的字詞。

這是對路明非的一個冷酷的提醒,他的命運已經斷裂了,身邊真實的、可以觸及的人只是迴光返照的假象。在命運斷裂之後又把他所懷念的過去送回他身邊,卻又明確地提醒他這種明明還在身邊的懷念其實已經永遠地失落了,這就是命運對待路明非比楚子航殘忍之處。

6。 接下來的從第九章《無限迴圈之夢》起的部分,對於“路明非學會如何去面對命運的斷裂”這一主題採用了一個很巧妙的處理方式,即雙線敘事,而在雙線中路明非的這條線又採用了“迴圈之夢”的設定。

就像之前所說的,命運斷裂之後,能做的就只有以悼亡者的眼瞳,以永恆的凝視和重溫作為對已經永遠失落再也無法和解或者懷念的過去的獻祭。這種重溫,對楚子航來說就是他一次一次的自虐式的、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的回憶,而對路明非來說則是在路鳴澤為他製造的無限迴圈的夢境之中一次一次地重新經歷那個命運斷裂的夜晚。

而路明非境遇的獨特之處則在於,命運的斷裂雖然已經確定但在現實中還尚未到來,他的哀悼在斷裂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所以,他以凝視和重溫作為獻祭的過程,同時也是他為斷裂在現實中的到來做好準備的過程。

這個過程的線索可以稱之為路明非線(其實不妨稱之為精神病院線,233)。

路明非線是路明非對命運斷裂的重溫、獻祭與準備,這條線之外的另一條線是陳墨瞳線。

陳墨瞳線首先是陳墨瞳調查楚天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裡楚天驕的形象在陳墨瞳的側寫中逐漸浮現;其次是陳墨瞳對路明非的感受第一次從陳墨瞳的視角浮現出來。這兩條線索平行發展卻又相互呼應,路明非對命運斷裂的獻祭與準備的過程,首先就是他逐漸走入楚天驕的形象的過程,而他所走入的這個形象則是在陳墨瞳線裡逐漸浮現在閱讀者的眼前;其次,他對命運斷裂的準備過程也是他明確自己對陳墨瞳的感受究竟為何的過程,而從路明非視角的感受又與陳墨瞳線裡從陳墨瞳視角的感受相呼應。把這兩條線連線起來的則是…,呃,看上去完全是一個無厘頭角色的邵公子。

陳墨瞳線首先開始於“寰亞集團”這個破產公司的舊辦公樓。那種凋敝破敗的氣息在現實世界二線城市的角落裡普遍地存在,我的老家也是如此。這裡的舊辦公樓和之前的市立圖書館一樣,是進一步賦予路明非家鄉的二線城市以真實質感的細節,凸顯著日常現實的世界與龍族與混血種世界之間的異質性。

在這種凋敝和破敗的氣息裡,陳墨瞳站在很多年前楚天驕的單身宿舍,進行側寫。

很矛盾,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質是相互衝突的,無論諾諾怎麼集中精神,他的感覺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資訊還是在跟諾諾玩捉迷藏的遊戲。

諾諾不得不進入更深度的側寫,這種體驗並不好,有點像做噩夢,側寫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狀態下思索,有時候那個人那件事會忽然清晰起來。如果控制得不好,會看到側寫者自己很恐懼的景象,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走火入魔”。

諾諾的意識半浮半沉,隱隱約約聽到了雨聲,雨聲、黑夜、長途大巴……車上下來的人。

對的,多年之前,某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坐著大巴來到這座多雨的城市,他來的時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驕,他獨自行走在雨中,拎著沉重的箱子……對的,他來的時候拎著一個很大的箱子!

他穿著什麼呢?也許是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對……黑色風衣!

