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首頁 > 文化

《論寶釵》第十七章1

作者:由 鄭無極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1-25

第十七章:“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

——寶釵與寶玉的情感遠近

常言道,愛情是文學永恆的主題。在中國文學史上,《紅樓夢》更是一部以描寫青年男女曲折戀情而見長的作品。因此,如果要深入理解《紅樓夢》中的薛寶釵形象,我們就少不了要對書中寶釵與寶玉的愛情也進行一番細緻的分析。

自清代晚期以來,由於受到程高本偽續以及種種擁林派觀念的影響,紅學界對於寶玉、寶釵之間的感情,基本上所採取是一種近乎於蔑視或無視的態度。評紅者,尤其是擁林派的評家普遍將寶玉與黛玉看成是天造地設且心心相印的一對兒,寶釵則被視為破壞上述二人情感的“第三者”,而受到這些評論者的百般挑剔、萬般刁難。她與寶玉的關係也通常被描繪成一種無愛的、完全沒有感情的功利的結合。

在這種背景下,有人甚至提出了所謂“內木石而外金玉”(張新之語)的說法。在他們看來,似乎作者也跟他們一樣熱衷於貶斥寶釵所謂的“冷酷”、“無情”。到1949年以後,尤其是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後,因為最高統治者的強力介入,此種“內木石而外金玉”的觀點又被塗抹上了一層“反封建”的、“革命”的、“進步”的政治油彩,從而迅速佔據了無人敢於挑戰的絕對主流地位。

在此後長達五六十年的時間裡,中國大陸上幾乎所有的紅評、紅論都是從所謂“叛逆者”與“衛道士”兩極對立的角度來解讀寶、黛、釵三人之間的關係的。賈寶玉與林黛玉被說成是一對志同道合的“叛逆者”,論者相信他們一同反對走當時的經濟仕途,並且一同反抗所謂的“封建禮教”,這就是他們之間能夠相愛至深的緣由。

而薛寶釵則被描繪成是一個熱衷於經濟仕途,甚至“醉心功名富貴”的所謂的“封建衛道士”。在這些持“反封建”立場的“紅色紅學家”看來,寶釵與寶玉不僅談不上有什麼共同語言,他們在思想上簡直截然相反,如此格格不入的兩個人,當然是斷無可能產生任何戀愛之情的。

諸如此類的論調,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反覆宣揚,時至今日至少在紅學領域幾乎已成了“不移”之“定論”。

然而,《紅樓夢》中的事實果然如此嗎?如果我們回到曹雪芹的脂評本原著之上,不難發現,小說中卻也有著大量的跟上述觀點截然對立,甚至於針鋒相對的內容。這裡,我們且不說《紅樓夢》第1回,作者開宗明義所反對的就是那種“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的庸俗的三角戀模式。單就寶釵與寶玉之間是否“無情”、“無愛”這一點來說,作者給出的答案就跟這些擁林派論者、反封建論者大相徑庭!

事實上,早在甲戌本的第8回,作者就以斬釘截鐵的口吻提醒了讀者:“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要那些輕言釵、玉沒有愛情風韻的讀者閉嘴“莫言”!

不僅如此,作為曹雪芹生前知己和“欽定”代言人的脂硯齋,更是提出了全面顛覆後世流行觀念的命題:“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

在脂硯齋看來,寶玉與寶釵是似遠而實近的關係,寶玉與黛玉是似近而實遠的關係。寶、黛二人雖然相愛、相親到了極點,可他們始終缺少一種深層次的精神相通。惟有寶釵、寶玉之間才擁有那種“較諸人皆近”的思想共鳴!

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曹、脂等“圈內人”的觀點會跟後來的主流看法如此南轅北轍呢?筆者以為,最根本的原因就在於這些後世讀者是帶著觀念先行且先入為主的有色眼鏡來看待《紅樓夢》中的愛情的,而且在具體論述上也多使用斷章取義的手法,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原著中很多更為關鍵的內容。

有鑑於此,我們便很有必要回到曹、脂等“圈內人”當初的立場之上,從作者的本意和作品的本來面目出發,對書中的寶、黛、釵三人之間的關係進行一番新的審視。

而本章我們就以寶玉與釵、黛的情感遠近這一基礎性的問題為切入點,來專門談一談書中寶玉與釵、黛之間的愛情,尤其是寶玉與寶釵之間所謂“金娃對玉郎”,深具愛情之“風韻”的真實樣貌。

自1954年以來,官方紅學會主要是抓住小說第32回中賈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以及第36回中所謂“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一語來大做文章,論證寶玉、黛玉如何如何具有所謂“共同的叛逆思想”或者“與封建主義為敵的精神”的。

在這些兼有“反封建”論者和擁林派身份的評紅者看來,賈寶玉既然堅決不肯走當時的經濟仕途,自然象徵了他與傳統的或者說“封建主義”的道路決裂。而林黛玉從不拿經濟仕途、立身揚名一類的“混帳話”去勸諫寶玉,則表明了她是寶玉“叛逆”道路上的支持者和同盟者,不愧為寶玉思想上最親密的知己。

平心而論,諸如此類的論斷也不全是空穴來風。因為小說中的賈寶玉的確是因為相信黛玉跟他思想一致,才對後者如此敬愛有加,以至於待她獨厚的。然而,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

問題的另一面在於,從曹雪芹的實際描寫來看,黛玉又是否真的跟寶玉的思想一致呢?她是否真的從不拿所謂的“混帳話”去勸諫寶玉呢?從作者給出的小說正文來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正如我們在本書第四章和第十五章裡所揭示的那樣,林黛玉思想其實根本談不上跟寶玉有什麼“一致”之處,她不僅有過拿“混帳話”勸過寶玉的記錄,而且全書中就屬她勸的次數最多,態度也最積極!

這裡我們選取其中最為典型的三個事例,分別輯錄於下:

事例之一是黛玉一聽說寶玉要去上學,便鼓勵他將來去“蟾宮折桂”:

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第9回)

事例之二是寶玉捱打以後,黛玉要他從此改掉那些不求上進的老毛病:

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第34回)

事例之三是黛玉要寶玉按照官場慣例,拜會已成為其姐夫的孫紹祖。見到寶玉不肯改變脾氣,同這種“俗物”(脂硯齋語)相結交,黛玉甚至不惜為此斥責寶玉是“一年大二年小”,即越活越不懂事:

……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第79回)

三組事例環環相扣,恰好組成了一個證據鏈,明白無誤地說明,在曹雪芹的筆下,惟有林黛玉才是真正最熱衷於勸告賈寶玉立身揚名、走經濟仕途的人!她哪裡有半點所謂的“叛逆”和“反封建”的思想呢?

當然了,對於事例之一,擁林派的評紅者可以替黛玉辯護說,那不是認真的勸告,只是一句玩笑話。對於事例之二,擁林派論者也可以勉強解釋說,黛玉是因為擔心寶玉再次捱打,才要他“從此可都改了罷”。

但林林總總的這些曲為辯護之語,在事例之三面前卻無一例外,都會碰得頭破血流。要知道,早在小說第78回中,作者就已經寫明:“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可到了第79回中,黛玉還要寶玉改掉那些不肯結交峨冠博帶之徒的老脾氣,不惜為此生氣斥責寶玉。這又說明了什麼?能用前述所謂玩笑話或者擔憂寶玉捱打的理由來解釋麼?

顯而易見,在這樣的證據套證據的事實面前,合理的解釋就只有一個:作者根本就沒打算將林黛玉寫成是一個真正反對經濟仕途的“叛逆者”,相反,他筆下的黛玉反倒比別人更加熱衷於此道(參考寶釵、湘雲的情形,她們倒不會像黛玉這樣,因為寶玉拒諫而著急、生氣)。而賈寶玉對林黛玉的那些“深敬”、獨愛之語,不過是他對黛玉真實性格的一種扭曲的、錯誤的認知罷了。

如果賈寶玉與林黛玉二人僅僅是在走不走經濟仕途的問題上取捨相左,對於二人的戀情來說,這還不足以致命。畢竟,寶釵、湘雲也都勸過寶玉讀書仕進。而寶、黛之間真正要命的地方在於,他們對於以賈雨村為代表的那些世俗官僚的態度幾乎全然相反。

我們知道,寶玉一向是把這種人看成是所謂的“祿蠹”、“國賊祿鬼”,而堅決不肯與之為伍的。他寧死也不願意與此類貪酷之徒同流合汙,所以才情願躲入瓊閨繡閣的清潔女兒世界中去,以尋求逃避。

事實上,第32回賈寶玉之所以會一面斥責湘雲:“我這裡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一面又獨獨稱揚黛玉:“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也正是由於史湘雲勸他去會見賈雨村而引發的。

可賈雨村卻恰恰是黛玉的啟蒙老師,是黛玉心目中那種專做“正經事”的“正經人”。黛玉對於她這位恩師,以及如她恩師一般的官場俗吏,從未表示過任何形式的異議或不滿。

當然了,我們不是說賈雨村那種卑汙的品格可以與林黛玉劃上等號,完全等同起來。但至少在渴羨功名利祿,嚮往“雙瞻御座引朝儀”一類的世俗榮耀方面,黛玉卻明顯表現出了她與賈雨村在思想上的師生淵源。

在小說第1回中,賈雨村偶然狂興大發,作《詠月》寓懷,以升騰之月,萬姓仰望,來抒發自己長久以來渴望出人頭地的心情:“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連甄士隱都在一旁看出“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

無獨有偶,在原著第50回裡,黛玉也用一首《騄駬謎》,表明了自己希望如周穆王“八駿”之一的騄駬馬那樣,替“王者”、替“主人”效犬馬之勞,從而博得不世美名的強烈願望,正所謂“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是也!而讀者試想,這“鰲背三山獨立名”當中的“立名”二字,不正是賈寶玉所最為厭惡的那個“立身揚名”四字的簡稱嗎?

也正由於黛玉才真正是一個思想上重名重利,渴求夫榮妻貴的女子,所以她不僅在幼時可以安安靜靜地從學於賈雨村,並由他一路護送進賈府,就是在年齡較長以後,她辦完父親的喪事,第二次進賈府時,她也樂得跟她這位啟蒙老師一路相伴而行(見第16回原文:“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也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後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

如果是換了賈寶玉,別說老老實實地做賈雨村這種人的學生,並與之同路相伴,一路上敘敘什麼“師從之誼”,就是在父親的威逼之下,出去見上賈雨村一面,他也是極不情願的吧!

所以,我們說,寶玉與黛玉不僅談不上有什麼共同的叛逆思想,他們在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層面上,簡直是天懸地隔,完全背道而馳的兩個人。這樣的兩個人縱然是因為一些認知上的誤解、誤判而愛到了極致,但骨子裡他們之間卻仍然是相互隔膜而疏遠的!

而寶玉、黛玉之間的這些相互疏離之處,卻恰恰是寶玉、寶釵之間最能激發起精神共鳴的地方。過去,很多評紅者,特別是擁林派論者,都喜歡死死地抓住寶釵勸寶玉讀書仕進,惹寶玉生氣時,寶玉所說的一句“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如獲至寶,大談特談寶玉、寶釵之間的分歧如何如何象徵了“封建”與“反封建”兩條路線的對立。

殊不知,在曹雪芹的原著中,除了賈寶玉以外,就屬薛寶釵對於以賈雨村為代表的這類禍國殃民的“祿蠹”最為深惡痛絕,也抨擊、批判得最為厲害!

