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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書評

作者:由 李清安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9-03

0。

我選擇把這個問題放在最開始:

哪一個更好些——是廉價的幸福,還是崇高的苦難?

1。

我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我和這位“地下室人”有著不少共通之處,我想這也是我能從他的“瘋言瘋語”領會到他意思的主要原因。

因此,以下的感受可能或多或少夾雜了我個人的想法,從而有存在偏頗的可能。這個應該叫,沉錨效應?無論如何,我肯定是相信自己領會到了他的意思的,至於各位怎麼認為,那就是各位自己的事情了!

但我始終深信,不僅過多的意識是一種病,甚至任何意識都是一種病。

一個基調。意識,自由,人類。儘管“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人類也是會思考的蘆葦”。如果沒有意識,人類僅僅是一個生物,疼痛是生物的疼痛,滿足是生物的滿足。生物層面的東西永遠是更淺薄的,不涉及“絕望”或“崇高”。

意識是如何摧殘人的呢,舉個例子。你的父母隨意進出你的房間,翻看你的日記,幫你安排工作,決定你要做什麼。如果你只是一個生物,你不會感覺有絲毫不妥,可能還會對此感恩。但當你有了諸如“隱私意識”“人生追求”一類的東西,那就壞啦,你將無法抑制地感到憤怒,被侵犯,家裡被你搞的雞飛狗跳,反目成仇。你看,意識是不是一種病,把好好的東西搞壞了。

你的痛苦不是真實的痛苦,是你的意識帶給你的痛苦。

2。

大概我能從中獲得某種享受,當然是一種絕望的享受,然而就在絕望之中卻往往有刻骨銘心的享受,特別是當你十分強烈地意識到你已經山窮水盡、毫無出路的時候。

失望的時候,人大抵是不會感到享受的,你心中滿是期望落空的難過。但絕望就不同了,你把一切期待抹平,卻好像因此得到了些什麼。得到了掙脫束縛的快樂、蔑視世間一切規則的驕傲,而正因為你將一切期待歸零,所有額外得到的都將使你歡欣雀躍,心滿意足。

山重水複,傾盆大雨,電閃雷鳴,你卻笑出聲來:還能怎麼樣呢?再多來一點讓我見識見識吧!

3。

“地下室人”的核心在於:物質層面匱乏,而精神層面活躍。造成的後果是:

時而自卑,時而自大。因為沒有一個穩定的信心來源和評判準則。這也是“意識”的問題。在你真正將你的畫賣出價格之前,你都無法確定自己是當世梵高還是不知名的垃圾畫家。這個社會對你的認可,你時而覺得毫無用處,時而又不得不承認它無比重要。

我時而鄙視他們,時而又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

一個具體表現在於,目光。

他在心虛時:

極力不瞧阿波羅

他所受的折磨:

因此你就跑來用這種愚蠢的目光懲罰我、折磨我……

以及:

至少我一輩子都目光旁視,從來不敢正眼看人。

在我逐漸開始正視別人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之前總是在避免這麼做的。目光是有形的,對視是危險的,意味著你在對別人進行一個主觀主動的行為,而實際上你害怕與別人產生交集,你害怕別人開口問你:有事嗎。

我甚至做過實驗:我能否經受住某個人射向我的目光,可總是我第一個垂下目光。這使我痛苦得幾乎發瘋。

你對社會規則一無所知,你對此感到陌生,恐懼,你生怕犯錯誤,被別人光明正大,理所應當地嘲笑,那樣就完全地,徹底地,摧毀了你的自信心,你的驕傲,你的膨脹。

我生怕自己顯得可笑,甚至害怕到病態的程度,因此我奴性十足地崇拜有關儀態舉止的一切成規慣例。

我批註道: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前一階段。

人不應該完全地遵守一切規則,同樣的,人也不應該完全忽視規則(得到這個社會的認可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此,當你瞭解了這個社會的運轉規則以後,你就真正地從中解脫出來了。你不必病態地擔心自己違背了哪項原則,而是可以輕鬆地違背一些無關緊要的,遵守一些人所共知的。