這一段非常非常重要。

因為它展現了楚天驕在之前的文字中從未被展現出來的一個側面。之前的文字,從《悼亡者之瞳》到《奧丁之淵》,楚天驕都是一個留戀著人世的溫暖、為了這種溫暖而把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強大隱藏起來的人。但是透過這一段,我們發現這只是楚天驕的側面之一。他的另一個之前從不被我們所知的側面現在浮現在了陳墨瞳的側寫裡。

多年以前,當他最初走入這座城市的時候,楚天驕是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這個描述給我一種瞬間的驚悚。楚天驕最初走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居然是沒有過去的,那時候的他從長途大巴上走下來,走進異鄉無聲的雨夜,穿著長長的黑色風衣,拎著一個很大的箱子,帶著一個不可言說的使命。

我們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能感覺到這個形象的氣息與楚天驕在之前的文字中展現的氣息完全不合。我們看見楚天驕在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是完全歸屬於龍族和混血種的世界的,他的形象完全是一個標準和經典的秘黨形象,沒有過去,早已洗退屬於人類的、懷念或者憧憬這樣的感情,帶著血之哀行走於古老神秘的戰場,凝視著迷霧深處隱約顯現的黃金瞳。這一形象的氣息正是那個尼伯龍根世界的氣息,與那個恢弘而寂靜的、神蹟與恐怖並存的世界水乳交融,而與這個現實人世的氣息格格不入。然而後來他的形象卻是一個滿嘴白爛話大大咧咧的司機,其氣息儼然正是遇見陳墨瞳之前的路明非。

這中間有一次劇變。或者說,有一次…斷裂。

發生在《悼亡者之瞳》序幕中的命運斷裂,是楚子航的命運斷裂,而不是楚天驕的。楚天驕的命運斷裂,發生在那個時間點的很多年之前。

楚天驕命運斷裂的方向,正與楚子航和路明非截然相反。楚子航和路明非的命運斷裂,是從人的世界走進龍的世界,失去了過去,失去了曾經擁有的懷念與憧憬。楚天驕的命運斷裂,卻是從龍的世界走進人的世界,得到了過去,得到了他本來沒有的懷念和憧憬。

倒向兩個方向的斷裂,同樣地產生於兩個世界之間巨大的異質,同樣地讓經歷了命運斷裂的那個人惶惑而茫然。

楚天驕的命運所發生的這次斷裂,在這裡的文字中只是從側面隱約地露出了只鱗片爪。在後面的文本里它才從正面得到更加清晰的展現,此處只是一個伏筆。

接下來陳墨瞳的側寫失控,她的視角下的三峽水庫記憶在側寫中浮現。三峽水庫的場景本身發生於《火之晨曦》,但是在《悼亡者之瞳》裡,陳墨瞳視角下的三峽水庫記憶才第一次出現在文字中,而《奧丁之淵》的這裡,《悼亡者之瞳》的文字得到了回放。《悼亡者之瞳》序章之後的文字也終於開始在《奧丁之淵》中幽幽地甦醒。

《悼亡者之瞳》:

她仰頭望著深邃的夜空,耳邊是貝加爾湖重重疊疊的水聲……忽然她惡寒般打了個哆嗦,該死,周圍沒有盡頭的藍黑色,永無止境的水聲,像極了那個夢。唯一的不同只有背後那堆營火和圍繞營火跳舞的茨岡人,光溫暖地照了過來

……

諾諾用了點力氣捏住蘇茜的手,蘇茜的手是溫暖的,顯得異常真實,營火就在她身邊並沒有熄滅,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夢。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

大叔添了柴,潑上幾升柴油,想把篝火燒得更旺一些,柴油潑上去的瞬間,火焰躥高,所有人歡呼起來,光芒彷彿白晝。

諾諾感覺到大腦深處痛的抽了一下。她想起來了……每一次夢裡沒有盡頭的等待是怎麼結束的,暗藍色是被一雙猙獰的利爪撕開的,彷彿天穹開裂,裂縫處露出一張巨大的臉,好像有整個天空那麼大,那張臉幾乎被光明吞沒,光明來自他臉上那對把世界照成白晝的……黃金瞳!