也就是說,從作者的實際描寫來看,寶釵不僅沒有“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正好相反,她那種憤世嫉俗的、勇於批判現實黑暗的道德和價值取向,還恰恰使她成為了這些“釣名沽譽”之徒、“國賊祿鬼之流”的精神死敵!

前面我們在探討黛玉的真實思想的時候,舉了三個有關黛玉講所謂“混帳話”的突出事例。現在我們不妨仍按照這一體例,將書中有關寶釵諷時罵世、刺貪譏俗的內容也發掘出來,並且還是選取三個最為典型的例證,來進行分析:

例證之一當然是寶釵譏諷賈雨村投機鑽營一事:

“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還跑些什麼!”(第32回)

例證之二是寶釵作《螃蟹詠》“諷刺時事”,即所謂“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一節文字:

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第38回)

例證之三是“蘅蕪君蘭言解疑癖”時,寶釵還向黛玉表露了她對當時那些讀書做官之人的總體看法:

“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第42回)

根據以上三組事例,我們可以很清楚地觀察到寶釵真實的政治觀點:寶釵不僅沒有像黛玉那樣將賈雨村之流當作了可以相“師從”的所謂“正經人”,恰恰相反,她還按照中國詩歌史上“借蟹譏權貴”的傳統,將此類贓官、俗物一併比做了貪婪、橫行的“螃蟹”,痛加鞭撻,急欲使之成擒、“落釜”而後快。

也不只是限於此,寶釵甚至當時整個官場都作出了極其負面的評價,認為那裡面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讀書明理,輔國治民”的好人,全都是“讀了書倒更壞了”的糟糕貨色,等於一竿子掃倒了當時所有的讀書做官的男人。她的觀點是如此的激進,她的態度又是如此的強硬,即使拿去跟寶玉的那些所謂的“叛逆”言論相比,亦不遑多讓,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也難怪,寶玉剛一看見寶釵諷罵貪官的那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便馬上甘拜下風,忍不住要高呼:“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不僅一下子將此前他對寶釵的種種誤解、惡評一掃而空,而且立即還換成了一副敬佩有加、歎服不已的態度!

縱觀大觀園裡的眾多閨閣英秀,實際上寶釵、黛玉、湘雲三人都曾經拿經濟仕途等語去勸諫過寶玉。但寶釵與黛玉、湘雲輩相比,卻又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寶釵雖然也期望寶玉將來能夠為官做宰,但她卻絕不會勸寶玉去跟賈雨村這種贓官結交往來,甚至於拉幫結夥。

道理很簡單,因為這種人本身就是她自己所鄙視和厭惡的角色。所以,寶釵之勸寶玉讀書仕進,她絕不是要寶玉去跟賈雨村輩同流合汙,正好相反,她是希望寶玉將來能夠學得一身本事,並且透過掌握權力來清除、消滅這些橫行霸道的“螃蟹”!

而眾所周知,寶玉又正是出於賈雨村之流的反感和厭惡寧可躲入女兒國中,不願踏入官場半步的。因此,我們說,寶玉與寶釵雖然在走不走經濟仕途的具體問題上,有著看似截然不同的選擇,但在反對以賈雨村為代表的贓官這一大是大非的原則面前,他們的立場和抉擇卻又是殊途同歸且根本一致的!

前面說過,寶玉在“情迷”之際,一度將黛玉錯當成了他思想上的“知己”,他甚至為此不惜排斥寶釵、湘雲。但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下,他的命運卻顯然捉弄他,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萬萬料想不到,被他曾經寄以厚望的林妹妹卻終究脫離不了跟賈雨村的師生淵源,而惟有一度被他誤解和排斥的寶姐姐才真正跟他在思想意志的層面上產生了如此心有靈犀的強烈共鳴!

其實,寶釵、寶玉之間的心有靈犀,還遠不僅僅限於諷刺時事和批判現實黑暗這一方面,二人在佛、道等“出世”哲學上的一拍即合與所見略同,亦同樣可觀。而這方面最經典的事例,又莫過於第22回中的“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事: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第22回)

我們在本書前面的章節,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魯智深所唱的這一支《山門·寄生草》,前半截均是帶有濃厚孤憤、反叛色彩的辭句,到了後半截則改為瀟灑、遁世之語。由前至後,則正好反映了劇中魯智深從憂世、憤世,轉而走向遁世、出世的心路歷程。

那麼,像“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還有“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這樣張揚魯智深離群、灑脫之態的曲文,為什麼會獨得寶釵的鐘愛呢?為什麼寶釵剛一將此曲推介給寶玉,就立即引得寶玉歡呼雀躍,稱賞不已呢?

原因無他,就因為在寶釵和寶玉的內心深處,他們都有一種憤世者的孤獨感。——他們都是現實社會的強烈批判者,都試圖以一己之力挑戰整個世道的黑暗。這就註定了他們的人生道路必然會荊棘叢生,困難重重,以至於成功的希望渺茫。因此,在壯志難酬之際,老莊和禪宗所宣揚的“出世”之路,也就正好給他們苦悶的內心提供了精神抽逃的空間!

是故,在小說第50回中,寶釵能夠以近乎於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即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的口吻,感嘆世人沒有如她一樣聽聞佛法的真諦:“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而寶玉在同回中,他所關心的也是來自道家仙界的訊息:“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而相比之下,在黛玉的身上,我們就明顯找不到這種為社會的大不平而日日“焦首”、夜夜“煎心”的悲憤和苦悶。

因此,在寶玉為寶釵推薦給他的這首《山門·寄生草》大聲喝彩,一面“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一面“又贊寶釵無書不知”之際,她只能以一副小兒女的心腸在一旁拈酸吃醋,說著風涼話:“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套用脂硯齋的話說,這就叫做“慧刀不利,未斬毒龍之故”(見庚辰本第22回雙行夾批)!

也正因為脂硯齋比其他讀者,尤其是後世的擁林派讀者,更多地看到了書中寶玉、寶釵思想相通和精神共鳴的內容,以及寶玉、黛玉靈魂深處相互疏離、隔膜的狀態,所以他(她)特意在“庚辰秋月定本”的第21回中,正式提出了關於“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的命題。其完整的批語乃是:

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

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

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

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後久不忽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

顯然,在脂硯齋看來,寶玉和寶釵原本就具有“較諸人皆近”的本質。只是因為一些表層的隔膜,才導致了二人表面的和暫時的疏遠。

比如,寶釵行止莊嚴肅穆,寶玉不敢狎犯,而寶玉既沉溺於閨閣,寶釵欲潔身自好,就只能越發地嚴守當時男女交往的限度,從而致使二人在成婚以前始終沒有足夠的機會來敞開心扉,以至於產生種種誤會。

但這種表面的疏遠,又畢竟改變不了釵、玉在本性上的共通,所以,一旦誤會被澄清,他們仍會顯現出較他人更為接近的思想本色,“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

反過來,寶玉與黛玉雖然親暱到了極點,但他們之間卻反倒缺乏這種共通的本性,因而他們只能角口不斷、猜忌連連,以至於最終分道揚鑣,使黛玉落了個“淚枯”而盡,“莫怨東風當自嗟”的結局。

當然了,忌憚於清乾隆時期相對嚴酷的言論環境,脂硯齋並沒有敢於在他(她)的批語中明確指出,寶玉、寶釵之間的這種“較諸人皆近”的本性,就是他們共同反對官場黑暗的思想立場,亦不敢明說寶玉、黛玉之間的“遠之至”,其實是源自二人在對待官場問題上的態度相左。

但我們從曹雪芹所給出的正文描寫中,卻仍不難窺見,脂硯齋所說的釵、玉相近和顰、玉相遠,其關鍵點仍在於寶玉、寶釵對賈雨村的抨擊、批判,以及黛玉與賈雨村的師生淵源。

而弄清楚這一點,又正是讀者理解《紅樓夢》愛情主線的要害所在。事實上,整部小說的愛情主題也正是倚靠這兩股內在邏輯,作為其腿腳而支撐、站立起來的。故曰:“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

而提到脂硯齋的“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我們又不得不面對一個疑問:既然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並沒有什麼共同的“叛逆思想”。二人甚至志不同、道亦不合,但寶玉為什麼會偏偏一度將黛玉錯當成他思想上的“知己”,而待之獨厚,甚至對其一往情深呢?

筆者以為,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們又可以從寶玉和黛玉兩方面來加以討論:從林黛玉的角度看,她顯然是向寶玉隱瞞了自己真實的價值取向,有意對寶玉進行了欺瞞。

從賈寶玉的角度看,他對黛玉則無非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一種心理學上講的“暈輪效應”,導致了他對黛玉真實思想的長期錯解。以下我們就分別來說說這兩方面的情況。

要討論黛玉對寶玉的欺瞞,我們就要首先了解黛玉因何而愛戀寶玉。她為什麼會愛上寶玉呢?傳統紅學對此的解釋,無非是說黛玉如何如何地“叛逆”,如何如何反對“封建禮教”,如何如何具有一種“與封建主義為敵的精神”云云。

今天我們知道,諸如此類的解說不過是一場用後世的意識形態強套《紅樓夢》而造成的笑話罷了。以林黛玉的重名重利,她在賈母、元春等人面前,“頌聖”(見第76回,史湘雲對黛玉的批評)還來不及呢,“邀恩寵”(見第18回,林黛玉《世外仙源》)還惟恐不夠呢,她哪裡有什麼心思去跟當時的名教唱反調,以至於“為敵”?真的是一番牛頭不對馬嘴的評議!

可黛玉既然並不“叛逆”,她又為何會愛慕寶玉呢?其實,我們只要看看當時賈寶玉身上有多少顯赫身份的光環,就不難知曉林黛玉因何而愛他了。

按書中所寫,寶玉雖然不是榮國府的長房長孫,但由於賈母的異常寵愛,全家上下都把他當作了寶貝、當作了“鳳凰”(第43回,玉釧語)。黛玉若能嫁給這麼一個“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貴家公子,成為名正言順的“寶二奶奶”,自然立馬就能改變其作為七品小官之女,且又寄人籬下的不利處境。

更重要的,寶玉不僅出身名門,他還有一個做了皇妃的親姐姐。這就意味著,寶玉將來只要踏入官場,他的起點就會比別人高出一大截。在正常情況下,其高官厚祿,以至於封妻廕子都不是太大的問題。這對於迫切渴望出人頭地,獲得“雙瞻御座引朝儀”一類世俗榮耀的黛玉來說,更是不可多得的良機。

當然了,偌大一個京城中,擁有類似優越條件的貴家公子,也並不只有寶玉一人。可寶玉卻又是這些紈絝子弟當中難得的實誠人。其利弊正如第57回中紫鵑為黛玉所盤算、謀劃的那樣:

“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孃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反是“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因此,倒不如“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

當時黛玉雖然嘴上將紫鵑毫不留情地痛罵了一頓,但她“心內未嘗不傷感”,未嘗不認同紫鵑這一套邏輯。很顯然,寶玉出身高、前途光明,是難得的“績優股”、“潛力股”,再加上他心眼實在,再外加一個情緒、情趣的耦合——黛玉最喜歡那種唯我獨尊,被人捧著哄著的感覺,而寶玉又是個專門愛在女孩子面前做小伏低的,這就構成了黛玉對寶玉戀戀不捨的全部理由。

而這其中,黛玉對於名位的關注與渴求又是這一切的基礎與核心。因此,黛玉連她的嫉妒心也都是具有高度選擇性的。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在第42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以前,黛玉對寶釵、湘雲這類在她看來有可能威脅到其“寶二奶奶”之位的貴家小姐,總是千般防範,萬般戒備。

可對於襲人、晴雯這樣的下人,還有妙玉這樣的出家人,由於黛玉清楚她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寶玉的正妻,因而不管寶玉跟她們再怎麼親近,黛玉也沒有絲毫的妒心。

豈止不妒,黛玉甚至很樂意呼襲人為“嫂”,她對於妙玉也恭敬有加。如第41回,寶玉、寶釵、黛玉、妙玉四人在櫳翠庵,“黛玉知他(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主動創造機會,讓寶玉有時間同妙玉單獨相處。

過去,很多擁林派論者替黛玉的妒忌之心辯護,說黛玉的嫉妒是為了追求情感的專一。但真正追求情感專一的人,又豈有可能在這些地方如此放縱寶玉呢?很明顯,林黛玉要的並不是什麼情感上的獨佔,她所追求的完完全全是名位上的獨佔!