4。

意識過剩的人,還會輕易地陷入自我掙扎,自我懷疑中。這使得他們經常反覆思考對錯利弊,而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本能和衝動。

天生愚蠢的人,認為自己的報復是徹頭徹尾的正義行為。而老鼠卻由於強烈的意識,否認這種正義。最後,它終於採取了行動,實施了報復。這隻倒黴的老鼠,除了原初的齷齪外,又在它的周圍蓄積了一大堆以問題和懷疑為形式的其他種種齷齪;從一個問題又生髮出許許多多沒有解決的問題……

反思是必要的,但否認本能是可憐的。你受到了傷害,你生出報復的念頭,然而與此同時,你卻又自己懷疑起自己來,他人對你造成的傷害還未消散,你又自己傷害起自己來。這聽上去還不夠可憐嗎。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具體的人,卻總是想充當洞悉一切的上帝角色,又如何才能不自我懷疑,自我傷害呢。

為自己臆造出許許多多子虛烏有的事情,還藉口說這些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正因為這類人與他人的交際過於稀少,而對於此事又過於看重,導致他們總是仔細地思考交際中的每一處細節,並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不足,以便他們在無人處順理成章地感到悔恨和自責。對於他們來說,哪怕再正常再輕微的交際,也是困難而折磨的,因為他們總有過多的臆想:

其實,我在那裡完全不是散步,而是品味難以計數的痛苦、屈辱和憤怒。

一個經典的情節,地下室人與將軍之間的“讓路”。他痛苦地掙扎,感到自己只是一隻“受盡了所有人侮辱、所有人損害的蒼蠅”。他的意識無比活躍,物質卻如此懦弱,渺小:

他讓出一半路,你也讓出一半路,你們相互尊重,也就各自走過去了。但根本不是這樣,而且照舊是我閃身讓路,而他甚至都沒有發現我給他讓了路。

他為了這件事可以說是費盡心思。

我一刻不停、極其狂熱地尋思著這事,而且故意更為頻繁地到涅瓦大街去,以便設想得更加清楚明白。

他甚至為此特意挑選了手套和外套,多說一句,他是向別人借錢來購買這些的,可見他有多麼重視這件事。另一個角度來說,他非常關注社會的“規則”:衣著不如人,是不值得別人的尊重的。除此之外,他還十分體貼優雅地想到:

僅僅是不讓到一邊,撞他一下,但又不要撞得太厲害,而只是肩膀碰著肩膀,剛好控制在合乎禮貌的範圍之內;這樣,他撞我多重,我也就撞他多重。

然而,經過了如此精心的準備,他仍然難以邁出那一步,以至於他又陷入不斷自我懷疑的掙扎中了。

我甚至都開始絕望了:我們無論怎樣也無法相互撞起來——每次都是如此!

他甚至為此發起了寒熱病。而就在他決定放棄的那一刻,他卻出乎意料地下定了決心。多提一句,我對這種感覺也深有體會,現在想來,大抵是終於放下了“期望”和“對自己的要求”,終於不再會因為這件事成功與否而對自己批評指責了,這反而給了人去行動的勇氣。

我們肩膀碰肩膀,紮紮實實地撞了一下!我分毫不讓,而且以完全平等的身份揚長走過!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上一眼,裝作毫無察覺。

他“欣喜若狂”,“得意洋洋”,“唱起了義大利詠歎調”。哪怕“我吃虧更多些,他遠比我強壯”。但他“達到了目的”,“維護了尊嚴”,“在大庭廣眾之下使自己與他處於完全平等的社會地位”。

這就是自我掙扎者的可悲之處,為別人毫不在意的東西茶飯不思。比輸更可悲的事情是別人不知道你贏了。

在那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在那些無人在乎的角落,自我掙扎者將幾乎全部的自己消耗在那裡,而最終只得到了一點點,別人毫不在乎的,卻能讓自己欣喜若狂的,成就。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妄斷地說,將人生消耗在這些地方是不值得的。