她認識那張臉……

諾諾站在篝火邊,仰頭望著被火堆照紅的夜空,人們載歌載舞流水般穿梭,歌聲和鈴鼓聲歡快喧囂。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螢幕上有一則編輯好的彩信,只要按下發送鍵。跳舞之前,她想了又想,覺得其實沒必要發這條簡訊,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想要取消這條簡訊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於是這條簡訊的傳送介面就始終留在她的手機上,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拿出手機,輕輕一點發出去。

她還有半個小時來做決定,半個小時後2010年07月17日這一天就要結束。

……

路明非摸出手機,最後看了一眼,深夜23:30,最後一班飛往美國的夜航班機,舷窗外雨流狂落,遠看出去城市燈光疏廖。

沒有新的簡訊。

路明非長時間摁了一下關機鍵,直到螢幕一片漆黑。

……

美聯航UA836冒雨斜插入空,掠過安睡的城市,它沒有遺落任何乘客,只是遺落了一段來自東西伯利亞的電訊號。

……

電訊號遊蕩在寂靜的城市裡,上空最後一班越洋航班掠過天空插入雲層,這城市裡有幾百萬部手機,但是它要找的那部不知道在哪裡。

“祝你生日快樂,李呀李嘉圖,祝你生日快樂,李呀李嘉圖……讓我們一起唱這首生日歌……”沙沙的雨聲裡,找不到家的電訊號以無人能聽懂的方式唱著一首歡快的歌。

2010年7月17日這一天結束了,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這一天和任何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

路明非十九歲。

雖然《悼亡者之瞳》一書的重心全在序幕,但這一段其實才是我最喜歡的。貝加爾湖畔西伯利亞的林海與篝火,不遠處是作為朋友平凡而真實得就像女生樓樓下趿拉著拖鞋去上自習的學姐一樣的蘇茜,陳墨瞳覺得自己沉沒進寂靜而幽藍的夜空,寂靜如死亡的孤獨被幻象裡猙獰卻又隱約熟悉的黃金瞳打碎。

陳墨瞳對路明非的感情,說來說去,只有“難以言說”這四個字。那種感受飄散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就連那些意義的精靈也找不到與它相契合的字元,我們只是能感覺到它在字詞之間那疏朗而遼遠的空隙中無言地旋舞著,就像是那條錯過了終點的生日祝福簡訊。

當然這裡明顯到喪心病狂的《上海堡壘》梗也是很讚的。

回到《奧丁之淵》,陳墨瞳在側寫裡產生的幻覺與所引的《悼亡者之瞳》的文字幾乎完全契合。現實中已經過去五年,簡訊都早就沒人用了,這樣的文本回放給人的感覺還是頗為神奇的。想想第一次讀這裡引的《悼亡者之瞳》那一章的連載版是高三時候政治課的課後班,哈哈。

7。接下來的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邵公子的夏季攻略和蘇曉檣的夏季攻略,這兩章在舒緩中已經開始為全書的結尾蓄勢。

邵公子其實沒什麼好說的,陳墨瞳的側寫能力使得邵公子事實上在路明非和陳墨瞳之間扮演了一個傳話的角色,實在是圖樣啊。

先是邵公子在路明非線。這裡有一處路明非的迴圈夢境:

他們的車被點燃了,車門鎖死,諾諾想要把他從車窗裡推出去,他懶洋洋地不想動,反正失敗了就重新Load。

但在車爆炸的那一刻,他轉回頭,看見了諾諾那惶急、發狠卻又悲傷的神情,心裡微微一動,想要上前擁抱她一下,給她一些安慰。

其實就是單純地喜歡陳墨瞳神情的描寫。

邵公子與路明非講他和陳墨瞳小時候的事情,讓路明非明白了其實陳墨瞳在想要幫別人的時候就是這麼不留餘地的仗義,這種幫助其實沒有任何多餘的意味,對路明非、對邵公子,並沒有區別。

這樣路明非對陳墨瞳的感受就完完全全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跟陳墨瞳其實沒什麼關係。不過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事情反而簡單了。

前面所引的那處迴圈夢境裡,“他們的車被點燃了,車門鎖死,諾諾想要把他從車窗裡推出去,”——這是個有重量的細節。對路明非來說這是無數次迴圈中的一次,對夢境裡的陳墨瞳來說這就是全部生命的終結,而生命終結前陳墨瞳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想把路明非從車窗裡推出去。

吊扇緩慢地旋轉,路明非的目光也跟著旋轉,他在回想著前一次Load失敗的那一幕。

這一幕路明非怎麼能不回想呢?就像是《火之晨曦》裡三峽水庫的水下:

“換我的潛水服,”諾諾伸手摸摸他的頭,“別怕。”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兩個人只剩一套完整的潛水裝置,在這裡誰有裝置誰就能活,這未免仗義的過頭了吧?可他已經支撐不住了,他沒搖頭沒點頭,只是拼命的想要再多吸一口氧氣。

“我受過的訓練比你長,能閉氣比你久。”諾諾抓住她的肩膀,透過兩層面罩,看著他的眼睛,“我說過我會罩你的,收人做小弟,總有點代價的。”

“我們一定能游出去。”諾諾最後說。

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關閉呼吸器的閥門,拉開潛水服的拉鍊。

這是路明非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讓人熱血沸騰的場面,如果不是他憋的快要暈過去,他真的會希望這個場面放個慢進,或者多重複幾遍。諾諾的面板在射燈下光潤如象牙,她修長柔軟如一條鯖魚的身體從沉重的潛水服裡脫出,只穿著一套紅色的比基尼泳裝,一頭暗紅色的長髮在水裡散開。

就是這樣的在生死關頭總會把生的機會留給你的人,車爆炸的那一刻她想把你推出去表情惶急發狠又悲傷,她把潛水服換給你的時候在穿過水麵投下的光影中她暗紅色的長髮飄散如海藻。

還想怎麼樣呢?喜歡這樣的一個人,和她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知道了她不喜歡你之後事情反而簡單了。

我想就是在這裡路明非下了決心,他準備好如何去面對終將到來的命運的斷裂了。這個決心就是比起一個所有與陳墨瞳相關的懷念與憧憬全部都被命運和生死割裂開的失去了過去的未來他寧願自己去死。

所有過去的懷念與過去的憧憬都早就已經決定了這是路明非唯一可選的選項,局面變得簡單之後,抱定死志反而是順理成章的。

可是陳墨瞳真的就像路明非所想的那樣,對他除了仗義之外就再沒有其它的感受了麼?其實並不是啊。之前在上一章陳墨瞳側寫失控那裡已經說過了。那是真正難以言說的感受。

邵公子又跑到陳墨瞳線之後:

諾諾原本端起小桌上那杯琴酒要喝,酒杯卻停在了半空中,酒液表面泛起漣漪。

……

他意識到這是諾諾第一次卸下那個小巫女的外殼,暴露出殼中的自己。

那殼中的女孩蒼白而消瘦,全然不像她套上外殼時的光輝奪目。

“師姐?師姐?”邵公子說。

諾諾忽然起身出門,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停一步。

……

可VIP電梯已經關了門,透過鋼化玻璃門可以看見諾諾那張蒼白的臉,她的眼神那麼地疲憊。

難以言說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呀。說起來陳墨瞳真是適合紅與蒼白這個色彩構圖。

《蘇曉檣的夏季攻略》這一章也沒太多可說的,其實是《悼亡者之瞳》里路明非和陳雯雯吃飯那一章的回放,都是在走進龍與混血種的那個異質的世界去迎接命運之前,與生活於現世的故人達成一種帶著追懷的和解,進而與現世的世界本身達成和解,也是與自己走進另一個世界之前的那個又衰又慫的過去達成和解——路明非與叔叔的和解所起的作用也是一樣的。

蘇曉檣的人物塑造得相當好,萬萬沒想到高中女神三人組裡看上去最沒內涵的一個最後寫的反而是最好的。柳淼淼跟路明非說師兄別擔心我來搞定然後下車指著雙重劈腿的前男友說“小氣!就是我把陳雯雯灌醉了怎麼樣吧”那一段,人物形象也一下子就有了立體感。陳雯雯寫的可就真是差的讓人無話可說了,給人的感覺簡直就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本意,如果是的話我就想知道江南跟矯情的文藝少女之間是結過什麼深仇大恨麼。

這裡插一句,看見有人抱怨說《奧丁之淵》光顧著討好小朋友不關注老讀者,我在之前的一個評論《天之熾》的回答裡也持這個觀點,不過一碼歸一碼,《奧丁之淵》討好老讀者簡直討好得喪心病狂啊,之前說的那麼多《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的文字穿插暫且不提,路明非和蘇曉檣這幾個人喝酒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說是去買關東煮了這個《上海堡壘》梗你們看出來了沒?自己不認真找梗還噴作者不關注老讀者不知道是哪來的底氣……