此外,關於黛玉的愛情觀與名位觀,長期以來還有一種誤解甚深的看法。自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來,很多“紅色紅學家”都很喜歡引用第32回中黛玉偷聽到寶玉談話以後的心理活動,來論證黛玉在不講“混帳話”以及不走經濟仕途的問題上如何如何跟寶玉心心相印。但這樣的立論方法卻無不有斷章取義、故意曲解之嫌。我們把這一段的相關原文抄錄於下: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

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

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

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第32回)

乍一看,那些“反封建”論者的觀點似乎很正確。因為黛玉的確是由於聽見寶玉說的“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才在心裡認定寶玉“果然是個知己”的。這好象的確能夠支援所謂寶、黛共同反叛“封建”道路一說。但細細一想,情況就遠不是這麼一回事兒了。我們不妨再次回顧一下第79回中,林黛玉又是如何告誡和訓斥賈寶玉的:

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

假設黛玉真的是在不講“混帳話”以及不走經濟仕途的問題上跟寶玉心心相印,見到寶玉不肯同孫紹祖之類的官場“俗物”同流合汙,黛玉會如此激動地訓斥他是“一年大二年小”麼?她會如此急迫地要求他“把脾氣改改”麼?

按此推論下去,林黛玉竟是這樣一種“痴情女”,居然把所愛之人同自己心靈相映看作是越活越不懂事的老毛病,而且還急不可耐地要逼著對方改掉!天下能有如此奇怪的邏輯嗎?就算是那些擁林派評紅者相信世界上有這號女子,我看,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也斷不至於如此地缺心眼、沒頭腦吧?

其實,我們只要對第32回的那一段原文的上下文語境稍加留意一下,就不難看出,賈寶玉的那一句“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之所以能讓林黛玉那樣感懷至深,關鍵並不在於寶玉或黛玉說不說“混帳話”本身,而在於寶玉是帶著偏私護短的態度來講這句話的。

按,寶玉的這句話實際上是針對襲人揚釵抑黛的那一番言論來說的。此前,湘雲勸寶玉出去拜會賈雨村,遭到寶玉的拒斥。襲人支援湘雲對寶玉的勸告,又在寶玉面前誇獎寶釵,說寶姑娘涵養好,心地寬大,並不因寶玉的拒諫而惱恨於他,“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

剛說到寶釵的優點和黛玉的缺點,寶玉就講了那樣一句話來堵襲人和湘雲的嘴。即使在背地裡,他也對黛玉如此地偏私護短,以至於在黛玉看來,“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這怎麼不讓黛玉喜上加驚,感激涕下呢?

我們知道,黛玉這個時候正是由於擔心寶玉與湘雲因一個金麒麟,“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致使“由小物而遂終身”,才不惜跑過來偷窺、監視寶、湘二人的一舉一動的。而現在,她不僅沒有看到寶玉與湘雲有任何親暱、越軌之舉,反而發現寶玉為了給她護短,竟不惜跟其他人翻臉,還要找理由去堵人家的嘴。她由此把寶玉判定為她的“知己”,那也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了。

只不過,這樣的“知己”,又並不是思想意志層面上的知己,而僅僅是一種情緒情感層面上的“知己”——我對你痴情一片,你亦為我痴心不改,只要“君心似我心”,便算是“不負相思意”了。

儘管寶玉的確是因為誤信黛玉“不說這樣混帳話”,才如此抬舉黛玉的。但在黛玉看來,講不講所謂“混帳話”,不過是男人為了抬舉她,並同時貶斥其他女子而隨意找的一種藉口罷了。黛玉是不會對這種藉口本身有任何興趣的。

因此,一旦她確信自己與寶玉的關係相當穩固了,不再有同寶釵、湘雲等人相競爭的問題了,她就會反過來拿所謂的“混帳話”去勸諫寶玉,告誡他說:“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

也正因為黛玉主要是出於名位的目的才對寶玉如此戀戀不捨的,因此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生活上,她都惟恐失去後者。讀《紅樓夢》,大家都比較熟悉黛玉一生氣,寶玉便千般陪小心,萬般賠不是的情節。

可如果黛玉真的惹惱了寶玉,使寶玉決絕而去,情況又如何呢?我們看到,這時候就該輪到黛玉惶恐異常,焦慮不堪了。比如,第22回,寶玉因為調解黛玉與湘雲之間的爭吵而弄得兩頭不討好,索性不再搭理二人。於是,首先坐不住的就是黛玉: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第22回)

很顯然,黛玉是惟恐寶玉一氣之下把她扔下不要了,所以才顧不得自尊,隨便找了個“尋襲人”的由頭,來探查寶玉的動靜!

事實上,也正是基於這種惟恐被對方拋棄的心理,黛玉在與寶玉相處之際,也就比別人更多了一層特別的心機和佞巧。

縱觀《紅樓夢》(脂評本)全書,我們看到,在黛玉確信她與寶玉的關係相當穩固以前,她在寶玉面前都始終在掩飾和隱藏她對於賈雨村等世俗官僚的好感,特別是留心於淡化她與賈雨村的“師從之誼”和師生淵源。言談之間,也總是小心翼翼,儘量不觸碰寶玉所能容忍的底線。

當然了,在黛玉眼中,寶玉的這些不走經濟仕途的底線,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過小孩子家一時的心性。她相信,等到寶玉年齡漸長,他終究還是會回到讀書做官的“正路”上去的。

因此,等到後來賈母明確表態支援寶玉與黛玉的婚事,黛玉也確知寶釵、湘雲都無意跟她角逐什麼“寶二奶奶”之位,可寶玉卻還是那樣一無長進,黛玉就忍不住要訓斥他“一年大二年小”,還要告誡他說:“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

可這一切都只能發生於黛玉自信那個“寶二奶奶”之位穩穩在手以後。在她尚自多心多疑,總覺得寶釵、湘雲在“挑戰”她、“威脅”她的那個時候,她是絕不會用這種訓斥的口吻跟寶玉談講這些官場經濟之學的。

這其中的道理也很簡單:黛玉固然也希望寶玉改掉其不求上進的老毛病,轉而去走仕途、“正路”,但問題是,寶玉要攜帶著她夫榮妻貴才是要害!

假設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寶玉勸上了“正路”,卻因為言辭激烈而得罪了寶玉,弄得寶玉堅決不肯娶她做“寶二奶奶”(按,因為賈母的極度溺愛,寶玉對自己的婚姻其實也是有相當大的發言權的,假使他死活不肯娶某女為妻,賈母在心疼之際,也未必肯於狠心將此女強配於他),那就等於是為她人做了嫁衣裳,其損失可就太大了。

因此,同樣是規勸寶玉改掉自己的老毛病,寶釵、湘雲等人往往是犯顏直諫,有什麼話都直截了當地告訴寶玉,湘雲甚至親自動手打落了寶玉手裡的胭脂盒,以阻止他繼續吃別人的胭脂。

而黛玉卻患得患失,充滿了算計。她既知道放馬後炮,將勸戒語變成沒有實際攔阻效果的廢話,同時還懂得見勢不妙,便轉移話題,以避免激怒寶玉,並用柔媚的態度和濃濃的愛意,將後者潛在的敵意化解於無形。

而這方面最突出的事例當然首推第19回有關“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一節文字: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釦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試。黛玉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試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第19回)

庚辰本中此處有三條脂批值得注意,在黛玉道:“你又幹這些事了”處有批語云:

又是勸戒語!(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幹也罷了”一句處,又有批語云:

一轉,細極!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末了,“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處,又有批語云:

“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細膩之至!乃父責其子,縱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乾淨”哉?今偏雲“大家不乾淨”,則知賈母如何管孫責子,遷怒於眾,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鬱難堪難禁,代憂代痛一齊托出。(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結合上述正文和脂批,我們不難看出,黛玉其實是很希望寶玉改掉“邪癖”,而歸於“正路” 的。在這一點上,她與賈母、賈政等所謂“封建家長”,幾乎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在這個問題上,她是十分情願替家長們分憂解愁的,正所謂“代憂代痛”是也!

但黛玉卻惟恐因此而得罪寶玉,所以她的規勸之法又跟別人完全不同:她剛剛以所謂“你又幹這些事”的“勸戒語”觸碰到寶玉的底線,就在寶玉將怒未怒之際,便話鋒“一轉”,改雲:“幹也罷了”。等於承認了寶玉吃胭脂的既成事實,連一句“下次不準再吃”的話也沒有。

此等圓滑與佞巧,亦恰如脂硯齋所云:“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相比之下,寶釵、湘雲從不在寶玉面前掩飾自己的態度,有什麼話都直截了當同寶玉講,以至於時不時地惹後者生氣,就實在是太過於實心眼了。

而黛玉這種“一轉,細極”式的勸諫,則又不禁讓人想到了歷史上蘇世長之流的“諫似直而實多詐”。根據《資治通鑑》記載:唐初,蘇世長以一降臣的身份,擔任了唐高祖李淵的諫議大夫。

這個職位的工作職責是專門向皇帝提意見,但蘇世長卻惟恐因為自己的勸諫而得罪了李淵。於是,他在勸諫的方式上,耍起了心眼:

(蘇世長)嘗從校獵高陵,大獲禽獸,上顧群臣曰:“今日畋,樂乎?”世長對曰:“陛下游獵,薄廢萬機,不滿十旬,未足為樂!”上變色,既而笑曰:“狂態復發邪?”對曰:“於臣則狂,於陛下甚忠。”嘗侍宴披香殿,酒酣,謂上曰:“此殿煬帝之所為邪?”