5。

與“我們這類思前想後因而一事無成的人”不同的,“那些率直的實幹家和活動家”。

他們由於目光如豆,把近期的和次要的原因當作最原始的原因,因而他們就比別人更快、更輕易地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自己事業無可置疑的依據,於是便心安理得了,而這可是關鍵所在。須知要開始行動,就必須事先完全心安理得,而且不存絲毫疑惑。

我是怎樣做到心安理得的呢?我所依憑的最原始的原因在哪裡呢?根據又在哪裡呢?我到哪裡去找到它們呢?我開始思考,於是,我的每一個最原始的原因便立即引出另一個更為初始的原因,如此類推,以至無窮。這正是每一意識和思維的本質。因此,這可能又是自然規律。

一個不帶任何對錯判斷的,客觀事實。你很難判定這二者哪個是對,哪個是錯,你甚至無法判斷哪個更好。

一個堅信努力就會成功的人,一輩子都在不停地努力,找到自己做的不夠好的地方並加以改進,最終無論成功與否,他都沒有產生半分懷疑。你能說這樣的人是錯的嗎,你會覺得這樣的人生是不好的嗎。哪怕他沒有看到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許許多多,客觀的,與努力無關的,影響成功與否的因素,但這個想法難道就是對的嗎,難道就是“最原始的原因嗎”,難道就是這個世界的終極真理嗎。

我的想法是,你只能成為你要成為的樣子,而無法成為你想成為的樣子。人是沒的選的。

哦,如果我只是因為懶惰而什麼都沒做,那該多好啊!上帝啊,那時我將會多麼尊重自己啊。我尊重自己,是因為我自己身上至少還能夠擁有懶惰;我身上至少還有一種似乎是確鑿不移、自己也堅信不疑的品行。

有些令人發笑的自我掙扎。一切似乎都陷入一種不確定中,而正因如此,一點確定的東西,哪怕是確定的缺點,都令人欣喜安心。我近來常在重複的一句話:一切都關乎程度。反思是必要的,反思使人進步。但懷疑是應該有度的,過度的懷疑往往使人掉入不確定的旋渦,從而落得什麼也得不到的下場。純粹根據本能的確定也許是盲目的,但經過一層或者兩層的反思,我們應該勇敢地去下一個結論,哪怕冒著武斷的風險。有一個堅定的結論,總比一切都虛無縹緲要令人踏實的多了。

6。

關於“美與崇高”。

我個人將其翻譯為“美感”。美感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一件事,某種程度而言,它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食慾是庸俗的,性慾是庸俗的,而美感是至高無上的。這件事的好處在於,主觀性是如此之強,乃至於你可以自己來制定或修改規則,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就像地下室人:

躲進“一切美與崇高”之中,當然,是在幻想中。我放肆幻想,躲進自己的角落裡一連幻想了三個月……

美感這件事是如此重要,乃至於可以作為一切事物的理由和意義,更妙的是,沒人能對此說三道四。那些反對的人,無非是在乎衣食住行的俗人罷了,真正高雅的人,高尚的人,怎麼會反對呢。

我會利用任何一個機會,先往自己的酒杯裡滴滿眼淚,然後為所有“美與崇高”的事物乾杯到底。

當我一旦陷入到這樣的情緒裡,我便一定處於“有時自卑,有時自大”的後者。我是如此地確信自己在為了一個高尚而偉大的理由消耗著我有限的生命,當我閉眼之時,回想起過往種種,心中充斥著的必將是滿足和幸福,我一定會覺得自己沒有虛度我的人生:

因為我熱愛所有“美與崇高”。為此我要求人們尊重我,而且將使不尊重我的人不得安寧。我將光風霽月地活著,得意揚揚地死去——這真是美極了,美透了!