路明非去高架橋檢視奧丁那一段,抱定死志之後其實這些都只是履行程式而已了。不過路明非開著三輪摩托這個細節挺有趣。說江南炫富的人還是沒讀懂江南,江南在無關緊要的段落裡把炫富當成一種文字的狂歡,但是在路明非去赴死的時候,他是開著一輛三輪摩托去的,這是對財富的一種打臉一樣的嘲諷,你讓郭敬明寫這一段的話路明非開的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車。江南有的時候就也會很有這麼一點憤世嫉俗的狂傲,《上海堡壘》裡最後的結局江洋開著戰機飛在陸家嘴的上空不就在嘲諷這麼多的富可敵國的人其實全都是屁你們全都要死了只有我還有我想要救的人才有可能活下去麼。

穿著名牌西裝的路明非筆挺地坐在一輛三輪摩托上,突突突地勘察了他為自己選定的死地,給奧丁留下一個嘲諷的背影;陳墨瞳看著路明非和幾個女同學左右逢源地說說笑笑,覺得莫名的寒冷和疲憊在心裡漸漸地泛起;但她最後還是沒有撥那個給凱撒的電話,因為隔著玻璃窗路鳴澤悲傷的表情,也因為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反覆說著不不,別這樣別這樣。電話亭外的城市在連日氾濫的暴雨裡已經荒蕪如洗,璀璨卻又涼薄的路燈下偶然駛過的車輛濺起一人高的水牆,那聲音讓人覺得更加寂靜。

8。 我們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可以感受到,到這裡為止,來自《悼亡者之瞳》的氣息漸漸地隱退了。

如之前所說,《晨曦》、《悼亡》、《奧丁》這三部曲一以貫之的主題,就是兩個世界之間那巨大的異質性,這異質性割裂了那些跨越兩個世界的人的命運,從此再無與過去的和解,只剩下悼亡者之瞳永遠的凝視和獻祭。

這一主題在奧丁投下命運的長槍的剎那得到完整的揭示。

然而這仍然是一個籠統的圖景。三部曲的主題被揭示出來,但所謂“命運”究竟是什麼含義?在命運一詞的含意得到澄清和詮釋之前,這一被揭示出的主題中仍然是一幅模糊與含混的圖景,雖然在氣息上貫通和完整了,卻仍然沒有完成。

世界之間那巨大的異質性帶來的割裂是命運,但是把人的現在與過去相連的紐帶同樣是命運。尼伯龍根的城市裡奧丁投下的割裂一切的長槍是命運,但又怎麼能說路明非在天台上的眺望與放映廳的門被推開那一瞬間從背後照來的光就不是命運呢?

江南筆下的命運,從來不是一條單向度的直線,而是無數絲線織成的一張網。把這個圖景補充為之前所揭示的主題中“命運”一詞的含意與詮釋,三部曲的主題才得到最終的完成。

這張命運的網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綿延開來,每一根絲線都有著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強度。這些不同的方向之間的角力如同一場戰爭,這場角力的結果才是命運最終的指向。

江南是永遠不會給自己筆下的命運設定出一個既有和前定的軌跡的,他書寫的命運一定是由不同的力量在碰撞與廝殺中得出。這種傾向在九州時代、在設定和書寫星空諸神間的永恆戰爭以及星空諸神陰影下的天驅與辰月時,就已經在江南的作品文字中根深蒂固地確立了。

從奧丁投下命運的長槍開始,到第十二章路明非選定了自己的死地為止,這中間的過程是路明非學會如何去面對命運的斷裂的過程,也就是不同方向的命運絲線之間角力並得出最終結果的過程。

站在文字的尼伯龍根裡,我們看見,這場角力一方的命運的絲線指向斷裂與異化,指向死亡與獻祭,這些命運的絲線溯源於兩個世界間巨大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被一整座城市的尼伯龍根象徵,奧丁在尼伯龍根的至高點投下長槍。在文字間貫通了這些絲線的氣息來自於《悼亡者之瞳》,屬於斷裂與哀悼。