上曰:“卿諫似直而實多詐,豈不知此殿朕所為,而謂之煬帝乎?”對曰:“臣實不知,但見其華侈如傾宮、鹿臺,非興王之所為故也。若陛下為之,誠非所宜。臣昔侍陛下於武功,見所居宅僅庇風雨,當時亦以為足。今因隋之宮室,已極侈矣,而又增之,將何以矯其失乎?”上深然之。(見《資治通鑑》第一百八十九卷)

翻譯一下,這是兩個小故事。第一個故事說的是蘇世長有一次隨李淵去打獵,李淵玩得十分盡興,所獲獵物也頗豐,他十分高興,問隨獵的大臣們:“今日打獵高興嗎?”蘇世長回答說:“陛下打獵,還不到一百天,算不了什麼快樂!”李淵打獵只不過是偶而為之,根本不會獵上一百天,自然也犯不上生他的氣,只是笑了笑說:“你那狂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說:“對我來說是狂妄,對陛下可是一片忠心。”

第二個小故事說,蘇世長有一次在華麗的披香殿侍宴,他趁著酒勁問李淵:“這個大殿是隋煬帝所建的吧!”李淵說:“你好象敢於直諫,其實是在耍心眼,你難道不知道這是我興建的?卻假裝糊塗說是煬帝所建!”

蘇世長回答說:“我實在不知道,只看到它的華奢如同殷紂王的傾宮、鹿臺,這不是一個開國之君所應作的,若是陛下所建,就太不合適了。當年我曾到武功(李淵稱帝前的舊居)為陛下效力,看到那個地方的房屋僅僅能遮擋風雨,當時陛下也很知足。如今繼承了隋朝舊的宮殿,已經夠奢侈的了,新建的這座又超過了它,這怎麼才能矯正隋朝的過失呢?”李淵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對於蘇世長的這種行為,早有人分析說:

蘇世長以一降臣而擔任了諫議大夫這樣的官職,也真夠讓他為難,對有關國家大政方針的問題,他自然不敢妄加議論,可什麼意見也不提,未免有點“尸位素餐”,也會招皇帝的不高興,怎麼才能作到所提意見既不觸怒皇帝,又能為皇帝所接受,使皇帝博得一個“納諫”的美名呢?看來蘇世長費了一番心思,也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他的辦法是避重就輕,放馬後炮。

李淵並不是一個荒縱之君,打獵也不過是偶而為之,蘇世長卻拿這個大作文章,誇張其辭,李淵自然能夠容忍、接受,而對李淵致命的弱點——忠奸不分,他卻不置一詞。

如果說他認為打獵是不恰當的,便應該勸阻於前,他也沒有這樣作,而且還陪著去玩了一天,到收兵回營了,他才放了個馬後炮,又有什麼用呢?披香殿的建立已是既成的事實,他卻又要裝傻作呆地議論幾句,以致連李淵也看出來他是“諫似直而實多詐”,不過李淵卻不怪罪他。

這種以反對派的面目出現而行討好之實的技巧,實在是諂媚之術中的上乘手段。(見鄒紀孟《官場權謀》)

回到《紅樓夢》上,黛玉的“一轉,細極”,以及“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不是跟這個蘇世長的風格頗有幾分近似嗎?如果黛玉真的想用力去勸阻寶玉“愛紅”、吃胭脂,就不說以實際行動攔阻於前,最起碼也應告誡寶玉下次不準再吃。

可黛玉這些都沒有做,剛出語勸戒,又馬上以一句“幹也罷了”,把前面的“勸戒語”變成了避重就輕的馬後炮。既亮明瞭自己希望寶玉改掉這些“邪癖”和“下流痴病”的態度,又不至於得罪寶玉。這樣的勸諫,就算不說是“諂媚之術中的上乘手段”,最起碼也應該是黛玉有意欺瞞且柔佞有術的經典體現吧?

也難怪寶玉一戀上她,就會盡落其彀中,在盲目排斥寶釵、湘雲等其他女子的同時,卻反而覺得這個本來最熱衷於“邀恩寵”、“獨立名”的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

當然了,原著中的寶玉也並不是一味地“上當”、“受騙”。從脂評本前八十回的實際描寫來看,賈寶玉即使身處“情迷”之際,也偶有靈光乍現的時刻。

而作者亦十分敏銳、準確地抓住了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乃借這位絳洞花王之口,將他心愛的絳珠林妹妹比作了“黛山”、“林子洞”裡的一位偷香竊玉,極擅長變化偽裝之術的小耗子精。我們將帶有脂批的這一段原文輯錄於下:

“……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庚辰雙行夾批: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得妙!】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庚辰側批: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庚辰側批:可怕可畏。】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庚辰雙行夾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這樣才情這樣學術卻只一耗耳。】……”(第19回,賈寶玉語)

你看,黛玉欲偷“香芋”,她是從來“不直偷”的。她所擅長的恰恰就是“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在愛情領域,黛玉為了讓寶玉接受自己、抬舉自己,進而專寵自己、獨敬自己,她的“法術無邊”和“機謀深遠”,不正體現在此種假扮“同類”的心機和手腕之上嗎?

過去那些只看見半截文字,就在那裡大談特談林黛玉如何如何“叛逆”,如何如何反對經濟仕途的“反封建”論者和擁林派評紅者,顯然也跟處在“情迷”階段的賈寶玉一樣,被這位小耗子精的“不直偷”和“分身法”給矇蔽了雙眼,迷惑了心竅!

前面說過,賈寶玉即使在“情迷”之際,也偶有靈光乍現的時刻,能夠意識到林黛玉在對他使用“法術”和“機謀”。但縱觀整個前八十回,這位“怡紅公子”、“富貴閒人”在多數情況下,卻依然不能跳出其林妹妹設下的所謂“滾香芋”的圈套。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們說,這就不能不從寶玉自身的“暈輪效應”上尋找原因了。所謂“暈輪效應”,乃是一個西方心理學術語,指的是人們常常根據一些區域性的印象以及純粹的個人好惡,來對他人進行以偏概全式的認知。如果認知物件被先入為主地判定為“好”的,他就會被“好”的光圈籠罩著,並被賦予一切好的品質;

反之,如果認知物件被先入為主地判定為“壞”的,他就會被“壞”的光圈籠罩著,他所有的品質都會被認為是壞的。這個術語本身雖然是現代西方人提出的,但作為一個現象,“暈輪效應”卻廣泛存在於古往今來的一切國家、一切人群當中。

比如,中國古籍中所謂“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見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的典故,還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見伏勝《尚書大傳》)的典故,都屬於“暈輪效應”的典型表現。

至於戀愛中的青年男女,由於“一見鍾情”,只看見對方的某一方面符合自己的審美觀,便對其思想、情操、性格諸方面存在的不相配處都視而不見,覺得物件是“帶有光環的天仙”,樣樣都盡如人意,這種情況就更是比比皆是。誠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是也。

而在這方面,賈寶玉之於林黛玉的情形,又尤為突出。按書中所寫,自黛玉初進賈府以來,寶、黛二人就是同在賈母身邊,“一桌吃”、“一床睡”,一起長大的。這種情況使他們之間遠較別的姊妹更為熟慣。

既熟慣,便覺的親密,既覺的親密,便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我心中怎麼想,你也必定抱有同樣的觀點,而不管對方是否真的如此。同時,更要命的是,由於賈母的偏心、溺愛,他們兩個還共同享受到了許多別的姐妹都無法享有的特殊待遇。

比如,第5回交代:“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第7回又說:“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那賈母只留寶、黛二人在身邊養尊處優,“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而別的孫女則一概被排擠到一邊。

這樣一來,在實心眼的賈寶玉心中,就更只能產生一種先入為主且相當固化的思維定勢:黛玉什麼都理所當然地應該同他一樣,如果不一樣了,反倒會覺得不可思議。因此,寶玉打心底裡就不願意相信和承認,那個什麼都跟他一樣的林妹妹,竟然在思想意志層面上跟他是全然相反的兩種人!

故而,不管黛玉的那些“法術”和“機謀”,在寶玉面前多少次地偶露破綻,寶玉都寧願閉一閉眼,嘆一口氣,就讓它過去,而不願輕易打破他心目中“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的好印象。

直到後文中二人之間爆發出越來越激烈的思想衝突,殘酷的事實才會讓他逐步清醒過來,並最終走出“情迷”,轉而走向“情悟”。所以,我們可以這麼說,寶玉自身的一葉障目、以偏概全,才恰是黛玉的欺瞞能在他身上屢屢得手的一個心理學根源。

如上所言,寶玉因為“暈輪效應”的一葉障目,錯將黛玉當成他思想上的“知己”,從而對其“深敬”有加。反過來,這種“深敬”有加,以至於不惜在背地裡替黛玉偏私護短,又促使黛玉進一步地將寶玉認作了可以“不負相思意”的如意郎君。

這樣的陰差陽錯,繞開了思想意志層面的理性思考,在情緒與情感的層面上,也能使二人碰撞出愛情的火花,並進而蔓延成熊熊烈焰。但由於缺少靈魂最深處的一種相知和默契,不管這種愛情的火焰再怎麼耀眼,再怎麼熾烈,也始終不能融化和打破二人價值取向上相互隔膜的堅冰。

因此,我們看到,二玉即使在其關係日漸融洽、熱烈之際,他們之間也始終是口角不斷、猜疑不止。哪怕二人本來都是一條心,亦都有求近之意,也會因為其思想深處的巨大差異而搞得來多心多疑,“反弄成疏遠之意”。

套用作者的話說,這就叫做“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第5回)。小說第29回,寶、黛之間又因為張道士提親一事而大動干戈,爆發了言語激烈卻又十分無謂的爭吵。作者很是細緻地描寫了他二人當時的所思所想。那寶玉想的是:

“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第29回)

而當時黛玉心裡的盤算卻是:

“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第29回)

前者是一片痴心,寧可為所愛之人奉獻一切,以至於犧牲自己。後者卻充滿了功利算計,覺得對方越是損己利人,就越是心中有鬼。兩者的高下,豈可同日而語哉?

很顯然,寶玉的愛是無私的,他每每甘為丫鬟們充作僕役。自己燙了手,還問端湯人是否燙著(見第35回)。而黛玉的愛,卻明顯有著自我中心主義的傾向,一切都以自己的得失為轉移。

寶玉因為對賈雨村一類的“祿蠹”充滿了厭惡,所以才寧可躲到女兒國中去尋求逃避。而黛玉卻始終不能理解寶玉的這種“愛博”。在她看來,寶玉既然獨敬於她,卻又與別的女孩在一起,只能是浮浪公子用情不專的表現。反過來,寶玉卻絕不可能有黛玉這麼多的心機和城府。

於是,我們也就看到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不論寶玉如何剖心表白、賭咒發誓,都始終無法令黛玉徹底釋懷。而且,他愈是表白,還愈是被黛玉視為“做賊心虛”的表現。直到第45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寶、黛之間已經歷了無數次述肺腑、表衷腸,可黛玉躺在床上獨思,她想到的仍然是寶玉終有撇下她而娶其他女子為妻的“嫌疑”: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第45回)

需要指出的是,這裡的“嫌疑”二字並不像有的擁林派評紅者所辯護的那樣,是指什麼男女之間的“嫌疑”。因為寶、黛之間是從來不避這種意義上的“嫌疑”的。如第27回中寶釵所評判的那樣:“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

不僅別人認為寶、黛不避男女意義上的“嫌疑”,黛玉自己也有過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不避男女之嫌的舉動。比如,第54回寫寶玉輪流給眾人斟酒,輪到黛玉,“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如果黛玉當真在乎男女之間的“嫌疑”,她會如此放肆地衝撞此等“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嗎?