美感與絕望常常聯絡在一起,美感是人們接受絕望的重要理由。再絕望的境地,也有著存在美感的可能,這樣的人生就還值得過。

除了閱讀,我無處可去——也就是說,當時在我周圍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尊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吸引我。此外,苦悶又日益深重,於是歇斯底里地渴望矛盾、對立,就這樣,我便放縱自己荒淫起來。

這便形成了一個有些滑稽的邏輯。因為全心認為只有美感是人生的意義,其餘的諸如衣食住行便都顯得庸俗起來,人世間這些庸俗的物質享受和情感聯結彷彿都成了讓人提不起興趣的俗物,而正因為如此,人卻又更容易陷入物質慾望的深淵中了:反正只是沒有意義的俗物,又有什麼理由剋制呢,只要心裡視之無物便行了,然而,大抵只有平日裡苦悶的人才會無心享受生活而終日思考這些有的沒的的迷思,而這樣的人就更容易陷到最廉價最低階的物質享受中。到頭來,自以為心中裝著最高潔思想的人,做的卻盡是些庸俗之事,比那些自己認為的“俗人”做的事還要俗。而做那些事時,心中卻全是“我並不在乎”的想法,如此想來,這又何嘗不是替自己開脫呢。

7。

當代任何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是,而且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

然而,最後還有這樣一些東西,甚至都害怕對自己公開,並且這樣的東西,在每一個正派人那裡都有相當多的積累。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人越是正派,這樣的東西就越多。

正派的人,便是完完全全遵循世間規則,而沒有半分逾越的人。也許稱之為“膽小鬼和奴才”有些過分,但誰能真的相信他們是出於本心做出那些事情的呢。他們心中就沒有半點猶豫,半點動搖嗎。而結果是他們最終還是遵守了那些規則,沒有一點逾越。換個角度想,這種遵循是否是反人性反本能的呢,而如果他們真的出於本心,那是否說明他們從內心深處就完全地被束縛,控制了呢。這樣一來,稱之為“膽小鬼和奴才”,好像便顯得不那般無理了。

我首先承認自己的器小。當我看到那些“完全正派的人”時,心中第一感覺便是不真實。他們站在光環裡,成績優異,品德高尚,說話有禮有節,彷彿沒有一點缺點破綻。他們真的是這樣的人嗎,他們真的從本心就想如此生活嗎,我對此持懷疑態度。我天然的,對一切偉光正的東西存疑。最純粹的惡從某種角度說,也算得上一種真實,而最純粹的善,卻處處透著虛偽。

真實的醜陋和虛偽的美麗,我永遠選擇前者,因為前者反而可能具有美感。

8。

酒局。

他死乞白賴地加入了別人的送別酒局,送別一個他並不喜歡的人,而這一切只是因為在別人討論酒局時,他“如此突如其來、出其不意地端出自己,真是做得漂亮至極,他們大家都會猛地敗下陣去,對我另眼相看,頓生敬意”。

這便是一個不瞭解社交規則的人,自以為是的驕傲了。甚至不用浪費筆墨,你就能想象到他會為這場酒局付出多少本不必付出的代價,受到多少屈辱(有可能只是別人的無心之舉,在他看來是不可接受的),而最終落得一個令人嘆息的滑稽場面。最令人尷尬的是,別人理所應當地認為他在無理取鬧,而他卻彷彿賭上了畢生的尊嚴似的,這一切都源於他是一個非正常的人。而他自以為英勇的衝鋒,也無非是堂吉訶德衝向了風車。

這樣的人是不值得別人同情的,就像他曾經有過一個朋友,他卻成為了精神上的暴君,對其進行了摧殘。這個世界不聽你的理由,只看你的結果,你是你所有行為的總和。也因此,你是一個壞人,你就應當受罰,而不可以總唸叨著你有多少苦衷。

又一次,奇怪的自尊:

我不能第一個到場,否則他們會認為我真是受寵若驚。

但話說回來,你又怎麼能不對其抱有一點點惻隱之心呢。畢竟這幾個人也故意沒有告訴他聚會延後了一個小時,使他出了醜。你怎麼能怪一個生活在地下室的人,變成了現在這樣神神叨叨的模樣呢。他的自卑,敏感,脆弱,他竭力維持自己尊嚴,起碼在他眼裡,的樣子,又怎麼不讓人覺得他有那麼一分可憐呢。

大家把他扔在一旁,他氣得想要一走了之,卻還是一動未動。

他氣得想要把酒瓶扔向大家,他拿起酒瓶,於是……給自己倒了一滿杯。

他酒後的自我膨脹也只是“醉眼矇矓、放肆無禮地掃視了一下他們所有人。 ”

人們對他討厭的人“敬若神明”,而他“痛苦不堪”“難受至極”,卻還要說“我請求您的友誼”。

比悲哀更可悲的,是滑稽的悲哀。

9。

麗莎。

他向另一個生活的弱者傾瀉著怒火:

我徹底攪翻了她的靈魂,撕碎了她的心靈。

然而卻意外地得到了她的溫柔,她的懇求,她的體貼。與他不同的是,麗莎是一個對世間溫柔的弱者。這也彷彿印證了人們對於男女的刻板印象,男性弱者彷彿總是自卑又自大,而女性弱者則偏向可憐而溫柔。在麗莎眼中,那些都是“極好,極好的人”。

在經過了對麗莎的一番教育之後,他幻想起麗莎狂熱地愛上了他,並最終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總之,連我自己都感到卑劣,因此到最後我把自己好好嘲弄了一番。

對於異性,這類人總是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然後最終自己也發現自己的可笑,從而嘲笑起自己來。

接下來是一些典型的男性弱者視角:

我很生我自己的氣,但是,不用說,她理所應當地成了出氣筒。

主要的受難者,不消說,還是我自己,因為我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種愚蠢的遷怒於人是多麼可惡、多麼卑鄙,但與此同時,我又怎麼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而且我還像個受了侮辱的娘們兒一樣在你面前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而麗莎作為女性弱者視角則是:

她把水遞給我,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她滿懷憂傷,大惑不解地看了我好幾次。

她戰戰兢兢地開口說,聲音幾乎難以聽見

當我說完後,她竟毫不在意……,而關注的是我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必定苦不堪言。

我無端地覺得這很像一對苦命的情侶,男方鬱郁不得志而因此暴躁易怒,女方作為弱者中的弱者,只得柔弱而無助地面對這一切,關懷對方,體貼對方。對方,一個客觀意義上的弱者,在這段關係中卻成為了強者。

10。

關於,不理性的自由。

簡而言之,我稱之為“懷疑的自由”。

利益!什麼是利益?你們能否擔保,給它下一個十分精準的定義——人的利益究竟是什麼嗎?人的利益有時不僅可能,而且一定表現為,在某種情況下正是寧可希望對自己不利而不希望對自己有利,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又該如何呢?

他認為當我們可以準確地定義利益,則一切事都可以透過類似表格的東西來推斷確定,即規定好的路線:人們只需要做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而不做相反的事情。世間之事變為二二得四的客觀規律,而不再有其他可能。

最淺層的視角,人們喜歡吃飽而不喜歡捱餓。那麼我們就一定要讓自己吃飽嗎,我們有沒有捱餓的權利呢?如果再加一層,人所做之事都是為了讓自己感到愉悅,有些時候,捱餓也會讓人感到愉悅。聽上去似乎已經很完美了。但這是否就是全部可能呢,我們是否能據此建立“表格”呢,是否有可能存在我們還未想到的視角呢?