這場角力另一方的命運絲線將路明非的過去與未來連線成一體,它們指向懷念與憧憬,指向成長、釋然與和解,這些命運的絲線溯源於過去與未來間強韌的連續性,溯源於過去的點點滴滴的片段,燈光如潮水的天台和車流中火紅的法拉利,放映廳裡從背後射來的光和三峽水庫下瀰漫於水中的血,它們溯源於一個姑娘深紅的長髮與眼瞳,以及在尼伯龍根的陰影還未被察覺時的一個不敢用力的擁抱。在文字間貫通了這些絲線的氣息來自於《火之晨曦》,屬於成長與追懷。

從奧丁投下長槍開始,路明非線裡那一百多次的迴圈夢境,正是所有這些對立的命運絲線之間互相的糾纏、切割與角力;不同的指向帶著不同的意志,廝殺於命運的戰場。

而到了第十二章路明非開著三輪摩托駛向“0號高架路”的時候,這場角力已經得出了最終的結果。指向斷裂與哀悼的命運絲線終究會將另一方割斷,然而指向懷念與憧憬的命運絲線自身的強度決定了它絕不能接受和麵對自身被割斷的結果——在斷裂之前,它們會首先轉而指向自身的毀滅。

也就是說,路明非可以死去,但連線著他的過去與未來的、溯源於所有點滴片段的命運絲線足夠強韌,它們終究不會在路明非死去之前被割斷。

路明非能夠面對命運割裂的方式唯有死亡,或者說,他寧願選擇在命運被割裂之前就死去。

世界的異質性帶來了終究不可逃避的割裂,路明非的過去與懷念卻終究決定了這一割裂具體的形式和結果。

這樣的結果由命運絲線的溯源與強度決定,強度的排序一旦確定,一切就變得清晰而再無彷徨猶豫。

這些不同溯源的命運彼此之間強度的排序決定了,對路明非來說,他命運的斷裂就意味著他的死亡,所以在他死去之前他終究不會失去他的過去,在他死去之前他所有過去了的懷念與憧憬終究不會墜入那些沒有目光的夜晚而再無撫慰的可能。這個結果,在那些他站在天台上眺望的孤單夜晚和目光如刀的姑娘走進放映廳的瞬間其實就已經確定,即使是奧丁的長槍也不能更改。

多麼好。這不是勝利,但也絕不是失敗。

9。 這一點確定了之後,一切雲淡風清,所以雖然仍置身於《悼亡者之瞳》序幕延展開的尼伯龍根之中,《火之晨曦》的氣息卻終於能夠上浮,重新在文字間舒緩地流淌。於是第十三章最後一次的迴圈夢境成為了一場盛大而歡快的追懷。所有本來被這一尼伯龍根象徵著的割裂與異化全部都被這種輕快與追懷的氣息消解——除了雖然不能改變但是已經被選擇了方式的最後的結局。

諾諾微微哆嗦,她既興奮又害怕,衣服還被淋溼了,有點冷。路明非幫她開啟座椅加熱,又從手套箱裡摸出堅果來給她吃。諾諾什麼都沒說,抱著堅果罐就吃,像個松鼠似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路明非偶爾扭頭看她一眼。

車裡放著那首楚天驕放給楚子航聽的愛爾蘭民歌。在這裡路明非的形象已經可以與楚天驕重合了。因為在紛雜的命運絲線之間的角力中,路明非和楚天驕已經得出了相同的結果。

之後,在楚天驕自己的房間裡,路明非終於找到了楚天驕的氣息,在這裡楚天驕命運裡的斷裂或者說轉折被揭示。之前在陳墨瞳線裡埋下的伏筆得到呼應,在這個人物第一次出場的五年之後,楚天驕的形象真正地浮現出來。

他在這座城市裡是個異類,他為某個特殊的目的而來。他懂最好的雪茄和最好的烕士忌,愛聽貓王好玩攝影,他應該去過很多地方,有過很多的經歷。他天生是善於偽裝的野獸,他可以在美國偽裝成嬉皮士,在歐洲偽裝成浪蕩子, 在義大利偽裝成黑手黨,但他來了這座中國的普通城市,偽裝成了一個愛吃滷大腸和辣雞翅的司機。