由此可見,第45回這裡所說的“嫌疑”,並不是說寶玉和黛玉之間的和睦,存在男女之嫌的障礙,而是說寶玉雖然素來跟黛玉關係融洽,可黛玉心目中,他始終還有同別的女子“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以至於“由小物而遂終身”的所謂“嫌疑”!

大凡人與人之間,相遇易而相愛難,相愛易而相信難,要做到相知、相諒就更是難上加難。寶玉與黛玉之間哪怕是愛到這樣“呼吸相關”(立松軒語)、死去活來的程度,卻始終不能在思想意志層面上做到相知、在靈魂深處做到相諒,這也就決定了二人之間的愛情必然會有一個分道揚鑣的結局。

筆者在《“入世”理想的盛大葬禮》一書中,曾經對黛玉及寶、黛愛情的結局,作出過如下推斷:

在賈母的主持下,二人最終定婚。黛玉自以為上了保險鎖,於是更加用力地勸說寶玉去結交官場,以備將來踏入經濟仕途。可寶玉卻仍舊是不求上進的老樣子。焦急與憤怒之下,二人終於爆發了有史以來最為激烈的爭吵。

寶玉在氣頭上,索性不再理會黛玉。而黛玉亦最終失望地發現,寶玉並不能成為她所熱望的那種“蟾宮之客”、“折桂之夫”(見《牡丹亭》第十齣,杜麗娘語:“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更不可能攜帶著她去實現所謂“雙瞻御座引朝儀”、“鰲背三山獨立名”的“入世”理想。

然而,此時二人已經定親,黛玉自然不可能另嫁。極度失望和絕望之際,她也只能絕粒、絕藥,自戕而亡。正所謂“莫怨東風當自嗟”是也!他們的悲劇並非由什麼外力干涉所致,而純粹是其價值取向上的分歧所一路發展下來的必然結果!

當然了,曹雪芹後三十回佚稿中的具體寫法究竟是不是如此,還有待討論。但在作者的原構思中,寶玉與黛玉的分道揚鑣卻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因為事實上,作者早在前八十回中,就以黛玉勸說寶玉結交孫紹祖一事為例,對二人最終走向分離的結局進行了暗示。

我們看到,這時候連賈政都不再以舉業強逼寶玉了,黛玉卻反而急不可耐地要寶玉“把脾氣改改罷”,要他去結交那些官場“俗物”。如果不是為了給寶、黛之間最終的痛苦決裂預作鋪墊,我們就很難解釋,作者何以要在寶、政父子衝突趨於消彌之際,偏偏將寶、黛之間的思想對立給凸顯出來了。

我們再次回到脂硯齋所謂“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的命題之上,不難看出,跟寶玉、黛玉即使愛到極點,也無法在思想意志層面達成心靈的默契,最終不能不走向分道揚鑣的情況恰好相反,寶釵哪怕是在被寶玉誤解和排斥之際,其憤世、出世的思想傾向也顯現出了同寶玉立場一致而精神契合的本質。

這也就註定了釵、玉之間又終有一個豁然開朗、斷環重合的情感發展趨勢,其愛情的前景是遠比寶、黛之情要光明的多的。而我們再深入討論這一問題之前,卻又不能不從另外一個最基礎的問題說起,這就是曾經一度在紅學界引起過不小爭議的寶釵究竟愛不愛寶玉的問題。

拋開高鶚的後四十回偽續而不論,在曹雪芹的原著中,寶釵究竟愛不愛寶玉呢?自1949年嗎,特別是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來,官方紅學會一直是把寶釵與寶玉的關係當做所謂“封建”與“反封建”兩條路線的鬥爭來處理的。

在這些“紅色紅學家”眼中,薛寶釵是所謂的“官僚地主家庭的好女兒、好媳婦”(見劉大傑《薛寶釵的思想本質》),賈寶玉則被認為是所謂的“封建末世貴族階級的叛逆者”(見李希凡、李萌《紅樓夢選粹與賞析》),前者是理所當然地不可能愛上後者的。

但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隨著舊有意識形態的衰減和消褪,一部分學者開始小心翼翼地提出各種各樣的有關寶釵愛慕寶玉的說法。堅持階級論、路線論的那些評紅者自然要維護舊說,容不得任何動搖傳統紅學之基礎性觀點的說法和做法,而這些年輕的學人又急於推陳出新,開創出自己的一片紅研天地。於是,一時間便形成了一股不小的爭議和討論的熱潮。

然而,在筆者看來,這樣的問題卻實在沒有多少可爭議的地方。我們只要看看小說第34回寶玉捱打以後,寶釵前往探傷,她那種“嬌羞怯怯”的神態,就不難知曉,寶釵其實是深愛寶玉的,而且這種愛意一點也不在林黛玉之下:

只見寶釵手裡託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第34回)

很明顯,正因為寶釵深愛寶玉,她在情急之中,才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說出那樣“親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話來。也正是由於她深愛寶玉,才有可能剛說出那樣一句話,就“自悔說的話急了”,“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表現出“那一種嬌羞怯怯”的情態。

假若寶釵不愛寶玉,作為表姐,她去探望捱打受傷的表弟,一切都光明正大。如何是剛說一句“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就要嬌羞、就要臉紅?如何還要以“低下頭只管弄衣帶”的舉動,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勝羞怯?

而事實上,對於寶釵這樣一個平素裡舉止嚴肅、端莊的少女來說,也恐怕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讓她一時間忘情若此、嬌羞若斯吧!顯然,紅學界以往用來否定釵、玉之間存在愛情的那些著述和評論,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書中這麼一個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而同樣能夠說明寶釵對寶玉的愛意的,還有第36回寶釵在“繡鴛鴦”一節文字中的表現。書中寫明:

這日午後,“寶釵與黛玉等回至園中,寶釵因約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說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

不想“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著針線”。寶釵見襲人給寶玉繡的是“一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因喜愛這活計,便與襲人閒聊了幾句。

正巧,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便走了。於是: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第36回)

碰巧這時候林黛玉約著史湘雲來找襲人,從外邊偷窺到了上面這一幕。從她們的視角看去,當時寶玉、寶釵的情景,其溫馨、浪漫就儼如一對親熱的小夫妻: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第36回)

正如脂硯齋所言,“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可她為什麼偏偏於此時,只顧著替襲人代繡,就忘記了那些男女之大防了呢?這裡寶釵的行為固然有著欣賞襲人的女紅技藝的因素。但作為一個一向作風嚴謹的人,僅僅是為了欣賞別人的針線活計,就忽然失了常態,這恐怕還是不大講不通的。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才能夠讓寶釵一時間忘掉這些本應該回避的男女之嫌呢?顯而易見,惟有對寶玉的濃濃愛意,才足以讓寶釵將其全部的關注點都集中在襲人為寶玉所繡的五色鴛鴦的兜肚上,一不留神,就忘記了當時禮法的森嚴和人言的可畏!

當然了,寶釵是個自要尊重而且很懂得適度節制的人。她即使在偶失常態的情況下,也僅僅是坐在寶玉的身邊做一做女紅活計而已,並不會像黛玉那樣去跟已經“初試”過“雲雨情”寶玉睡到一張床上

(按,很多影視作品將“繡鴛鴦”一節的場景處理為:寶玉睡在床上,寶釵坐在床沿上做針線。這實際是錯誤的。因為書中寫明,寶釵所坐之處,就是“襲人方才坐的所在”,而襲人剛才所坐的地方,又僅僅是寶玉的“身旁”而已,並沒有說是坐在寶玉的“床邊”。

同時,在敘及寶釵此刻所坐的位置時,作者也只是說“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亦沒有強調寶釵坐在床沿上的意思。由此可知,寶釵當是坐在寶玉睡床之旁的另一個椅子、凳子或繡墩一類的東西之上,並不曾直接坐在寶玉所睡的床上!)。

但面對寶釵忽然忘情如斯的這種神態,我們仍不難從中感受到她情感世界裡的那種纖細而微妙的心曲脈動。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儘管寶釵跟黛玉一樣深愛寶玉,但二人之愛寶玉的目的卻又有著極大的不同。如前所述,黛玉更感興趣的其實是寶玉身上所附加的那些有關身份及名位的顯赫光環。因此,黛玉會把爭取所謂的“寶二奶奶”之位,當作自己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重要目標,而為之費盡心機、苦惱不堪。

但寶釵所愛的卻僅僅是寶玉這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的身份與地位。所以,寶釵不僅不會像黛玉那樣,為改變自己的現實地位而拼命爭奪寶玉的婚姻,她甚至還十分反感別人拿家族之間的世俗利益來玷汙自己對寶玉的感情,尤其反對她母親薛姨媽,還有王夫人、元春等人把她的終身大事當作搞家族聯姻的利益工具。

這樣一來,在小說第28回中我們就看到了寶釵根本不屑於皇妃的特別恩賞,反倒“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而且反以寶玉被黛玉纏綿住為“幸”的那一幕: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第28回)

很清楚,寶釵作為個人,她是愛慕寶玉的。但作為一個有尊嚴的女子,她自然不情願把自己的愛情婚姻貶低為調解家族利益的工具和砝碼。因此,在她母親,還有王夫人、元春等人為此積極活動之際,她寧可抑制住自己對寶玉的感情,來與後一種做法劃清界限。

過去,很多紅學家在論述寶釵之情的時候,都顯然沒有對寶釵的個人情感與賈、薛二氏的家族聯姻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作出有效的區隔。因而,面對上述“薛寶釵不屑皇妃賞”的情節,總是失於一偏而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要麼只是簡單地依據寶釵反感元春之青睞的情形,斷言寶釵“不愛”寶玉,要麼則主觀臆斷,認定寶釵當時只是面上“不好意思”,而心裡喜悅,乾脆無視作者給出的原文乃是寶釵“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並非什麼“面上”沒意思,心裡卻有意思得很。

但實際上,寶釵的這種既深愛寶玉,又反感別人拿世俗想法玷辱自己純潔情感的心態,不過是任何一個自尊自愛的未婚少女的心理常態,這又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呢?倒是網友“蘭花先生”一語中的,道出了寶釵的這種矜持心態同黛玉的名利之愛的真正區別所在:

應該是這樣的。有一個有錢少爺:一個女孩子真心喜歡他。然後,周圍的人根本不能理解,用世俗的眼光去看這個事,說這個女孩子真有眼光,找到金龜婿了什麼的。這種情況下,這個女孩子會很不開心的,寧可不喜歡算了,反感大媽嚼舌頭。

另一個女孩子本來就是衝著有錢少爺夫人的名位去的。周邊的人把他們湊一起,說她有眼光,將來有前途。她就會很開心,認為大家都這樣說,真是太好了。前者是寶釵,後者是林黛玉。

林黛玉內心很希望自己有金的,因為她看重世俗名位,認為有金更加名正言順,她只是酸葡萄心思:黛玉說:“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另一方面,其內心深處卻又認為“既有金玉之說,也該你我有之”。

但薛寶釵呢?反感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去影響她內心的感情。(見蘭花先生在百度—寶釵吧《“心裡越發沒意思”何以變得“心裡也疼”?》一貼中的留言)