不將一切放在條條框框裡,給予人充足的自由,哪怕是看起來很傻的,非理性的自由。因為今時今日我們看上去很傻的事,也許明日便會想出其道理緣由,這世間萬物,是沒個終結的。

而我呢,卻害怕這樣的大廈,也許就因為它是用水晶建造的,而且是永遠無法毀壞的,還因為甚至都不能偷偷對它吐舌頭。

就像我之前寫的:

如果只讓我說一句話,請永遠懷疑自己的思想,永遠。

永遠保留懷疑的權利。沒有什麼不可以被懷疑。

說到“終結”,多說一句:

不惜遠渡重洋,犧牲生命,然而,上帝可以作證,不知為何他又有點害怕探尋到它,害怕真的找到它。因為他感到,一旦探尋到了,就再沒有什麼東西可探尋了。

他喜歡達到目的的過程,卻並不太喜歡達到目的本身。

不過還好,我並不認為人類能有探尋到“它”的這麼一刻。

話再說回理性:

我極其自然地想活著,是為了滿足我所有的生命機能,而非僅僅為了滿足我的理效能力——它只是我全部生命機能的二十分之一。理效能知道什麼呢?理性僅僅知道它已經知道的東西(有些東西,理性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這雖然並不讓人快慰,但為什麼不把它據實說出來呢?),而人的本性卻是調動一切。

為了有權去幹那對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不願受到只做聰明事這一義務的束縛。

如所周知,其中有許多人在鐘鳴漏盡之前,或遲或早會背叛自己……

人無時無刻不在向自己證明,他是人,而非管風琴上的銷釘!

比如說,你們試圖讓人改掉舊習慣,並且試圖依照科學和健全思想的要求來矯正他的意志。然而你們怎麼知道,人不僅可能,而且必須如此改造呢?你們從哪裡得出結論,認定人的意願急需加以矯正呢?總而言之,你們怎麼知道,這種矯正確實能給人帶來益處呢?而且,如果把話說到底,你們為何如此確信不疑,不悖逆那些為理智和算術作保證的真正的、正常的利益,就真的會對人永遠有利,而且這對於整個人類來說還是一條規律呢?

自由意志。

拒絕可計算的利益。

拒絕表格和算術。

拒絕一切讓自己無法成為一個人的東西。

我們如此痛苦地活著,受盡意識的折磨,做那些非理智的事情,想要的,無非是讓自己成為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個零件,一個機器,或是其他隨便什麼物體。我們想要成為一個人!一個人!

11。

我們是如此地厭惡庸俗,卻又由於種種原因,不論是生物的,還是思想的,無法免俗。

我時而不願跟任何人說話,可時而又不僅要和他們暢所欲言,而且恨不得和他們相互視為知己。所有的吹毛求疵會突然之間無緣無故地煙消雲散。誰知道呢,也許我從來就不曾有過這種吹毛求疵,而只是裝腔作勢,從書本上照搬的?

對於他人的態度是微妙的,難以下定論的。一個你覺得庸俗至極的人,在大多時間你可能都會對他的所作所為大皺眉頭,而在剩餘的時間裡,你甚至有可能和他相談甚歡。你永遠沒法徹底地,完全地否定一個人。況且,人總是會“產生一種不可遏制的融入社會的需求”。

非得立刻與人們乃至整個人類擁抱的時候,我才會去他家裡。

我在那裡坐得全身麻木,好幾次都渾身淌汗,幾乎麻痺癱瘓了,但這也大有好處,而且益處多多。回到家裡,我會有好一陣子把擁抱整個人類的願望束之高閣。

“人類”是浪漫的,“具體的人”是失望的。

我在想,也許與人交際是人類的本能,而不願與任何人說話,只是“變異”或“獨特”帶來的負面效果,人們不得不如此,而非願意或選擇如此。

我是如此的熱愛人類,又是如此的對具體的人失望。羅翔說,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我突然意識到這有點好笑,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評中,提到羅翔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話。評中評中評,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不過,愛具體的人實在太過困難,因為愛於我而言,本就不是具體存在的情感。或者說,僅有幾個具體的瞬間能稱得上,配得上,愛。

13。

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原作如此,還是譯者曾思藝的傑作。書中大量使用了排比式的成語堆砌,使得文字顯出一副氣勢磅礴的浪潮感:

過了四十歲,再活下去,那可就有失觀瞻、俗不可耐、恬不知恥了!