……

然而在那年那月那天,他無意中被人送了一張舞蹈演出的票,他沒當回事就去了,在舞臺上看到了跳《絲路花雨》的、名叫蘇小妍的女孩。

我們無法知道在這樣奇瑰的轉折之前,楚天驕的命運的絲線之間進行了怎樣的角力。我們能看到的結果就是他本來只屬於龍與混血種世界的人生裡突然被加入了現世的氣息,真實在偽裝裡浮現。

這裡引自後面的陳墨瞳與蘇小妍對話的章節:

“那他跟你講過他自己的過去麼? ”諾諾又問。

“那個倒是講過,不過他講的版本好多的,開始追我的時候他就騙嘛,有時候說自己是外地人,家裡很有錢,他是個二世祖;有時候講他在國外待過很久,什麼馬達加斯加啊南北極啊加勒比海啊,他都去過,講得活靈活現的;有時候居然跟我講他是個王牌大間諜,來我們這裡是要完成一個任務……鬼才信他,信他他把你騙賣掉你都 不知道! ”蘇小妍氣哼哼地說。

……

諾諾心裡說也許他從未騙過你,他說的其實都是真的,他跟你說這些已經違背了他的原則

“後來為什麼又要離婚呢? ”諾諾又問。

“他不務正業唄。”蘇小妍嘆了口氣,“跟他在一起日子真是沒法過,他也不著家,也不賺錢,整天神頭鬼腦的,你說什麼他都答應,答應完了又做不到。最後是我想方設法地託人幫他找了個工作,去上海我一個親戚的公司幹經理的活兒,這總不能一輩子幫領導開車啊,結果他倒好,打死都不去,就願意在家裡貓著。我傷心了,心說這輩子跟他就完蛋了,就離婚了。”

現世的氣息和另一個世界的氣息就是這樣生硬地混合在楚天驕的世界裡,許多年前那場無意中去看的演出就是一條命運線的溯源,而他拒絕讓這條生硬地出現在他生命裡的命運線被兩個世界之間的異質性順理成章地割斷。因為他懷念著現世的氣息,房間裡貼著追懷的照片,就這樣苦苦地堅持,失去了妻子被兒子認為是個白爛不靠譜的男人也還是一個人地苦苦堅持,同時在另一個世界的氣息裡每天入睡前凝視著整理在天花板上的事件所匯成的湍流和這湍流所指向的黑王尼德霍格復活的可怖陰影。直到許多年後《悼亡者之瞳》序幕的雨夜,溯源於世界間異質性的命運終於將這條脆弱的線徹底割裂,本來應該連帶著他與楚子航之間的線一起,但他選擇了在這些線被割斷之前就先死去。

這種對於現世的溫暖但是微茫難測的命運線的永不割捨的追懷,使得楚天驕和路明非之間的相似性在這個房間裡終於明確地浮現,路明非走入了楚天驕的形象。

接下來:

路明非從廠區返回的時候,諾諾仍在吃著堅果,那些夢魘般的黑影並未追殺過來, 風吹著長草,雨嘩嘩地下。

路明非衝諾諾笑笑,發動引擎,邁巴赫沿著廢棄工廠區的小路開了一段之後,重返高架路,片刻之後他們抵達了收費站,撞斷欄杆之後,前方就是燈火通明的CBD區。

邁巴赫行駛在寬闊筆直的大路上,所有路燈都亮著,玻璃幕牆的大廈也都是明亮 的,根據玻璃幕牆顏色的不同,它們像是金色、藍色、綠色或者黑色的巨大寶石。

諾諾看著車窗外流過的景物,眼神有些迷濛,尼伯龍根裡的CBD區有著童話般的、 神秘而靜謐的美,就像空無一人的遊樂園,木馬旋轉,摩天輪也旋轉,彩燈化作霓虹。

這可能是全書中最為優美的段落之一,《火之晨曦》的氣息彌散於尼伯龍根的城市。他們正在接近終點,命運線已經清晰而篤定,也已經看見可以坦然接受的結局,所以反而能體察到光在這空曠城市裡流動的痕跡,寂靜似乎有形有質地落寞迴旋。