顯而易見,同樣是深愛寶玉,黛玉所重的卻是愛的外在形式,寶釵所重的卻是愛的內在實質。

正由於黛玉重形式而輕內容,所以她會為寶玉、湘雲有可能發生肉體上的“風流佳事”,以及名位上的“由小物而遂終身”,而緊張不安、恐懼不已,乃不惜跟蹤、偷窺寶玉的一舉一動,而根本想不起自己在思想層面上同寶玉還有哪些契合與互信可言。

反過來,寶釵卻因為是重內容而輕形式,所以她只要自己愛寶玉、疼寶玉,也清楚寶玉的精神核心能夠與自己相通,而且這個人也值得自己去疼愛,也就夠了。至於賈母、元春等家長究竟是支援木石姻緣,還是金玉姻緣,以及寶玉自己是不是一時糊塗,只被一個黛玉纏綿住,甚至於自己最終能不能嫁作寶玉之婦,她都可以不予理會,並不在意。

歸根結底,寶釵所求的就是“海內存知己”式的愛情本身,而不是愛情所附加的婚姻、利益等方面的結果。因此,她才可以一方面輕輕鬆鬆將元春的婚姻暗示判作“越發沒意思”的事情,另一方面又卻對寶玉愛意無限,一不留神就對其講出自己“心裡也疼”的嬌羞情話來。

那麼,寶玉其人到底有什麼樣的品格值得寶釵去愛呢?這是我們在清楚了寶釵究竟愛不愛寶玉以後,緊接著所要面對的又一個疑問。

乍一看,這似乎不成其為問題。賈寶玉是富貴公子,人長得俊美,性情又溫柔體貼,大觀園裡的眾女兒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可是,我們前面已經說過,薛寶釵並不羨慕這些外在榮華富貴以及寶玉容貌上的光鮮和性情上的溫柔,否則的話,她也就不會將元妃的特別恩賞當作“越發沒意思”的事情,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綿住為“幸”。

這實際上是顯而易見的:作為大觀園群芳中最有獨立思想的女子,她的愛也肯定是最有思想深度而與眾不同的,她既然愛上寶玉,那必然是另有緣故的,怎麼可能是出於這些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原因呢?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緣故,使得寶釵對寶玉迸發出了一時難以自抑的愛意呢?這就又要從寶玉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說起。

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賈寶玉一直是被紅學界當作一個所謂的“反封建”的“叛逆者”來加以歌頌的。可實際上呢?我們只要認真看一看寶玉對待當時的朝廷和“君父”的態度,以及他對待儒家祖師爺——孔子的態度,便不難知曉,這位怡紅公子其實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叛逆”、“反封建”的思想。

我們還是先來看看第36回中寶玉是如何在襲人面前盛讚當時的朝廷是“受命於天”,且又“聖”又“仁”的:

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汙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第36回)

而同樣能反映寶玉真實立場的,還有第63回中寶玉與芳官說笑時,他仍然念念不忘“為君父生色”的思想意識:

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樑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庚辰本第63回)

歸納一下,寶玉對當時的朝廷和“君父”,一則曰:“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二則曰:“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三則曰:“凡歷朝中跳樑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四則曰:“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清一色全是擁戴、讚頌的口吻!

如果一定要說書中的賈寶玉“反對”什麼的話,他所反對的那也是那些文臣武將只顧自己沽名釣譽,為邀忠烈之名,胡亂批評,拚得一死,反把“昏君”的壞名聲強加給皇上。如此設身處地的替“君父”著想,這算是哪門子的“叛逆”?與其說是“叛逆”,還不如說是對朝廷的別樣忠誠才是!

更進一步,賈寶玉不僅對當時的朝廷是一副忠心赤膽,完全以忠臣孝子自居的樣子,他對於儒家的祖師爺、被歷代統治者褒封為“文宣王”的孔子,也照樣是恭敬有加而不敢有絲毫的“忤慢”。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還因為孔子的教導,而改變了其一味厭惡男子,不願意同兄弟們相接觸的心態。我們來看看作者在第20回中的一段交代:

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你道是何呆意?

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第20回)

你看,寶玉本來是“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因為孔子強調了兄弟之間的人倫不可廢棄,所以他“只得要聽他這句話”, 也要在弟兄之間盡個大概的情理。假若真是什麼反孔、反禮教的“叛逆者”,他能把孔子的話看的這樣神聖而不可冒犯嗎?那顯然是完全不合邏輯的!而有意思的是,脂硯齋在這個地方也批了一句:

聽了這一個人之話,豈是呆子?由你自己說罷。我把你作極乖的人看。(庚辰本第20回眉批)

這就點明,不僅書中的賈寶玉是尊孔的,要聽孔子的話的,就連作書人和批書人歸根結底,也不敢不對孔子本人尊崇有加的!

至小說第58回,寶玉想透過芳官之口告誡藕官不可在園內燒紙錢,他就更是將燒紙錢原非“孔子的遺訓”這一條拿出來,當作了其反對這一習俗的一個最重要的理由:

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對面與他講未免不便,須得你告訴他。”芳管問何事。

寶玉道:“以後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後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

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

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裡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鍾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以後快命他不可再燒紙。”(庚辰本第58回)

依賈寶玉的邏輯,這燒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於是便可以反對,而不必遵行。那麼,這話反過來也就是說,只要是“孔子的遺訓”,就應當遵行,而不能反對。惟有不屬於孔子遺訓的後世異端,才是可以異議並反對的。

事實上,我們也看到,賈寶玉即使在否定眾多後儒經典的時候,他也是在強調“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惟獨肯定孔子的“大學之道”本身(見第19回)。

同樣地,他即使在為別人勸他走科舉之路而遷怒於古人,不惜燒書的時候,他也是“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卻惟獨留下了《四書》本身(見第36回)說句實在話,如果一個人尊孔尊到這種地步,愛惜《四書》愛惜到這種程度,都算是什麼“叛逆者”的話,《紅樓夢》中也真就是無人不“叛逆”了!

而具有諷刺性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81年出版通行本《紅樓夢》時,就偷偷地刪除了第58回中有關“孔子遺訓”的這一句話。很顯然,這說明即使是那些張口“階級鬥爭”、閉口“反封建”的“紅色紅學家”,他們內心裡也清楚,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其實是既不“叛逆”,也不“反封建”的!

說到此,我們不妨再順便說一下,近五、六十年以來,很多持“反封建”立場的紅研者都特別喜歡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跟晚明時代以王艮、李贄、何心隱為代表的“王學左派”聯絡起來,尤其認為寶玉身上所謂的“叛逆”思想是來源於李贄的“童心”說。

但我們結合以上引用的諸多原文來看,諸如此類的說法,其荒謬處卻是一目瞭然的。眾所周知,李贄是堅決反對世人沿襲孔子的是非觀的。用他的原話說,就是:“前三代,吾無論矣;後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千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固未嘗有是非耳。”(見李贄《藏書》)

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卻左一句“孔子的遺訓”,右一句這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這徑直就是“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這怎麼能跟李卓吾的思想扯上關係呢?

更要命的,李贄倡導“童心”說的目的是為了要人們保持“最初一念之本心”,反對通過後天學習以及擴大視野、增長見識而獲得的“道理聞見”之言。可在《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童心”又是什麼呢?無非是要所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都圍繞在他身邊,為他灑淚的妄念罷了。

直到他“聞見”到齡官只愛賈薔,並不買他的帳,這才“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意識到“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第36回)。這又恰恰是等於以後天“聞見”的真理,來否定當初“童心”般的妄想。

如果真要認真推究起來,書中賈寶玉的思想脈絡,其發展走向幾乎處處都跟李贄等“王學左派”截然相反。而本來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兩類人,到了那些“紅色紅學家”嘴裡竟然有了相互師承的關係,筆者倒真的是不能不佩服他們當初的“勇氣”了!

除此而外,值得一提的還有寶玉是否具有所謂的“民主”思想的問題。過去,官方紅學會中的很多人一口咬定寶玉是一個帶有近代風氣的“民主主義者”,認為他具有初步的“平等意識”。理由是寶玉“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很多小丫鬟都敢於同寶玉沒尊沒卑地亂開玩笑。

這在我們看來,也明顯是屬於信口開河的表現。為什麼呢?讀者只要看看賈寶玉誤踢襲人一事,就不難明白他身上所謂的“民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

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第30回)

只因惱恨丫頭們不給他開門,這位寶二爺就“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他踢到襲人固然屬於誤踢,但如果真的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來開門,被他踢了不也白踢嗎?

很顯然,中國歷史上從來就不乏貴族主子寵嬖年輕侍婢的例子。因為少爺們一時喜歡,嬌寵無度,得寵的丫頭當然也可以關起門來稱王稱霸,為所欲為,不把禮法尊卑放在眼裡。

但如果你當真以為這就是“民主”,這就是“平等”,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主子心情好的基礎上的。一旦生起氣來,主子終究還是主子,奴才終究還是奴才。其上下、尊卑是一點也不曾錯亂的。

在這種人與人的關係當中,為奴的一方根本就說不上有什麼真自由、真解放。而主子一方呢?如果你把他對美貌侍婢的嬌寵,給當成什麼“叛逆”,什麼“反禮教”,那就等於是說膿瘡不是膿瘡,簡直美豔如桃花了。

在清楚了寶玉的真實思想以後,我們還可以從性格與性情的角度進一步地瞭解這個人。應當說,賈寶玉這個人不僅在思想上並不是一個所謂的“叛逆者”,就是在性格和性情方面也遠沒有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評價的那樣高,相反,他還是一個相當軟弱、相當不負責任的人。而關於這一點,我們又可以透過他在金釧投井、晴雯被逐二事上的表現來加以說明。

小說第30回和第32回寫金釧被王夫人驅逐,憤而投井自盡。這事本來是由寶玉甜言蜜語地主動找金釧親熱、調笑而引起的。可事發以後的情形是怎樣的呢?王夫人一個耳光打在金釧的臉上,狠狠地罵她:“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寶玉卻不僅不敢站出來主動承擔責任,替金釧辯護一句,反而是見勢不妙,“早一溜煙去了”。直到傳來金釧投井而死的訊息,這寶玉才深悔不及,又是垂淚不已,又是在金釧冥誕那天,偷偷溜出城外,私祭金釧。可人都已經死了,這一切懺悔的表現對死者又有什麼用呢?充其量不過是讓自己良心上的不安有所緩解罷了。

而同樣的情形,在晴雯被逐的時候,又幾乎是重演了一遍。第77回寫晴雯被王夫人一氣攆出了大觀園,這寶玉也是當場默不出聲,“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眼睜睜地看著晴雯被拖了出去。

等到送走了王夫人,才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衝著襲人、麝月等人發脾氣。倒是襲人為他提出了一個挽救晴雯的切實可行的方案:“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

可這時候的寶玉又在做什麼呢?他反而在無端懷疑襲人、麝月等人是所謂的“告密者”:“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他也不想一想,若是襲人真的想“告”晴雯,以晴雯的浮浪,她恐怕早就被王夫人給盯上了,還輪得到今天才來驅逐她麼?