我絕望地想象:這個“下流坯”茲維爾科夫將會怎樣盛氣凌人、冷若冰霜地迎接我;笨蛋特魯多柳博夫將會怎樣帶著冥頑不靈、無法抵抗的蔑視望著我;小蟲豸費爾菲奇金將會怎樣寡廉鮮恥、喪心病狂地嘲笑我,以討好茲維爾科夫;而西蒙諾夫將會怎樣對這一切洞若觀火,並且鄙視我卑劣的愛慕虛榮、畏首畏尾;

一個有趣的句子:

他會望著我,長久地、深深地嘆氣,彷彿要用這聲聲嘆氣來測量我道德墮落的深度。

關於愛情:

愛情也就是一切,包括一切復活,一切擺脫任何滅亡的獲救,一切再生,

14。

最後,同時兼顧書中和現實兩個層面的,“心裡話”。

我向你們起誓,先生們,我對我剛剛匆匆寫就的一切,連一句話都不相信,甚至連一個字也不相信!也就是說,我相信倒也相信,不過與此同時,不知何故,我總深感並且懷疑自己是在笨拙地撒謊。

您確實想說出什麼來,然而,卻由於內心恐懼而藏起了至關緊要的話,因為您沒有和盤托出的毅然決然,卻只有厚顏無恥的膽小如鼠。

還有這樣一些東西,甚至都害怕對自己公開

人在談到自己的時候嗎,肯定會大量撒謊

人言,這本書,我此刻在寫就的一切,我內心的想法,有多少是完全真實的呢。我們如何定義真實呢。在我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地方,那是真實還是虛假?這便是意識的痛苦,或者說絕妙之處了,你也同我一樣,感受到了這其中的浩瀚汪洋了吧。這便是永無終結之所,這便是遠渡重洋也得不到的那個“它”,這便是你可以將自己全部投入進去的地方。

意識是人最大的不幸,然而我知道,人喜愛意識,不願用任何賞心樂事去替換意識。

我們如此拔高意識,嘴上說著要有意識,要做一個人,要做非理性的事情。

但至少有時還可以揍自己一頓,而這畢竟還能振作一下。即便是退入野蠻,但畢竟強於一無所為。

但實際上,我們真的會去做那些事情嗎,這一切有沒有可能只是我們自以為跳出生物層面的幻想呢?

“好,我也來打一架試試,就讓他們也把我從窗戶裡推出去吧。”

然而,我改變了主意,認為最好是……怒狠狠地溜之大吉。

15。

一篇在寫之前我沒料到會寫這麼多的書評,寫著寫著,我突然生出很像《快樂的死》的感覺。一本“說人話的哲學書”。如出一轍的共鳴感。區別可能是《快樂的死》的共鳴更體面,而《地下室手記》使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和這位地下室人有相同之處,這多少會令人感到有些難堪。

我清楚自己結構鬆散混亂的缺點,這篇表現得更為明顯一些。通常一氣呵成的我,這次也破天荒地盡力調整了一下結構,以使邏輯更加通順。至於有沒有結果,就仁者見仁吧!我用來安慰自己的理由是:這本書的結構也有些混亂,所以書評的結構混亂一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兩種典型分明的人,一種是代表意識的,敏感的地下室人。另一種我想用這個名詞來指代:

“克瓦斯愛國主義”只那種敝帚自珍,甚至夜郎自大式地推崇自己祖國(包括落後東西在內)的一切的狹隘民族主義。

哪種人更幸福呢?

16。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

哪一個更好些——是廉價的幸福,還是崇高的苦難?

我的答案是:

命運給你什麼,你就要面對什麼。

以上。

標簽: 自己  意識  一切  一個  如此