路明非拉起諾諾的手,小跑著衝進了前方的 購物中心。

這是CBD區最豪華的購物中心,裡面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貨物陳列得整整齊齊, 卻空無一人,感覺剛才店員和客人還在這裡試衣服、比價格、刷卡結賺,可忽然間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們在空蕩蕩的購物中心裡狂奔,路明非隨手抓下貨架上的衣服丟給諾諾,也抓了幾件衣服給自己。“把衣服換了,身上的衣服己經溼透了,穿著不舒服。”路明非說。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講究了。”諾諾目瞪口呆地看著手中的衣服,不得不說路 明非給她隨手抓的幾件衣服還真合適她,她心裡確實也想換下這身溼漉漉的衣服,不過總覺得此刻是分秒必爭。

“一會兒估計還有戰鬥吧,抓緊時間休整一下。”路明非衝到投幣式的啡機旁邊,投入幾枚硬幣,換回兩杯熱咖啡,然後把諾諾推進了女更衣室。

……

諾諾接過路明非遞來的熱咖啡一飲而盡,熱氣向著四肢末端瀰漫,立刻覺得自己滿血復活。

路明非也喝完了自己那杯咖啡,兩個人對視的時候都笑了笑。

“師姐你相信我沒錯的,我畢竟是本地人。”路明非說,“至少我很熟悉這裡的地 形,現在我去接收室改個電路,樓上有個影院,你在那裡等我。”

“影院?”諾諾不敢相信自己的的耳朵。

“我找部片子給你看看,打發一下時間。”路明非抓起她的手就跑,“沒準還有免費的可樂和爆米花可拿。”

頂樓果然是一家影院,爆米花機裡果然還有新炒出來的爆米花。

路明非一手接了一杯可樂,—手舀了一大杯爆米花塞給諾諾,帶著她衝進了最裡面的那間小放映廳。

踏入那間放映廳諾諾就愣住了: “這裡我來過。”

在《火之晨曦》中,陳墨瞳可能就是在這個購物中心裡買了她的那一身行頭,推開放映廳的門,命運線在那一瞬間連線起來。現在這個場景重放在尼伯龍根裡,路明非給陳墨瞳放著《火之晨曦》裡那一天文學社本來要看的《機器人總動員》,陳墨瞳吃著爆米花喝著可樂看著電影,嘴角慢慢地彎起弧度。而此時此刻尼伯龍根中的整座城市如同亡魂,除了他們兩個人,就只有死侍的黑影,奧丁站在城市的至高點上俯視。

《火之晨曦》和《悼亡者之瞳》的文字在這裡同時呈現,兩種氣息彼此涇渭分明卻又微妙地相合。兩個世界間的異質性固然會不可變更地割裂橫跨其間的一切,然而人自有其行事的軌跡與節奏,即使未來籠罩著不詳的陰影,吃著爆米花盯著銀幕也還是可以微笑和追懷。

Eve帶著Wall-E穿破音障的地方《火之晨曦》里路明非本來準備表白卻從來沒得到機會,現在他終於在這裡表白了,只是因為所有那些溯源於這間放映廳以及其它片段的命運需要得到一次語言的表述;奧丁擲出了他的長槍,割裂一切的死亡在空曠城市的上空劃過,鐘聲敲響;而陳墨瞳的能力是側寫,她其實沒有忽視這個迴圈的夢境裡的每一個詭異的細節,即使在她微笑著邊吃爆米花邊看電影的過程裡她也因為路明非眼裡的悲傷而明白死亡就要降臨,甚至不會給她留下看完一部完整電影的時間。

每一條命運線都因它遙遠而堅實的原因而帶有凜然的尊嚴,它們交織切割,因為需要被確定的性質都早已經被確定了,而按照各自的不可更改的軌跡走向各自的結局。

整個三部曲的主題,在奧丁第一次擲出長槍的時候就被揭示和象徵,而到了這裡,它終於得以完結。

在那支槍貫穿他們的前一刻,路明非咬碎了一粒爆米花:“不,師姐,這不會是你的結局……這是我的。”

標簽: 路明  奧丁  諾諾  明非  悼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