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以護花使者自居,口口聲聲願意為女孩子們“化煙”、“化灰”的男人,事到臨頭,只因害怕母親的威嚴,就束手無策,想不出任何可以用來應對的辦法,只知道一跑了之,或者對無辜的人胡亂懷疑一氣、怨怒一通。

怯懦到這種地步,糊塗到這種程度,也的確要讓人不禁感嘆一番:還“絳洞花王”呢,其表現簡直比“呆霸王”薛蟠還不如。至少後者還知道為搶奪心愛的女人而揮動老拳!

由以上情形來看,賈寶玉不僅沒有什麼“叛逆”思想,而且還有著怯懦無能和不負責任的毛病,簡直是一無是處。依照常理,這樣一個形同廢物的男人,似乎應當為寶釵所不直,離他遠遠的才對。可《紅樓夢》中的事實卻是,寶釵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這其中的奧秘就在於我們以上的分析,均是從世俗的意識形態、功利成敗等角度去解剖賈寶玉。如果我們換從非世俗的角度去看,這個被作者自貶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紈絝子弟,卻又有著當時幾乎所有的男人,尤其文人士大夫階層的男人所最為稀缺的一種品質——高度的社會正義感!

我們知道,寶玉儘管軟弱,儘管無能,但他的本性還算是純良的。比如第35回寫玉釧兒端湯,不小心燙了寶玉的手,寶玉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同樣地,賈環屢次三番想要謀害寶玉,寶玉卻從未藉助自己受到賈母寵愛的優勢地位,打擊報復賈環,使後者有任何難堪。

哪怕是在得知他捱了父親的暴打乃是賈環告密所致以後,書中也只是說“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第34回),仍未見他有任何怨毒的念頭。而即使是他的糊塗無能和不負責任,追根溯源。也是他善良軟弱的產物,並非內心冷酷的表現。

也正是這種天性中的善良,發展到了政治領域,使得寶玉表現出了一種跟別的官宦子弟都截然不同的潔癖和節操。別人都熱衷於功名利祿,寶玉對此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別人為了仕途上的“進步”,可以不擇手段地貪酷虐民,最起碼也是甘願與這些貪酷虐民的贓官融洽相處,同流合汙。寶玉卻把這些人一律看作“國賊祿鬼”,而堅決不肯與之為伍。

因此,寶玉雖然不是一個“叛逆者”,也沒有絲毫的“反封建”或者說“反孔”、“反皇權”的意識,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有獨立的社會思考能力的人,一個懂得從維護“君父”的角度出發去批判現實黑暗的人,一個在昏暗朝政下產生的所謂“忠誠的反對派”。

當然了,也有人將寶玉的不喜讀書仕進以及厭惡官場中人,一古腦地都解釋成他懶惰怕苦、貪圖享樂的表現。我們不否認,寶玉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的確有好逸惡勞、害怕刻苦學習的一面。

但《紅樓夢》中又特意點出了寶玉與北靜王之間的交往,這又足證寶玉對那些讀書做官的“鬚眉濁物”的厭惡,並非全是基於懶惰、圖享受的心理,而至少有一大半還是出於其社會正義感的驅動!

何也?因為寶玉在厭棄百官的同時,卻惟獨對這位“賢王”崇拜得五體投地。且看他初見北靜王時的情景,又是“忙搶上來參見”,又是將後者所贈鶺鴒香念珠恭恭敬敬地接過來,“回身奉與賈政”(第15回),後來又“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第16回)。完全是將這位年輕的王爺當作了自己的偶像!

再看寶玉平日跟北靜王的交往。第43回寫寶玉出城私祭金釧,他回來給家裡撒的謊便是:“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這固然是矇騙賈母等人的謊言,但如果寶玉不是平時常登這位北王爺的家門,賈母她們能信嗎?

可我們知道,這位北靜王也是一樣要勸說寶玉認真讀書的。事實上,他在初見寶玉時,就對賈政說過:“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第15回)

可寶玉為何卻惟獨不嫌惡這位北靜王的勸導呢?歸根到底,還是在於北靜王乃是一個不同於眾貪官的“賢王”!書中雖未明寫這位水溶王爺有什麼過人的賢德,但他的廉潔卻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因為第53回寫北靜王給寧國府送過年用的字聯、荷包,賈珍就把他當作了一般“打秋風”的“世襲窮官兒”而寧可躲著不見。

而我們知道,北靜王其實權勢並不小、地位並不低。作者在第14回中交代,東平郡王、南安郡王祭棚、西寧郡王和北靜郡王,“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可知皇家對於北靜王這一支脈是青睞有加的。

然而,出身如此顯赫的王爺,到賈珍眼裡卻淪落為惟恐避之不及的“打秋風”的“世襲窮官兒”。那麼,合理的解釋就只有一個:北靜王是一個廉潔的人,他不會像其它的官員那樣會搞“外水”。

而反過來,寶玉厭棄百官,卻獨敬這位廉潔的“賢王”,這就足以說明他並不是一個因懶惰、貪圖享受而逢官必反的人。他對於官場的激憤和憎惡,的確是其內心正義感的使然!

寶玉的這些激憤和社會正義感,如果是放在今天那些自由民主的國家裡,自然算不得什麼。可它卻存在於一個外表貌似強大,內瓤子卻已經朽壞的所謂的“太平盛世”裡,因此就成了一種十分難能可貴的品格。

至少,我們從寶釵的角度看過去,寶玉甚至還是她視野所及的範圍內唯一具有這種憤世嫉俗的批判精神的男人!正如原著第42回中寶釵向黛玉所袒露的那樣,當時在她眼中所看到的那些讀書做官的男子,竟然沒有一個是真正能夠“讀書明理,輔國治民”的好人。

不僅“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好)人”,反而是一個個“讀了書倒更壞了”,全部成了濫用職權,禍國殃民的橫行“螃蟹”,“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如今突然遇見一個賈寶玉堅決不肯同她所極度厭惡的賈雨村之流狼狽為奸、同流合汙,這怎麼能不讓寶釵產生眼前一亮、如獲至寶的感覺呢?

當然了,寶釵並沒有接觸過北靜王,她恐怕也不知道在當時貪瀆成風的官場中還有著這麼一位讓寶玉敬重的“賢王”。但話又說回來,即使是北靜王,書中也只是稍帶著點出了他的廉潔,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位年輕的王爺有任何憤世、出世的想法或者對當時的朝政有什麼異議和不滿。

因此,即便是寶釵聽聞過這位北靜王的賢名,寶玉身上的這份讓她感到驚喜的社會正義感,在她的眼裡也依然是唯一的。顯而易見,正是這一點構成了寶釵深愛寶玉的思想基礎!

固然,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寶玉是個軟弱無能,負不起丈夫責任的人。但寶釵原本就不是一個需要倚靠男人的寵護和憐憫才能生存下去的小女人。母親的糊塗和哥哥的荒唐,早就將寶釵歷練成為了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強者。她有那個自信去引導自己所愛的男人去走一條富於挑戰性的道路。

寶玉縱然無能,但因為本性的純良,他即使做不成什麼大事業,也如那些耕種人、買賣人一樣,不至於有大的社會危害,而不會像賈雨村那樣“才勝於德”的“奸雄”那樣,造成貪酷虐民的嚴重後果。更何況,寶釵之勸寶玉讀書仕進,是期望他將來能夠實現澄清吏治的遠大理想的,原本就不是在意於功名本身。

因此,哪怕是以後最終不能讓寶玉透過科舉入仕,掌握足以消滅那些贓官的權力,依照寶釵那種做不了好官就不如不做官,“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的思想立場,她也樂得以老莊、禪宗的“梵鈴聲”引導寶玉走上所謂“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的出世、遁世之路。

至於她自己,這世間的一切榮辱得失,原本就是無所謂的,甚至她在塵世的婚姻幸福,她也可以選擇放棄,正所謂“雖離別亦能自安”(見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是也!也恰如脂硯齋所云,這就叫做“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的精神!

所以,寶釵才寧可將自己的政治期望全部寄託在寶玉這樣一個嬌弱的青年公子身上,頂著被後者誤解、攻擊的風險,一再勸說他將來“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見第34回),而不會對賈雨村之類的雖才幹優長,卻心術不正,被功利思想迷了心竅的人心存任何幻想!

可想而知,在寶玉因為經濟仕途等事而誤解和攻擊寶釵的時候,寶釵的內心一定是既覺得尷尬,又感到欣慰的。

正如小說第32回借襲人之口所描述的那樣,寶釵勸說寶玉認真讀書,準備將來出仕朝廷,那情形往往是“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寶玉“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弄得寶釵“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能“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

襲人倒臉上過不去,只當寶釵“惱了”,從此翻臉不再理會寶玉。“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照樣對寶玉關愛有加,照樣對寶玉盡心負責。使得襲人也禁不住要感嘆說:“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寶釵本來是希望寶玉透過掌握權力去消滅如賈雨村那樣的贓官,現在卻被寶玉一氣之下錯當成了後一種貪官的同類,連個解釋、辯白的機會都沒有,這樣的尷尬當然要使她“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可寶釵事後卻毫不計較,“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照樣地疼愛寶玉,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是因為寶釵恰恰透過這一使自己尷尬的場景,看到了一個絕不肯向流俗妥協、退讓的賈寶玉!故而,在尷尬的背後,她的內心又由此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欣慰!而這種微妙的心態,也被網友“蘭花先生”給捕捉到了。對此,她評論說:

說白了,我倒覺得很能理解薛寶釵為什麼會喜歡賈寶玉!本來,薛寶釵一直認為當時的讀書人沒有一個是好的。儘管,賈寶玉算不上一個優秀的男人,但是當賈寶玉因為誤會她的意思,給她臉色看的那一刻,我到覺得薛寶釵不僅不會生氣,反而會有點高興!至少,他是一個聽到要跟現實同流合汙就會生氣的男人。

……呵呵,襲人認為薛寶釵有修養,受了氣自己在邊上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其實,我到覺得薛寶釵是站在那裡暗暗高興。試想,薛寶釵是個心甘情願受白氣的人麼?賈寶玉說她身材那次,她是怎麼反擊的?如果薛寶釵真的覺得自己是對的,她保證讓賈寶玉下不了臺!(見蘭花先生在百度—寶釵吧《寶釵規勸寶玉,原文在哪幾回?》一貼中的留言)

這也是一針見血的評論。試想,在“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一節當中,寶釵是怎樣回擊寶玉的無理挑釁的?而現在寶釵卻能優容寶玉的此種非理性的放肆,這隻能說明寶玉在此種激憤中所表現出的社會正義感,恰恰是寶釵自己所最欣賞的!

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第38回中寫“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寶玉剛一讀到寶釵譏諷貪官的那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就立即意識到過去是自己弄錯了,而他的這位寶姐姐不僅不是什麼賈雨村等貪官的同類,反倒跟他一樣,屬於堅決反對此類“國賊祿鬼”的同盟者和急先鋒!

因此,寶玉不僅要為之叫好,高呼“寫得痛快”,而且還甘拜下風,佩服得五體投地,承認在寶釵的這首“借蟹譏權貴”的政治諷刺詩面前,“我的詩也該燒了”!

當然了,寶釵和寶玉所共有的這種反貪官、反權貴,卻不反皇帝、反朝廷的思想立場,很多思想左傾的“紅色紅學家”對此是頗不以為然的。

一位明顯是持擁林派立場的評紅者曾經對筆者說:“林黛玉連皇帝都罵了。”言下之意,釵、玉二人的反官僚傾向並沒有什麼值得誇讚之處。然而,在曹雪芹的原著中,真的存在所謂“林黛玉罵皇帝”的情節麼?答案卻顯然是否定的。

按,過去這些擁林派論者主要是抓住小說第16回林黛玉棄擲鶺鴒香串一事,來大做文章,論述黛玉如何如何“藐視皇權”的。

依照這些論者的邏輯,無非是說那個被賈寶玉珍重取出,準備轉贈林黛玉的鶺鴒香串是北靜王給的,而北靜王的這串鶺鴒香串又是“聖上親賜”的,因此,林黛玉罵了一句“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又“擲而不取”,就等於是把皇帝也罵作了“臭男人”。

這樣的思維邏輯儘管甚是討巧,但卻經不起認真的推敲。因為這些論者明顯忽略了一點:當時,林黛玉並不知情,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個鶺鴒香串是北靜王給的,再往前又是皇帝御賜的。

聯絡到賈寶玉經常與外面的公子哥兒、小廝優伶們互贈私物的情況來看,林黛玉倒很有理由相信這鶺鴒香串是那些人贈與賈寶玉的。而對於黛玉來說,外面那些公子哥兒、小廝優伶們可不就是“臭男人”嗎?以黛玉的本心,她罵的不過是這些紈絝子弟以及伺候他們的戲子、奴僕,如何能扯到什麼“罵皇帝”上去?

而實際上,這種不知情的錯罵,在襲人身上也幾乎一模一樣地發生過一次。小說第28回寫寶玉趁襲人睡覺之機,將蔣玉菡所贈茜香羅偷繫到襲人身上,襲人醒來以後,趕忙把它“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還十分賭氣地說:“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這裡“行子”二字是一個方言詞,指不喜歡的人或物。

可透過前文交代,我們知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也是經過皇帝之手,賞賜給北靜王,再由北靜王賞給蔣玉菡。依照那些擁林派論者的邏輯,那襲人不是也將皇帝和北靜王罵作了“這行子”麼?以同樣的標準,花襲人又究竟是不是一個所謂的“反封建”的、“藐視皇權”的“叛逆者”呢?

其實,真要判斷林黛玉是否真的敢“罵皇帝”或者“藐視皇權”,只要看一看她在知情的情況下又是怎樣一副態度,讀者便不會那麼輕易地走入那些“反封建”紅學所刻意製造的誤區。

第24回,書中寫明香菱笑嘻嘻地黛玉說:“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了瀟湘館。

然後,“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所謂“上用”,也就是皇帝御用的東西。賈府因系皇家姻親,自然經常能得到皇家賞賜的各種物件。說白了,也就是皇帝用剩下的東西。

可這時候的林黛玉有沒有因為這是“上用”的新茶,就大罵說“什麼臭男人用的,我不要它”呢?她當然沒有。不僅沒有,到小說第25回,作者甚至明確點出黛玉還特別愛吃這種皇帝喝剩下的茶葉:

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嚐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麼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

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

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裡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庚辰本第25回,蒙府本、戚序本同,甲戌本奪漏“寶釵道”三字,列藏本、夢稿本此三字改作“黛玉道”,但依據庚辰本上一條的笏評:“二寶答言是補出諸豔俱領過之文”,可知庚辰本的“寶釵道”三字確係曹雪芹原文)

這裡鳳姐當著黛玉的面,點出那是“暹羅進貢來的”,屬於皇家享用的貢品。可這位林姑娘卻偏偏喜愛這種皇帝喝剩了的東西。

當時,寶玉和寶釵均對這種皇家貢品表明了其不以為然的態度,覺得那東西“不大甚好”、“顏色不大好些”。甚至連鳳姐也認為此類貢茶“嘗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

可惟獨林黛玉一聽說那是貢品,就立即來了興趣,不僅當場表明態度:“我吃著好”,還忙不迭地要打發丫頭到鳳姐那裡再去取新的。這算哪門子的“藐視皇權”呢?分明是貪慕皇家權勢才對!

而黛玉的這種貪慕之心,又無疑是跟寶玉、寶釵那種真正藐視功名富貴,根本不在乎皇家恩賞的態度,形成了一種非常不利於傳統的“反封建”論的、反向的鮮明對比!

很顯然,正是寶釵和寶玉的這種不慕權貴恩賞,只求政治清明,敢於憑著一腔正義感去批判現實黑暗的態度,再加上二人對於佛、道等“出世”哲學的共同偏愛,構成了所謂“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的精神核心。

而這樣一來,也就決定了在寶玉的內心世界裡必然會發生一次巨大的情感轉折——由開初時對寶釵的誤解、排斥,轉向同寶釵心靈契合、情感相通。同時,也由婚前對黛玉的一往情深、無限迷戀,轉向婚後同寶釵夫妻恩愛、至濃至厚。

自然,這樣的情感轉折是發生於脂評本的後三十回佚稿之中,我們今天已無法直接看到,但即便如此,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仍為我們提供了有關這方面的不少提示。譬如,甲戌本第8回標題詩——《金玉姻緣贊》,就是非常明顯的一處帶有預告性質的文字。其詩云: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鳳髓香”:由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的奇香異酒,名曰“萬豔同杯”。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系“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也。這裡比喻至濃至厚的愛情。

“翠斝”:翠玉製成的酒杯,比喻世人狹隘的心胸。“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古老的鼎器,剛剛烹煮出清新無比的麟髓鳳乳之香,小小的酒杯,又哪裡盛得下這瓊漿玉液所散發出的奇香?比喻世俗的人們,不能體會至情至愛的真諦。

“綺”,帶有花紋或圖案的絲織品。“縠”,有皺紋的紗。諸葛亮《治人》:“綺羅綾縠,玄黃衣帛,此非庶人之所服也。”“綺縠”,猶言“錦衣”、“紈絝”,指代貴族子女。

“娃”,本意是美女。“金娃”,即指薛寶釵。“郎”,年輕男子的簡稱。“玉郎”,即指賈寶玉。“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不要說貴族子女的婚姻沒有愛情的風韻,請看寶釵與寶玉的奇緣吧!

過去,許多擁林派讀者都喜歡斷章取義地抓住第5回《終身誤》中的前兩句話,即所謂“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來大做文章,說什麼寶玉婚後仍然“只念”黛玉,“冷落”寶釵,但作者此處卻針鋒相對地給出了完全相反的提示:

所謂“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這幾乎等於是在強調“都道是木石前盟,俺偏念金玉良姻”,“空悼著世外仙姝寂寞林,更不忘山中高士晶瑩雪”了!那寶玉、寶釵婚後的生活正有著奇香濃烈的“風韻”呢!那寶玉又豈有可能“冷落”寶釵?

一句話,作者正要這些斷章取義地妄言什麼寶玉“只念”黛玉,“空對著”寶釵的讀者閉嘴“莫言”!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讓擁林派論者頗為尷尬的情形呢?

因為那些擁林派論者都有意無意地讀漏了《終身誤》這支曲子中最為關鍵的第三句話:

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其實,這“美中不足”四字,原本是頑石下凡之際,癩僧、跛道二位仙師對它的勸告:“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甲戌本第1回)

那時候,石頭“凡心已熾”,自然是聽不進去的。結果呢?下到凡間以後,陰差陽錯地與本應配給神瑛侍者(甄寶玉)的絳珠後身——林黛玉結緣,在塵網中越陷越深。二人之間的口角越來越多,相互給對方造成的痛苦與失望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直到有一天,這種痛苦與失望再不能讓其承受時,那頑石(賈寶玉)才會翻然悔悟,明白人世間這一切世俗的兒女情長皆不可永遠依恃,惟有以禪宗、老莊之“出世”境界為指向的至情大愛,也即寶釵對他的關愛和引導,才應該是其精神世界的最終歸宿。

所以,所謂的“只念”也好,“空對著”也好,那都不過是寶玉走上“悟道”之路以前的執迷之語罷了。不客氣地說,那恰是其“終身一誤”所“誤”的內容之所在!

而在其“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以後,他還有可能繼續堅持原來的錯誤嗎?很明顯,雖然在他的心底裡依然保留著一份對黛玉的留念之情(即所謂“意難平”),但其主要的情感還是不能不轉到寶釵身上,轉到作者所預告的那種“古鼎新烹鳳髓香”,“金娃”與“玉郎”夫妻恩愛,並風韻獨具的情態和意境之上!

這樣的話,作者當然也就有理由以一句“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來告誡那些斷章取義的讀者閉嘴“莫言”了!

第35回,“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節,也是關於寶玉情感轉折的一處鋪墊和預示。原文如下: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

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

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裡?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

正說著,只聽外頭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第35回)

——以“金線”絡配“通靈寶玉”,這顯然是對“金玉姻緣”的又一種暗示。可寶玉對此又為何會“喜之不盡”,並且“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呢?作者的示意,盡在不言之中,讀者不妨細細品之。

而所有關於寶玉情感轉折的提示中,最大且最明顯的一處,又莫過於第58回中的“茜紗窗真情揆痴理”一節:

芳官聽了,滿面含笑,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嘆。”寶玉聽了,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

芳官笑道:“那裡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

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

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第58回)

小生藕官與小旦菂官本有舊情。菂官死後,藕官念念不忘,每年都去燒紙。可後來補了蕊官,她與蕊官也一樣地恩愛體貼。有人指責藕官“得新棄舊”,她便說了上述這番“得新不棄舊,戀舊不拒新”的大道理。是為“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值得注意的是,藕官的這番“呆話”,卻是獨合了寶玉的呆性!弄得他“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那寶玉何以會感動若此呢?想想看,藕官對菂官、蕊官的態度,這不正是日後寶玉對待釵、黛的態度麼?

所謂“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足見,寶玉日後雖然也會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卻絕不會因此而拒絕與寶釵的夫妻恩愛!

這就更加強化了前面《金玉姻緣贊》中所謂“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的預示效果!

其實,即使拋開上述正文中有關寶玉情感轉折的若干提示性文字而不論,單是從庚辰本第20回的兩條脂批中,我們亦可以看出,在曹雪芹的後三十回佚稿裡,那寶玉、寶釵婚後的情形究竟如何。我們亦將這兩條脂批輯錄於下:

閒閒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

寫晴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卻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後漸大漸生心矣。

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

然後知寶釵、襲人等行為,並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豔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於二女夫子哉?看過後文則知矣。

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洩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前一條脂批在感嘆麝月的命運,併為晴雯的恃寵驕橫而開脫、辯護的同時,也順帶地點出了後文中寶玉、寶釵之間的一段“輕俏豔麗”的生活:

“寶釵、襲人等行為,並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豔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於二女夫子哉?看過後文則知矣。”——這裡的關鍵是寶玉“甘心受屈”!

而後一條脂批則明確指出前八十回中,每有寶玉、寶釵相遇之時,作者就故意寫的雲遮霧罩,不是這個來打斷,就是那個來岔開,乃是有意為後文預留餘地。而寶玉、寶釵“成其夫婦”之後,不僅感情很好,且還有一段兩人撫今追昔的“談舊”之文。而這才是“文章之精華”的所在!這就把寶玉、寶釵婚後夫妻恩愛的情形,描述得更加具體可觀了。

標簽: 寶玉  寶釵  黛玉  賈寶玉  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